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 樹懶
本章節 11603 字
更新於: 2019-07-07
──在我們那個年代,露大腿就叫做色情。
「我有點好奇耶,阿四。」
帕羅蒂亞模仿起小黑對於薛清華的稱呼,在漫長的單行路上帶起話題,想打發路途上單調的景色。
「如果我有辦法回答的話。」
「要是沒有發生那件事,你覺得現在的自己會在哪裡?」
「怎麼突然一本正經問起複雜的問題來了?」
「別用問題回答問題啦!」
「這得端看妳想問的,是哪一件事情。」薛清華眼裡那潭髒不見底的死水,一如往常地平靜。「是我的父母被做成壯陽藥,還是妹妹被M.O.E.寄生,在校園內大肆殺人後,自爆捲入附近民眾的那件事。」
「醒醒吧,肥宅,你沒有妹妹。」
「這麼說倒也是呢,現在沒有了。」
或許是對於周遭的環境隨時抱持有謹慎警戒的心理狀態,薛清華對於帕羅蒂亞尖酸的調侃絲毫沒有反應,維持著一貫的冷靜。
「那如果你是個有妹妹的肥宅呢?」
「經濟和成績允許的話,想要走學術研究的路線。」
「欸?第一次聽說。」帕羅蒂亞滿臉狐疑。「你是哪門子殺人放火的奪命書生啊?」
「M.O.E.對我來說,是相當有意思的生物。外表看起來像是人類,但是竟然可以變成動物的外觀,在體內製造出擬似荷爾蒙,甚至是徹甲彈。」薛清華緊繃的表情些微緩和了下來。「每次看到克雷雅老師,在學術發表會上跟人類本位主義者們吵架,說實在,心裡還是很憧憬的。」
「嘿?難得聽你會想崇拜誰,她真的這麼厲害嗎?」
「某種意義上算是吧。」
「這故事會很長嗎?」
「我沒有要說故事的打算,不管怎樣現在都不是放鬆的時候。」
薛清華的目光不知不覺受到遠方巨幅石板上刻畫的龍所吸引,那條龍挺著被弓箭插滿的身軀,揮舞孔武有力的腳爪,猙獰的身形與與絲毫不像具有任何知性。
「別嘴硬了,說嘛說嘛,我會好好戒備的,反正這裡只有一條路嘛,跟FF13一樣只是單行道而已!」
「妳的說法怎麼想都有邏輯上的謬誤……不過現在想想,十年前在課堂上,克雷雅老師曾經說過,這個世界上,或許有機會存在著龍形的M.O.E.。」
「這很明顯是後面才補上的設定吧!」
//
十年前的長羅川大學附屬高中,很少有學生知道「M.O.E.的解析」這堂從來沒有人肯透露課堂內容的特殊選修課。如今這堂早已成為校園傳說的課程,也因為講師的失蹤,而長期停止開課,只剩下偶爾浮上心頭的片段回憶。
「各位同學,距離下課還有超過半小時,在那之前睡著的人,我就讓他免費享受被類人械的體內電流烤過細胞的滋味喔。啊,不過如果是我睡著,你們就一邊看著我的睡姿打手槍,一邊複習上次教過的類人械武裝概論吧。」
課堂才剛開始,負責教課的講師卻自己先在投影區域前不爭氣地打起連連的哈欠,春天的課堂曬得薛清華昏昏欲睡,他連忙喝了一口剛從販賣機取出來的特濃咖啡,在筆記本上替先前抄寫的圖例塗顏色。筆記本上畫著簡單的火柴人,火柴人作為參考用的比例尺,身後立著一副以鉛筆描繪的公鹿骨架,明顯塗改過不少次,鹿角的左右橫幅大於兩個火柴人加在一起的長度,標註則以紅筆寫著「已絕種」。
薛清華對於自己畫的大角鹿相當滿意,腦子裡想的盡是「如果這隻大角鹿是機械組合成的軍事武器,那牠的角應該射出飛彈還是雷射死光」之類屬於青春期理科男校生會有的問題。
「阿薛……阿薛……!」坐在靠窗位置的阿爾泰偷偷摸摸地對薛清華使以眼神。「我中午要去醫院一趟,學生餐廳的打工就麻煩你幫忙代班了──」
「現在是上課時間,交頭接耳會影響學習效率的喔,阿爾泰同學。雖然你奶奶大概也撐不了幾年,不過還是講點好聽話,祝她早日康復吧。」
