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 拉的眼睛
本章節 15551 字
更新於: 2019-07-07
──你說的拉,是太陽神的拉,還是吃壞肚子的拉?
「太陽快要升起了呢,去向那個無能的東朝法老求情吧,這樣的話,或許可以活著出去也說不定喔。」
資料世界正以緩慢的速度崩塌著,從遙遠的身後傳來隆隆的重物墜落聲,身體縮水一大圈的賽赫美特,吃力地拖著像死屍一般動也不動的帕羅蒂亞,不時滿腹牢騷地咕噥著。
「我沒有向小黑搖尾巴乞憐的打算。更何況,我不能讓那架自稱是伐龍的M.O.E.離開這裡。」
「跟伐龍在一起的奇怪中年男人,不是你的同夥嗎?以你和紅色伐龍現在的狀況,是不可能追上去的。」
「那個男人只是披著蔣設處的外皮而已,身體動作跟說話方式,完全變成了其他人的習慣。」
「賽貝克,妳怎麼想?」
「兩隻伐龍使用的都與資料庫裡『瓦爾巴拉的裂斷』呈現完全一致的能量反應,好可怕的破壞力呢。」
約五十公分長的小鱷魚攀在薛清華的肩膀上,悠閒地享受不用擺動身體也能移動的感覺。
「意思是,同時存在兩架伐龍。」薛清華喃喃自語。「難道說紫色的伐龍是過去遺留的電子紀錄,另一架則是現在的帕羅嗎……」
「大哥哥這樣不會累嗎?人家就算變小了,還是很重的。」
「不用擔心我,賽赫美特的治療很有效。」
「感激於自身的運氣吧,如果產生排斥抗性的話,我是不會把你做成木乃伊的。」
賽赫美特輕舔著手腕上輸血留下的痕跡,將機械細胞注入人體雖然已經是行之有年的醫療方式,但在完全未經配對的前提下,依舊有著相當高的致死率。
「賽赫美特的意思是她很高興沒有把大哥哥害死。」
「少擅自幫我解釋。」賽赫美特把頭偏開。「我只是無法忍受被芭絲特踩在腳下的恥辱。」
「不是因為賽赫美特很不老實嗎?其實妳也很想幫大哥哥的吧,如果法老是那樣的人,誰也不會快樂的。」
「我很感激妳們。」
薛清華扛著賽貝克,緊跟著獅子女神的腳步,在漸趨黑暗狹窄的隧道中蜿蜒前進,壁上畫著黑色凱普利指揮鱷魚、獅子、獵隼等猛獸,擊殺無數敵人的英勇功績,赤瞳的巨龍與凱普利背對著背,以吐息焚燒敵人屍體。在逃竄的敵人隊列中混著一隻手持巨斧的牛頭人,張嘴對著巨龍不知是怒吼或求饒,薛清華對於壁上的畫面感到一股說不上來的熟悉。
「芭絲特是七年前,突然出現在法老身邊的M.O.E.?」
「那隻聒噪的貓,很久以前就在了。」賽赫美特的嘴裡發出憤怒的咕嚕低鳴。「自從阿奴比斯在七年前消失之後,那頭令人生厭的貓,奉法老的命令接手管理資料的工作,還在阿波菲斯像的入口建起那座門,把冥河硬生生分成了兩段,我們從此沒有見過法老。」
「賽赫美特和芭絲特明明以前很要好的。」
「那是以前,七年前法老選擇只留下她陪伴在身旁的時候,就已經很讓人不愉快,再加上這次的事情,我的忍耐是有限度的。」
「果然是因為失寵在生氣。」
「閉嘴,否則我會把妳切成魚湯。如果那個滿腦子慾望的東朝人,真的如芭絲特所說,是法老現在的模樣,光想就會讓我嘔吐。」
「鱷魚不是魚,鯊魚才是。」賽貝克用爪子輕刨薛清華的肩膀。「前面就是『碼頭』了,被允許在來世重生的死者,在這裡登上法老的太陽船,通往富饒的彼岸。」
一陣陣陰冷的風吹來,薛清華用手腕遮住正臉,步出漫長的隧道,回頭望去,支撐兩扇高聳石門的岩壁,其實是一條巨蛇的上下顎形狀,通過門後的空間,全都屬於巨蛇身體內部的一部分。
「渾沌的黑蛇──阿波菲斯。」
薛清華眺望著山嶽般的龐然大物,不由自主地興起一股敬畏之情。金色的河水散成數條支流,分別繞過數公里長的蛇形山嶽,在細長的蛇尾位置重新交匯。
「太陽終能戰勝邪惡的存在,迎接日出時的再生。」
賽赫美特打了個冷顫,明顯是因為身上衣服太過單薄的影響。日出前寒冷的濃霧壟罩著光影模糊的沙洲,在遙遠的彼端河面隱約能看見金黃的耀眼船身。
「然而那艘船開往的不會是富饒的來生,只是回到大片荒蕪、沙漠化、冷血的現實家園。」薛清華踏上鬆軟的沙洲,傾聽輕淺的水浪聲。「不管是妳們的王,侵佔了我朋友的身體,或是我的朋友侵佔王的身體,那都不是個值得被信任的領導者。」
「不會有人相信你的。」賽赫美特將背上的帕羅蒂亞粗魯地拋在沙地上。「以我們的權限,最多只能送你到這裡,對我心懷感激吧。」
「妳們對於是否能夠回到真實世界,絲毫沒有渴望嗎?」
「沒有呢。」賽貝克從薛清華的肩膀爬下。「大哥哥忘記了嗎,我們只是失去身體的電子資料,心臟、影形、精神、生命力,最後是靈魂──機械是甚麼都沒有的。」
「如果想像出這些的人類,本身也只是機械的一種組合呢?」
「嗯……」鱷魚張大嘴巴呆滯了短暫的幾秒。「可是人可以不承認自己是機械,我們不行。」
「也是呢。」
「別把心臟弄丟在路上了喔,只要帶著心臟,就不會被四個長有動物頭的男人攻擊。」
