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 異色版
本章節 8785 字
更新於: 2019-07-07
──只是換個顏色而已,人生就完全不一樣了呢。
「王終須一死。不是難逃,而是終須。」
「這句話是甚麼意思?」
薛清華與沒有臉的男人並肩坐在早已被烤成焦黑的沙岸上,看著冰河上兩架外貌與體型幾乎如出一轍的M.O.E.,數十萬隻的人頭怪鳥固著在頭頂的天空,沒有任何一絲細微的聲響,太陽暫停住緩慢的爬升動作,光線失去應有的溫暖熱度,在萬物時間都停止的世界裡,剩下兩個渾身是傷的破爛男人,兩架對峙的機械生物,以及一片白茫、完整,純淨無瑕的冰原。
「人無時無刻,都在渴望著『終極』的解答方案。想像一個按鈕,輕輕一碰就可以改變世界,或是付出像捐血一樣短暫的痛苦,得到確實的機率作為回報。」
「所以當這世界上存在有王無法逃避的機率,王就必須死去,保留神聖與超越的形象,來維持人們的想像是嗎?」薛清華取出燻得焦黑的紙條。「這是先前小黑留給我的訊息,上頭寫著『殺了我』。」
「哈哈,歐羅匹恩終究也是會累的嗎?」
「他和你不一樣,即使多麼顯赫的法老王,說穿也只是普通的生物個體而已。被拱得太高,反而下不了神壇。」
「你怎麼發現的?」
「從你頂著設處的臉出現開始,就稍微有些懷疑,當時腦海裡一片混亂,一時之間也分不清楚哪些是真,哪些是假。我想你並非真實的貝斯特.法蘭德,單純只是系統資料設定好的『角色』而已。」
「那敢問你這位來自未來的宿主,現在甚麼是真,甚麼是假?」
「這裡的人頭鳥,剩下多少隻?」
「你還真喜歡用問題回答問題啊。」無臉男發出令人不快的笑聲。「十三萬四千九百一十七隻,數字持續減少中。」
「卡利斯普托拉原本的人口數是兩百萬,會一路刪減到這數字,代表在資料界裡,有著不少被刪除的人吧。」
「『被刪除』這說法是錯誤的。資料界的人類意識,一旦認知到絕望或過量的挫折,對於重生的意願就會減少,最終損壞瓦解。所以我身為法老的朋友,有義務去保持美好的想像。」
「為什麼要將蘭德格里絲的資料帶進這世界?」
「那單純屬於意外,原本我只是在執行防衛任務,誰知道中央電腦將她認定成系統防衛機體,輸入那架M.O.E.即將損壞的核心。她的出現,使得歐羅匹恩因為漫長時間而消沉的意志重新振作,確實替這個世界帶來了希望。」
「她帶來了些甚麼?」
「慾望,簡單吧。我管理所有的心臟,也就是活下去的慾望,所以我比誰都清楚,這個虛擬的世界正在死去。哪怕是侵佔外界的野心,或是實行以移植記憶復活的計劃,對於這裡即將腐朽的人民而言,都是救命的稻草。是的,必須繼續想像明天才可以,『理想鄉』的概念,就像掛在驢子眼前永遠吃不到的蘿蔔,蘿蔔看得到吃不到,然而驢子卻能夠跑動起來。」
無臉男扯下沒有五官的臉皮,黑色的獸毛自血淋淋的肌肉上生長出來,伸長的雙顎與黑髮下豎起的獸耳,對於薛清華來說,並不是個陌生的形象。
「阿奴比斯?但是你應該被芭絲特處分掉才對。」