「是,謝謝老師的關懷。」阿爾泰朝著克雷雅的背後比了個中指。「」
「今天要講的主題是,『械轉換』,也就是各位膚淺又愚蠢的高中男生,自以為是『變身』的行為。當然我不指望你們聽得懂啦,反正我薪水照領,你們要是成績下滑的話,就自己夾著老二滾出這間教室。」
末端被染成淺金的粉紅色微捲髮尾,隨著克雷雅在黑板上振筆疾書的手不動作一同搖曳,偶爾露出底下白皙的後頸,教室裡的男學生們大多數把視線停留在克雷雅的臀部到腳踝之間,端看他們的性癖偏好的是短裙、過膝襪、還是小腿的線條而定。擔任這群年輕雄性動物講師的克雷雅,外觀僅僅二十齣頭,帶著點未脫的青澀,卻已經是城市內數一數二的多項學術權威。據不少被她劈頭臭罵過的學生表示,除了從她身上得到知識以外,似乎另外還有言語上的被虐癖好被因此啟迪了。
「老師,我有問題。」
坐在第一排的薛清華,在舉手的當下,就做好被迎頭痛罵的準備。
「我知道,你們的智商都有問題。怎麼了,支那賤畜,打算裝病回家,還是翹課去買午餐?」
對於漸暖的天氣難以忍受,克雷雅索性拉下領帶,解開襯衫最上方的兩顆鈕釦,大膽地展現出傲人的身材。
「古代種的械轉換上次已經教完了。」
薛清華連手都還沒放下,狹窄的教室空間就已經被咒罵跟抱怨聲佔滿。
「搞屁啊!這樣考試範圍又增加了!」
「你偶爾替我們這群後段的想一想好嗎!」
「媽的就是你們這群活著只知道死讀書的東朝人,期末考又沒得混了啦!」
教室裡除了因為提出問題被咒罵的本人以外,唯二沒有參予起鬨的只有阿爾泰,跟另一名坐在教室最後方靠走廊角落的肥胖少年,這兩人沒有埋怨的原因,並不是基於同學愛或對課程的挑戰興趣,單純是因為他們正專注看著抽屜裡的色情雜誌。
「現在還在上課中呦,你們這群對社會毫無幫助的人類渣滓。真不妙啊,我其實沒有準備接下來的教材。」
克雷雅從胸前的口袋抽出操作投影螢幕用的資料筆,以煽情的手勢握住筆桿,大拇指的指心規律按摩圓滾滾的筆尖。
「有妳這樣的教授嗎……」
「是人類學者太沒用了,連學院長的職位都差點被我整盤端走。」克雷雅注意到薛清華筆記本上的大角鹿。「簡單說明第二期古代種類人械的特徵與食性,否則當了你。」
「為什麼突然……」
「少扭扭捏捏的,娘娘腔。」克雷雅一副理所當然的表情,舉起右腳踩上薛清華的桌面。「如果寫筆記只是想做模樣,那麼你還是乾脆點休學,別浪費貴重的教育資源。」
「第二期古代種M.O.E.,泛指在第二次人械戰爭時被投入戰爭的新型機體,具有最初的奈米機械重組結構,在大量攝食超過身體所需熱量時,可以轉換成已知滅絕生物的外觀。然而因為好戰的習性與容易過熱的身體構造,目前已知尚能活動的個體只剩下十二架。」
「十一架。」
「可是上週妳教的是十二架。」
「用點腦袋思考,這意思就是有一架類人械停止活動了,你讀不懂潛文本嗎?」克雷雅用手背重砸桌面,直接把薛清華費盡心思整理的筆記,連同塑膠桌劈成兩半。「勉勉強強,就當作你有在聽課吧。」
克雷雅撥開蓋住綠色瞳孔的瀏海,對半空甩了幾下資料筆,一匹雄壯的駿馬憑空浮現,駿馬長著四隻肌肉結實的腳,在教室內十幾名學生訝異於栩栩如生的駿馬生殖器時,克雷雅迅速擦掉黑板上的書寫內容,重新寫上兩個大字。
「藍圖?」
「現在開始要講的,在學界還只屬於假說的階段。」克雷雅短暫收起輕浮的態度。「複雜的部份跟專業術語我會簡化,所以還請各位盡量跟上。」
馬的影像產生變化,腳的數量增加到八隻,白色的馬皮被除去,銀白色的電路管線在由於無數奈米機械聚合成的肌肉組織間閃爍,三顆特別註解的紅點分別標記在腦、咽喉,與胸的位置。
「教授,這個是北歐神話中的神馬──『史雷普尼爾』對吧!」
