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 沙盒遊戲

本章節 19705 字
更新於: 2019-07-07
  ──沒有規則就是我的規則!


  「海威吐惹點著粽~萊茵吐惹點著粽~」
  五音不全的歌聲在密閉的車廂內繚繞,帕羅蒂亞即使手腳遭到五花大綁,依舊維持著在浴室邊洗澡邊唱歌的輕鬆態度。擁擠的貨艙內塞滿說不出名稱的分析儀器與軍火裝備,左眼上帶有刀疤的粗獷男人,正和匕首隨時不離身的稚氣少年打著撲克牌。糟糕透頂的歌聲似乎帶有傳染性,打著牌的兩名傭兵很快地便加入以歌聲羞辱〈Danger Zone〉這首經典名曲的行列。
  「別唱了,帕羅。」
  終於忍受不住魔音穿腦的折騰,薛清華有氣無力地懇求走音天後閉上嘴巴,將注意力轉向窗外的濃重夜幕。
  由於缺乏效率的即興編隊,加上在鎮內採買補給物資的時間比預想中更久,車列一直拖到過午夜才向沙漠出發,選在夜晚出發原本是為了避開白晝的炎炎烈日,然而一望無際的黑暗荒漠透著更深的不安與未知,從暗處可能會跳出些甚麼的氛圍難免令人不安,光是思考起來就令人難以短暫放鬆休息。
  「不然換你來被綁在武器箱上試試看啊。」
  帕羅蒂亞心不甘情不願停止歌唱,打了個煩悶難耐的哈欠,她把雙腿從沒綁緊的繩圈裡抽出來,伸進半空,做起通常只有中年發福的家庭主婦才會熱衷的有氧健身操,與其說是無法抵抗,不如說是根本沒有抵抗的意思。
  「我寧可妳數質數。」
  「2、3、5、7、11、13、17、19、23、29、31、37、41、43、47、53、59、61、67、71、73、79、83、89、97、101、107、109、113、127、131……」
  「妳漏掉103了。」
  「到底誰才是機械嗚啊啊啊啊啊!」
  運輸車的車體在這時開始了頻繁的上下跳動,綁在彈藥箱上的帕羅蒂亞被甩向角落,發出狼狽的哀嚎,刀疤臉與匕首小子的牌局被這麼一震,紙牌散得到處都是,兩人心不甘情不願地收拾起卡片。沙漠道路由於長年無人保養修繕,呈現不規則的劇烈顛簸,震得人即使想短暫閉上眼睛休息也無法如願。
  「就快到了,阿四。湮沒的古城市──真正的卡利斯普托拉。」
  小黑在造反集團內擔任臨時首領的位置,他愜意地佔據車內最大的座椅,任由目光呆滯的九條乖巧地躺在他的懷裡用生硬的姿勢撒嬌著,簡直不把那當作危險的機械兵器,而是廉價的性奴或寵物。雙手被綁住的薛清華坐在小黑的對座,看著眼前僵硬詭異的調情,像是在考量著甚麼。
  「還真恭喜你,范小黑,這是我這輩子第一次被人綁架。」
  「識相點,阿四,我是認真邀請你來合夥做生意。」
  「我已經強調過立場,小黑,不管沙漠裡有甚麼,那都不是應該──」
  薛清華試著重申主張,然而小黑從腿上槍帶抽出短槍的動作,立刻使他閉上了嘴,他望著漆黑的槍管,只要一絲火光,腦漿便會隨著他的生命四濺。
  「沒有事情應不應該,出來混只分敢不敢。」小黑收回武器,用手指比出發射的動作。「認清現實吧,你太懦弱了!」
  「……那麼你就繼續把劍齒虎當作可愛的小貓來養吧。」
  或許是放棄辯駁或是勸說的可能性,薛清華把身體貼住椅背,繼續觀賞眼前的活春宮,九條自稱是東方與當地住民混血的金髮美少女,破綻百出的說法就算讓不知情的人聽到,都會認為可疑至極,更何況薛清華對於那張漂亮卻惹人厭惡的臉蛋並不陌生,他暗中記下車廂內所有補給品與儀器的外觀,想像著九條突然清醒,或是自己被迫得殺害幼年玩伴的畫面。
  由小黑挾持來的白色或櫃車為首,十數台大型車輛頭尾連貫著,長驅直入沙漠的中心,顛簸的路途仍在持續,滿載著發財的夢。薛清華看著駕駛座上穿著辦公西裝外套的中年男子,沙塵的爪牙曳過前方的玻璃,留下細小的刮痕,看起來再普通不過的上班族聽著外頭的風沙吹襲,卻始終保持著沉默,車內的後照鏡上綁著一串念珠吊飾,隨著車身微微晃動。
  「老闆,請您抽空看一下外面。」
  「專心開你的車就好,社畜。」
  「社畜?噗哈哈哈哈哈這甚麼沒尊嚴的名字。」
  被當成大型垃圾遺忘在角落的帕羅蒂亞大笑出聲。
  「這有甚麼好笑的?」小黑不屑地用斜眼瞄了倒在地上的帕羅蒂亞。「這老兄本來就叫做蔣設處,妳和他一樣,不過都是給蠢貨養的狗。」
  「你對狗有偏見喔,西部牛郎。」
  「會嗎?狗,叫兩聲來聽聽。」
  小黑惱怒地對刀疤臉與匕首小子下令。
  「汪!汪!」
  沒等到兩挺殺人不長眼的對械步槍上膛,帕羅蒂亞早已卯起來模仿被車輪輾過的淒慘狗嚎。
  「很好,這才是妳身為──」
  突然傳來一陣劇烈的剎車聲,把小黑從金髮美少女白皙的兩條大腿上甩飛出去,他連忙抓住九條的身體,把臉埋入她豐滿的雙峰之間,像個貪圖吃奶的嬰兒,雙眼無神的九條宛如關節壞掉的洋娃娃,被小黑這麼一撲失去平衡,兩人一同跌了個狗吃屎。
