一 覆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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更新於: 2019-07-08
──你生氣,是因為你在乎;你在乎,是因為你生氣。
「……綜合以上幾點,我主張M.O.E.的存在,相當程度上牽扯到色情與兒童性產業,我們應該發起大眾對這些機械生物的危機意識,並鼓勵M.O.E.活出自我,拒絕成為眾人意淫的對象。」
些微搖晃的車廂內,兩名西裝筆挺的男人,正在進行他們之間所謂「有意義的深度對話」,之所以不說這是聊天,是因為聊天這詞太庸俗,對於他們淵博的知識,與走在社會最先端的思考模式,在在構成嚴重的侮辱。
「主席說得頭頭是道,但我也好奇,做為性愛機器人被消費的M.O.E.,會有羞恥心跟夢到電子羊嗎?」
較為年輕的男人勤勞地用鋼筆抄寫著,正對面被敬稱為「主席」的中年男子對於這問題具有的深度似乎相當滿意,連連點頭表示肯定。
「吊書袋並不是我們B-M.O.E.委員會的方針,所以我只會簡單介紹一下『道德階段』(stages of moral development)用於M.O.E.仿人思維的對照分析……」
主席講得正起勁,卻突然察覺到車廂座位的正對側,某樣醒目的東西拉扯走他的目光。他將視線側轉過去,瞧見一名外貌姣好可愛的紅髮少女,正愉快地與坐在她身邊的黑衣青年,聊著有關深山裡櫻花樹的故事──很明顯這是行話,代表那青年在風衣底下沒有穿衣服,他是個誘拐未成年少女的道德淪喪敗類,正跟那不檢點的女孩討論著破處的價碼。主席憂心忡忡地搖頭,發現那女孩把視線也對了過來。
「真抱歉,是我們講話太大聲了嗎?」
紅髮的少女伸手指著自己的嘴巴,做了個生硬的合掌鞠躬手勢。
「不用介意,我這是在關心妳。」
「哈啊?」
「容我做個簡短的介紹,我的名字是班聶特,是享譽國際的B-M.O.E.委員會主席,我們致力於讓一般民眾認識M.O.E.,並且發揚這些奇妙生物的藝術價值。妳看起來像是在模仿一架M.O.E.,所以我關心妳,希望妳不會淪入不良性產業的惡性循環。」
班聶特無視少女那張像被輾死青蛙一樣張大的嘴巴,優雅地微微皺眉,他很堅持自己的每個動作都該帶著憂國憂民的情感。
「你這傢伙是在說三……」少女嘗試沉下氣來,乾咳兩聲。「抱歉打擾一下,你當真知道M.O.E.是在幹啥的嗎,而且我為啥沒事要去模仿M.O.E.啊?」
「這是多麼失禮的問題,妳竟然敢質疑主席無所不知的頭腦。」
一旁熱心的學生想出面糾正,卻被班聶特制止了,這個動作更加替主席這職位所具備的學識涵養加分。
「沒關係,一般民眾不具備我們的專業思維,也沒有我們對於宇宙真理如此透徹的認識,自然對社會的關懷也不夠敏感。」班聶特以溫暖的語調說著。「我很清楚M.O.E.在想什麼,她們以性奈米機械構成,卻又奉行著人類的性生活模式,腦裡時時刻刻充滿性矛盾,以及對性歸屬的不確定性。」
「喔──原來是這樣啊,假設剛好火車上有架M.O.E.,聽到你們的談話,她肯定會覺得這段話簡直是狗屁。」
「那是因為她無法意識到自己已經與兒童色情產業畫上了等號,引來周圍人犯罪的目光,從而造成嚴重的社會問題。」
「我以為M.O.E.比較接近暴力問題。」
「性暴力。」主席連忙好心指正。「外表像是人類少女的機械生物?這不是性觀念的淪喪是什麼?」