被一隻鱷魚叮嚀的感覺實在有些古怪。
「我盡量。」
薛清華揹起地上不省人事的帕羅蒂亞,揮手向獅子與鱷魚的女神告別。
漫長的跋涉使得精神呈現近似恍惚的狀態,腳印一路延伸,足下的沙洲越發濕潤,踩下每一步的黏滯感越來越重,水面上黃金的方舟巨影逐漸接近。與成年男性尺寸接近的數十隻甲蟲,正忙碌地在沙洲上運送沉重的貨櫃,凱普利們維持頭前腳後的傾斜姿勢,用踩在貨櫃上的後腳使勁推動被堆疊起來的長方形鐵箱。
「加緊進度,否則我們會趕不上啟動的時間,我知道各位都很辛苦,但如果不加把勁,我們會辜負市民的期待。」
隼頭人身的奇特動物,正在指揮疲於奔命的凱普利們,牠銳利的視線老遠便看見沙洲上以半邊身體扛著紅髮少女的黑衣男子,輕快地拍動雙臂假裝飛行的姿勢跳至薛清華的面前。
「荷魯斯?」
「我是凱布山納夫,死者的守護神之一。荷魯斯是我的父親,但我已經很久沒見過牠了。」鷹頭男的語調十分平靜溫和。「要上船的話,可以讓我看看你的心臟嗎?」
「依舊是這樣的結果嗎?」
薛清華抽出對械用槍,瞄準凱布山納夫的眉心,一架凱普利笨拙地踩過淺灘跑了過來,似乎想替鷹頭人辯解些甚麼,慌忙地揮動兩隻手腕。
「我並沒有惡意。」凱布山納夫沒有閃躲,舉起雙手,銳利的雙眼直盯著槍口。「請相信我,伐龍的宿主。」
「為什麼想要掏出我的心臟?」
「掏出心臟?看來是我的詞彙使您錯認些甚麼,心臟是一顆彩虹色的寶石,從圓形到星形都有。」
「你是指這個?」
薛清華放下槍管,取出先前帕羅蒂亞在沙洲上撿到的彩色結晶,長著鳥頭的男人默默地點頭。
「請您帶著行李繼續往前吧,船快要開了。」
「這不只是個行李。」
「我知道,您相當努力背負著。」凱布山納夫從頭上拔下一根羽毛,別在薛清華的胸前。「我守護的是所有正直的人,而不是只為法老服務的存在。」
「在我之前,有另一個帶著伐龍的中年男子來過嗎?」
「您是我見過唯一帶著伐龍來到這裡的人,也是唯一能夠殺死法老的『人』,其他人全都說不上是活著,進到塔內的其他人都已經死了,我不過是利用他們殘餘的資料重現身體而已。」
「凱布山納夫,你該不會是……」
「神應該守護的,是所有正直的人。」鳥頭人脫下臉上的頭套。「可不包括那個白癡村來的牛仔。」
應該早已死去的刀疤臉,以玩世不恭的微笑看著薛清華,身旁的凱普利亮起紅色的瞳孔,以少女的聲線發出冷漠的哼笑聲。
「難怪你會說我是你唯一見過帶來伐龍的人。」
「這也沒辦法,人的眼裡是看不見自己的,既然你來了,那就開始吧。」
裸著上半身的刀疤臉拍拍手掌,動作笨拙的凱普利脫下覆蓋在體表的裝甲,將紫色的長髮撥至頸後。
「你應該心裡也清楚吧,人類。」凱普利裝甲下的M.O.E.平淡地說著。「沒有功能的廢鐵,還是盡早處理會較為妥善。」
伐龍伸出右掌心的砲管瞄準薛清華,卻被另一隻白皙的手腕壓下。
「先處理妳的壞情緒啦。」滿臉起床氣的帕羅蒂亞齜牙咧嘴地拉高嘴角。「下巴抬這麼高會扭到的喔,姊妹?」
//
「這裡是……哪裡?」
──和我的人生還有名字一樣,大片的黑暗。
范小黑對著眼前無光的空間投以疑問,回答的是嬌柔的少女聲音。
「您受的傷勢過於沉重,我只好將您先保存在棺木中。」
「媽的……意思是我就這樣掛了?」
「正好相反呦。」芭絲特難掩愉悅的清脆嗓音如鈴鐺般響著。「您正在前往太陽升起之處的船上,包住您的絲線,是用我的細胞製造而成,會修補您受創的身體。」
「為什麼要救我!阿四在甚麼地方?」
混身包裹著金色絲線的范小黑,嘗試拉扯身上礙事的包紮,卻因為手腳都被綑綁住而徒勞無功。即使睜開雙眼仍是一片黑暗,使得內心興起些微的不安,他奮力想扭腰掙扎,卻被周遭堅硬的金屬板給限制住活動。
「別這麼著急嘛,身為萬民之上的法老王,被美少女保護,不是再自然不過的權力嗎?」
「我是法老?想唬誰啊,這種騙三歲小孩都沒有用的──」
「噓。」柔軟的觸感與誘人的體香隔著包裹體表的絲線,在小黑身上敏感的部位親暱地磨蹭。「就算沒了記憶,但順從慾望的反應,卻依然不會改變呦。」
「芭絲特……」
小黑感到股間一陣緊繃的灼熱感,彷彿將人痛暈過去,又將人痛醒過來。
「您追求力量的渴望,並不是沒有理由的。如果不能擁有比凡人更強烈的,對於物質殷切的需求情感,那麼活著也與死去沒甚麼不同。人活著,終究是必須要享樂的動物。」
「謝謝妳,我已經想起自己是誰了。」小黑的情緒逐漸沉澱。「不要停,繼續對我說那些肯定的話。」
「您是肩負虹色天命的王,是不可能從寶座上跌落的至高存在,世上的萬物都在您的腳下,您是懷有六翼的天使,也可以是毀滅一切的魔王。」
法老隔著束縛,聽見芭絲特身穿的布質衣物,與華美金飾從身上脫下的聲響。彼此互相靠近的喘氣與吐息,交織成他此生聽過最美妙的旋律,從乾澀的喉頭到緊繃的下體,他全身的每個細胞都迎接著芭絲特的到來。