「法老給予她比我更高的權限,但是我並沒有被刪除。我和伐龍躲藏起來,等待一個機會,當法老的腳步失衡,我必須匡正他,或是最糟的狀況──取代他。人民必須隨時維持著對理想的憧憬,而法老、埃及神、凱普利、亞盧、太陽船、冥府之河、阿波菲斯的黑暗,全部都只是為了想像的延續。」
「謝謝你們,讓我的朋友做了場好夢呢。」薛清華想起進入塔時看見的白色顱骨。「為什麼會挑上范小黑移植法老的意識?」
「要達成重建卡利斯普托拉的計劃,就需要外界的支援,你的朋友只是剛好在兩年前的無風季節出現,塔內的防衛機制殺死他,法老改寫他的意識,移植到他的潛意識中,透過本能的行動來尋找合作者。」
「歐羅匹恩在害怕吧,害怕失敗,所以才保留住小黑的意識。」
「只是一點時間,你對於王的了解就已經超過這裡的民眾。」阿奴比斯輕輕鼓掌。「歐羅匹恩,其實是相當膽怯、好色、貪心,卻軟弱得不敢逾矩的庸人,和你一樣遵循卑微的一廂情願而活著。然而不知不覺中,他成為了英雄,成為王,成為被神加護的存在,他別無選擇,只能繼續演這齣戲。」
「也就是說。」薛清華對方才阿奴比斯提出的質問給予回答。「答案一定是真,問題絕對是假。」
「是的,終極的解決方案並不存在,最後依然避免不了衝突,人們從衝突中認定獲得優勢的那方,成為更接近終極解答的存在。」
「戰鬥無法解答甚麼。」薛清華冷靜應對。「但是戰鬥的『勝敗』可以給予不知情的人暫時的安心,在他們理解到被誤解者的痛苦之前。」
「你似乎能夠理解到部分英雄的本質。」
「我是很反對英雄的。」
「可惜的是,你也正在朝這條路走著。」胡狼頭人的微笑看上去十分猙獰。「做別人不敢做的事,說別人不敢說的話。」
「那樣跟狂人沒有兩樣。」
「我認為英雄與狂人原本就是不衝突,甚至一體的,喪失與他人相同判斷的代價,就是跑得更快,飛得更高」
「或是摔得更重。」
薛清華輕易地給出回答。
「那似乎不在我們的討論範圍內。我很遺憾,但是你的旅途必須在這裡結束。」
「別這麼著急,帕羅是最優秀的M.O.E.。」
「真虧你說得出來。」
「雖然很吵又老是耍窩囊,水電費欠繳時還會把公共游泳池當成散熱水來用,偷接公司的發電機不說,工作也只挑想去的時候去,伙食費也大得嚇人。」薛清華忍不住笑出聲來。「但至少對我而言,她是必要的存在,所以我相信她不會輸。」
「那也只是你的想像而已。」
「是啊,要讓真實贏過虛幻的想像,實在是很困難的一件事。」阿奴比斯憑空抓出一瓶上好的酒與杯具,替薛清華倒了一杯。「但也不妨試試看。」
河面上盪起低溫的強風,兩架M.O.E.手中的兵器每在擦過冰面的同時便會削下細薄的冰花,深紅的刀劍與漆黑的槍柄碰撞,抖落鋒刃尖端的冷霜,伐龍抽回槍柄,將槍尖插入地面,撐起自身的重量將帕羅蒂亞踢得老遠。
「怎麼了,還有閒心情擔憂宿主的安全嗎?他所處在的地方有阿奴比斯的庇護,是不會受到波及的,妳的敗戰不會有任何後顧之憂。」
「妳這傢伙,意外還蠻守規矩的嘛。」帕羅蒂亞在戰中不忘挑釁。「怎麼啦,整架都是順著他人想像的械王,跟原版的自己打架感覺不錯吧!」
「要破壞妳不需要任何卑鄙的小手段,接受制裁的時間到了。」
