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 棄坑
本章節 4707 字
更新於: 2019-07-07
──這個爛遊戲一點都不好玩。
薛清華睜開雙眼,在黑暗中醒來,隔著牆壁傳來的水聲越來越大。
「這裡是?」
薛清華慌張摸索著身體,發現前一晚的傷勢已經不可思議地復原,甚至該說從來沒有發生過。他在黑暗中找到口袋裡的手電筒,照向黑暗的牆壁,牆上畫著凱普利與敵人浴血奮戰的往事,太過於遙遠,以至於褪色模糊了。他翻找出朱鷺與開發主任畫給他的地圖,發現自己正處在七年前,第八軍團到過的區域。
當雙眼適應黑暗的環境,通道的盡頭出現一絲微弱的黃色幽光。薛清華謹慎摸索著,避開腳邊的碎石塊與金屬破片,一步一步朝遺跡的深處走去。壁畫上的凱普利戰鬥著,身旁陪伴著勇猛的獅子、鱷魚、老鷹、與一隻獨自被畫在角落的貓。在長廊的盡頭默默停著一面崩塌的石堆,細微的光線就是從石堆後散溢出來的。
「結果是死路啊。」
薛清華失望地握拳輕敲牆面,沿著原本的通道返回,但就在他轉身的同時,背後的石牆再度崩塌,一陣涼爽的濕氣吹來。
「不是我要說,你這也放棄太快了吧。」
牆後,灰頭土臉的帕羅蒂亞微笑著,臉上溼成一片,滿是細微傷口的雙手明顯是獨自搬開牆面的痕跡,黃色的燈火原來是她瞳孔發出的顏色。
「……這也是虛擬的嗎?」
「真是抱歉,那種事情怎麼可能分得出來啦。」帕羅蒂亞走向通道的深處。「還有該完成的工作對吧?」
「是這樣沒錯。」
兩人沿著傾斜向下的坑道,走進地圖上畫有凱普利雕像的地底空洞,坑道內逐漸光亮起來,由於經歷過大規模的崩塌,地底空洞像顆破洞的雞蛋,雨水和陽光從圓頂的裂縫滲了進來。
「這裡的模樣變得更糟糕了啊。」
無數腐朽的鐵盒躺在地面上,經過七年的時光,受到濕氣與光照的風化侵蝕,大多數的外表都鏽蝕成深棕色,輕輕觸摸便落下氣味撲鼻的錆色粉末。
「我想這些,都是用來實驗讓卡利斯普托拉的人民,重返現實的容器吧。」
「再陪我走一段吧。」
帕羅蒂亞踏向洞穴中央坍陷的無底黑洞,拋出垂降用的繩索,逕自跳了下去。薛清華隨即跟上腳步,攀上繩索,降落在長滿綠色青苔的地底,差點便滑倒在濕軟的地面。
「妳這次沒有臉著地了。」
「活著總該進步的嘛。」帕羅蒂亞比了個得意的V字手勢,將雙眼的燈光照向深邃的洞窟底層。「雖然距離理想的自己,還很遠就是。」
「伐龍嗎?」
洞窟的深處停放著更多白銀色的棺材,保存狀況依舊良好,在破洞底下靜靜躺著凱普利雕像的殘骸。殘骸旁有著成年男子的腳印,循著腳印的方位,薛清華與轟龍來到一處泛著綠色火光的地底神殿,無數的石柱排列在通道的左右端,以發光苔作為照明來源的火把,發著穩定微弱的光線。
帕羅蒂亞一語不發,走向石柱中央的通路,在通路的最盡頭,靜靜佇立著一台與牆壁等高的電子儀器。
「對人類而言,兩百年是很漫長的,但是在M.O.E.的世界中,有時還稱不上是『一生』的長度。」
黑色的胡狼頭人自石柱的陰影中走出,阻擋在電子儀器前方。
「乖狗狗?」
「我不是狗,我是死神。」胡狼頭的男人默默敬禮。「謝謝妳願意履行承諾,格拉忒亞。」
「真的沒有復原的可能性嗎?」
「將人的意識,壓縮成資料畢竟是前所未有的實驗,太漫長的時光,會讓心靈損耗,最後就是變成單純只渴望正向回饋的機器。」
「我也是機器。」
「但是機器有很多種。」人造的血肉從阿奴比斯的身軀上剝落,露出腐朽的骨架。「人也是其中一種,妳也是其中一種的人。繼續想像吧,繼續想像的話,或許妳當真能成為毀滅所有械王的存在,也說不定。」
「伐龍失敗了嗎?」
「只是沒有成功而已,這就是妳的天命。」
「天你媽。」帕羅蒂亞舉起右手,將掌心的砲管朝向胡狼身後的儀器。「這全都是我自己決定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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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然後就『碰』!來自古埃及發著腳臭味的惡靈們,就全都被本美少女一砲轟散至渣啦,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看到了嗎姆湯克魯斯,這就是你把《神龜傳奇》拍成大便的下場!」