「妳是我的女神,是妳教會我天命的意義,在這之前我一直都是盲目的。」
「哎呀哎呀,怎麼突然感傷起來呢?」
「我好想現在就抱緊妳,感受妳的脈搏,妳的體香,妳的毛茸茸。」
「可以呦,太陽就快要升起來了,也讓我看看您的太陽吧。」
芭絲特用手指末端尖長的指甲,輕鬆劃開包裹住小黑雙眼的絲線,重新看見周遭景象的法老,卻沒有將目光放在他夢寐以求的愛侶身上。
「芭絲特……那個是?」
「怎麼了,王擔心等會兒日出的光太刺眼嗎,我可以用身體遮住──」
「先把妳那不知羞恥的貓耳遮起來吧!」
熟悉的憤怒嗓音響起,一把尖銳的投槍擦過芭絲特的耳際,投槍在突破音障的瞬間,產生幾乎在她頭上獸耳旁零距離爆炸的劈啪尖響。
「轟龍!」
芭絲特摀住聽力受損的耳朵,以滿溢殺意的眼神轉過身,等待著她的是黑鐵色的砲管。
「聽說糞貓要負責保護大人物對吧?」逆著風站在船首甲板處的帕羅蒂亞,假惺惺地叮嚀著。「別漏接喔,否則妳的努力就要白費啦!」
壓縮在掌心的熱能,循放射狀的軌道飛濺,將甲板表面的鋼板連同芭絲特小麥色的皮膚燒得燻黑。砲擊的溫度並不足以破壞掉表皮底下的機械細胞,然而一旦有丁點火星碰觸到法老的血肉身軀,金色絲線下的范小黑將遭到火焚,虹色的天命也將淪為黑色的焦炭。
「妳當真捨得為了一時的衝動,毀掉屬於機械的天堂嗎!」
「真是抱歉,我通常跟信佛的比較談得來,妳還是把天堂這話題,留著跟騎腳踏車的外國人慢慢分享吧。」
帕羅蒂亞右腕的皮膚,因長時間暴露在爆轟的高溫中而損壞迸裂,熔毀的掌心停止熱量的釋放。芭絲特解除防衛的身體姿勢,弓起腰身朝不共戴天的仇敵飛身撲去。
「以武力作為規則的戰爭,才是身為兵器的我們,被需要且被憐愛的理想之地!」
芭絲特焦黑的體表逐漸脫落,她捨棄裸露形象與矯情言語的掩飾,高揚的鬥爭本能一覽無遺,她伸出右掌上的五指,指甲縫間流出銀色的機械細胞,包覆住指尖形成尖銳的硬質刀刃。
「犧牲色相,出賣屁股,只是想找到一群跟現實脫節的半死人,陪妳繼續無聊的戰爭遊戲?還沒睡醒是吧,蘭德格里絲,這場遊戲怎麼玩都不會有贏家啊,早在付出錢和時間的當下,我們就都輸定了!」
「不對,不是那樣!妳會這樣說只是因為妳在七年前贏了!如果被關進資料世界的是妳,妳就不會是高高在上對我說教的那一方,妳笑得出來只是因為妳佔盡好處!」
芭絲特揮動掌上化為尖銳金屬刃的五指,刺向帕羅蒂亞不及閃避的身體,光是想像貫穿敵人身軀的觸感,便讓她無法收斂臉上張狂的笑意,加重揮振的力道。金屬刃貫穿焦黑的右腕,在距離獵物眉心僅僅兩公分的位置被停住,帕羅蒂亞輕蔑地淺笑,提起左膝蓋與空著的左手,同時攻擊芭絲特裸露無防備的胸與腹部,受到衝擊的芭絲特殺意更甚,左掌持貫手的架式,毫不留情地刺向帕羅蒂亞的右眼。受創的兩人不約而同往反方向退後。
「芭絲特,快幫我解開綁在身上的東西,我們兩個可以一起解決她!」
被困在絲線裡的法老掙扎著,黃金色的船體在這時傳來劇烈的晃動,將他從金屬的棺材中甩了出來,在甲板上無力地翻滾。
「別這樣著急啊,Amigo。」潛伏在甲板暗處的男人伸出腳停住翻滾的絲繭。「這場遊戲沒有『你們』或是『我們』,只有『我』跟『你』。」
「阿四……不對……你是……?」
「嗨,很想我對不對?」冰冷的鋼鐵槍身貼在法老的眉心上。「也剛把帳算一算了。」
芭絲特的表情明顯動搖了,她焦躁地想調頭救援,卻無法甩開死纏爛打的帕羅蒂亞。
「卑微的人類,在法老面前放下你的──」
「老二?」
帕羅蒂亞摸著右眼窩的窟窿,失去單眼的視力並沒有削減她咄咄逼人的氣勢。
「看起來只好先解決掉妳那張聒噪的嘴,再來處理妳的宿主了。」
芭絲特以指爪垂直劃破胸口的皮膚,享受著負傷的痛楚帶來的快感,噴濺出來的彩色粒子凝固成如彩繪玻璃一般美麗的結晶,芭絲特伸手摘下結晶,捧在左手掌心上。
「又是黃金又是寶石,妳到底是哪門子淫亂的招財貓啊。」
右眼潰爛的帕羅蒂亞比了個挑釁的中指,感受著渾身上下的痛覺,不為所動地伸直左手的五指,貫入右腕張裂的焦黑皮膚底下,一道鮮豔的血泉自裂口下噴出,她反手抓握住金屬粒子噴發的軌跡,由機械細胞匯聚成的血液,在接觸到空氣時降溫凝固,形成深紅的劍刃。
「死於黃金和寶石的人,遠遠比瘟疫或密林裡的猛獸來得多。」
芭絲特輕輕將與手腕等高的結晶拋起後轉過身體,藏在身後的尾巴冷不防地捲住結晶,順著身體旋轉的角度,把結晶銳利的稜角朝著帕羅蒂亞的正臉擲去。帕羅蒂亞提起深紅的劍刃,迎面朝七彩的結晶縱斬,七彩的結晶在承受外力碎裂成粉末的瞬間,粉末竟立即重組成貓耳少女的外型,抓握住帕羅蒂亞手中的長劍。
「糞貓竟然……有兩隻?」
「只要有『心臟』,在這個世界,擁有最高權限的我,是甚麼都可以達成的呦。」分裂出來的芭絲特穿著勉強遮掩重要部位的清涼泳裝,把臉貼近帕羅蒂亞缺損的右眼。「死者復活時,所不可或缺的東西,其實就是再簡單不過的慾望啊!」