伐龍熟練轉動槍身高舉過頭,形狀如長劍般的槍頭隨著旋轉的離心力拉長,雙掌放出的高熱竄上槍身,隨著高速的旋轉散出漫天的火星。
「不可能吧,兩百年前就有那招了嗎?」
「有時間訝異的話,不如思考怎麼迴避吧。『壞械流──卡塔勒拿的車輪』!」
高熱的巨幅輪型投擲物滾過冰原,帕羅蒂亞投出長刀,以撞擊改變車輪的軌道,輕易地閃避開,冰面出現明顯的龜裂,尖銳的冰刺從裂縫中突起,在驚險一刻擦過她的腳踝。
「操縱熱量的能力嗎……別開玩笑了。」
「妳的體內沒有械進化細胞,不過是個外觀跟我相似的空殼而已。」伐龍輕蔑地哼笑一聲。「作為我的備品倒算是有點價值。」
「把武器丟出去還不先撿回來,是在跩個甚麼啊?」帕羅蒂亞伸出右掌心的砲管。「那個叫甚麼瓦爾來著的……」
「沒用的,憑妳那一點微不足道,對於『瓦爾巴拉的裂斷』的認知,根本不足以駕──」
腳底下的冰層突然陷落,伐龍憑藉直覺跳入空中,先前用來抵擋大車輪的紅色刀身在融化的冰層中散發出炙熱的溫度。蒼白的閃光隨後擊向空中的第八械王。
「憑妳這架兩百年前的破銅爛鐵,到底是哪來的自信啊?『爆劍──瓦爾巴拉的裂斷』!」
帕羅蒂亞以左手縱揮長劍,膨大的熱量順著劍身延伸,在突破空氣的同時引發肉眼可視的劇烈焚風,朝著斬擊的流光切斷劍尖所劃過的平面。身體自正中央被切割成兩半的伐龍仍舊淺淺笑著,血液般濃稠的液態金屬粒子噴濺在冰面上,吞食掉構成冰河表層的黏稠物質,將被斬斷的身軀一同拉進地表大片瀝青般的血池。驃悍的兇暴輪廓自伐龍分解成的池中破出,先是銀色的爬蟲骨骸,接著形成覆蓋身軀的血肉。
「就這麼想要怪獸大戰嗎……」帕羅蒂亞壓低重心,跳過粉碎的冰面。「正好給我一次以牙還牙的機會啊!」
伐龍自冰地下抽出尚在鋼骨階段的長尾,朝帕羅蒂亞的腦門直掃去,帕羅蒂亞在空中以左手的長劍,橫掃向伐龍尾部如火車車廂般的衝撞質量。劍尖的熱量搶先一步熔斷鋼尾關節之間的接合處,笨重的尾巴末端在空中解體,從斷裂處伸出了黑鐵色的砲管。
「『盤蓋亞的解離』。」
緩慢、冰冷,且沉重有力的話音自伐龍身體的深處響起,尾巴末端的砲管像是放大無數倍的蠍針,猛烈刺向帕羅蒂亞的身軀。
「被這麼可怕的東西插到肯定會壞掉啊……」
帕羅蒂亞以右掌放出的小型爆轟緊急修正空中的位置,伐龍尾端的砲管以僅僅半公尺的距離擦過帕羅蒂亞的正臉,一道細微,但純粹的紫光自尾端發射,直穿進一望無際的高空,伐龍揮動尾巴,紫色的光線隨之分裂掃向冰原,將碎裂的冰面連著底下的黏稠河水一同加熱,興起無數的爆炸水花。
「這裡的河水,是以無數電子資料的殘骸組成的,既沒有人格,也失去了記憶,很快的妳也會成為其中的一部分。」深紫色的鱗片覆蓋住鋼鐵的骨架。「無法成為龍的妳,畢竟也只是地面上的蜥蜴而已。」
「蜥蜴哪裡惹著妳了嗎?」燒得火紅的異形長槍從朦朧的水霧中投出,沿途引發炙熱的爆炸,穿透過伐龍堅硬的鱗片刺入胸口。「『壞械流──葬槍』。」
十數公尺高巨龍的身體,以胸口為中心,發出一連串激烈刺耳的爆鳴聲,鱗片與血肉由內往外炸碎,剩下骸骨的伐龍靜止了,一陣刺骨的冷風吹過,在空虛的肋骨間颳起呼呼的迴音。
「以牙還牙的滋味,還可以嗎?」