「不是你們反應過度,腦袋裡面裝滿懶覺所以看什麼都變成懶覺嗎?」
紅髮少女自打沒趣地作噁咋舌。
「會有這種想法,就代表妳對於M.O.E.一無所知,我們B-M.O.E.委員會在意真正值得在意的議題,跟這樣扮家家酒式的外觀模仿,處於完全不同層次的邏輯。」
「我到底為什麼要假裝自己是M.O.E.,難道我不能是真的嗎?」
「根據我所觀察到的現象,這是個最接近宇宙真理的結論。妳只是個喜歡Cosplay的國高中生,扮成當下正流行的M.O.E.來吸引目光,這樣就會有人在妳的專頁上按讚,但妳卻絲毫沒意識到這樣的行為與性產業之間有多少牽扯,正因妳絲毫不認為這樣的行為是危險且應避免的,而造就如今社會道德意識的降低,且使得性產業的黑暗面持續孳生。」
「……隨便你們,下次乾脆說我是抹香鯨,搞不好我就突然間能跳進海水裡濾蝦子吃了。」
「妳會生氣,是因為妳在意。」
班聶特深深希望這女孩,能早日跳脫性產業的荼毒。少女抬頭看了車廂內跑馬燈顯示的的站牌名,問起一旁的黑衣青年何時才能下車。在班聶特眼裡,那青年一到站後就會找間最近的旅館,然後迷姦那女孩,他忍不住為這世間的黑暗與不平嘆了口長氣,但他知道,只要M.O.E.還存於世界上,身為一個知識分子,他就有義務繼續替這些生物,以及這些生物帶來的社會亂象繼續發聲下去。
這也是為什麼知識分子總是孤獨,等待著他的戰場,太多,太多了。
列車漸漸減速,車廂外傳來隨時像是會解體的老舊剎車聲,班聶特等不及列車完全停止,便站起身,取出行李架上的皮箱。
「哼,在別人臉上拉了一堆屎,現在拍拍屁股不留下一片雲彩是嗎?」
順著車體剎車時的晃動,少女從座椅上往前坐直腰桿,朝即將離去的班聶特比了個不雅的手勢。
「智慧往往是良藥苦口。」班聶特拍拍毫無皺褶的領角,以眼神示意他的學生。「可惜我的時間有限,在這段無意義的口舌之爭中,不知又會有多少無辜的M.O.E.淪為性產業的幫兇。」
「是喔,那你想怎麼保護她們?贈送免費保險套還是多發幾張長輩圖?」
「我們會發起社會大眾對重要議題的省思。」班聶特斜眼掃向一旁始終沉默的黑衣青年。「別忘了,你的M.O.E.,不是你的M.O.E.。」
那青年的嘴角回以一陣無聲的慘笑,勉強點點頭,把食指跟拇指圈了起來,比出一個OK的手勢。
班聶特在走下列車的當刻又忍不住發愁了,在他眼裡,那手勢根本不是OK,那是陰道。他回頭望了望正要關上的車門,一名扛著大提琴盒的時髦男人小跑步上了車。
──但願他是個正人君子,別像那車上的嫖客。
班聶特憂國憂民的心臟今天也不安地跳動著,他竟有些恐懼那大提琴盒有半段像是龜頭,另外半段像是男人的屁股。
//
像是沒耐心等到車門完全關緊,列車已經再度行駛起來。扛著大提琴盒的男人將亮粉紅色的琴盒隨興擱置在腳旁,站立在走道中央,儘管車廂內只有三個人,他也絲毫沒有入座的打算。
「帕羅,這是第幾個?」
穿著密不透風大衣的青年,伸手拍拍了皺掉的領角,在少女與知識分子爭論時他始終不吭一聲,如今卻以沉著的戒備眼神打量著那大粉紅色的提琴盒。琴盒的主人身著與粉紅色樂器盒格格不入的黑色西裝,消瘦的臉上掛著一撇禁不起風吹的八字鬍,單薄的嘴唇輕顫,他微微瞇眼,狹窄的黑色眼縫裡隱約透露出不懷好意的企圖。
「呃……這禮拜的話大概三個,更前面的記憶我自己刪掉啦,最近M.O.E.大流行耶,大家都搶著要。」
「是這麼回事嗎,和我印象中的數字有些距離,對妳來說,一週的開始是禮拜幾?」