一名留著金髮的交換學生興奮地叫出聲來。
「別得意啊包爾斯,這沒甚麼難度。」克雷雅指著駿馬多出來的四隻腳。「這是之前分析北方種的殘骸後,所得到的結果,基本上是禁止公開資料,不過反正你們也沒聰明到可以看懂啦。直接跳到結論吧,四隻多出來的腳,都只是複製另外四隻的結構而成。」
克雷雅揮動資料筆,連續跳過數張支離破碎的死屍照片,嚇醒了學生們昏昏欲睡的低迷學習精神。
「不是吧,等等就是午餐時間了耶……」
薛清華轉頭向窗檯邊的阿爾泰抱怨,阿爾泰依舊不動如山地看著成人雜誌,滿臉天塌下來都與自己無關的從容。
「啊,忘記把屍體照片拿掉了,不過沒關係啦,反正你們笨到連上課內容都記不住,不至於留下心理創傷的。」
螢幕上的八腳馬換成了一條身體細長的綠色生物,如蛇的光滑身體上長著兩隻握有寶珠的利爪,火炬般的雙眼貼在頭部兩側,頭頂豎著兩根直指天頂的鹿角。
「龍?」
「嚴格說是東朝對於龍的想像。頭似駝,角似鹿,眼似兔,耳似牛,項似蛇,腹似蜃,鱗似鯉,爪似鷹,掌似虎,是也。其背有八十一鱗,具九九陽數。其聲如戛銅盤。口旁有須髯,頷下有明珠,喉下有逆鱗。頭上有博山,又名尺木,龍無尺木不能升天。呵氣成雲,既能變水,又能變火。所有的特徵,都可以用現有的生物特徵來組合,也就是說,類人械確實有機會透過械轉換,決定讓自己成為傳說中生物的形象,然而為什麼不這麼做呢?」
「這樣……是不是只要大家都變成龍或是天使不就好了?」
坐在最後一排靠走廊角落的胖子抓了抓跨下。
「哈哈哈哈哈,菲尼克斯你這個笨問題實在太好笑了。」克雷雅假惺惺地拍手。「不過答案可不是上課只知道偷看色情書刊的人,能夠想出來的。」
男學生們開始恥笑滿臉冒汗的菲尼克斯,圓滾滾的內向青年低著頭收起色情書刊,桌上依舊空空如也。
「老師。」薛清華舉手。「菲尼克斯只是把每個人都有的疑問說出口而已。」
「我有說他的蠢問題不值得解答嗎?」
「沒有。」
「那就閉嘴,大熊貓。」
克雷雅揮動資料筆,畫面上的手繪圖,換成真實的照片,照片裡維持著冷凍狀態的龍,正由工人們割去外皮,底下的是一大團混濁的膠狀液體,包覆著畸形的器官、曲折的骨架,以及大量無用的斷裂導線。
「……械轉換失敗了嗎。」
薛清華看著地上被克雷雅以手刀劈成兩半的筆記,他撿起其中兩張紙,分別是大角鹿的半邊顱骨,與劍齒虎的正面頭部素描。
「把不同種生物藉由合成,塑造出超越的物種並賦予神性,只存在於人類的想像之中,然而這樣的想像,違反了實際的演化、基因遺傳,與物理定律等諸多的現實層面。一旦類人械嘗試去篡奪神話的形象,就會受制於機體功能無法實現,而成為廢鐵的伊卡洛斯。我推測這也是為什麼,有一部分的類人械,選擇改用與人類的身體組織,甚至大腦細胞結合的方式完成械轉換,因為獨自進化的未來,是個體意識所無法意識的未知。」
「但是在其他城市,不是曾經透過合成技術,修改鱷魚與蝙蝠的資料結合成西方龍嗎?」
「那條龍被鎖在動物園裡,每天都得注射抗憂鬱藥物呢,既不會飛也噴不出火,反正只是用來騙觀光客錢的空殼而已。」克雷雅從褲裙口袋裡拿出手機,上頭綁著動物園販售的龍形紀念品吊飾。「我主張,類人械並沒有掌握『進化』,至少目前還沒有。打比方說,有一個快餓死的藝術家坐在他可悲的畫架前,嘗試靠著畫出一朵從來沒有人見過的花,來得到上流社會的認可。可是啊,人類能夠想像出自己所無法想像之事物嗎?沒人見過的花,需要填上沒人見過的色彩,而因為這種色彩不允許存在於任何已知的認知基模內,必須是完全原創,不涉及半丁點的舊有經驗。就算把這朵花畫了出來,這朵花也只具備著外表,內部的『藍圖』為何,我們又能夠想像嗎?把一輩子都用在練習繪畫領域的畫家,不管揣摩出多少可行的結果,結果都只是在過往曾有過的資料裡尋找。」