帕羅蒂亞痛快地將玻璃杯裡冒著泡的啤酒一口氣全喝下肚,在來往的觀光客中,她的紅髮並不是這麼地醒目,吵雜的大笑噪音也不是這麼惱人。被嚇得一愣一愣的朱鷺,放下裝著熱牛奶的茶杯,尷尬地拍起手來。
入夜的露天咖啡座擠滿人潮,為了不讓店家趕走,兩人只好不斷點著各種高價的「觀光客特調」,顧名思義是用來欺負觀光客錢包用的特製飲品。
「讓我確認一下,所以妳們被捲入資料的世界,然後……遇到各種不同的古代種,還有過去的伐龍,和伐龍決鬥之後……敗北了?」
朱鷺重新拿起桌上的素描冊與畫筆,靈思泉湧地在畫紙上描繪纏著繃帶的木乃伊與鱷頭猛獸的形象。
「那算平手啦,她贏面子,我贏裡子。」
「絕對不是這麼說的吧,怎麼聽都像是輸掉不是嗎?」
「怎麼換妳吐槽啊!」
「沒甚麼,沒甚麼。」朱鷺笑得合不攏嘴。「不管怎樣,能沒事回來真是太好了。」
「幹嘛笑得這麼燦爛,怪噁心一把的。」帕羅蒂亞朝穿著女僕裝的店員揮手。「抱歉,麻煩再給我一杯死觀光客啤酒。」
「妳的酒量變好了,轟龍,不對,帕羅蒂亞。」
「只是給觀光客喝的都加水泡過而已,沒這麼厲害啦。」
沒有血緣關係的兩架M.O.E.相視大笑,續杯的啤酒在這時送上桌,清脆的碰杯聲響起。
「本來是想好好劈頭痛罵妳一頓的,突然就被綁架走,還擅自潛入危險的遺跡。」朱鷺用手帕擦去嘴邊的白色痕跡。「但是不知道為甚麼,看到妳回來,就覺得不用生氣也沒有關係。」
「其實被妳罵也無所謂的,我很清楚。」帕羅蒂亞的笑容閃過一絲失落。「差不多該回去長羅川了。」
「……是這樣……嗎?我並不意外。」
「稍微想起一些,不記得可能比較好的事情。」
「可以說說看嗎?」
「不行,這是少女純情的秘密。」
「總覺得……牛奶變難喝了。」
「妳很在意嗎?」
「非常在意!」朱鷺猛然站起,重拍桌面。「再怎麼說我也是姐姐,負擔妳內心的煩惱,也是身為家人的義務!」
「喂,我們沒有血緣關係啊。那只是想像出來的,沒有人逼妳啊。」
「即使是想像,只要被認為是真,那就具有意義。」朱鷺翻起素描冊,將其中一頁的粉紅獨角獸展示給帕羅蒂亞看。「怎麼樣,獨角獸。」
「……幼稚。」
「幼、幼稚……妳覺得自己翅膀夠硬,想飛走了是嗎?」
朱鷺幼小的身體跌坐在竹籐製的椅子上。
「飛不起來啦,失敗了。」帕羅蒂亞竊笑。「下次成功給妳看。」
「我很期待喔。」
細雨不知何時又開始自頭頂上烏雲密布的天空落下,觀光客們紛紛往屋內躲避逐漸增大的雨勢,留下帕羅蒂亞與朱鷺依舊坐在屋外,看著車水馬龍的觀光車輛流過。在模糊的,由一絲絲灰線連成的雨幕中,隱約能看見拄著灰白色紙傘的少女站在對街的街角,傘上的紅色彩繪,替單調的沙漠邊境帶來一點難得的鮮豔。
「……是妳找那傢伙來的嗎?」
「善後的部分,還是交給專門的人員來處理比較妥當吧?」
「呃,我是說喝茶的部分。」
「應該沒有……吧。」朱鷺悻悻然地轉頭。「畢竟和之前未完成的作戰有關,副軍司親自前來也是很理所當然的事情呢。」
「幹話落地前三秒,拜託誰快來撞死她。」
帕羅蒂亞懷抱著出門後發現瓦斯沒關好的驚惶表情,看著身穿簡樸東方裝束的黑髮少女,趁著車潮減少的短暫空檔走過街道。
「不用這麼害怕森羅吧,她對妳其實並不排斥。」
「少囉嗦,那傢伙只要開口,肯定沒好事的!可惡,為什麼她偏偏挑在這種時候來收割結局啦。」帕羅蒂亞狠狠嘆了口氣,迎接即將到來的噩耗。「時間到,快點講一講!」
「我們很久不見了,朱鷺,然後是轟龍。」
森羅禮貌性點頭致意,微笑掛在她的臉上單純只是種應付社交用的表情。
「喔嗨,馬克。」
帕羅蒂亞以乾癟彆扭的聲線回答。
「卡利斯普托拉的殘餘資料,確實完成回收了。」
「妳這次又打算做甚麼?」
「只是作為參考與研究用的資料而已,說不定有作為醫療技術使用,或是把內部資料復原的可能性。」森羅瞳孔裡泛著令人不快的青綠色紋路。「劍的修復,差不多進入最後階段了。」