  「噗嗚,換個看起來不會過勞死的人來開車好嗎!」
  沉重的武器櫃再度翻覆過來,把綁在上面的帕羅蒂亞面朝下壓住,發出一聲猝不及防的悶吭。
  「社畜,你最好現在解釋這是怎麼一回事!」
  「有東西在……」
  「廢話連篇,不是人難道是鬼嗎?我他媽還不把你這垃……」
  小黑靠著九條的攙扶站起身子,正打算羞辱社畜一番,卻在看到車窗外的景色之後啞口無言。
  表面纏繞著無數繃帶的橢圓物體,從道路另一端城市廢墟的荒林緩慢地靠近,那詭異的東西在胸部周圍長著四隻手,朝向天空的兩隻手腕形狀活脫脫是捆著兩把鏟土用的鏟子,清楚的紅色光線從應該是頭部的部位發出,繃帶底下兩顆圓睜的大眼,相隔數百公尺的距離,散發出鮮艷飽滿的光芒。
  「不可能吧……」刀疤臉揉了揉患有視力障礙的左眼,突然激動地抓住小黑的夾克大吼。「你曾經向我們保證這趟不會遇到『守墓者』!」
  「守墓者?」
  薛清華不自覺地複誦。
  「是,是啊……根據我偷到的資料,『凱普利』應該早就壞掉了才對……」小黑緊張地拍打九條的肩膀。「是吧,九條,凰炎的資料是不可能出錯的對吧……」
  受到操縱的九條面無表情地點頭,然而在場的所有人都相當清楚,即使小黑問的是「妳想不想學樹懶叫」,或甚至是要求自爆指令,現在的九條都同樣會給予溫順的點頭回答。
  「哇,你們竟然還有心情踢皮球。那東西看起來很兇呢,要是不小心被射中,可是連棺材費都省了喔。」
  帕羅蒂亞事不關己地哼笑著,趁機火上加油一番。遠方被稱為凱普利的橢圓物體越來越接近,風沙剝去覆蓋在它外表的破損繃帶,底下包裹的是一隻兩公尺高的青綠色甲蟲,牠的四隻足上仍然纏著繃帶,似乎有點行動不便地一跛一跛拐著,眼睛的璀璨色澤,原來是兩顆巨大的紅寶石受光線照射呈現的質感。
  「哈,是想嚇唬誰啊?還不過就是一隻拿著大便的糞金龜嘛!」匕首小子解開貨櫃車的側門擋桿,拎著一把對械步槍跳出車廂。「跟上啊,你們這群沒種的廢物,不過是隻大一點的蟑螂而已!」
  小子朝著凱普利的右腳射了一槍,凱普利立即笨拙地跪在滿是坑洞的道路上,後方的車輛陸續有人跟著跳下車,明顯是受到寶石的慫恿,搶著想分一杯羹。狂放的彈雨肆無忌憚地落在凱普利青綠色的甲殼上,輕易粉碎掉牠有著美麗光澤的外表,巨大的甲蟲仆倒在地上,像在做垂死掙扎般猛烈抽搐。見獵心喜的傭兵們紛紛衝上前,準備收獲此行的第一隻戰利品,凱普利在此時猛然起身,拉扯破開包裹住前兩對胸足的束縛,往前伸展收納在手腕鏟狀構造之下的重型火器。
  「快點趴下!」
  雙手被反綁的薛清華果斷踢倒小黑與九條,以重心傾倒的身體撲倒了社畜。凱普利腕上四把殘暴的重機槍一齊開火,閃避不及的匕首小子首當其衝,被炸成了血紅色的碎肉花。震耳欲聾的玻璃爆碎聲響與尖銳的破片,像一股暴風般噴濺進車體經過強化的貨櫃車,急著搶功的傭兵們在怒濤的銃彈聲裡跳著肌肉痙攣的舞蹈,身體被開出無數的坑洞,對於寶藏熱烈渴望的血早已噴盡,剩下的,只有無法辨識出原貌的絞肉堆。
  荒涼的路上再度恢復了死寂與黑暗,凱普利紅色的雙眼還在黑暗中亮著,牠拋去因過熱而報廢的槍身,以不帶任何情感的虛無,注視著貨櫃車毀損的殘骸。牠吃力地向前踏出不穩的腳步,蹣跚地拖行兩公尺,正巧踩在小子那把形影不離的匕首上,牠毀損的身軀再也承受不住任何微小的傷害,失衡倒進吸飽鮮血的沙粒中,紅色的幽暗燈光隨之熄滅。
  強勁的風依舊呼呼吹著,薛清華維持著蹲伏的姿勢,專注聽著外頭的聲響,寒冷的空氣凍得他不自主顫抖。蔣設處被嚇壞了,手抱著頭趴在駕駛座下的小小空間,像是在懺悔般喃喃自語,掛在後照鏡上的念珠被打散了,一顆又一顆泛黃的珠子灑得四處都是。
  「你們也是軍人吧,拿去,希望我的決定不會犯錯。」
  刀疤臉將一把野戰軍刀壓在地上推了過來,薛清華隨即熟練地以雙手反綁的姿勢解開束縛,他冷靜地向背後比出待機的軍用手勢。
  「你現在知道我為什麼要制止你了,小黑。」
  「您撥的號碼是空號喔。」
  帕羅蒂亞氣定神閒地以嘲笑代替小黑的答案。薛清華轉身回望,發現小黑並不在車廂內,只留下眼神呆滯的九條,以石膏像般毫無情感的空洞微笑對著自己。
  「不要亂動,第八軍團的轟龍。」
  「欸,你認識我?」
  「這樣人情就還清了。不要謝我,我最痛恨別人謝我。」
  刀疤臉不打算多做解釋,替帕羅蒂亞解開繩子,帕羅蒂亞正打算向他道謝,刀疤臉卻硬梆梆地比起要她閉嘴的手勢。
  「各位!傳說是真的,滿載財富的城市真的存在!城市的守護者已經被我們打倒,如今再也沒有任何東西能夠阻止我們!」
  小黑興高采烈的歡呼從車外傳來,他摸黑在一片血污泥濘中找到那兩顆斗大的紅寶石,興奮地尖叫出聲。
  「……這傢伙的腦袋整個ㄎㄧㄤ掉了啦。」帕羅蒂亞敷衍地拍手。「真是勇敢,人不要命的話誰都攔不住啊。」