「禮拜一。」
「不對,是禮拜日。」
「嘖,禮拜天又不是個數字,你要對機械邏輯有點同理心啦,學長。」
「以妳這種每天都當成假日來過的性格,我確實不該要求妳對於日期有清楚的概念。」
「欸欸欸欸欸,我起碼會記得哪幾天買咖啡有買一送一啊,這樣講太傷人了,別預設我什麼事都只會搞砸,是取這名字的人該反省吧,在禮拜一到六尾端混個『日』還是『天』的命名法太難記住啦,就跟洛基第六集不叫洛基六,還有第一滴血第四集叫做藍波一樣,這是擾民,這絕對是擾民!」
「在大眾運輸上請節制聲量。」
「是這麼回事嗎,我倒認為現在的自己很收──斂呢!」
紅髮少女刻意拉長誇張的語調,依然掛著漫不經心的輕鬆笑容,她暗黃色的瞳孔稍微明亮起來。
「這世界是很小的,薛清華。」蓄著八字鬍的男人打斷車廂內無厘頭的空泛日常對話。「帶著與飛龍同型的M.O.E.,你也是個無法拋棄過去的男人啊。」
「喂,你這種說法讓我很不爽喔。這邊是帕羅蒂亞,史上最強的M.O.E.,同時也是本書的女主角兼票房保證,最近還兼職當起了湖中女神。」少女維持著誇張的笑容,同時露出不懷好意的潔白牙齒。「你掉的是本美少女的頭,還是旁邊這個邊緣人的頭啊?」
「只要妳過來就夠了,乖乖放棄抵抗,誰都不會受傷。」八字鬍以食指輕敲大提琴盒,粉紅色的亮麗外殼底下傳來隱約的滴答聲。「兩位應該很清楚這是什麼東西。」
「哼,當然是因為忘記帶伴手禮,所以臨時在免稅商店買的打折鬧鐘。」
「D31對械炸彈。」薛清華鎮靜地聽著規律的滴答聲響。「方便取得、價格低廉、改裝簡單,再加上對人體的低傷害性,非常適合大搖大擺帶上列車威脅M.O.E.的宿主。」
「命令你的M.O.E.把自己交過來,快!」
「我知道了。」薛清華安分地舉起雙手,表示自己並沒有反抗的意圖,朝著一旁的少女說道:「帕羅,我們的依賴關係就到此為止,跟著他走吧。」
「好啊。」帕羅蒂亞忍不住皺起眉頭。「不行啦,我們的演技還是這麼爛。」
「妳是什麼時候把金屬線綁在車廂內……」
八字鬍的男人伸出握槍的手,卻把不知何時與身體分家的右手前腕以拋物線扔了出去。
「嘿欸,好噁心,這只是第一章就有人斷手斷腳了耶?你這種人不適合當傭兵啦,連最簡單的詭雷都無法提防,還是說因為剛剛那兩個自大狂平安走了出去,你就覺得穩賺不賠是吧?」
帕羅蒂亞舉起左手,一派輕鬆接住飛來的斷肢,不以為意地拔出握在斷肢掌心的手槍,甩掉沾黏的濃稠液體。蓄著八字鬍的男人驚愕地看著上臂被切開的斷面,他的八字鬍竟像是落葉般從滿是冷汗的臉上飄落,而少去一臂的身軀,甚至連遭到攻擊的異狀都不曾感覺。
「老實說,D31是很老舊的型號。拿來炸帕羅蒂亞大概連頭髮都刮不下來吧。認分收起你的如意算盤,否則我無法也不想保證後果,『求饒專家丹尼』。」
薛清華站起身,冷冷地望著少了八字鬍跟一邊手腕的丹尼,被斬斷的右臂滴下混濁的深褐色液體。
「饒……饒了我,我也只是混口飯吃而已!現在只要是關於M.O.E.的零件或細胞,都夠我再活上好幾個月!」
丹尼迅速彎下腰,以將近直角的誠懇姿勢祈求原諒。比起職業傭兵,更像是個中小企業的基層職員在向上司賠罪。
「不愧是求饒專家,噗哈哈哈哈……」
帕羅蒂亞忍不住高揚的嘴角滿是「原來真的會有人被取這種丟臉的綽號」的恍然大悟感。
「我相當清楚。」薛清華以眼神示意身旁的少女止住刺耳的笑聲,說道:「所以趁著你被砍斷的只是義肢時,好好想想下一步是什麼。」
「要我幫他轉生到異世界當王爺嗎?」