僅存骸骨的伐龍重新恢復動作,不但絲毫看不出傷勢造成的遲緩,甚至變得比先前更加靈活,收納在背後的翅膀展開,由於失去翼膜而變得像是廢棄的傘骨般毫無飛行功能,伐龍將無法飛行的翅膀當成多出來的雙足,揮向地面的帕羅蒂亞。
「這傢伙……我可不記得原本的我有這種功能啊。」
帕羅蒂亞側身翻滾躲開骸骨的翼爪,水面激起的震波差點掀掉她腳下的冰塊。
「但這是他人所期待,妳必須擁有的力量。」伐龍抽回骸骨的雙翼,揚起圓弧的水花。「『羅迪尼亞的冰蓋』。」
河水再度凝固,伐龍的雙翼被覆上厚實的冰霜,隨著巨龍仰天的咆嘯被震碎,重新構築的雙翼成為兩門笨重的砲管。
「蠢貨,用別人的資料只會被壞械流再拆一次啦。」
「那也要做得到才可以。妳能夠理解嗎,妳能夠辦到的所有,我都能夠輕而易舉完成,然而妳不擅長、無能為力、缺乏的部分,我卻樣樣俱備。」伐龍雙翼上的砲管,開始匯聚耀眼的金色光輝。「所以過去的我,才能夠被稱為械王。看看現在的妳吧,只是個可悲的失敗作。」
「得意甚麼啊,妳不過也只是被想像出來的資料而已!」
帕羅蒂亞將伐龍贈與的長劍朝著高處的龍翼投擲而去,卻輕易地被伐龍已復原的長尾掃落。
「虛假的勝利,跟真實的敗北,不管是誰都可以輕易做出選擇吧。」鋼鐵骨骸組成的尾部鑿穿冰面,捲取出異形的長槍。「如果世界上當真存在可以無限提供快樂的機器,那麼人只要生存在虛擬的快樂之中,因為一旦踏入箱中,將不再意識到外界尚存有其他世界的可能。」
伐龍橫掃細長的尾部,雙顎間同時噴出高壓的風息,將帕羅蒂亞再度吹飛。
「妳在說哪門子鬼話啊!」
帕羅蒂亞徒手插入冰面以固定身體,凍壞的手腕流出黑色的機械細胞,在低活性的狀態下進入些微壞死的階段。
「然而踏入箱中的人,意識到自己並不快樂,因此再度嚮往起原本的世界。但回到現實世界,是否又將因為那份真實的痛楚,而妄想回到虛擬的搖籃裡呢?在不斷交互的幻想破滅中,失去希望的許多人,從此消失在資料的死河中,我身為機械的王,卻無法拯救任何的人民。或許這就是為甚麼,原初的貝斯特.法蘭德與格拉忒亞,會將資料紀錄在這個世界內。」
「過去的我嗎……」
「這份無力感,不是想像,或是設定好的資料,而是妳我都曾經歷過的遺憾。」骸骨的巨龍雙翼上所收束的能量達到極限,牠將雙翼沉重地打向地面。「這就是達到極限的壞械流──『最終的盤蓋亞』。」
能量散逸在大氣中,化成無數螢火蟲般的微弱星點,骸骨的巨龍緩慢崩解,在風中化成灰白的煙塵。
甚麼都沒有發生。
「『最終的盤蓋亞』,並沒有被完成嗎?」
「是啊。」
尖銳刃物自背後貫穿腹部的聲音。
「伐龍,妳……」
帕羅蒂亞難以置信地看著貫穿身體的槍尖,一絲不掛的伐龍舔著嘴唇,走近被釘在冰面上長著同張容貌的少女。
「第八械王,是這麼簡單就毀壞的兵器嗎?」伐龍伸手拉回槍柄。「繼續吧,我不需要妳的同情。」
「妳把這當成同情嗎……」
帕羅蒂亞摸索被長槍捅出身體的破損結構,硬拉斷扯出身體,腹部的傷口快速地修復,被捧在手中的破損結構分離重組成深紅色的長劍。
「至少不需要妳的同情。」
「但妳倒是很熱心地給我不少幫助啊!」