  風沙在不知不覺中減緩,東方的地平線泛出一絲微弱的黃色光芒,驅散走夜晚的黑暗,道路彼端的景色逐漸變得清晰可見。凱普利殘骸後方的道路,堆滿了風化的白骨與腐朽的鋼鐵破片,曾經的經濟重鎮如今已化為滿目瘡痍的殘垣斷壁。
  「埋葬了『王』的都市啊,我們終於來到了這裡。」小黑高舉雙手,伸向廢墟都市的中心方位。「這裡就是屬於我們財富與力量的起點!」
  傭兵與研究者們紛紛下車欣賞這難得一見的景象。閃著黃金色光芒的太陽,從嚴重沙漠化的大地彼方升起,當光線照進古卡利斯普托拉城的中心區,一道彩虹色的光線垂直衝入天際,七色的璀璨光輝中,一座完好且莊嚴的三角形金色尖塔自地底升起,神聖的光輝使得在場還醒著的眾人紛紛發出驚嘆與歡呼。
  只有一個人,與一架機械例外。
  「帕羅。記得妳說過,蘭德格里絲就是在這裡被破壞的對吧?」薛清華往車外看一眼,無奈地乾笑轉回頭。「朱鷺的筆記裡,沒有提到關於塔,或是凱普利的事情。」
  「有甚麼關係呢。」帕羅蒂亞的雙眼亮起興奮的亮黃色。「反正那些傢伙的眼睛裡,都已經是繽紛的彩虹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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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浩浩蕩蕩的車列,繞過道路上的障礙,駛進殘破不堪的市中心。沙漠裡惡靈的傳說,與同伴們被打成肉醬的慘狀,在兩顆紅寶石被妥善收進保險箱後,全都被拋之腦後。小黑挑選了廢棄的市政府作為臨時的據點,黃金色的尖塔就座落在方形的市府中庭,在直射的日光下閃閃發亮。
  儘管大多數的人因為連夜行車,以及遭到手持重機槍的聖甲蟲驚嚇,臉上都堆積著明顯的疲倦,物資的搬運依然以驚人的效率在正午左右完成。經過清點後尚未逃跑、折返、死亡的人數剩餘三十七名,外加五架M.O.E.、一隻柴犬、兩隻黃金鼠,與一盒自製的石膏蟻巢。人員全數聚集在堆滿灰塵的接待大廳,等待小黑下一步的指示,每個人都心知肚明小黑的指揮與計劃簡直糟糕透頂,然而沒有他的命令,九條就不會回答,發財夢也就難以延續。
  「這些就是全部了。」
  最後走進集合地點的刀疤臉,放下手腕上的柴犬,一滴汗也未流。還不知道自己失去主人的柴犬好奇地四處嗅著氣味,在蔣設處的腳邊停了下來,憨厚地猛哈氣。
  「對不起……我沒有錢可以養你。」
  社畜想把柴犬趕開,卻招來其他傭兵的訕笑。
  「你們看,狗跟公司養的狗果然很有默契!」
  「快問牠懂不懂得加班啊,社畜,搞不好牠舔老闆比你舔得還起勁喔!」
  「就憑這個孬種也想跟我們分報酬?別忘了這裡是沒有法律的啊!」
  遭受羞辱的社畜沉默著,像是在醞釀內心的憤怒,然而他甚麼都沒有做,就連怒吼反駁的力氣都使不上,沮喪地垂下頭。
  「喂,欺負別人也該有點限度。」帕羅蒂亞抱起哈著熱氣的柴犬。「等到糧食短缺的時候,誰也不要想跟我分狗肉。」
  「活著回去的人數越少,能均分的財物就越多。」
  刀疤臉走進隊列的最外緣,站在薛清華的身旁。
  「那條狗是誰的?」
  「小子養的,他不肯承認自己喜歡可愛的動物,可是又不忍心丟掉,只好拜託我藏起來。」
  「你們之前就認識?」
  「小子年紀輕輕就殺了兩個黑幫的幹部,論狠勁是出了名的。」
  「俱備狠勁,不等同於能夠保全生命。」
  「我同意你,但是沒有狠勁,同樣保不住小命。他會死,只是因為那蟲子比他更狠。」
  「受教了。」
  「我只是沒想到,像你這樣的人,也會流落到這裡。」刀疤臉輕撫左眼上怵目驚心的傷痕。「你究竟是不想抵抗,還是沒辦法抵抗?」
  「都有吧。」
  口糧與飲水陸續傳遞到每個人的手上,在場的所有人都清楚,失去越多「夥伴」便等同能夠獨享越多資源,沒有人為了隊友的死而表現出哀傷,距離金色的尖塔近在咫尺,誰也不想因為退縮懦弱的情緒,和價值連城的寶藏錯身而過。兩名研究員把投影用的裝置推到隊列前方,九條以平穩不帶感情的聲調,對著浮在半空的紀錄資料自顧自地解說起來。
  「卡利斯普托拉,曾經是電子科技極度發達的城市,現在我所使用的大氣投影技術,據說就是來自於這裡的發明。」
  「這傢伙果然可以好好說話嘛。」
  抱著柴犬的帕羅蒂亞壓低聲量,側著頭和宿主交頭接耳。
  「恐怕是人格資料被抑制住,或是消滅了吧。」
  「那子彈到底是甚麼東西啊……」
  「我也不清楚,小黑曾經在私下說過,要用那東西來捕捉械王。」
  「嗚啊,這麼可怕的東西,為甚麼不跟我講啊?」
  「反正會被妳當成玩笑敷衍過去吧。」
  「是……這樣嗎?」
  帕羅蒂亞的表情有點沮喪,沒有繼續說話。
  「接下來即將進入的區域,至今尚未有任何進入過的紀錄。」九條機械式地挪動手指,螢幕上的都市地貌照片隨即切換成畫滿標記與危險警示的三角體建築內構。「我們相信塔的中央電腦主機之內,保存有兩百年前的都市紀錄。」