「感謝您的告知。」帕羅蒂亞裝腔作勢地回嘴。「秉告副軍司,小的對這麼偉大的武器沒興趣,自己留著晚上排解寂寞吧。」
「……是這樣啊。」森羅從容地收起傘,向服務生比了需要咖啡的手勢。「即使又一次的人械戰爭將要展開,妳也無所謂嗎?」
「嘖,又在動甚麼歪腦筋……」
「副軍司,這裡還是讓我來──」
朱鷺嘗試打圓場,卻遭到森羅舉起手掌示意住口。
「我只是以兵器的自我認同,期盼戰爭發生時能夠獲得最大的集團利益,並不會主動點燃導火線。」森羅自寬鬆的衣下取出一本嶄新的精裝書籍。「《第四次自尊心危機》,今天剛發售的,至於作者,我想妳的宿主應該相當有感觸吧。」
「克雷雅……?」
帕羅蒂亞與朱鷺面面相覷。
「這就是屬於我們,與人類之間的下一個火種。我們的存在,已經在各大主要城市被傳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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薛清華獨自躺在鎮郊最高的山丘處,感受著壟罩整座小鎮的細雨。儘管一旁就有觀星台,他依舊選擇躺在沙地上,凝望甚麼都看不見的天空。
「媽媽,你看那個人……是不是死掉了啊?」
路過的小男孩以厭惡的表情看著躺在地上的青年,一旁的母親連忙摀住小男孩的眼睛將他拉走。
「乖寶貝不要亂看,那就是不好好讀書的下場。」
遊客一一離去,留下薛清華還躺著。他也不記得時間流逝多久,不顧身上的髒污與心靈的疲憊,只想好好讓身體放鬆,享受難得的休憩。
寂靜的雨聲打在傘上,發出答答的零星聲響。
「現在你覺得,自己比實驗室裡的大鼠要來得成功嗎?」
森羅兀自站在躺著的薛清華身旁,用手中的傘替他遮擋雨點。
「沒有兩樣,這是早就知道的事情吧?」
「人類,你又在用問題回答問題了。」
「瞧妳這副落寞的模樣,又被帕羅罵了對吧?」
「轟龍和我向來是這樣的。即使她找回過去的記憶,性格上的社交缺陷依舊沒有獲得改善。」
「妳其實也很開心不是嗎?」
「開心只是外顯的情緒表現,與做出選擇的思考脈絡可以分割。」
薛清華突然興起一股把森羅踢下山丘的衝動。
「打從上次出現在長羅川,妳對於『伐龍』的事情就已經有初步的認識。」
「這是毫無事實證據的指控。」森羅抿嘴發出冰冷的笑聲。「看來你已經把那本書看完了。尼古拉斯.哥白尼,將上帝所創的宇宙徹底推翻;查爾斯.達爾文否定上帝造物的傳說;席格蒙德.佛洛伊德,踐踏人類自以為的理性。」
「第四次自尊心危機,相當令人不舒服的書名呢。」
「克雷雅公開至今所有的M.O.E.理論,甚至生態環境,自命是地球上唯一一種人類的現代智人,即將跌落想像的神壇了。」森羅將傘放在薛清華的身旁,轉身離去。「你的恩師,正在引發戰爭的想像。M.O.E.個體數量最多的長羅川市,將會首當其衝,再加上管理局的垮台,鼓吹仇恨的軍閥與市儈,勢必成為主流意見的寵兒。」
「這算是勸誘,還是某種形式的徵兵?」
「只是出於善意的通知。凰炎集團已經開始公開徵求旗下M.O.E.的宿主,打算重整市內的秩序,整座城市簡直就像大型的老鼠實驗場,同時關著人類跟機械。」
「追求M.O.E.的族群獨立,不就是妳期待的嗎?」
「我算是溫和派,對於手段的正當性跟對外名分是相當在意的。」森羅撥去臉上的水珠。「我不會公開伐龍的資料,你可以自行選擇,適合自己的立場與行動方針。」
「我想知道帕羅是怎麼回應妳的。」
薛清華撢去身上的汙泥,從地上站了起來,正好與山丘下跑來的紅髮少女四目相對,追在帕羅蒂亞後方的朱鷺氣喘吁吁地彎腰喘氣,露出勉強的笑容。
「她說她想回去長羅川!」
紅髮的少女在雨幕中揮手大喊。
「……難得令我意外呢。」
森羅的臉上難得顯露些微的詫異,她試著恢復無機質的笑容,卻忍不住展現出些許欣慰的情緒。
「我還有個朋友在那裏,而且她欠我不少錢。」
「剛好我也有點多年的疑惑,想請教一下這本書的作者。」
飄曳的雨線使得五感產生微妙的錯亂,點滴落雨聲中,依稀能聽見高中時課堂的下課鐘聲;呼嘯的風裡,迴盪著某種動物的嚎叫。
那會是獨角獸、鳳凰、龍,還是樹懶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