「但老師,藝術創作與真實性應該可以是不相干的。」
「虛構與現實,是基於共通的生物經驗。」克雷雅揮動資料筆,投影畫面換成了西洋龍的黑色剪影。「現代的類人械,統計樣本內的百分之九十六點七以上,都參照已知品種且成功繁衍的生物藍圖,來完成械進化的重要階段。追求成為『龍』的個體,下場如同各位所見。」
「明明最初只是人造出來的兵器,卻想藉由模仿傳說的生物,站在人類頭上,好可悲的慾望。」
多愁善感的包爾斯感傷地嘆氣。
「我倒不這麼認為。」薛清華掩飾內心的雀躍。「或許有機會成功也說不定。」
「別開玩笑了,阿薛。」阿爾泰放下色情雜誌。「我是不知道你是有多喜歡M.O.E.啦,不過那樣的話,會有很多人被殺掉吧?」
「M.O.E.殺的人又沒有人類自相殘殺來得多。在我的老家,龍和西方的惡魔形象不同,傳說看過龍的人都會得到上天的保佑。」
「我很高興能看到各位對於這話題的參與度如此之高。」克雷雅的語氣同時摻雜褒揚與暗諷。「不過期末考不會考喔,因為這只是假說。老實地忘了這些,好好準備之前上的內容吧。」
「老師妳會當人嗎?」
阿爾泰心虛地發問。
「當掉你們?別逗我笑好嗎,學校根本不準許我當掉你們這群腦裡裝精蟲的白癡,我來這裡教課,單純是因為只要浪費時間被一群發情的小男生意淫,就會有錢進我的研究帳戶。」
「一如往常不留情面啊……」
薛清華收拾起地上的筆記殘骸,等著下課鈴聲打響。
「你們在這個年紀,對於爭取自己的價值,看起來一點危機意識都沒有呢。」克雷雅的嘴角不懷好意地上揚。「這樣吧,距離畢業還有一年,只要在畢業時拿到S等評鑑分數的人,我就幫他『品簫』。」
「……」
薛清華簡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全身的血液像是脫韁的野馬一般橫衝直撞,他向依舊沒聽懂意思的阿爾泰使了個大事不妙的眼色。
「老師那句話是甚麼意思,阿薛你聽得懂嗎?」
「就是……樹懶叫。」
樹懶也作樹獺,是哺乳綱貧齒總目披毛目下樹懶亞目(學名:Folivora)動物的通稱,叫聲與人類嬰兒十分相似。
「老師是認真的嗎……怎麼想都會被她咬掉吧……」
「根據我的經驗,她只要說出口的承諾,就一定會去做。」
「……阿薛,我們來組讀書會吧。」
阿爾泰躊躇滿志地握拳,薛清華已經能預知未來,看到阿爾泰在明年的日曆上寫下「聽樹懶叫聲」的奮鬥目標。
「我實在不希望你的成績,是因為這種原因才進步的。」
「End justifies the means!」
「那就加油吧,猛男。」
薛清華聽著腸胃咕嚕咕嚕的飢餓悲鳴,一邊思考起中午短暫的休息時間,該買些甚麼點心帶給在國中部上課的妹妹,對於老師究竟會不會替自己口淫這件事情不敢多想,只好轉移注意力,在殘破的紙上畫起內心理想的機械龍。
「那那那那個……」
菲尼克斯的臉頰抽動著,戰戰兢兢地舉起手。
「怎麼了?剛剛的規則,說得還不夠清楚嗎?」
「不管是誰……只要成績有到就可以嗎?」
「當然啊,畢竟每個學生對我來說,就跟學校餐廳裡的C餐一樣珍貴啊。」
「那不是最便宜又最難吃,俗稱是餿水蓋飯的噁心餐點嗎?」
阿爾泰小聲地插嘴。
「不用懷疑,這是她表達教學熱枕的方式。」
薛清華轉過身看著菲尼克斯,好奇他接下來會詢問哪些用股間小頭思考的問題。
「老師妳真的吃過洨喔?」
「精液是甚麼味道,很好的問題呢。老娘又沒吃過,同學你可以發揮求知的精神試試看啊。」克雷雅用舌頭舔了舔操作投影螢幕用的資料筆。「你現在應該思考的,應該是怎麼得到獎勵才對吧?快點把小雞雞收起來吧,吊車尾的小胖,你不跑起來的話,我的嘴巴可是會飛走的喔。」