  「也就是說,只要取出這些資料,我們就可以得到這座城市的金融資產,以及值錢的兵器保存在哪裡。」小黑立刻接話,像是不甘願自己的領袖位置被短暫遺忘。「好了,妳可以繼續說下去了,九條。」
  「謝謝主人。」九條行了九十度的鞠躬。「兩百年前,卡利斯普托拉城曾經遭受過攻擊,我們相信為了避難,當時的人們逃離城市,將來不及帶走的財產,以及未開發完成的兵器棄置在城市地底。」
  畫面上的高塔圖片,被置換成手裡持著機關槍與武士刀的高大甲蟲。
  「這是凱普利,在貝斯特.法蘭德的遊記手稿裡曾經提到過的防衛兵器,性能規格足以替代任何精練的人類士兵。」
  在場對於機械有初步認識的人,紛紛發出敬畏或讚嘆的呼氣聲。
  「貝斯特……法蘭德?」
  薛清華感到一股不寒而慄的不安襲上心頭。
  「欸,學長你也認識嗎?」帕羅蒂亞見到薛清華不穩的神色,連忙趁機舉起手向九條發問。「混血兒,貝斯特.法蘭德是誰啊?」
  「貝斯特.法蘭德是──」
  「我有準許妳回答嗎?妳是不是忘記誰才是負責指揮的人?」
  小黑倉促打斷九條反射反應般的回答。
  「嘖,真是掃興。而且剛剛說的凱普利,不是已經在來的時候壞掉了嗎?」
  「……」
  九條轉過頭,等待著小黑的許可。
  「行,把凱普利的事情告訴她。」
  「凱普利是尚未完成的對械兵器,本體在完成後的全長會超過四十公尺,城市外遭遇的只是作為護衛機的量產品。」
  「那我要怎麼知道,自己不會走路走到一半被其他量產的糞金龜打成蜂窩,或是屎殼郎大老爺突然醒來,把我們全都捏成屎球吞進肚呢?」
  「凱普利量產型的生產紀錄只有一架,本體的心智資料並沒有被完成,是不可能啟動的。」
  九條沒有回答,小黑一字一句咬字清楚地解答帕羅蒂亞的疑問。
  「喔──原來是這樣啊,果然我的擔心只是想像力過剩呢。」帕羅蒂亞乾脆地結束追問。「既然有您這位大人物擔保的話,我也就放心了。」
  「如果沒意見的話,現在開始是休息時間,除了研究班以外的其他人員,一律在分配到的房間休息待機。」
  大廳的眾人呈現鳥獸散,剩下抱著柴犬的機械少女還留在原地,以不懷好意的冷眼看著小黑。
  「會議結束了,趁著我心情好快點滾吧,我不想再聽妳們警告這地方很危險的狗屁。」
  「是這樣嗎,你明知我們只會和你唱反調,為什麼還是把不必要的人員留著?」
  「要不是念在我和阿四多年的──」
  「別鬼扯,就憑那種安撫三歲小孩的睡前故事,你還打算硬撐多久?」帕羅蒂亞的態度和之前判若兩人。「好好把戲演到底吧,冒牌牛仔。先警告你一件事情,我不會因為宿主和你的交情就心軟喔。」
  「宿主……妳還真好意思這樣稱呼那個男人啊。」小黑的嘴角抽動起來。「就這樣被矇騙了二十年,卻還甚麼都沒察覺到嗎?最初發現妳的人並不是阿四,他卑鄙地搶走妳,還想偽裝成一個善良謙虛的好人!」
  「把話講清楚一點,別賣關子!」
  「想知道的話,就去找吧。」小黑故作玄虛地撂話。「想知道妳究竟是甚麼東西的話,答案就在塔的中心,要是不小心破壞掉就不妙囉。」
  「就憑你這種粗糙的埋伏筆方式,我可沒有道理平白無故相信。」
  「不相信是妳的損失,妳就這樣繼續活在無能的庸人們捏造的世界裡,連自己原本的模樣都遺忘掉,貝斯特.法蘭德的遺產。」小黑轉過身去,背對著帕羅蒂亞離開了。「我不會這麼簡單讓阿四得到解脫,我會讓他認清楚,他所不屑的東西才是人生的意義!」
  「就算你這樣說……」帕羅蒂亞摸了摸柴犬毛茸茸的後頸。「我還是甚麼都聽不懂啊,是吧,狗年要素先生?」
  柴犬沒有回答,悄悄地在地板上灑了一泡尿。
  
  //
  
  回到休息室的帕羅蒂亞,一改平時聒噪的習性,把小狗放在地上,挑了離房間內其他人最遠的角落站著。除了薛清華以外,刀疤臉、社畜,與多餘的石膏蟻巢也都在房間內。刀疤臉與薛清華小心地檢查清理著三挺被分配到的對械步槍,與神似午後點心的塑性炸藥,社畜先生則坐在牆角,拿出公事包裡的隨身電腦,惶恐謹慎地寫著工作的檢討報告。薛清華無意中想起先前看到的照片,裡面的蔣設處看起來還很年輕,頭沒有禿,腰沒有彎,牽著一名有點暴牙,但笑容甜美的年輕女人。
  「像你這樣的人,為什麼會來這種地方?」薛清華看著社畜先生皺巴巴的領帶。「關於你老婆的病情,還有電腦桌面上的照片,全都是真的嗎?」
  「……」
  社畜先生咬緊牙關,像是想說些甚麼,然而他終究是忍下,或是懦弱退縮了,依舊一語不發,彷彿前一晚對於黃金的吶喊已經耗盡了渾身的力量。他像個枝葉上隨時會被風掃落的蟬殼,用那雙因為把歲月奉獻給公司而逐漸乾癟的手,敲打著鍵盤。有這麼一瞬間,薛清華竟覺得眼眶有些酸楚,不知道究竟是風沙捲起回憶,還是回憶捲起風沙。