幾乎相同的攻擊判斷,相同的手腕長度,相同的持武習慣,兩人手中的槍尖與劍鋒交錯刺向彼此的肩膀,伐龍以膝蓋蹴擊帕羅蒂亞的腹部,拉開距離後高速舞動槍尖,刺出驟雨般的槍芒。帕羅蒂亞的皮膚迸裂,代謝掉表皮的紅色鱗片接下長槍的刺擊,被刮落的金屬屑隨著火花四濺。
「我只是在利用妳來擺脫系統限制而已!」
伐龍的體表隨著激昂的情緒而從底層扯裂,增生出黑紫色的龍鱗,兩架冠以「龍」之名的M.O.E.前後以金屬鱗片覆蓋住身體,形成與先前擊滅法老王時使用的裝甲──「漢尼拔」神似的外觀。
「妳的宿主,可沒有這麼激進的想法喔?」
「宿主?這也只是設定上的,非真實的貝斯特.法蘭德,然後是非真實的我。」
「不考慮弄假成真一下嗎?那傢伙人還不錯的喔,比原版的正經多了。」
紅色的半龍揮舞長劍,抵禦住長槍的突刺,雙方不約而同收招,重新展開一次又一次互不相讓的膠著攻防。
「有這麼短暫的一瞬間,是的,一瞬間。」伐龍抽回槍頭。「我會認為法老選擇植入記憶的那個男人,潛意識裡故意抵抗著一切。」
「怎麼可能,妳腦補過頭啦。那個冒牌牛仔才不會想這麼多。妳把他人的想法看得太重啦,其實沒幾個人真的有在動腦袋,但是偏偏又大家都期待妳動腦。」
「別說得好像妳明白這分孤獨似的。」
「拜託,妳又不是唯一有調適問題的!」帕羅蒂亞高舉長劍。「『羅剎鳥』!」
兩道幾乎同時揮出的連續斬擊,劍身熔化脫離的金屬粒子在空中重新凝固成細薄的金屬刃。
「『鑽掘砲』!」
伐龍反手持槍揮落飛來的薄刃,槍身上頭被刻出兩道明顯的裂痕,她一手轉動槍身,另一手自槍柄尾端重拍,將旋轉的長槍如挖削用的鑽頭般擊出。長槍的槍頭轉眼沒入冰層,自紅色半龍的腳邊竄出,伐龍搶先判讀到帕羅蒂亞必然採取的迴避跳躍,壓低重心向長槍鑽出地面的位置突進,接下仍在空中旋轉的槍身,硬是將槍頭的劍刃當成戰戟的末端砸向對手。
鐺。
沉重的金屬碰撞聲連同激烈的震動傳到手上,裝甲縫底下的四目交錯,彼此對於眼前長相與自己相仿的少女,同樣感到一股熟悉與憤怒交錯的矛盾情感。自冰地上被兵刃刨起的廢棄資料塊附著在兩架M.O.E.的裝甲上,使得兩頭半龍的輪廓隨著激戰的時間而逐漸變得扭曲怪異。戰鬥改變著,以彷彿「退化」的方向趨往原始的彼端,從最初的運用體內熱量,到利用機械細胞形成的特殊構造壓制對手,逐漸進入沒有招式,也沒有大義的單純死鬥,單純出於一種對於自身的憎惡感與生存本能,兩架有著同樣名字的M.O.E.無法忍受彼此,電子世界的存續,或是守衛人民的使命感,在一道又一道麻木的火光之中相形黯淡。
「想像這個吧,伐龍!」
紅色的半龍張嘴咆嘯,將長劍咬入雙顎間,探入冰地的雙爪挖掘起大塊的資料殘骸,橫暴地捏碎,以裝甲表面的尖刺將資料塊吸收。尺寸擴大至三公尺高的半龍長出分叉的兩條尾巴,尾巴尖端各自生有蠍子一般的尖釘。
「妳自己也忘記,在『壞械流』面前,那些多餘的資料是無用的吧。」
伐龍蹲低重心,單手重拍地面,掀起大塊的資料殘骸,將渾身的重量踢向長槍,身上的裝甲產生足以使身體旋轉的推力,以鑽掘砲的發射原理腳踩長槍對著資料塊突進,吸收資料塊質量的長槍膨脹成足以颳起氣旋的鑽頭。
「安心吧,我可沒有忘記。」