「那麼只要消滅妳的主人,斷絕掉對於妳的妄想,妳也就只能懷抱著七彩的慾望,永遠徘徊在虛擬的現實之中了。」
薛清華眼見情況有變,毫不猶豫地對無法抵抗的人質扣下扳機,然而子彈卻沒有擊發出去。
「果然權限不足,卡彈了對吧?需不需要我用嘴巴,來替你清槍一下呢?」
原版的芭絲特舔了舔嘴唇,伸出肉厚的舌頭。
「我不需要妳粗糙的性暗示。」
「可是法老需要吶。」
芭絲特扯開胸前的傷口,鮮血淋漓的肋骨從胸腔內伸長延展,以肉眼無法捕捉的高速貫穿薛清華的身體,大量的鮮血從他體表的破洞滲出,甚至沒有發出一聲悲嚎。芭絲特抽回變形的肋骨,走近目瞪口呆的法老,將裸露的身體貼上法老硬挺的下軀。
「這就是屬於我的M.O.E.,哈哈哈哈哈哈哈哈!」法老狂妄地大笑出聲。「看到了嗎?阿四,這就是過得比我好的下場,這就是看不起我的下場,我透過自己的力量證明了,你們全都是他媽的廢物!」
「不對呦。」芭絲特的語氣突然冷卻。「你才是屬於我的那一方。」
變形的肋骨再度刺出,貫進金色的絲繭,法老痛苦地大叫出聲,芭絲特臉上的笑意卻隨著加劇,她粗暴地扯開絲繭,一不小心將小黑的臉部皮膚也扯了開來,人類的表皮底下是一顆金屬製成的髑髏。芭絲特舔了舔舌,將肋骨連著金屬頭顱拉回自己的胸腔。貓耳獸尾的少女外型開始變異,多種不同色彩的機械細胞從表皮下滲出,燒熔掉人類少女的樣貌特徵,重新固結成金色的凱普利形象,停止了活動。
「妳們是沒有勝算的。」穿著泳裝的芭絲特緊握住帕羅蒂亞手持的長劍。「太陽即將升起的此刻,妳的宿主卻再也站不起身了!」
「那又怎麼樣,糞貓二號。」帕羅蒂亞臉上的笑容仍未動搖。「不是只有妳會複製人這招啊!」
「事到如今,還不願意承認敗北的事──」
暴亂的氣流蓋過泳裝芭絲特的話音,一頭紫色的飛龍振翅掀起刀刃般銳利的風壓,自甲板下數百公尺的海平面上垂直飛升,停留在與甲板等高的空中,擁有火紅色瞳孔的飛龍憤怒地咆嘯,甩動細長的尾巴,尾巴的末端捲著一把集合投槍與長劍外觀,長達三公尺的異形兵刃,受到使勁的一拋,捅穿泳裝芭絲特的身體,順勢將她釘在甲板厚重的鋼材上。
「不是不承認,只是還沒必要認輸而已。可以不用演了,貝斯特.法蘭德。」
薛清華從龍背上跳下,看著倒在血泊裡的「自己」。
「早說嘛,要憋笑是很痛苦的。」
假冒的薛清華拿著手槍站起身來,若無其事地抹了抹沾滿鮮血的臉,順便將五官全都抹了下來,頂著一張空白的臉,發出詭異的冷笑聲。
「貝斯特.法蘭德還有伐龍……不可能啊,七年前我應該早就把你們──」
砰──!
泳裝芭絲特還來不及回嘴,腦袋就已經隨著無臉男人手中的槍聲爆炸開來,可愛的貓耳碎片掉在地上,失去頭部的性感身體搖搖晃晃地尋找著主人,蹣跚走了幾步之後倒在地上。
「你們是不可能消滅我的……」
萬聖節裝扮、情人節毛衣、新年春裝、聖誕洋裝、冬季泳裝、學生制服……從貓耳朵的碎片『種』出更多不同穿著打扮的芭絲特。朝著甲板上的三人分別湧上。
「伐龍,把這具凱普利處決掉!權限不夠,那就讓攻擊不小心波及到它吧。」
無臉男擊倒數隻撲來的芭絲特,遠離金色凱普利所在的位置,紫色的飛龍張大嘴巴,朝前方吐出蒼白的雷光,災害的電光持續升溫,化成一條直通地獄的單行道,輕易毀去路徑上所有增殖出來的芭絲特。
一抹日出前的魚肚白從水平線的彼端透起,黑暗的夜晚即將結束。
「是我……我們的……勝利……」
十數架芭絲特同時捨身撲向紫色飛龍的嘴前,短暫阻擋住高溫的電漿,金色凱普利的外殼在接收到些微陽光的瞬間,自背部破開一道寬敞的裂縫,噴出密佈的濃煙,震耳欲聾的嗚嗚鳴響,整夜的黑色靜寂上豎起一道高聳入雲的白線,白線之中,一道長有雙翼的人影衝上雲霄,朝著日出的方向展翅飛去。
「這傢伙,落漆到打算拋棄人民,自己逃走嗎?」
「我不知道。」薛清華扣下扳機,連續擊倒兩架外觀貌似是穿著披薩店與便利商店制服的芭絲特。「可惡,我開始可以理解妳為什麼會叫她糞貓的心情了。」
「這個系統,原本是為了讓每個回到現實的市民,都能夠擁有一架M.O.E.而設計。」沒有五官的貝斯特.法蘭德在混戰之中打了個響指,叫住了薛清華。「想要阻止無限循環的話,你必須破壞掉原本系統內的最高權限才可以,帶著格拉忒亞追上去吧。」
紫色的飛龍再度噴出高溫的電漿,掃蕩著甲板上不斷增生的芭絲特。
「嘿?這裡有兩架格拉忒亞喔,你要把我也借給我嗎?」
「不需要用借的,妳原本就是妳的一部分。」
「為什麼不是你自己來啊,大英雄先生。」
帕羅蒂亞滿臉困惑,然而貝斯特.法蘭德毫無五官的臉上卻看不出答案。
「只有我知道怎麼把這艘船停下,這就是我不得不相信,屬於自己的天命。」無臉的男人瀟灑地甩手送別。「如果翅膀是蠟做的,那小心別讓太陽給熔化了。」
//
「喂,另外一個我,可以問妳一個問題嗎?」