「沒有必要。」
「欸,這到底在放哪門子水啊?」
「我的意思是這種工作沒必要讓妳動手。」
丹尼聽到薛清華的一番冷言冷語,連忙將膝蓋也曲起,整個人跪在地上。
「拜託了,只是一點腳皮也好!讓我有點東西交差,我保證從此再也不會出現在你們面前!」
趴在地上的丹尼不敢抬起頭,深怕與薛清華那雙陰沉冷漠的眼神對上。
「……帕羅,既然他這麼需要腳皮,就給他一些吧。」
「你認真的嗎?」
帕羅蒂亞難以置信地噘起嘴唇,但很快地又恢復原本嘻皮笑臉的輕浮表情。
「反正只是汰換掉的老舊機械細胞。」
「好吧,沒──辦法,誰叫我是這麼仁慈又剛好沒有收集腳皮習慣的M.O.E.。」帕羅蒂亞笑嘻嘻地彎腰脫下右腳穿著的厚底涼鞋。「真是抱歉啊,最近比較疏忽保養,腳皮會比較硬啊!」
帕羅蒂亞臉上的微笑迅速扭曲成猙獰的露齒咧嘴,撕下一塊由高密度的機械細胞壓疊而成的腳皮,頭也不回地朝背後後的車廂自動門反手投去,自動門在這時正好打開,門後站著一名手持機槍的少女,她還來不及扣下扳機,堅硬銳利的金屬腳皮便先一步刺入她的眉心之間,腳皮上附著的機械細胞在接觸敵機的瞬間,迅速侵入表皮底下的組織,一連串尖銳的劈啪響聲伴隨著蒼白的電光爆發開來,從內而外轟爛了少女的頭顱。
隨著僅存身軀的殘骸倒地,前刻還在以卑微姿態乞求腳皮的傭兵,也只能氣急敗壞地大吼著取出預藏的折疊刀,但刀鋒刺了個空,帕蘿蒂亞摸過腳皮的手掌擦過刀刃,貼上丹尼的頭頂,硬生生將他的臉重重朝著車廂的地板摔落。
「啊啊啊啊!」
傭兵本能地因為痛楚而尖叫出聲,帕羅蒂亞皺起眉頭,明顯感到厭煩與憎惡,怒不可抑地抓起前一刻被摔在地上的丹尼,用先前斬下的半截義肢朝他的臉狠狠地扇了個足以造成腦震盪的巴掌,壓至列車的窗戶旁,緊掐住他的脖子不放。
「老娘對於你們這群把獵捕M.O.E.當成在抓動物泡壯陽藥酒的王八蛋可沒有半點狗屁耐心。所以聽好啦,如果不希望下次睜開眼睛發現你他媽的腸子跟屁眼分家被綁在脖子上的話,現在就從窗戶跳出去會比較好喔。」
帕羅蒂亞用義肢重擊窗戶角落,將不透明的玻璃整面打碎,義肢被順手扔出了車外,夕陽的殘暉從破掉的窗口照進帕羅蒂亞的瞳孔,像是團被丟進燃油的火星,狂妄地燃燒著。
「我……我我我跳,我現、現在馬上跳……」
顧不得這一跳之後的安危,早已屁滾尿流的丹尼將身體擠上窗戶的破口,跳出了這場破滅的淘金美夢。
「從行駛的列車上跳出去,是不大可能全身而退的。」
薛清華不知何時又坐回了椅子上,向正好在這時推著餐車過來的服務生要了包打發時間的花生米。服務生看到車廂內像是被暴風颳過的滿目狼藉,並不怎麼震驚,默默拿起餐車旁的拖把開始清理地上的污漬。
「那傢伙自己有M.O.E.,還有需要來拔我的腳皮嗎?」
「妳自己應該很清楚為什麼。」
「是這樣沒錯,不過還是很讓人不爽。」
帕羅蒂亞走到無頭少女早已被破壞殆盡的殘骸旁,高抬起腳重重踏下,脆弱的軀殼一壓即碎,散出大量如煙燼般灰白的粉塵。
//
「早知道就不該踩那一腳的咳咳咳……」
老舊的列車在離站時發出惱人的噪音,沾在車體上的沙塵震了下來,嗆得早已連連咳嗽的帕羅蒂亞更加狼狽。
「如果這麼想找東西發洩多餘的精力,下次就學著自己收拾殘局。」
目送著列車漸行漸遠,最終消失在往遠方繁華都市的地平線上,儘管薛清華嘗試讓自己說出來的緩頰發言,聽起來像是緩頰的玩笑,但怎麼聽都有些像是一本正經的威脅。
「學長你在生氣嗎?」