瞇著眼笑著的克雷雅轉著資料筆,突然冷不防地將資料筆投向發問的菲尼克斯,資料筆貫入桌面,一舉擊穿抽屜的隔板,從他的生殖器旁擦過,一本被鑽出洞的成人雜誌掉在地上,從破洞的位置冒煙起火。
下課的鐘聲與火災警報器在同時間響起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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空氣中隱約飄著淡淡的血腥味,薛清華就此打住回憶,掃視起四周是否有新鮮的屍體,或正在擔任見習屍體的人類。石柱上的火把隨著時間的經過,有規律地熄滅,最初是每隔十二根柱子中熄滅一盞,現在則每四根柱子,便有一根的火把陷入燃燒殆盡的死寂。
河水的顏色逐漸變成鮮豔的金黃,他在這時想起,類似的情境在科學頻道也曾經看過,播的是一連串淘金客深入險境,尋找失落黃金國的特輯。節目中,優秀的白色人種肆無忌憚殘殺當地的原著民,並挖空山壁放掉湖水,挖出大量的黃金與寶石。後來山壁崩塌,大量的原住民死亡,白皮膚的征服者們帶著黃金回到故土,把沾著血的貴金屬鎔鑄成教堂內的裝飾物。
「這是哪門子爛故事啦。」帕羅蒂亞的抱怨打斷薛清華的思緒,擺出一臉食物中毒的不適模樣。「我還以為你要講的是『下雨天有小動物死掉,大家都哭了』的那種騙眼淚橋段。結果竟然只是關於色情狂M.O.E.老師的回憶嗎?」
「妳完全沒有把關於龍的部分聽進去。」
「意思是我的械轉換超強的對吧!」
「不,『漢尼拔』距離傳說中的龍還很遠,只是外表用來威嚇敵人的裝甲而已。」
「我不要聽,我不要聽。」
帕羅蒂亞摀住耳朵,左右甩頭想遺忘掉薛清華一番潑冷水的言論。
「克雷雅當時研究的是獨力械轉換的M.O.E.,關於和人類共存的M.O.E.也許不適用這套理論。」薛清華平淡地敘述著,眼神飄向了很遠的彼方。「更何況,她並沒有提出這套理論就失蹤了。」
「你的老師也太離奇了,會不會是被怪獸家長吃掉的?個性這麼糟糕的傢伙,到處都有冤家也不意外吧?」
「她只有在我們面前,才會刻意擺出這麼惡劣的態度。阿爾泰後來以全校前二十名的成績被推薦進管理局,可以說大多數得感謝克雷雅老師當年在課堂上的一番話。」
「我以為他是同性戀。」
「他不是。」
「真可惜,所以克雷雅幫他吹了嗎?」
「阿爾泰沒告訴過我。」
「是嗎,那麼你跟那個猥瑣的小胖呢?」
「不是每個學生都會揚名立萬。我很感謝老師,也對她相當愧疚。」薛清華收起了短暫陶醉在過往中的悲愴眼神。「克雷雅的主張是:如果M.O.E.械轉換後的外觀與性能,與傳說中的生物相仿,那就代表距離真正的進化更加靠近一步。假設『伐龍』像壁上刻畫那樣,是擁有龍外型的M.O.E.,那最好跪著求她放過我們一馬會比較好。」
「所以史雷普尼爾也沒甚麼了不起的嘛,哈哈哈哈……」
帕羅蒂亞生硬的笑聲,難以掩飾她笑臉面具下的情緒波動。
「三個小時經過,十二根柱子中熄滅三根。」薛清華注意著柱子之間的陰影。「看來等到火全部熄上──」
「雅典娜就會死?」
「不,是我們可能會永遠被困在這裡。暫且不論那隻凱普利所說是真是假,光是你看得懂古代文字這點,就已經夠讓我毛骨悚然。」
「果然你也會害怕嘛!」
「只是先前沒說出口而已。妳到底是在哪裡見過古代卡利斯普托拉文字的?」
「別用那種眼神看我,我也想知道啊。」
石磚鋪陳的道路來到盡頭,一艘蘆葦織成的竹筏靜靜地靠在岸上,眼前的道路被金黃河水隔絕,不遠的另一端有座平坦的沙洲,數百公尺高的石門似乎就在沙洲遙遠的盡頭那端。