  「會來這裡的人,大多數都是有困難的。」刀疤臉用腳把好奇聞著炸藥包裝的柴犬推開。「恐怕在這裡願意放下暴利,狠得下心把塔裡的寶物破壞掉的人,也只有你了吧。」
  「我的父母是在這樣的狂熱中喪生的,所以比較容易恐慌吧。」
  「說來配口糧吃吧。」
  刀疤臉先一步結束手邊的動作,用滿是汙垢的手打開一包口糧,狼吞虎嚥起來。
  「大概在我五歲的時候吧,東朝興起一股掘墳的風潮,貴族的古墓被一一翻空,為的是把裡面的珍貴文物拿來振興經濟。」
  「姓范的有和我們提過,記得你和他都住過白癡村對吧?」
  「白楊村。」
  「兩個聽起來差不多。」
  「是差不多。」薛清華稀鬆平常地說著。「我的父母,因為不肯讓朝廷強挖家裡的田地,被關進火爐裡,提煉成壯陽藥了。」
  「那真是……噗……非常的遺憾。」
  「笑也無所謂的,東朝就是這樣的地方。把一點都不好笑的事情弄得荒謬誇張,然後人民就會忘記,自己依舊活在這種荒誕無稽的現實裡。」
  「哈哈哈哈哈哈哈,真有你的。」
  刀疤臉放聲大笑起來,然而在笑聲之後,房間內又靜了下來,只有社畜先生的鍵盤敲打聲還不斷響著。明知沒有網路,也沒有充電的設備,蔣設處仍然把握住時間燃燒自我,柴犬似乎喜歡鍵盤敲打的聲音,把兩條腿搭在他的小腿上,傻呼呼哈著氣。
  「喂,學長,你認識貝斯特‧法蘭德嗎?」
  帕羅蒂亞打破短暫的沉默,語氣中似乎有些不滿。
  「在夢裡見過。」
  「哈啊?平常叫我不要隨意開玩笑,結果現在換成你帶頭起鬨嗎?」
  「我並不是在開玩笑,倒是妳發問的態度充滿了敵意。」
  「那個冒牌牛仔說我是貝斯特‧法蘭德的『遺產』。」帕羅蒂亞緊皺的眉間難掩焦躁。「還有在白楊村第一個挖到我的人,並不是你。」
  「這些事情很重要嗎?小黑的發言裡帶有太多的聳動成分,我不認為該在這種時候輕信他。」
  「知道歸知道啊,笨蛋。」帕羅蒂亞難耐地用腳跟摩擦地上的灰塵。「我啊,偶爾也會想知道,自己究竟從哪裡來的,還有原本的自己可以做到些甚麼。」
  「這就是妳動搖的原因嗎?」
  「七年前遇到的那隻胡狼頭怪物,問了我一個問題。」
  「怎樣的問題?」
  「『妳相信天命嗎』。」
  「那麼妳的回答呢?」
  「我可是差點就被破壞掉了,哪有心情想這個……你就是這樣才會讓人火大啦。」帕羅蒂亞賭氣似地把雙手叉在胸前。「我啊,突然很想現在把你抓起來痛扁一頓!」
  帕羅蒂亞握緊拳頭,看起來不像是開玩笑。
  「被簡單挑撥兩句就打算鬧脾氣的話,我可不打算奉陪。」
  「那你就等著跪在地上哭著求饒吧!」
  鬧彆扭的M.O.E.二話不說便朝著宿主猛撲,地面正好在此時劇烈搖晃,刺耳的爆裂聲響壓迫鼓膜,帕羅蒂亞受到突而其來的驚嚇,失衡的身體一如往常地以臉朝下的姿勢摔倒在地。
  「不要砸下來……我的報表都還沒有備份啊……」
  社畜用身體保護著電腦跟柴犬,跪在地上歇斯底里地哀嚎著。
  「又是敵襲嗎?」
  刀疤臉迅速武裝,快速地拿起通訊設備向其他人員詢問狀況,然而通訊設備卻遭到嚴重的干擾,發出沙沙的惱人雜訊聲。從大廳的方向氣急敗壞跑來的白袍研究員驚慌失措,在空曠的走廊上竭聲大喊。
  「快……快抓住范小黑!他私下偷走了全部的研究成果!」
  傭兵們有聽沒有懂,一副事不關己的模樣。
  「他……他帶走了九條跟剩下的補給物資!」
  傭兵們開始交頭接耳,討論起九條的胸部大概屬於哪個罩杯,跟如果把九條救回來,能不能對她上下其手的話題。
  「范小黑他……他……把塔中心的鑰匙跟寶石都帶在身──」
  又一波強勁的震動與爆音,將牆上斑駁的裂痕擴大,在場的所有人終於意識到事情不妙,陸續撤出搖搖欲墜的老舊建築。市政府的部分結構開始因為受損而崩塌,刀疤臉見到狀況不對勁,收起地上的軍械拔腿就跑。啞口無言的社畜被嚇壞了,鼻涕和眼淚不爭氣地滴下來,他用手掌接住鼻涕,死也不肯讓鼻涕滴到還有工作沒完成的電腦,一塊尖銳的落石砸在他的腳踝上,鮮血淋漓,但他仍咬牙忍耐著,彷彿到了生死關頭時也依舊是上班時間。
  「啊啊啊真是讓人火大!」
  帕羅蒂亞伸出手裡的內藏砲,打算直接炸掉牆壁,開出一條面向市政府中庭的道路,卻被薛清華一把拉住朝後方甩開,前一刻她站立的位置隨即遭頭頂坍下的落石埋沒。
  「妳打算因為情緒化,把還沒完成的一切都搞砸掉嗎?」
  「……那還真抱歉啊!」
  無視薛清華的喝斥,帕羅蒂亞站穩腳步後肆無忌憚地開火。障礙物連同脆弱的牆面一同被高壓的熱風拋飛,清理出足夠讓成年人通過的尺寸。通往中庭的方向被燒出一條明顯的焦黑直線,園裡的枯萎草木受到熱風掃蕩,劈劈啪啪地零星燃燒起來。金色的尖塔表面多出了一個巨大的黑色窟窿,濃烈的熱氣仍冒著,明顯是引發大規模震動的主因。
  薛清華謹慎地將受傷的社畜揹出不斷有水泥塊落下的建築物,社畜臉上沾滿粉塵、汗水、鼻涕與眼淚,難受地連連咳嗽,柴犬守在社畜的手邊,像是憐憫般舔著他的手指。