「倒也不至於,只是希望下次妳動手前謹慎一些,不需要什麼伎倆都用上。」
「如果我不動手的話,你早就不知道轉生幾次了喔?」
「那不是我想表達的重點。」
薛清華決定放棄用語言來安撫身旁躁動的機械少女,果斷向在月台上穿梭的小販機器買了兩罐成分明顯只有色素跟糖水的果汁。為了預防零件被隨手拆去變賣,又或許是製造廠商獨特的審美觀,小販機器被設計成團子蟲的詭異模樣,把硬幣投進去後得從牠翻過來朝天的鬆軟腹部底下拿出商品,原本還有販賣熟食的馬陸造型機種,但因為不少乘客投訴說不想從蜈蚣的腳裡取出微波便當,理所當然停產了,儘管馬陸跟蜈蚣其實是不同種類的生物。
「嗚啊!好噁愛!」
帕羅蒂亞接過冰涼的飲料罐,貼在自己的臉頰上,嘗試趕走硬賴著不走的夏日餘溫。她一時興起,彎下腰想把小販機器翻成四腳朝天,巨大尺寸的機器團子蟲蜷起身軀敏捷地逃走了。
「聽起來很像是刻意模仿女高中生的混合語詞。」
「張大眼睛好好看嘛,這外型,很像尼貝龍根軍團的那個史達林對吧?圓滾滾的裝甲底下有很多腳會亂動,超噁愛。」
「注意妳在公共場合的發言。」薛清華揉了揉額頭,想驅趕走糟糕透頂的回憶。「而且那個是兩棲裝甲戰車『史瓦林』吧……」
「別擔心啦,我亂講話之前,都會先偵測過附近沒有攝影機或是錄音,學長你可以放心跟我告白喔。」
像是不知道怎麼繼續這樣的話題,兩人短暫地停止交談,車站內再度安靜下來。帕羅蒂亞揉了揉眼睛,從月台往鐵軌的方向放眼望去,以無數電子影像排列成的夕陽風景,籠罩住整座城市的天空,她向來很喜歡看著秋季時連綿的彩霞和雞蛋色的斜陽發呆,可惜說到底長羅川市引以為傲的天景,說穿了兩百年以來都只是精緻的合成照片而已。
「妳知道嗎,據說當彗星接近地球的時候,天幕的景觀也會隨著改變。」
「嘖,我的話還是想去外頭看吧。」帕羅蒂亞將視線從夕陽上錯開。「如果可以搭飛機去日本看偶像,就不必擠在林口威秀了。」
「也是,可惜這年代的人類沒有能飛上天的交通工具了。」
薛清華小心翼翼地拿出客製過的行動裝置,再度確認起不知已經確認過多少次的身分資料。偽造的身分認證資料幾可亂真,除非被管理官特別關照,否則被識破的可能性並不高,但為了避免風險,兩人依舊選在偏僻的C區邊境下車。從十來條被埋沒在蔓生荒草裡的鐵軌來看,這裡也曾經是個繁華的地方,但隨著都市內的資源越來越趨貧瘠,以及資本集中化的發展,如今大多數的生活重心都已經被壓縮在A跟B兩個小小的字母裡頭。
「你不跟基佬聯絡嗎?我還蠻期待看你們抱在一起的。」
「打從在卡利斯普托拉時就連絡不上了,我們用的是私人線路,他不可能換號碼才是。」
「等等等等等等,你跟一個男人聊色要用到私人線路?」
「再怎麼說,我們都構成不少犯罪事實吧。老實說我也很擔心自己的身分會牽連到阿爾泰,但是他從以前就是這樣的性格,決定好的事情就一定得貫徹到底。」
「幹,你電話打不通竟然還相信了小黑那白癡牛仔的邀請!雖然這是第三集的事情了但是老娘還是忍不住想把你踢下月台啊!雖、雖然也沒火車會經過就是……」
「我會調整的。」
「也不是說你這種濫好人性格不對,只是我們差點就死在那裡變成肉乾了耶,雖然有一部分也是我害的,但是從結果上也是多虧我才安全逃了出來,我絕對不是在幫自己緩頰,別太得意,卑微的人類。」
「那倒是感激不盡。」薛清華半消遣半佩服地將雙手合十。「帕羅,妳會夢到電子羊嗎?我想這問題應該蠻冒犯人的,但我有點好奇。」
「為啥突然問這個,我覺得羊肉味道很噁心耶。」