兩人懷著忐忑不安的情緒搭上小舟,隨波逐流地飄越到對岸,細緻的沙粒鋪成平坦的金黃色地毯,在四處一片燦爛的景色中,卻樹立著兩根黑色的方尖塔。一陣不知從哪吹起的風颳過,捲起細緻的金色沙粒在空中飛舞。
「『通往死後審判的最後一段路,部分手續費自行負擔』。」帕羅蒂亞念出方尖塔上的難解文字。「『患有心臟病與高血壓病史者請斟酌使用』。」
「後面兩段是妳自己加的吧……」
「我在試著幫你緩和緊張的情緒嘛。」
帕羅蒂亞不滿地鼓起嘴。
「是嗎,那麼多謝了。」
兩人先後深入廣闊的沙洲,幾具乾癟的動物屍體半埋在沙中,廣闊的荒漠上看不見半根石柱與火把,只能用河水以及帕羅蒂亞發光的雙眼辨別環境。風悄悄停了,飛舞的金色沙粒受到重力牽引飄落,在沙洲上堆疊出模糊的人形。沙人舉起雙手朝向薛清華,無聲地擋在他前進的方向上。
「讓開。」
沙人沒有發出聲音,無聲地搖頭,灑下身上的沙粒。更多的沙人從沙洲上站起身來,伸出手替自己捏造輪廓,有男有女,也有老態龍鍾的長者。
「這些是啥啊……怪噁心一把的。」
「只不過是一些用沙堆成的幻影罷了。」薛清華冷冷地取出手槍。「儘管外貌相似,終究是無法──」
「吃飯了,四少爺。」其中最為高大的沙人張開嘴巴,發出渾厚的嗓音。「吃飽一點,不然上學怎麼有力氣呢?」
「哪裡來的少爺?明德你要是把這孩子寵壞了怎麼辦,瞧他整天在外頭拿樹枝跟隔壁的孩子打鬧,要是真以為自己是大俠,傷害到人家,咱們可賠不起啊。」
婦女外觀的沙人嘆氣,吐出滿口的細沙。
「乖孫啊,你要好好聽你爸媽的話,這些飯得來不易,你也知道咱們薛家過的日子就只有一個『苦』字,你三個哥哥全都早早地被老天帶走。將來就只能指望在你跟你妹妹身上。」
駝著背的沙人語重心長地以臉上模糊的兩個眼眶空洞對著薛清華,沙粒從眼眶裡漏了出來,彷彿流出的是悲苦的眼淚。
四具沙人一步一步朝著薛清華靠近,神情痛楚的薛清華咬緊嘴唇,低下了頭。
「帕羅,還記得我曾經說過的,在東朝鄉下,剛出生的孩子很容易因為醫療資源缺乏而病死。我是家裡的長子,單純只是因為我活了下來。」
「嗯,我記得。」怕羅蒂亞抽出收納在鞘內的長刀,刀身在接觸到空氣的瞬間迸散出死亡的艷紅火花。「下一句是『窮鬼活在這世界上,連替死人感傷的時間都沒有』。」
高溫的刀身輕而易舉僅靠揮動時的風壓,劈散開組成虛偽人形的細緻顆粒,潛伏在金色沙粒下的三隻黑色聖甲蟲掙脫高溫的亂流,繞過長刀的刀身朝帕羅蒂亞的咽喉咬去,卻在空中遭到薛清華手裡的對械槍一一精準擊落。
「只剩下妳了。」
對械手槍漆黑的槍口對準僅存沙人的腦門,不具有臉部輪廓的沙人依舊沉默,緩緩伸起了右手。
砰──。
槍聲響起,子彈貫穿沙人的頭部,沙人搖搖晃晃地轉過身,將右手食指指向遠方緊閉的高聳石門,左手則插入了自己的胸口。
「心臟……」沙人從臉上遭到槍擊的窟窿內發出空洞的風聲。「帶著心臟前往審判……」
沙人掏出埋藏在胸口下的堅硬物體,在彩色的水晶狀寶石離體同時,分解成無數的金色沙塵,回歸到寂靜沙洲的懷抱。帕羅蒂亞連忙收起武器跑上前,撿起即將被淹沒在沙中的彩色寶石。
「妳絲毫沒有對於陷阱的提防心態嗎?」
「別這麼緊張,搞不好可以賣錢耶。」帕羅蒂亞仍然沒拿掉臉上礙事的鏡片,揉了揉眼睛。「糟糕,沙子跑進眼睛裡……」
「在這種時候還打算享受幻覺的話,妳不如看看那個吧。」
前方不遠處的地上躺著一具下半身全裸的乾屍,應該是受到帕羅蒂亞方才揮刀的風壓,被吹去體表沙粒後出土的產物。乾屍的腳旁丟著一把幾乎全新的對械步槍,與沒有拆封的口糧,不知為何乾癟裂開的嘴唇像是在開心的大笑。
「免費食物!」