  午後的日照毒辣辣的,曬得人口乾舌燥,體內的慾望與憤怒像是溶解在汗水裡,在一張又一張漲紅的臉上蒸騰,幾個耐不住性子的傭兵立刻闖入尖塔,不甘財寶被獨占的其他人一股腦兒地朝金色塔樓的破損處湧入,失去唯一記得要哄騙隊列的小黑,誰也不準先行動的潛規則遭到破壞,一場野蠻的競逐隨之開始。很快地就傳出慘痛的哀號聲,在尚未遭遇任何防衛或是詛咒的前提下,高塔前就已經多出三具被割斷咽喉的屍體。
  方才那位四處奔竄的研究員,如今像是被野放到熱帶莽原上的綿羊,被這群嗜血的野獸嚇壞了,躲在遠處不敢出聲,薛清華揮手叫住他。
  「這也是你們計劃中的一部分嗎?」
  「是的……薛先生您好,久仰您的大名……」
  膽怯的研究員在長袍上繡著金色的鳳凰紋章,「開發主任」的燙金字樣與他支支吾吾的表現,實在難以聯想。
  「不如說是想利用我很久了吧?」
  「這是工作上的立場,並不是我願意的……我明年二月就要和女朋友結婚了,這份工作絕對不能丟掉啊。」
  「造成騷動也是你們計劃的一部分?這次演得比上次還要逼真嘛。」
  薛清華掐住開發主任的衣領,單刀直入地質問對方。
  「我們完全沒有被告知計劃的內容,所有的工作都是臨時指派的。」
  「其他和你同夥的研究員呢?」
  「那個東朝人用九條大人的性命作威脅,把唯一一位懂得解讀卡利斯普托拉語的人員押進去了,其他人有些跟著追進去,有些……被殺死了。」
  「很好,如果想要你們的上司安全回來,就把你手邊有關的資料全部拿給我。」
  「這個做不到……」開發主任的腰桿意外柔軟,連忙彎成了九十度賠罪。「全部的資料都被那個東朝人帶走,我最多只能把看過有印象的部分抄一遍給您。」
  「先把有關貝斯特.法蘭德的部分,還有塔內的路線圖抄給我。」薛清華將開發主任粗魯地推開。「受傷的人和動物也有勞你照顧了。」
  「為什──」
  「如果不是因為你們,這一切就根本不會發生。」
  薛清華轉身面向背後的帕羅蒂亞,繼續方才的爭執。
  「妳現在還想吵架嗎?」
  「一樣的問題,你現在還有心情救人嗎,水是很珍貴的喔?」
  帕羅蒂亞右手掌心的砲管仍在發燙,她將掌心對準在地上呻吟的社畜與柴犬,搖頭嘆氣後收回砲管。
  「這個男人還有在等他回去的地方。」
  或許是最後的一點良心作祟,刀疤臉雖然將軍火一掃而空,卻並未搜括走全數的補給品,薛清華清點剩下的物資與糧食用水,替社畜與柴犬留下一天左右的殘量。
  「公司?」
  「家庭。」
  「就算這樣說我也沒辦法理解,畢竟我只是一架機器,沒有家庭嘛!很滑稽好笑對吧?我啊,只是一架從偏鄉田底下裡挖出來的破銅爛鐵,竟然被當成妹妹或是朋友看待。你大爺大概不會有這樣的困擾吧,因為你清楚記得自己是從哪來的,你記得自己第一次考試滿分是甚麼時候,記得第一次被喜歡的女聲誇獎是甚麼時候……可是我……可是我……我甚麼都沒有……」
  「妳到底怎麼了?」
  「不知道。」帕羅蒂亞看著金色的高塔,話音不自覺地顫抖。「小黑說,這座塔裡有著我的記憶,或許那真的是謊言,但是我一直都很想知道,自己到底是誰,自己可以做些甚麼。」
  「那就去把答案找出來吧。」薛清華放慢說話的速度。「或許是我操之過急了,總是想著要破壞械王,卻沒有花時間跟妳多談談。」
  「幹嘛,現在是想道歉換道歉嗎?」帕羅蒂亞把嘴巴閉成長長的直線。「你沒欠我甚麼,而且……之前的水電費也還沒還清。」
  「就這麼堅持要用玩笑來打斷話題嗎?」
  「沒辦法,我們不是那樣的作品。」帕羅蒂亞黃色的瞳孔黯淡下來。「至少我不是,我沒辦法成為理想的作品。」
  她繼續在烈日下站著,舉頭望著肉眼無法長時間直視的耀眼金塔,臉上一滴汗也沒有流。
  眼前站著的,終究還是以冰冷的金屬所組成的類人械,薛清華想起很多年前,在克雷雅的課堂上也是這樣呆然望著老師的背影,老師畢竟不是人類,卻仍然以立體投影教授著與人類行為學類似的概念,或許早在那時,自己就已經發現到,機械同樣需要感情,或是人類的感情與機械並無二致。
  「格拉忒亞,神話中雕塑家所造出的理想作品嗎……」
  在眼前多年以來的夥伴,背影突然變得模糊了。
  留下的研究員們忙碌於收拾一蹋糊塗的現場,先前對於發掘的期盼,轉眼間被打回了最原始的生存渴望。能夠維持新陳代謝的水量只剩下兩日份,薛清華暗自清楚,只要踏進塔內,外頭的研究員們有極大的可能性會跳上貨車,一路逃回長羅川去。
  十五分鐘後,遭到脅迫的開發主任,心不甘情不願地交出一張字跡潦草的筆記。
  「你們為甚麼要冒用克雷雅的名義?」
  薛清華快速將筆記的重點背下,將紙摺疊好後收進大衣口袋。
  「冒冒冒用?以我的地位,你認為我有可能做出這種事情毀壞名聲嗎?」身為有頭有臉的主任,對這兩個字異常敏感,連忙揮手撇清。「事情不是你想像的那樣,克雷雅教授有一天突然失蹤了,這些資料全都是在她的研究室裡找出來的成果,根據合約,我們可以在註明本人的前提下解讀跟使用。」