「既然M.O.E.的存在,隨著媒體的宣傳而浮上檯面,我想以後也會有很多人『問』妳吧。」
薛清華從隨身的行李包中拿出一本首刷限量版的《第四次自尊心危機》,書末還附贈了出版社硬湊的星座小卡讓讀者鑑定自己是哪一種M.O.E.。
「……你老師腦袋有問題耶。」
「我認為是凰炎集團冒用了克雷雅的名義,這本書裡的資料與我過去讀過的紀錄有很大的出入。」
「所以?」
「老師以前的同事,或是說宿主,到年初為止都還在長羅川大學內擔任教授的職務,如果不能找到克雷雅,至少也得跟他見面一趟。」
「你不擔心這是陷阱?」
「什麼都擔心的話,就什麼疑惑都得不到解答了,再者是我相信瓦格納教授的品格,如果是他的話,絕對不會坐視老師的名字被這樣消費跟冒用。」
「其實我不太能了解你的心情啦,找到一個愛開黃腔的失職教師有這麼重要嗎?」
「對我而言是的。」
「因為她是你的啟智恩師?」
「妳要說的應該是啟蒙恩師。」薛清華對於克雷雅遭到消遣這件事情,表情顯然有些不快。「我不希望見到她的研究成果遭到惡用,即使這是她本人的意願,我也有問清楚的必要。」
「還真是閒不下來啊……雖然這句話平常都是你用來調侃我。」帕羅蒂亞一派輕鬆地聳肩。「這種時候要是有迪特里希在的話,肯定會有更多骯髒的小手段可以派上用場的。」
「如果妳找到她,接下來打算怎麼做?」
「以酒肉朋友的身分,還是……?」帕羅蒂亞搖搖頭,不打算繼續說下去。「真抱歉,我還沒想到,走幾步算幾步啦。」
「很有妳的風格。」
「別這樣說啦,我連自己到底還是不是本來的自己都不確定了。」
帕羅蒂亞有些哀愁地嘆了口氣,一鼓作氣喝完整罐色素飲料,長長的車站裡竟然找不到半個垃圾桶,她只好一口一口把鋁罐吃下肚,夕陽照進她暗黃的瞳孔,卻沒有原本應該有的光芒。薛清華沒有繼續詢問,默默地將自己手裡的飲料也遞了過去。
「如果你想知道電子羊的話,我啊,只會夢到羊肉爐。」
「電子羊肉?」
「普通的電磁爐,跟普通的羊肉。才沒有人在意我一團糟的生活,其他人只想知道M.O.E.幹了會不會懷孕,跟M.O.E.會不會夢到電子羊。」
「是這樣嗎……」
「幹你娘艾西莫夫。」帕羅蒂亞忍不住低頭咒罵。「為什麼每個人都這麼要求機器人會深度思考,明明他們腦袋裡裝的就只有懶覺。」
「我想這種回答只有妳能說得出口,帕羅。」
「是嗎?有學長你擔保,我就放心啦。」
「嗯,放心吧。」
//
鮮少有列車停靠的區域,鮮少有公車經過的車站,一點一束跳動的夕陽餘暉停滯在將落的位置,卻遲遲不肯沉下。
走出列車站,站口唯一的紅綠燈仍是舊式的型號,閃爍著隨時會斷氣似的紅燈。放眼望去,無論是哪個方向,都只有一條又一條歪七扭八的半荒廢道路,但只要朝著市中心高樓大廈所在的地方行走,就肯定不會迷路。
「這時段真的有公車嗎?」
「如果森羅的計算沒有失誤的話,十分鐘內會有車吧。」
「那最好都別來啦,這樣我才能恥笑她一輩子。」
聽到這名字就牙癢起來的帕羅蒂亞,滿臉嫌惡地將雙手叉在胸前,模仿起野狗受到威脅時的低沉聲,但微弱的吠聲立即被駛來的車輛運轉聲蓋過。
「看來妳得另外找理由消遣她了。」
「嗆她不需要藉口啦!」
帕羅蒂亞一搭上公車就打開M.O.E.俗稱是「睡覺」的資料整理模式,像是個累積整天的疲累而不敵睡魔的女學生,靠在薛清華的肩膀上安心地打盹起來。