看到屍體的帕羅蒂亞興奮地像是食腐的兀鷹,連忙衝上前去搜颳走尚能使用的物資,打開口糧包裝大口大口吃了起來。
「我說妳,未免也太沒有防備心了吧……」
薛清華走近死前依舊保持愉快笑容的屍體,屍體的左臉頰上有一條因縮水而收束的疤痕,看起來不像是最近造成的傷勢。
「這條疤看起來有點面熟耶。」
「刀疤臉。」薛清華從屍體穿著的防彈外套下搜索出身分識別文件。「對於參加過北方戰爭的士兵來說,或許死在這種地方,比起在城市裡慢慢腐朽要來得適合多了。」
刀疤臉的屍體上看不出遭到槍彈或刃器攻擊的痕跡,暴露的生殖器上頭卻滿是摩擦與撕裂傷,難免令人聯想到魅魔榨取雄性生物精力至死的荒野傳說。
「他的雞雞好大喔。」
「現在該注意的不是這個。沒有掙扎的跡象,甚至還呈現出極度愉悅的狀態,在這樣的情緒中死去,對一個士兵來說,或許也是解脫吧。」薛清華粗魯地將屍體高高拋起。「然而我並沒有陪伴你的打算。」
接連的火藥擊發聲響起,約四百公尺遠的沙丘上,閃過兩道人形黑影,黑影手裡的槍口發出陣陣白光,在乾燥的屍體上開出數不清的坑洞。薛清華與帕羅蒂亞早一步躲進先前埋藏屍體的坑洞,銃彈激起才剛恢復平靜的沙塵,像是場驟起的陣雨。
「帕羅,用『達摩克利斯的工地事故』。」
聽著銃彈的雨聲,薛清華能夠感受到,自己的生命一旦暴露在彈雨中,與沙人在梅雨季節出門玩水會是同樣的結果。
「欸,我以為你很排斥那招?」
「可以的話,我確實不希望見到,況且妳的命名品味十分糟糕。」薛清華將刀疤臉遺留的軍籍牌握緊。「適當的威嚇是必要的。」
「先說好,等一下不準拿我的身高開玩笑。」
帕羅蒂亞拉開防風大衣的衣袖,露出白皙的右手腕。她抽出長刀直線割開右手腕,紅色的金屬粒子流出,覆蓋住手上的皮膚,重新冷卻成尖銳的堅硬鋼殼,五指的關節重新排列,集聚在一點的指尖末端伸出黑色的錐狀尖刺。帕羅蒂亞高舉手腕重組成的黑色長錐,手肘關節處一陣刺眼的火光燃起,將黑色的長錐如導彈般射向高空。槍聲與長錐墜地聲幾乎在同時停止,震耳欲聾的爆炸巨響毫不留情地將高處的沙丘夷為平地,兩道人影隨著細緻的沙塵炸上半空,狼狽地落在柔軟的地面上。
「真有你的啊……阿四!」
渾身是血的小黑,抱著被炸得焦爛的右手,由面無表情的九條攙扶肩膀站起,一跛一跛走在被化為焦土的沙地上。紅色的寶石從他的上衣口袋裡掉了出來,小黑嘗試蹲下身去撿起,卻疲軟地跌在沙上。
「不老實的做法,就得承受不老實的報應!」
薛清華舉起對械步槍,朝百公尺外的小黑走近,槍口對準小黑的身體,保險已經解除了。
「事到如今你還相信報應這種東西……可惡……到底是怎麼看穿我的埋伏……」
「帕羅蒂亞有個很特別的習慣,就是很喜歡亂說話。你大概很難理解吧,因為『他的雞雞好大喔』是個暗示遇敵的信號。」薛清華與九條空虛的瞳孔四目相對。「對你來說,M.O.E.或許和我一樣,都只是你追逐名利的工具跟踏板,然而這點,註定你必須失敗。」
「又是那副高高在上的口氣,你就這麼期待我的失敗嗎!」范小黑的臉上滑下恥辱與憤怒的眼淚。「為什麼要阻止我成為『王』!為什麼你就是不肯讓我脫離悲慘!只要能坐上那艘船,將金錢跟寶藏收入手,我就可以證明自己--」
「證明自己是個王八嗎?就此打住吧,小黑,你不值得為這點事情出賣自己,說好路見不平的人,一開始是你啊。」
「像你這樣人生四平八穩的人,怎麼可能有辦法理解我的悲慘!」范小黑嘶聲竭力大吼,把頭上戴著的破爛軟帽拋上高空。「九條,宰了他!我不能忍受這個人和我玩的是同個遊戲!」
九條舉起雙手,迅速挺身接下了薛清華手中步槍擊發出的子彈,彷彿不知痛覺為何物,即使渾身都是崩解的金屬粒子,她依舊從左手的掌心伸出砲擊用的金屬管,漆黑的砲管深處亮起蒼白的電光。