  「有誰能夠證明她的失蹤,不是你們造成的呢?」
  「不要質疑我們的研究倫理!」開發主任憤怒大吼,鼻樑上的眼鏡滑了下來。「你真的把自己當成替天行道的正義使者,在對抗慘無人道的邪惡組織嗎?你口中的危險科技,全都可能是改善市民生活的關鍵啊。更何況帶著一架人型重兵器四處遊蕩的你,才是應該受到控管的那方吧!」
  「我知道。」薛清華點頭向主任致謝。「你們打算逃跑也好,暗箭傷人也無所謂,畢竟我們的決定都只是獨斷的。」
  「……你是克雷雅的頭號學生對吧。」
  「稱不上。」
  「她的桌上,放了很多你們兄妹的照片。我沒有扔掉,全都還留在檔案庫裡。」
  「謝謝你。」薛清華的眼裡閃過一陣短暫的哀戚。「謝謝你願意告訴我這些事情。」
  「我們最多只會在這裡等待兩天的時間。」開發主任語重心長地看向塔頂。「九條大人本性並不壞,她是真的希望能透過找到寶物,帶給大家幸福。」
  「是嗎,她和劍齒虎的古代種M.O.E.芙蘭,是甚麼關係?」
  「我只能以沒有,來回答你的答案。」
  「操控九條的對械彈,是你們開發出來的產品對吧,為甚麼不解除小黑的權限?」
  「那是早就應該被廢棄掉的計劃。」開發主任的眼神飽含委屈。「實質掌管集團的M.O.E.幹部群,極度反對這項目的開發,加上遲遲沒有進展,所以早在三年前就停止研究了。唯一的相關紀錄在高層手上,所以我也沒辦法給你任何建議,我不知道是誰完成這項產品,甚至我也不知道為什麼會流到那個東朝人的手上。」
  「這樣就已經很充足了,畢竟時間緊迫。」薛清華對於這回答毫不意外。「暫時休兵吧,我對於破壞你們的上司沒有興趣。」
  ──只要她本性真如你所說如此善良的話。薛清華暗自打量,柴犬溜達過他的腳邊,像是還不知道主人死了,跟自己隨時會被當成緊急食糧烹煮掉的可悲事實,薛清華伸手去觸摸收在大衣底下堅硬的金屬物體,試圖甩開繚繞在腦中的多餘顧慮。呆滯看著太陽的帕羅蒂亞,聽到對話結束,滿臉不耐地扛起收拾好的裝備走了過來。
  「走吧。」
  帕羅蒂亞草率看了宿主一眼,轉身朝向高塔走去。明顯是還在鬧彆扭,她說話一改平時的聒噪,拿出背包裡的真空食物袋,把乾癟無味的合成牛肉一片一片塞進嘴裡。
  「也是呢,該出發了。」薛清華跟上腳步,複誦起筆記上的內容。「貝斯特.法蘭德,第二次人械戰爭時期的英雄,兼多國通緝要犯。」
  「英雄同時也是罪犯……」
  「他強奪了當時東朝違反條約開發的第八架械王,投入反抗的游擊勢力,並且在戰時散播許多被認定是有毒思想的記錄書籍。」
  「第八架……」
  「唯一的記載只有『紫色的長髮,深紅色的雙眼,手持異形的槍劍』。這是遊記裡他對這架械王的描述,然而我也沒看過這本書,無法斷定資料是不是真的。」
  「……果然我不是械王啊。」
  帕羅蒂亞沮喪地嘆氣。
  「妳認為自己有可能是被他強奪的M.O.E.嗎?如果是這樣,未免也太過於離奇,畢竟妳是在遙遠的東朝被發現的,械進化的細胞也沒有任何改變,照理說投入戰爭的M.O.E.是不可能未完成進化的,何況是被稱為『王』的個體。」
  「是是是,我不需要你潑我冷水。只是偶爾也會覺得,如果自己是械王的話……」
  「很多人就不會死去了嗎?」
  「是啊,也不會變成這樣缺陷的身體,除了破壞東西以外一無是處。」
  「妳打算就這樣消沉多久?」
  「搞清楚,你又不是唯一有心結的傢伙!」高塔前橫躺的數具屍體尚未清理,帕羅蒂亞憤怒地一腳踹開擋路的死屍。「真是的,這塔到底是甚麼東西啊……」
  「妳們七年前探索的區域,真的是這裡嗎?」
  「那個時候是從東邊過來的,這地方本來應該是個深不見底的凹洞。」帕羅蒂亞立刻補上生硬的自嘲。「比我的胸部還要凹喔,厲害吧?」
  「東邊……聖甲蟲凱普利……是特意參考古文明的神話,來設計建築嗎?」
  原本金燦的塔門,在經過炸藥洗禮後被開出寬敞的大洞,周圍的壁面變得凹凸不平,四處是焦黑的燒痕,薛清華這才注意到,建築物的金色表層不是傳說中取之不盡的金磚,而是大量並排的精密電路板。
  兩人一前一後地踏進光線幽微的塔樓正殿,從破損的入口射入的陽光是唯一的照明光源,黑暗之中潛伏著龐大的不知名物體,光滑的表面隱約反射著外來的光照,閃爍不祥的光芒。圓形的石柱井然有序地排列著,以不知名的龐大物體為中心點左右排開。
  「沒人在家呢,看來已經有跟我一樣的傢伙在大殺特殺了。」
  機械的幾何紋路在帕羅蒂亞的瞳孔中運轉著,清楚地觀測到周遭的熱源影像,不遠處的石柱下躺著一顆化為白骨的頭顱,顱骨上悽慘的傷痕讓她不想再度確認,不知為何那顆頭骨也戴著柔軟的凹帽,似乎是在強調探險家的刻板印象。
  「光是還沒遭遇到陷阱或埋伏這點,就該心生感激。」薛清華打開手電筒,讓光線沿著帕羅蒂亞的視線方向掃過。「看來在更早之前就已經有人來過呢。」