自動駕駛的車內只聽見偶有顛簸的晃動聲,薛清華忍不住打了個疲憊的哈欠,呆滯望著車窗外一幕幕緩緩流過的景色,隨處可瞧見褪色的店面招牌,與不知道指著哪裡的生鏽地標,像是在宣揚著這座城市的生存規則。想必也曾經有許多走在這條路上的人,對城市的五光十色抱持有粉飾過的美好期待,所以大家都到城裡去了,留下老舊的部分,像是結繭的腳皮,即使被剪除也絲毫沒有痛楚。
──是該好好休息了吧。
薛清華再度從薄得像張名片的行動裝置上頭確認了行程計劃,便將裝置收回了襯衫口袋,從裝置光滑的表面透出的藍色螢光隨之關閉。照理說籠罩在城市外的大型護罩,應該在傍晚六點半前就切換成黯淡的夜色,但天空的景象卻像是停止般,夕陽依舊火紅。
一陣悠揚深遠的樂聲從前方不遠處飄來,幽微的旋律慢慢擴張成絲綢般柔滑的小河,樂聲即興的演奏配合公車減下速度,音符匯聚而成的水勢被搓揉為潺潺的細流,在車體因剎車而傳來晃動同時,樂聲的小河也收束成水道盡頭那一點純粹的水珠。
「嗨。」長著公雞頭的男人提著樂器箱踩上車,動作有些笨拙可愛,一屁股坐在薛清華的正對面。「雞沒想到是你。」
薛清華之所以判斷這隻雞是男人,主要是因為那有些沙啞,卻溫和飽滿的聲音,以及頭頂那堅挺的赭紅色雞冠。面前的男人在說話時,臉上堅硬的鳥喙也跟著開闔,下巴那大紅的肉髯垂至鎖骨中央,看起來像是體面的領結,如果雞的審美觀與人類相似,那麼他應該算是隻相當俊美的雞。
「我們是不是在哪裡見過?」
在講這句話的當下,薛清華的眼神難以從雞頭怪人手裡的銀色薩克斯風移開,銀白的樂管上反映著那隻雞澄澈深邃的黑色小眼。要是過去的自己,肯定會在這時候提起戒心試探對方,或是打暗號叫醒身旁的人型兵器,但此刻,在這難得放鬆的時光裡,藉由夕陽的餘暉,薛清華微抬起頭,直視雞頭男人那雙漆黑的眸子,他竟在這短暫的瞬間,不由自主地對這隻雞產生一股莫名的熟悉與友善感。
「不,當然,不,你願意當雞在這裡的第一個聽眾嗎?過幾天雞有場非常重要的演奏,希望雞的練習跟打扮沒有嚇到你,畢竟這不公平,你從來沒見過雞,所以這也許……有些尷尬?」
雞頭男人隨時都調整著薩克斯風在手中的平衡感,像是個愛惜玩具過了頭的大男孩,他看起來相當渴望分享這份喜悅。
「樂意之至。」
「那我們就見過了。」長著公雞頭的男人伸出渾厚多毛的手。「叫我雞。」
「雞?」薛清華皺起眉頭,努力回想著過去似乎曾在哪裡見過這副雞頭外貌。「恕我冒昧,您曾經在大陸通用頻道的節目表演過?」
「是,當然,是,這是雞的榮幸!」雞頭男人雀躍地像是個第一次被親戚誇獎的孩子。「我是介德愛樂樂團的團員,雞叫做肯尼,肯尼雞,雞的朋友都叫我雞。」
肯尼雞咯咯輕笑。
「介德愛樂,是那個時常與名歌手席法露合作的樂團沒錯吧?」
「哇,你是她的樂迷嗎?」
「不大算是,但我有個認識多年的朋友相當熱愛她。」
「《說你愛我》?」
「他比較喜歡《只為你的今夜》。」
「雞擔任過那首歌的薩克斯風部分,天啊,雞也好愛那首歌,它真美,你同意這股感動嗎?」雞的眼角泛著欣喜的光采。「這樣說好奇怪,雞怕嚇著了你,但你聽過雞的音樂,雞也聽過你的故事,而這台小小的公車讓我們聚在一起……你不擔心這個奇怪的雞頭男人傷害你?」
「音樂是不會騙人的,雖然這樣的論述並不理性,但起碼我相信這說法。」
薛清華戳了戳身邊少女的臉頰,帕羅蒂亞似乎睡得很熟,吐著微弱的鼾聲,口水都快從嘴角滴了出來。
「你身旁的女孩,也是M.O.E.對吧。」雞發出誠懇的讚嘆。「她很美麗,就跟你一樣。」