「問題不至於太愚蠢的話,否則我會忍不住把妳扔出機體。」
薛清華與帕羅蒂亞被收納在伐龍中空的身軀內,看著半透明艙蓋外雲霞的流動,微亮的地平線遠方,隱約能看見白色的陸地。伐龍挺直長頸,四肢貼近身體以減低風阻,水平的雙翼儘管有著蝙蝠般的翼膜,卻不使用拍打的方式產生動力,而是直接從體表無數細小的噴射口放出加壓過的熱風。
「妳是怎麼完成械進化的?」
先前被挖掉的眼珠與損毀的右腕完成了緊急的修復處理,顏色仍舊有些不自然,但做為器官的功能勉強稱得上完好,帕羅蒂亞無聊地輕戳自己剛長回來的眼珠,對於能夠感覺到痠痛這點顯然非常滿意。
「很簡單,只要無時無刻想著自己是最強的,自己做得到,M.O.E.就可以完成接近理想藍圖的進化。」
「所以我可以跟妳一樣,強到破壞遊戲體驗,對吧?」
「還需要回答嗎,如果連過去的我都做得到,那處在未來的妳,本來就該有這樣的能力才對。」
兩架M.O.E.操著相同的聲線與腔調,卻因為情緒的差異而清楚好分辨出誰是誰。
「我還是很難相信。」帕羅蒂亞搖了搖頭。「自己竟然是第八架械王的事實。」
「成為『械王』本來就不需要特殊的條件,是只要夠強悍就能夠得到的稱號。」伐龍短暫停頓幾秒,對始終沉默不發一語的薛清華提問。「你在思考甚麼,我未來的宿主。」
「我在想,太陽升起之處,應該是甚麼樣子的。」
「陽光直射的位置隨著行星的自轉與公轉改變,因此有了日夜以及一年四季的變化,也就是說,太陽升起之處,並不是一個特定的地點。」
「人類的文明,透過數千年的時間建立無數嶄新的理論,以推翻掉舊的神話,經由無數次的典範轉移,才有了如今的世界。」薛清華看著逐漸靠近的白色沙洲。「但是在這一刻,我卻不知道新興的資料科技,跟古老的神話到底有甚麼差別。」
低空劃過滿是盛開蓮花的水面,紫色的四足飛龍降落在平坦的沙洲上,接近地表時的風壓推倒了岸上柔軟的蘆葦,盪起沙沙的草浪。薛清華與帕羅蒂亞前後自伐龍胸腔的空間內跳出,關於神話與科技之間界線的疑惑,並沒有得到回答,或許他也並不在意。
「三對一嗎,阿四。」
蘆草的波浪中央站著一名外貌奇妙的男子,黝黑的雄健體魄,套著依舊不合時宜的牛仔背心,原本該是頭部的地方,被整隻聖甲蟲占據,每當草浪搖曳,甲蟲的六隻腳也微微抖動。
「應該是二對三吧,別用那種受害者的態度博取同情。如果你擁有這裡的管理者權限,其實大可一開始就把我消滅掉才對。」
「你還是甚麼都不懂。」臉部長著聖甲蟲的男人將甲蟲的複眼轉往伐龍。「妳可以離開了。」
紫色的巨龍振翅飛入天際,草浪再度興起,白茫茫的蘆葦花絮紛紛飛起,沾在薛清華的黑色大衣上。純然耀眼的陽光自聖甲蟲臉男人背後的地面上升起,起初只是微小如針尖的白點,卻在一眨眼的瞬間過後拓展至整個世界的大小,壟罩天空與水面的黑暗濃霧在光照下散去,聖甲蟲臉男人頭上的黑色聖甲蟲沐浴在飽滿的金色晨光下,腰際的蘆花叢搖晃著,竟讓人產生那是熟成穀物的錯覺。
「如果我想得沒錯,這裡是,蘆花盛開的死後樂園──『雅盧』。」
「死後樂園?」帕羅蒂亞忍不出笑出聲來。「喂,這裡只有一大堆難吃的蘆葦啊。」
「三個、四個,甚至五個千年之前,一個理想的淨土,只需要大堆美麗的蘆花,與肥沃的耕作土地。」聖甲蟲臉的男人輕聲嘆氣,儘管沒人知道他是從哪裡嘆出氣的。「小時候的我們,只需要一兩根斷掉的掃把棒,就可以開心到忘記回家。」
聖甲蟲臉的男人彎腰抓起一把蘆葦的花絮,灑向空中。黑色的聖甲蟲在他臉上劇烈擺動起手腳,自中央裂了開來,金色的液體自聖甲蟲的體內流出,像是熔化的岩漿,覆蓋住男人的身體,固著成金黃的戰甲。尖銳的鳥喙挺出,頂開甲蟲的外殼,半熔毀的外殼滑動至頭頂,重新嵌合成雙層頭冠的挑高樣式。
「所以你認為,現在的你,還有辦法把壞掉的掃帚柄當成充實的娛樂嗎?」
「即使我可以,這裡的三十八萬人也沒有辦法。經過兩百年的忍耐,樂土的想像已經不足夠滿足他們,他們渴望著金錢、渴望著暴力,渴望著SEX!」
「他們在外頭的世界並沒有軀體,你也清楚的吧?」
「曾經我們試過以機械修復冷凍狀態的人體,然而一旦解除冷凍,接觸到外界的人體,卻無法活動超過三十分鐘。於是我想到,只要替換關鍵的部位,實驗的難度將大幅下降。」鷹頭的法老體表的裝甲逐漸凝固,金色的身體浮現鮮豔的彩釉線條。「你在外頭不也看見嗎,對活人添加『巴』的技術,終於成功了。」
「你所謂的成功是這回事?那些軀體都是活生生的人啊。」
「真是不好意思打擾一下。」帕羅蒂亞好奇地舉手。「學長你們在聊甚麼,我們還在SF的分類內嗎?」
「『巴』是古埃及信仰中,死者靈魂的主要代表象徵,以人頭鳥身的形象尋找身體,重新結合成完整的人。」
「意思是朱鷺的奶奶……」
帕羅蒂亞輕拍手掌,露出滿臉「啊原來是這麼一回事」的恍然大悟傻笑。