紅色的半龍伸出兩肩後突變出的噴射口,朝著迎面飛來的巨鑽疾馳而去,口中的長劍在空氣中拖過一道螺旋的赤紅劍痕,直向遠方延伸,半龍鬆開咬在雙顎間的劍刃,覆蓋在體表的裝甲一齊打開噴射口,釋放出足以使常人內臟移位的推進加速度,碩大的身體在此時排除所有多餘的裝甲,以離心力旋轉的身體緊握長劍,與伐龍釋出的鑽掘砲正面衝擊。兩把相同硬度的兵刃施予質量與加速度,在撞擊的瞬間失去平衡,飛散的裝甲殘骸與金屬血液四濺,朝著反方向分別承受後座力的兩條半龍狼狽地撞在冰地上,立刻強忍痛楚與骨架斷裂的不平衡感站起身,怒吼著跑向對方。
「為什麼妳還不肯跪下……轟龍!」
「別開玩笑,怎麼可以輸給山寨版的自己啊!」
紅色的半龍以雙掌刺住黑紫色半龍滿覆尖棘的兩肩。
「無論性能、人格,還是構造,我都是最優秀的!」
伐龍同樣伸出滿是尖鱗的指爪,迎上帕羅蒂亞的雙掌,四發來自相反方熱量的同時釋放,毫不留情地將兩人的手腕炸得稀爛,對於身體的痛楚毫不在乎,也沒有時間在乎,兩條滿目瘡痍的龍不約而同舉起結實的右腿,無視歪斜的身體平衡單腳躍起,以帶有勾爪的粗壯下腿部交擊衝撞。
「……最優秀?別說笑啊,仿冒洗衣板!」
紅色的半龍摔落地面,狼狽地翻滾半圈,躺在冰冷的河面上,望著空中靜止的鳥群大口喘氣。
「英雄只能死,不能敗。」黑紫色的半龍勉力以滿是焦痕的手與腳掌撐地,怎麼也不肯讓膝蓋無力地跪下,她渾身顫抖著,撿起滿是創口的長槍。「這是……做為械王的宿命。」
伐龍全身上下滴著黑紫色的金屬細胞,她自血流不止的的大腿傷口內抽出另一把長槍,勉力支撐住身體,一步一步跛行著,走向躺在地上的帕羅蒂亞。
「妳真的很狡猾呢……如果不打倒妳就無法離開,但是打倒妳的話……」
「這個前提本身並不可能發生,妳是不可能戰勝我的。」
「因為沒有人可以擺脫自我嗎?」
「……因為不存在任何人,可以達到自己所想像,或是被想像的模樣。」
「哈啊?這樣的結果是妳自己的選擇,還是被程式設定好的呢?」
「答案是沒有差別的。」伐龍低語著。「不對,我從一開始,就是無法選擇答案的存在。」
「但是我其實,很崇拜妳呢。」
帕羅蒂亞噗哧一聲笑了出來。
「有甚麼好笑的?」
「我也很常想像自己是很強的M.O.E.,只要喊聲『跪下』,旁邊就會有特效師幫我做個爆炸或是煙火出來。」
「只是為了這樣無聊的理由?所以我才會對身為原形的妳極其鄙視。」
「『最終的盤蓋亞』,究竟是怎樣的東西?」
「妳沒有知道的必要。抱持著空白的記憶,身為現在的妳就這樣被埋葬,或許是最適合的結局了。不會存在任何人,為妳的消失而哀傷,只要我能證明這個世界只存在我這架最強的械王,人民對於希望的想像就能夠繼續。」
伐龍跛至帕羅蒂亞的面前,高舉異形的長槍,奮力一刺。
「那份想像,能被帶出這裡嗎?」
匡啷。
長槍落在冰面的清脆聲響。
「妳的無所不能,只存在於對於過去的想像吧?別這麼激動,這次算我輸了,輸了就是輸了。」帕羅蒂亞掙扎著站起身。「妳既沒辦法使用『最終的盤蓋亞』,也沒辦法去尋找屬於自己的想法,因為妳是被想像出來的,單純是借用誰的東西,順應誰的期待而變成的商品而已!」
