序 惡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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更新於: 2019-07-08
──約定和魚缸一樣,遲早會被摔破。
傳聞有一群機械組成的生物,披著少女的外貌,長年駐守在大陸的盡頭。
在冷冽凍土的彼方,她們剛打了有史以來最盛大的勝仗。
舉杯歡祝吧,即使獲得勝利,依舊不會有人因此而得到拯救。
不絕於耳的浪濤聲,自事不關己的遠方傳來,一陣一陣。
真能事不關己嗎?
包圍住大陸北方海岸線的要塞牆,暫緩住嚴苛的海風吹襲,卻沒能遮攔浪濤的拍襲聲,立在邊牆頂層的少女,今夜望著浪花的時間,比起昨日又更長了幾毫秒。終年冬日的寒氣侵入整晚不曾眨過的雙眼,滲入金屬嵌合而成的骨架內,使那或許等同於「腦」的運算裝置傳回刺痛的訊號。
「今天誰也沒來嗎……」
伸手整理沾上些許鹹味的深紅色髮絲,她轉過身,沿著復古式的石階步下,由於外牆已經大規模損毀過多次,並且也從未發揮過擋風以外的功能,補修用的材料索性就隨著軍費一次又一次的裁減,退化回中古世紀的風格。
「唉,早知道就不該下休假許可。」
儘管後腦勺仍紮著一絲不苟的紅色馬尾,前瀏海卻早已被自己的手給撥得亂七八糟,她試圖放輕腳步,不讓踏步時總是叩叩作響的硬底軍靴,發出連自己都難以忍受的噪音。平時應是燈火通明的要塞,今夜籠罩在濃厚的海霧中,只能憑藉遠方高聳燈塔偶爾照來的燈光,依稀辨識出建築物的輪廓。少女獨自穿過深沉的夜幕,試圖不用自己的腳步聲打擾沉寂的軍營區域,踏進唯一還可能有誰醒著的軍事研究棟。
「由於處在葬槍的有效射程範圍內,我軍有足夠的理由,將尼貝龍根方的前線指揮──席格琳緹,改列為……不妙,這裡的用詞應該是……」
夜半三點的辦公區域早已熄燈,只有全年無休的電子儀器依舊辛勤地運轉著,大多數的研究員趴在桌上,將感知器官調到休眠,留下一具又一具仍接在主電腦線路上的身體,處理枯燥重覆的數字運算與資料分析。
「由於處在葬槍的有效射程範圍內,我軍有足夠的理由,將尼貝龍根方的前線指揮──席格琳緹,改列為……不妙,這裡的用詞應該是……」
看著下屬們僵硬不自然的睡臉,少女忍不住倒抽一口涼氣,這個動作對於機械組成的身體並不具有實質的意義,但她也把這無用的動作變得習慣且精熟了。她從鑲滿無用條紋與掛著沉重徽章的外套底下,取出一本寫滿小抄的隨筆冊子,哪怕對機械而言,紙本充其量只是累贅的裝飾物。
「由於處在葬槍的有效射程範圍內,我軍有足夠的理由,將尼貝龍根方的前線指揮──席格琳緹,改列為……不妙,這裡的用詞應該是……很好,這樣就準備萬全。」
她咬下厚重的手套,走至辦公區域最深處,一扇沒有標記任何名稱的鋅白色金屬門前。
在手掌貼上門表的瞬間,門也隨之敞開,像是登台做一場早已預演好的表演,少女手裡的小冊子跟抓著瀏海的右手也隨之就了定位。
「由於處在葬槍的有效射程範圍內,我軍有足夠的理由,將尼貝龍根方的前線指揮──席格琳緹,改列為……不妙,這裡的用詞應該是……」
「改列為非優先戰略目標,交由副軍司負責後續的追蹤與災害評估。」
門後整片黑暗,只有一對幽微的綠光隱約晃動著。紅髮的少女走進毫不陌生的暗室內,原本黯淡的瞳孔泛起橘黃的幾何紋路。
「不愧是森羅。」
「下官沒有配合妳拙劣演技的必要性,即使總軍司的權限足以對我下達命令,也沒有足夠的專業立場來干預實驗。」
即使在伸手不見五指的黑暗中,兩對發光的瞳孔依舊能將對方的表情看得一清二楚,森羅瞥了眼上司些微揚起的眼角,隨即又將視線轉回房間中央的溶液槽,水槽的表面材質反射了她雙眼的幽光,反照在蒼白無生氣的皮膚上,使她看起來像尊連雕刻者都不曾投入感情的雕像。
「別這麼冷淡嘛,我哪次干預過妳了?」
「這是劃界,飛龍。」森羅緩緩吸氣,以絲毫不帶感情的語氣接著說道:「實驗區域的設計用途,不是讓妳放鬆心情享受無意義曠職用的。」
「嗚啊啊好難相處。別這樣嘛,整個軍團只有妳能這樣陪我聊天了。」
「請提出必須由下官擔任這項與工作無關任務的具體原因。」
「總覺得……妳蠻能忍耐的?跟我這種硬裝的不一樣,妳那種即使撞到桌子腳也不會吭聲的性格,不管什麼時候都很可靠。」
「妳的主張與忍耐無關,機械不會忍耐。」
「好了好了別這麼嚴肅,難得放假,這麼晚還不休息,在忙些什麼嗎?」