「那是個成功的實驗,重生的軀體將同時帶著雙方的記憶。你應該可以想像吧,現代的人類,缺少的正是靈魂,這是個雙方都沒有損失的合作。」
法老的語氣中不帶任何惋惜。
「是誰給你這筆錢,來生產足夠置換的人造頭顱?」
「你說呢?」寬廣的鳥翅自法老的背後展開。「卡利斯普托拉的金融資料,全都掌握在我一個人的手上,剩下的只有在外頭的世界,找到願意合作的廠商。」
「也就是說,這些全都是計劃好的,就連我會被你動搖這件事,都是計劃好的。你根本就沒有計劃好任何事情,只是順著自己的任性,在消耗他人的時間而已。」
「別這麼說啊,阿四,我這輩子最大的一次成功,怎麼能讓我最要好的朋友錯過呢?加入我吧,我不會讓別人置換你的靈魂,你能夠保有完整的自我,這是我的承諾。我會給你一筆錢過很好的日子,讓你不用再過這樣破爛的生活。」
「自己把錢留著,去買其他的朋友吧。該說英雄墮落了,還是你成為英雄就只是因為這樣的自卑感呢,歐羅匹恩。」
「別裝得一副把人看透的模樣。」
「這可是先前你對我的態度喔,偉大的法老王。特地把這個空間造成這樣,還允許自己立在高人一等的貴族階級,你想透過象徵性的符號暗示,給自己怎麼樣的優越感呢?」
「我不是!我沒有!」法老突然激動地握拳,捏斷了用力過猛的手指,再生成彎曲的猛禽銳爪。「是我的才能與智慧,引領卡利斯普托拉度過這兩個漫長的世紀,如果不是因為我,這些可憐的民眾是沒有救贖的!」
「是這樣的話,那我就安心了,范小黑沒有聰明到可以講出『救贖』這種詞彙。我並沒因此殺掉一個朋友。」薛清華的眼神中閃過一瞬喪心病狂的光芒。「帕羅,這王八想知道誰才是你他媽的『王』。」
「你先前不過用了一次械轉換,就幾乎快站不身,即使會死,也打算反抗我──」
「先發制人啦!」
帕羅蒂亞冷不防地舉起早已預備好的手掌,自掌心噴發的火球正面衝擊金色的鷹頭人身裝甲,不規則散落的零星火花落在蘆葦上,引起小規模的火災。
「在荷魯斯的形象之前,妳的雕蟲小技對於身為王的我,是沒有用的!」
無動於衷地承受熔爐般的高溫,猛禽的鳥喙張開,發出雄偉的尖嘯,層層堆疊的金色裝甲裂出細小的黑線,分化成緊密排列的金鱗,金鱗再次分裂,如同爬蟲類往鳥類演化的過程,變成細小的金色羽毛。鷹人的眼眶擴大,浮出古代象形文字的幾何紋路,他輕抬起手,四面八方的氣流朝著掌心收束,熄去周身的火苗,在大氣中捲起湍急的渦流。
「一個男孩普斯里發現天大的秘密,埃及稱霸世界是這法老的功績。」
「別唱了,帕羅,人械同步。」
「現在有個巫師史卡拉不分日夜追捕他,但普斯里找到四個護衛全力保護他,這位木乃伊,來自西元前3500年,這位木乃伊,他就是新的雷姆西斯,這位木乃伊,他被安頓在舊金山,這位木乃伊是人類歷史無價寶藏──」
「就先從妳開始吧,紅色的伐龍。」法老王張開五指,將壓縮過的大氣朝陶醉在自己歌聲中的帕羅蒂亞投擲。「『受舒所眷顧的大氣』。」
「用典故也不會比較強啦!」
黑鐵色的鋼鐵鱗片,自帕羅蒂亞少女外觀的體表下破出,像是破土的蟬一般蛻去人類的外殼。以雙足站立起的黑龍,不閃不避接下颶風般襲來的氣壓,粉碎成無數細小的黑鱗,包圍住宿主的身體。尖銳的鱗片刺進身體,薛清華咬牙忍受扎身的痛楚,大量陌生、血腥、荒誕的影像畫面流入意識,幾近瘋狂的精神折磨之中,他看見一道簡樸的木板門。
木板門上掛著一道白色的塑膠牌,用潦草但圓潤的字跡寫著「失物招領」。薛清華伸手推出那道門,穿著BDSM皮革裝扮的骷髏正在門後與帕羅蒂亞下棋。
「當我們下次見面,就是妳們的最後一刻了。」
骷髏咯咯笑著。
「到時候你會揭曉所有的秘密嗎?」
「我沒有秘密,我是無知的。」骷髏站起身,留下即將勝利的棋局。「妳長大了,格拉忒亞。」
骷髏走向房門口的薛清華,伸出緊握的五指,指間握著一支明顯身經百戰的假陽具。
「這次別再叫我握生殖器了。」
「假的你握嗎?」
「沒性病的話,可以考慮。」
「別傻了,好姊妹,每個人都有病。」
「我知道。」薛清華伸手握住假陽具。「這次也多謝了,姊妹。」
自幻覺中睜開雙眼,手裡握著的假陽具不知何時變成了一把刻有幾何紋路的深紅長劍,眼前是胸口被橫斬出一道深邃劍痕的金色鷹人。薛清華舉起滿是銳利稜角與鱗片的左手,黑鐵的砲管呼應攻擊的意識自掌心推出,發射出火山爆發的煙塵與高溫。鷹人在攻擊命中的前一刻展翅飛上高空,地表遭受無死角的灼熱肆虐,沙洲上飄曳的蘆葦群轉瞬化為熊熊的火海。黑鐵色的龍人在火海中仰天咆嘯,在體表裝甲下流動的械細胞因激昂而閃著艷紅的火光,不時自裝甲的接縫裂痕間透出。
「即使成為罪人也在所不惜,就只是為了阻止我。看看你自己變成甚麼樣子,多麼的醜陋渺小,為什麼總是選擇受苦的做法,活著是為了快樂不是嗎?」
撲鼻的灰色濃煙,自地面上的火海散入空中,將天空染得汙濁,鷹人鼓動雙翅,吹散了煙幕。
「我對於不擇手段的信仰沒有興趣!」