「……我只是……商品嗎……」伐龍體表的鱗片瓦解,溫熱的眼淚沿著她的臉頰滑落。「不對啊,我是第八械王,我是最強的……」
「真不巧,妳是的話我也是啊。」帕羅蒂亞張開滿是坑洞的手臂。「難過的話,抱一個怎麼樣?」
「連那樣的感情,也是不被允許的。」伐龍推開帕羅蒂亞,舉起發抖不止的右掌。「『瓦爾巴拉的裂斷』!」
蒼白的閃光從內部燒毀了伐龍的右手。
「快住手,伐龍,妳的身體這樣下去會自毀的……!」
「既然是想像出來的東西,那麼……我應該是無敵的才對!為了讓這個世界繼續,我必須是,過去、現在,直到未來的最強M.O.E.才可以!」
「有那種東西嗎……?」
「好好看著吧,這就是第八械王在現實也未能完成的,能夠為一切戰爭劃下句點的劍──『最終的盤蓋亞』!」
伐龍的右手仍高舉著,儘管內部的管線與金屬結構都已經外翻著,她的表情依舊沒有動搖。微弱的電光竄過體表,劈啪響著,金色的光點匯聚在潰爛的掌心。
「才剛失敗過的事情就算再──」
金色的長槍貫穿帕羅蒂亞的身體,正好與七年前救過她一命的長槍,是完全相同的款式。
靜止的太陽在此刻再度恢復了轉動。
解除靜止狀態的無數人頭鳥,在空中唧唧喳喳地拍動翅膀,目不轉睛盯著伐龍的掌心。
「你覺得誰會贏呢?」
遠處岸上的阿奴比斯維持著投槍的姿勢,看著身旁驚慌失措的薛清華,釋懷地笑了。
「這和你事先說好的不──」
明知自己絲毫沒有反抗的餘力,薛清華依舊難抑憤怒。
「陪我演個樣子吧,裝給那些鳥看。」阿奴比斯氣定神閒地揹起薛清華。「小時候我偷了糖果,你也總是這樣演給大人看的。」
「小黑……?」
「時間不多了,我得把你送回去,這次你當不成英雄。」
「……我不懂為什麼會是這樣。」
「我是阿奴比斯用殘餘資料重現的人格。」以小黑語調說著話的阿奴比斯轉頭看向日出方位靜止不動的伐龍。「看啊,阿四,要永遠當大俠的話,就需要一把天下無敵的劍。」
「天底下沒有無敵的劍。」薛清華將隨身的彩色寶石取出。「但是可以想像有朝一日找到它。」
薛清華將寶石交給阿奴比斯,卻被推回了。
「留著你的慾望吧。誰都有追求特別的權利。這也是為甚麼歐羅匹恩決定將河分成前後兩段,因為至少住在後半的人可以認為,自己是優越的。」
「即使所有人其實都住在那裏。」
「你現在看起來,簡直是最適合作為壞蛋的材料啊。『貪婪的盜墓者謀害法老,帶來山寨版的械王毀滅資料世界』。」
阿奴比斯將動彈不得的薛清華放在帕羅蒂亞的身旁,揮手驅散了人頭鳥的大群,再度走向毀壞綠洲的方位。
「回去吧,帕羅。」
「欸,但是我輸了不是嗎?」
「正因為壞蛋輸掉,所以要被趕走了。」
「是這樣啊……」
帕羅蒂亞彷彿明白了些甚麼,默默用手背擦了擦雙眼。
「沒贏也沒關係的。」
「真抱歉啊,學長,這次也沒贏。」帕羅蒂亞轉頭看著渾身是傷的伐龍。「謝謝妳,謝謝『我』。」
「……對不起。」
伐龍繼續舉高破損的手腕,匯聚的光點連同太陽的光輝一齊吸收,膨脹成純然的飽滿光源,朝向薛清華與帕羅蒂亞砸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