「動手,轟龍。」
薛清華壓抑住內心對於小黑僅存的憐憫,下達攻擊的指示。紅色的身影從沙底竄起,不偏不倚對上九條掌心砲管的射擊軌道,帕羅蒂亞脫去礙事的眼鏡,任由好戰的本性奔馳,她緊急修復好的右手掌心同樣匯聚著紅色的熱炎。
「『爆轟』!」
帕羅蒂亞搶先對方發射砲擊,紅色的高溫爆炎熔燒過沙粒,轉眼將小黑與九條的輪廓連同地面,化成一片熔岩的火池。
「這火力……難道……」
就連身為宿主的薛清華都訝異於爆轟異常的破壞力,熔岩池緩緩流動,被烤過的炙熱空氣黏附在皮膚上,使得薛清華渾身直冒汗。
「哈哈哈哈哈哈,看到了吧,這就是最強M.O.E.的實力啦!」
為了修復被當成砲彈擊發出去的右手腕,而挪用身體其他部位的細胞,尺寸稍微縮小的帕羅蒂亞肆無忌憚大笑出聲,看著眼前仍劈啪燃燒著的得意之作。
「別得意太早,那是械轉換。」
「欸?怎麼可能成功啦!」
「恐怕現實的物理法則,不完全適用於資料世界的範疇,在這裡的現象經過誇大或是省略,無法用過往的經驗照原樣套入。」
熔化的砂池吐出朝天的火舌,熔融狀態的沙粒在半空冷卻,形成一道扭曲,卻隱約泛著礦物光芒的尖柱。火舌中的黑影擺脫掉裝甲表面的熱量,在空中接住落下的棕色軟帽,四平八穩地以腳底堅硬的蹄,立在冷卻的沙柱上,維持高處俯瞰的姿勢,將雙手交叉在胸前。
「謝謝你啊,阿四,要不是你的幫忙,九條也不會為了保護我而變成這樣的型態。」
小黑粗俗的口音從鹿與人混合外型的機械裝甲下傳來,頭頂上金色的龐大犄角仍在生長,如伸向陽光的樹枝般展開三公尺的橫幅。
「這方面倒是彼此彼此。」薛清華的嘴角微微地揚起。「你能夠繼續在那狀態下保持理性多久呢?」
「死到臨頭還──」黑色的鹿頭人突然痛苦地痙攣起來。「薛清華!這是怎麼一回事!」
「和你同步的M.O.E.,目前的思考單元,因為先前發射的魔彈,所以是休眠狀態的對吧?也就是說,你的腦必須處理原本九條所需要管理的大量資訊。」
「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
覆蓋著鹿頭的裝甲剝落,露出小黑因痛楚而扭曲的臉部表情,他伸手抱著從自己頭蓋骨長出的金色鹿角,悽慘地大叫,從柱子上跳下嘗試攻擊薛清華,卻因為頭痛欲裂而跌在冷卻的岩石上,面前的兩人連手指都沒有移動,默默地看著他走向自滅的最後一段路。
「這傢伙,整個ㄎㄧㄤ掉了耶。」帕羅蒂亞拔刀打算替小黑執行斬首。「再見啦,冒牌牛仔。」
「我才不是……冒牌牛仔……我是被機率選上的人……如果腦部燒毀存在那0.013%的機率能生存……那我就超越給你看!」
「別做夢了,那跟在手機轉蛋遊戲沒有特殊UP的時候抽到指定角色一樣困難耶。」
「我不是在作夢!妳甚麼都不懂!」
小黑頭上的鹿角突然曲折變形,向地面重重撞擊,鹿角在敲擊冷卻地面的瞬間迸出金色的火花,刺得薛清華與帕羅蒂亞短暫閉上雙眼。
當火花消退後,小黑的蹤影消失在視線中,只剩下與他形影不離的軟帽落在沙裡。薛清華走上前將其撿起,在帽內發現一張層層折疊的紙條。
「材料:鱸魚1尾、薑絲適量、蔥段適量、水1500cc。調味料:鹽1/2小匙、蒜頭依個人喜好添加、米酒2大匙。」
「不要亂喊食譜,帕羅。」薛清華將紙條收進口袋。「是某種難以下嚥的東西。」
「難道是擦過屁股的廁紙?」
「妳很快就會了解的。到時候,妳會寧願自己收到的是擦過屁股的衛生紙。」
薛清華語重心長地搖頭,再度朝著沙洲遠方刻有龍形浮雕的石門邁步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