「少裝清高,阿四,這是身為人類,甚至身為生物的本能,剝奪他人的幸福本來就是可以被允許的,只要方法正確的話,剝奪也可以製造出更大的利益啊!」鷹人朝地上的半龍射出體表的金色羽毛。「『賽特眷顧之風暴!』」
混濁的天空發出隆隆的低吼,對金色羽毛插落的地面,降下無數淒厲的雷擊,貫穿天地的白光接連轟擊地表,將熔解的沙粒重塑成玻璃石柱,原先平坦豐饒的樂園,如今已淪為貧瘠的殘缺樣貌。
「我一定會……把你那高高在上的……跩樣……打得半點灰都不剩。」裝甲殘破不堪的半龍人自焦黑的蘆草餘燼中挺身,將左掌重重打在硬化的地面上。「『凱諾蘭的熔岩』!」
表層冷卻硬化的沙洲劇烈晃動,自地底噴發的熔岩如同一條又一條的火蛇竄上高空,法老輕拍雙翼,毫不費力躲過竄升的火柱。
「怎麼了,飛不起來所以就想把我拉下去嗎?但那是不可能的,現在的我,是你努力一輩子也不可能觸及的高度。你懷抱著仇視金錢、鄙視貴族,卻自以為清醒的醜態,那只是不切實際的忌妒而已!你沒有膽識,沒有才華,沒有野心,這樣的你──」
「說完了嗎?」
被燒成火紅的漢尼拔雙手持劍,自法老身後的火柱中躍出,荷魯斯緊急自左右半邊的闊翼上各拔下一片金色的刀刃狀羽毛,迎上自龍人手中揮出的炙熱長劍。高熱的劍鋒熔斷了金屬的羽毛,連著整副裝甲的重量繼續下壓,在鷹人引以為傲的頭冠上劈出一道焦黑的傷痕,在法老尚來不及感到詫異之前,鋼鐵的面罩自龍人的上顎剝落,底下如原始猛獸猙獰的兩排齒間,咬著大團蓄勢待發的青色光彈。
「『荷魯斯的獨眼』!」
黃金色鷹頭上嵌著的右瞳孔,發射出耀眼的死光,與龍人嘴中吐出的光彈對撞──法老原本是這麼想的。
高熱的光彈以僅僅數吋的距離擦過死光,擊中荷魯斯胸口尚未再生的傷勢。同時間,死光擊中漢尼拔的左側頭部,將三隻觀測眼全數熔毀,失去單邊視力的龍人絲毫不見退縮,在受重力影響而下墜前,毫不猶豫擲出手中的長劍,荷魯斯不顧墜落的危險,交疊雙翼防禦住胸口,抵禦住如流星般刺來的劍尖。
「果不其然啊。」
三道蒼白的射線自龍人的雙掌與兩顎之間射出,純粹的光,純粹的直擊,薛清華冷靜的語氣聽在法老的耳中,是此生最充滿恥辱的嘲諷,然而無法反駁,然而無法擺脫,然而,再也沒有然而了。
長劍承受的能量突破臨界點,在爆發四散的同時扎進金色的金屬翼,受損的機械細胞交互傳染著自壞的電子訊號,裝甲表面太陽般的金色光芒逐漸黯淡,猶同染上致命的黑死病般腐蝕脫落。象徵王權的猛禽墜落地表,墜落在曾經是蘆葦海的樂園,等待著他的,卻只剩下燒熔後的堅硬焦土。
「不要……說話……不要看我……滾開……我說滾開!」
赤裸的男人從化為淤泥的金色王服中蹣跚爬出身子,對於毫無轉圜的敗北難以置信,歇斯底里地大叫出聲。他的頭部依舊維持著金屬骷髏的模樣,歇斯底里大喊的模樣,看起來像是某個逗趣的卡通人物。
「你在害怕我,沒說錯吧?」
薛清華仍沒有解除掉漢尼拔的人械同步形態,用三隻冷漠的右眼看著在地上爬行的范小黑──少去面具,卸下裝甲,沒了身旁的芭絲特或九條,范小黑依然是他所熟識的那個,既沒責任感也不顧他人感受的范小黑。
「害怕甚麼?我為什麼要怕你這個甚麼都無法擁有的人?」
「你害怕自己不再特別,所以你只允許自己當最慘的,或最好的。說實在,我分不出你到底是歐羅匹恩,還是范小黑,你們的性格全是一個樣。」
「閉嘴,不要以為贏了就可以瞎扯些狗屁!」
「問題在於,你自認處於優勢時,不也是個滿口狗屁的混帳嗎?」
范小黑沉默了,兩人就這樣持續不發一語好段時間。
太陽升起時重生的預言,與虛擬世界的真實與否在此刻都被拋之腦後,唯一重要的,只有兩個披在假面下的可悲男人經過一番廝殺,發現陽光與內心依舊冰冷的事實。薛清華解除了半龍外觀的裝甲,裝甲分解回紅色的粒子,依照骨架、血肉、表皮,最後是毛髮的順序,構築回帕羅蒂亞的模樣。
「阿四。」
「說吧。」
「有個裸女在,我說話會分心。」
「……幹嘛,這又不是我自願的!」
帕羅蒂亞連忙搶過薛清華破破爛爛的風衣,套在赤裸的身上。
「她知道最初發現她的人,並不是你嗎?」
「不知道。」
「告訴她。」
「你希望的話。」薛清華倒抽一口氣。「帕羅,最初在地下發現妳的人,是小黑。」
「是阿四從我的身旁搶走了妳……」范小黑不爭氣地哭了起來,眼淚從黑壓壓的眼窩流出。「如果不是因為他,我的人生──」
「打斷一下喔。」帕羅蒂亞指著大哭的冒牌骷髏牛仔,尷尬地對著宿主傻笑。「那是真的嗎?」
「確實如此,啟動妳的也是他。」
「嗚啊啊啊啊啊啊,怎麼會是這樣的NTR系發展!」
「這就是薛清華這個男人,此生最大的罪惡!應該受到制裁的是他,懷抱錯誤慾望的人是他才對!」
「但是你逃跑了。」
薛清華冷漠地粉碎掉小黑最後的籌碼。