看著森羅毫無表情的側臉,也差不多有些飽足了,飛龍自討沒趣將雙手插腰,隨著副官的視線看向漂浮在溶液槽中,如同水母般的物體。她很快就辨識出那是顆半破碎的少女頭顱,底下接著與脊椎動物完全不同的尖銳長棘狀鋼骨,臉上本該是下顎的部分被強大的外力撞得稀爛模糊,裂口處正在緩慢地分解,釋放出黯淡的黑色金屬粒子。
「下官在分析席格琳緹的殘骸。在諸位高舉啤酒刺激味覺細胞的同時,下官也負責降低敵襲時的可能風險,與補償因休假而丟失的產能。」
「好尖酸。」
「下官只是進行敘述。」
「生氣了?」
「答案是否定的。」
「妳每次只要心情不好,就會用那種奇怪的自稱揶揄我。」
「……」
兩人之間陷入詭異,卻彷彿有著默契的沉默。飛龍低頭偷看寫得密密麻麻的手抄本,裡頭似乎沒有寫到關於這類尷尬的化解措辭,她無能為力地搖搖頭,將小冊子放回了口袋。
「席格琳緹當時處於葬槍的有效射程範圍內,為什麼有辦法留下殘骸?」
少數能夠流暢訴說的,只有關於如何破壞與攻擊的語言。
「席格琳緹的失控械進化,使她得到連本身都無法控制的再生機能。用人類的語言來比喻,就是機械的癌,不斷的變異與自我修復,讓她即使遭受葬槍的有效攻擊,依舊有辦法保留部份的身體組織。」
「蟑螂?」
「妳在性格方面,跟轟龍越來越像了。」
「這是在暗諷?」
「否定的,我對於過度精緻化而失去溝通效果的語言向來抱持否定態度。妳對於樣本的反應,遠比我預想要來得鎮靜。」
「難道我該哭著大喊『救我啦森羅人家才不想當什麼總軍司』一邊跪在妳腳邊扯鞋帶嗎?」
「記憶裡確實存有這件事情發生過的資料。」森羅罕有地露出生硬的微笑,點頭說道:「這就是人類所謂的弄假成真。」
「倒也不能這麼說,不讓其他人發現的話,就是真的啦。」
「確實,連妳的宿主跟『親愛的妹妹』也處於資訊不對等的狀態。」
「清華嗎?我不想施加痛苦給任何人,這身體只是遲早該還回去的東西,我自己比誰都清楚,轟龍從來不需要我這個冒牌的同型號姊姊。」
「根據我從資料數據得到的分析結果,她才是不被需要的個體。」
「妳們明明沒正面說過幾句話,感情卻差成這樣啊。」
「感情並不是M.O.E.存在的必須要素,我也沒有必要對弱小的個體抱持鄉願式的同情心。」
「即使擲出葬槍破壞掉席格琳緹的人是她?」
埋藏許久的感慨,只換來森羅嗤之以鼻的嘲笑,但卻意外使人感到安穩。
「不予置評。如果轟龍的葬槍能夠達到靜流的完全破壞率,那麼現在妳在水槽裡看到的,就只會是幾條觀賞魚而已。」
「妳說笑話的技術也進步了。」
「方才的發言並不屬於我對於笑話的認知範圍。根據目前觀測到的資料,我們無法斷言葬槍存有缺陷,而且席格琳緹的訊號確實完全消失。但從蝕海打撈回收,體積約七立方公分的11065號樣本,卻依舊維持著形體,甚至繼續著量產與變異的過程。」
「一個晚上就長成這樣的規模,妳卻沒有上報的打算?」
「下官認為現在的交談,與上報的動作之間並不存在實質行政效率上的差異,更何況只要沒有O.D.I.N.的思考單元,這團廢鐵的掙扎終究只是徒勞,材質的穩定性也不足以用來補強軍備,完全符合席格琳緹無能的本質。」
語氣中透露出難以壓抑的憎恨與憤怒,森羅皮笑肉不笑的寒冷淺笑仍掛在嘴角。
「那麼如果有類似O.D.I.N.的殘餘設備呢?作為尼貝龍根的地表環境控制主機,不可能沒有損毀時的備案。」
「不排除這樣的可能性,但發生率無限趨近於零。」
「這是怎麼下定論的?」
「只要這副身體還能運作,就不可能允許尼貝龍根實現任何形式的挑釁與反撲。」
森羅將雙眼從水槽上移開,伸手將密不透風的軍服上衣脫去,展示出毫無保留的赤裸身軀,無數醜陋的手術疤痕爬行在蒼白的表皮上,儘管早已不再感到痛苦,恥辱與殘缺感卻始終揮之不去。
「對於百機夜行留下來的損傷,我很遺憾。」
連一眼都不忍心多看,飛龍走上前,試圖彎腰拾起地上的軍服,卻被自己的副官搶先一步掐住了雙手。
「用眼睛好好看清楚,我們變成了什麼樣子。妳所謂的遺憾,表達的也只是無意義的情感敘述而已,被需要的,只有實際行動。」
「不要急著把感情歸類在沒有意義。」飛龍喃喃自語。「這樣不就變成怎麼道歉也不能得到原諒,得連妳的悲慘一起買單嗎……」
「這就是我與妳之間關鍵的個體差異。」森羅那雙無機質的瞳孔湊上飛龍的鼻頭。「我什麼都不會還回去,也不會向任何人道歉。」
「森羅。」
「……」
「每次和妳聊天,都讓我很開心。」
「卑鄙至極。」
「妳從很久以前開始,就是個可怕的妖怪呢。」
「至少,我是守信的妖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