聽到這番話,薛清華忍不住苦笑起來,夕陽照射沿路建築物的光影自窗外掠過,正好映上窗旁帕羅蒂亞的臉龐,像是她小小的身軀已經歷長久的時光,將這些過往到現在的旅程,都烙印濃縮在腦內的電子資料庫。
她會繼續記得這一切嗎?薛清華的腦海中突然浮上些許杞人憂天式的擔憂。
「只限在睡著的時候,確實很美。」
「……我全聽到囉,渾帳。」
紅髮的少女半睡半醒咕噥著,不耐煩地在薛清華肩上蹭了兩下,將口水抹在他的大衣上。
「肯尼,你應該也是和M.O.E.達成共識的宿主對吧?」
「喔,對,都忘記介紹了,這是雞的M.O.E.──希莉絲汀。」雞指著臉上堅硬的鳥喙。「這只是個偽裝態,她平常覆蓋在雞的身體外頭,讓雞感到安心,不用以原本醜陋的面貌或殘缺的肢體對著任何人。」
「你總是保持這樣的狀態嗎?M.O.E.的細胞對使用者的身體不太友善。」
「朋友,想戴著面具,就得付出代價。」肯尼雞看著自己在薩克斯風上扭曲的倒影。「但你想必也會懂,雞的M.O.E.支持這場夢,總有一天,雞會成為這塊大陸上最擅長感動人的音樂家之一,當一隻雞,比做一個醜陋的人簡單好多。」
「祝福你。」
薛清華不是很確定自己的語氣聽起來會不會很像敷衍,但這平淡的短短三個字,已經是他所能想到最有正面意義的詞彙。
「那麼你的夢想是?」
「睡到自然醒,不用工作也有錢賺,養幾條很吵的小狗。」
「但浪子不會那麼做,你是浪子。」肯尼雞的眼神彷彿能透視人心。「殘破不堪的人,有很多洞等著他去補。」
「這裡是長羅川,要是明目張膽讓別人知道你身上披著機械,某些人並不在意你的頭被砍掉會不會痛。」
「身為音樂家,就該讓音樂說服他們。」
「……」
「你要對生命的光明面有信心。不管在井底,還是草原上,只要抬頭,就可以看見光。如果你不嫌棄,雞這裡有多一些門票。」
肯尼雞從燙得平直的胸前口袋拿出一疊紙卡,數量多到看起來是用來到處向人兜售或是贈送。
「感謝你的好意,但我個人對門票有些陰影。」
想起過去曾因為收下餐券而親眼見證一場糟糕透頂的婚禮大屠殺,還因此被迫捲入連串狗屁倒灶的爛事之中,薛清華意識到,自己如今對任何形式的邀請函都抱持有異樣的不安。
「你是我雞生中遇到第一個,拒絕席法露演唱會特等席的人。即使你沒辦法來聽,賣出去也可以賺一筆小錢的。」
「其實就在剛剛,我反悔了。」
「這讓我有些受傷。」
肯尼雞嘴裡說著,仍是慷慨地抽出五張票卡塞進薛清華的手裡。
「我該怎麼回報你?」
「你考倒雞了,因為你什麼都不需要補償。如果你把雞當作是一個誠摯的朋友,那雞想到一件你能替我做的事情。」肯尼雞輕敲自己的鳥喙。「我們可以一起享受這段旅程最後的安靜時光。」
「好提議。」
窄小的車廂內,一人一雞停止了交談,帕羅蒂亞不知何時已經醒了過來,以澄黃色的瞳孔打量著肯尼雞臉上的堅硬鳥喙,微微張開的嘴唇像是有些話想說出口,卻又馬上吞回喉嚨。
公車緩緩駛入人潮擁擠但貧困的C區,隔著車窗彷彿也能聞到那股破敗,落後與自我放逐的氣息。一站一站過去,隨著乘客陸續上車,車內逐漸被擠成魚罐頭般令人不快的稠密人堆。肯尼雞小心翼翼保護著薩克斯風,他在這時才後悔自己沒帶個更可靠的樂器盒在身邊,他正想以此為藉口取笑自己,來繼續與薛清華的話題,但不知不覺中,那抹沉鬱的黑與醒目的紅,已消失在人聲鼎沸的車廂內。
「不要忘記了愛。」雞眼睜睜看著自己的錢包,被身旁躡手躡腳的阿婆從口袋裡摸走,卻沒有出手制止。「別忘記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