「早說嘛,這樣就是你自己的問題了。」帕羅蒂亞雙掌合十,對狼狽的范小黑鞠躬。「真是抱歉,這並不是睡美人的故事,沒有人因為被你發現,就等於該活該被你發。說我現實也無所謂,但是我討厭窩囊又自私自利的廢物,沒錯,就是在說你。」
「……」
「這番話說得有些太超過了。」薛清華聽得耳朵有些不舒適。「沒甚麼,這是妳們的對話,我不該打擾。」
「我還以為是甚麼大不了的可怕追加設定,結果只是這樣的小事嗎?」帕羅蒂亞走上前揪住小黑的上衣,將他舉到眼前。「我很討厭自以為是的說教,但是既然你這麼喜歡,我就要讓你嚐嚐這種被人屌的惡劣感受。我啊,從以前就老被笑是失敗的M.O.E.。雖然我想看見其他傢伙的失敗,跟成天幻想些自己是最強的,或是自己在這世界上多麼重要之類的狗屁美夢,但是我並不是那樣的作品,沒有人是那樣的作品!不管哪門子永遠的樂園、天下第一、Boy meets girl、搭乘巨大機器人拯救宇宙,全都只是肥到滴油的想像而已,去哪都一樣,理想鄉正因為不存在,才叫做理想鄉啊!」
「帕羅,我想告訴妳的是──」
「真是抱歉……我啊,以前總是把自己當成很強的M.O.E.,再怎麼說我也是挖過蘭德格里絲的眼珠,還把席格琳緹幹掉了。你被人當成領導者憧憬,應該也感覺過這種了不起的自戀光環吧,冒牌牛仔。」帕羅蒂亞開朗地笑著,嘴裡說的卻是滿滿的消沉。「但是我最近開始察覺到,自己並沒有這麼了不起,自從在長羅川看過械王之後,多少想起了老姐。一想到和我一樣規格的還有這麼多,自己卻有點不中用,感覺就像胸口裡有甚麼被掏空一樣。但是現在已經沒問題了,雖然我還是很沒用,但是我會努力用我的方式派上用場的!不是因為械王的稱號,還是變成龍、變甄子丹、變李連杰之類──」
「帕羅,打住。」
「我難得有這麼多話想跟其他人講出口,你能不能不要這麼掃興。」
「不,我一直想讓妳知道的是,小黑已經斷氣了。」
「……哈啊?」
「……嗯。」
「幹。」帕羅蒂亞連忙伸手遮住臉頰。「那我剛剛都是在講給誰聽啊……」
「恭喜你來到最後的一關,阿四。」
小黑本該斷氣的屍體自地上神采奕奕地挺立起來,平靜的表情絲毫看不出剛經歷過生命中最大的挫折。
「你不是小黑,收起那噁心的玩笑。」薛清華一槍打碎了小黑的腦袋。「貝斯特.法蘭德的亡靈。」
「真不錯的觀察力。」蘆葦的灰燼捲起,黏附在頭顱的破洞上,形成焦黑的模糊輪廓。「這裡有三十九萬七千四百零二十七個人,但是卻失去了被崇拜的『絕對偶像』。」
「那和我沒有關係。」
「打碎他人的想像,是很糟糕的一件壞事呢。」
貝斯特.法蘭德打了個響指,從遠方飛來的深紅長劍與長刀,在空中垂直旋轉,不偏不倚插進帕羅蒂亞腳旁的地面。
「喂喂喂,開玩笑的吧這發展……我們是這麼世紀末的作品嗎?」
「看來我們被這個沒臉的英雄擺了一道。」
薛清華這才注意到,遠方黃金色的大船正緩慢地下沉,數不清的黑影自船身飛出,逐漸接近。一隻又一隻長著人頭的飛禽拍打著翅膀,在他的頭頂開始盤旋怪叫,黑壓壓的影子遮蓋住陽光,大團詭異的陰影在地面跳動著。
鋼鐵的四足飛龍自河面的彼端飛來,在高空中解除掉巨型爬蟲的外裝甲,紫髮赤瞳的少女身披不祥的黑袍,手握異形的長槍,將周身大量的多餘裝甲揮向河面,激起滔天的浪濤,水上的蓮花一一被沖散,成了無根的浮萍。
「『潘諾西亞的冰河』!」
來自資料世界的另一架格拉忒亞,脫去身上的黑袍,將手中的兵器朝水面投擲,槍尖在碰觸到水面的瞬間,將黏稠的液體凍結成大片白色的冰原,空中大量的人頭鳥也隨之靜止,甚至連緩慢升起的太陽也同樣暫停了運行。
「那個……應該算是第一次對著妳正式自我介紹吧?」
帕羅蒂亞拔起地面上兩把熟悉的兵刃,走向落在冰原上的第八架械王。
「自我介紹就免了,我對於未來的妳經歷過多慘痛的敗北,絲毫沒有興趣。」
「話不能這樣說嘛,失敗為成功之母。」帕羅蒂亞猖狂地咧嘴笑著。「還是說了不起的大英雄不允許失敗?」
「不允許的不只是失敗,還有妳的失敗。」
「別這麼多事嘛,紫色洗衣板。我要打扁妳這冒牌貨賤婊子,把妳的腸子拉出來掛在旗桿上,升到金字塔的塔頂,等到天狼星跟地面的夾角呈現45度時,地上就會投影出妳屁股的形狀。」
「看來妳確實理解到了。」格拉忒亞彎腰致意,臉上餘裕的的優雅淺笑越來越加猙獰。「然而理解,並無法改變任何事實。」
「意思是妳屬於事實嗎?省省吧,妳只是被意淫出來的英雄而已。」
「怎樣的英雄都無所謂,重要的是,我被認定為第八械王,所以必須執行我的職責。既然芭絲特已經被消滅了,現在我就是這個世界的信仰。」
伐龍拔起垂直沒入冰面的長槍,她朝左手輕輕呵氣,凝結的吐息在掌心集合成七彩色的細微結晶。她捏碎結晶,拋向空中,接觸到空氣的彩石屑劇烈燃燒,發出刺眼的爆炸火光。
在無邊無際的茫然凍土上,一架機械在漫長夜晚的盡頭,展開了與自我的戰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