  光線停留在房間正中央的巨大物體上,空氣中的粉塵下降沉澱,靜悄悄地落在帕羅蒂亞的鼻頭。比成年人大上兩倍的黑色甲蟲坐在滿是坑洞的鐵鑄王座上,以虛無的兩眼窟窿望著大殿的入口,顯然王座上與甲蟲的眼裡,原本都鑲著價值連城的寶石,如今卻全數被搜刮一空。
  「好可憐呢,明明是大人物來著。」
  帕羅蒂亞推了推不知為何依舊戴在臉上的裝飾眼鏡,悻然嘆氣。
  「妳怎麼知道它的身份?」
  薛清華凝視起甲蟲那雙空洞的眼,精緻的雕工讓雕像看起來彷彿隨時會自沉眠中甦醒般。
  「不就寫在王座上嗎,你看。」帕羅蒂亞指著連串鬼畫符塗鴉般的符號。「『肩負虹色天命的王──歐羅匹恩』。」
  「……帕羅,這是古代文字。」
  「欸?」
  在詫異與困惑交雜的當下,外頭突然傳來詭異的柴犬長嚎,頭頂傳來沙沙的爬行聲,一隻肥大可比南瓜的聖甲蟲冷不防降下,銳利的顎與腳上的倒刺把衣物連同帕羅蒂亞的皮膚一齊割裂,大衣底下紅色的血痕清晰可見。
  身體大得像隻小型犬的聖甲蟲甫落地,便打開收在甲殼下的翅膀飛了起來,以想像不到的靈活速度撲向來不及閃避的帕羅蒂亞。
  「往左傾!」
  薛清華抽出對械用的手槍,射擊時散溢的火光短暫擴大了視覺範圍。帕羅蒂亞驚險地側身避開高速推進的銃彈,銃彈直線貫入聖甲蟲的頭部,牠的上下顎發出唧唧的摩擦聲,圓滾滾的機械身體在下一秒爆炸四散。
  「這也是凱普利吧?」
  帕羅蒂亞拉下覆蓋在身上的礙事大衣,揮舞擋下金屬破片與爆發的煙塵。
  「反正從一開始就沒有人相信小黑的說詞,會是全盤正確的吧。就算沒有半句真話,也不是很讓人意外的發展。」
  煙塵很快地散去,漆黑的塔內空間逐漸明亮,石柱上的燈座自動點起金黃色的火光,在搖曳的燭火影中,大殿中央的聖甲蟲雕像竟緩慢滑開,底下埋藏著一條寬敞的下滑坡道。
  「竟然是往下的啊……」帕羅蒂亞顯然不太能接受眼前的狀況。「突然間打開了一條通往地下的秘道,然後還找不到往上的方法,這個不管是誰都很難馬上跳進去送死吧。」
  「看起來沒有其他的通路。」薛清華將手電筒的燈光照往天花板。「有一些類似通氣孔的管道,雖然以我們的體型無法通過,但塔內要是有更多量產凱普利,待在這裡無疑是被動地等待被襲擊。」
  「算了,豁出去──」
  「這樣做真的沒問題嗎?」
  清脆的女性嗓音從背後傳來,緊繃的薛清華猛然轉頭,見到的是令他訝異無比的光景。
  兩個只穿著內褲的男人跪在地上,頸上綁著狗鍊,奶頭上咬著洗衣夾,屁股與內褲之間夾著紅色的玻璃瓶,喜孜孜地大口喘氣,滿臉喜悅地充當拉車的坐騎。金色的馬車不知在何時佔據掉入口的位置,車上坐著一名手持權杖的少女,以淫靡撩人的姿勢側躺在馬車上,豐滿的身軀掛著澄黃的金飾,隨著呼吸起伏而晃動著。她有著健康的小麥色皮膚,一紅一綠的異色瞳與嘴角輕薄的笑容,散發出殘虐的氣息。
  「妳是……」
  帕羅蒂亞的雙眼隨即本能激起滿佈殺意的亮黃色。
  「我是這座塔的主宰,裁定所有的生與死,法老王座的守護者。」
  「也就是說?」
  「是的。」
  「但是?」
  「為什麼嗎?」
  「對。」
  「這,就代表……」
  「不會吧?」
  「妳沒有相信以外的選項。」
  「為什麼?」
  「自己領會吧。」
  「妳怎麼看?」
  「既然我會在這裡,就代表妳的想像早已失準了,格拉忒亞。」
  「但是……」
  「我是全能的,當然無所不知。」
  「那麼我……」
  「恐怕妳甚麼都不會明瞭,就得死在這裡了。」
  「好吧,其實我剛剛甚麼都沒聽懂。」帕羅蒂亞聳聳肩。「從『妳是誰』那段重來一次。」
  「妳總是這麼愚蠢,愚蠢得無藥可救。以這模樣見面,我想是第一次吧?」褐色肌膚的少女從馬車上坐起身,黑色長髮下藏著的一對獸耳從陰影中顯現。「我是法老的守護者,掌握戰爭的獸神──芭絲特。來吧,是要成為奴隸奉我為神,還是要落到像那具地上的骨骸一樣呢?」
  「瞧這副跩樣,妳和我也是同類吧。妳這種半調子的貓耳cosplayer算得上哪門子神啊,我看是神經病吧。」
  帕羅蒂亞迫不及待舉起手掌內藏的砲管,兩頭雄性奴隸隨即挺身擋在衣不蔽體的芭絲特前方,儼然置生死於度外。
  「帕羅,不要急著開火。」
  薛清華這時才發現,那兩名奴隸都是早半小時進入塔內的傭兵。
  「唉呦?怎麼不開火呢?反正人類又沒有價值,死了也會有其他奴隸補上。就讓我先小殺一隻當作祭品吧。」
  芭絲特伸出柔軟的尾巴,魅惑地輕撫過兩頭奴隸的後背,奴隸們立刻陷入狂熱的亢奮狀態,扯下頸上的項圈,手無寸鐵朝著薛清華衝去。
  「妳自稱是神,然而沒有擋箭牌做為掩護,卻甚麼都不敢做嗎?」
  「掩護?我這是在展現人類醜陋的本性給你看啊,可悲的凡人,你就好好掙──」
  砰!
  砰!
  駭人的兩聲槍響,將兩名半裸的奴隸打倒在地上。腦漿跟鮮血從破掉的頭顱裡流出,奴隸們夾在屁股縫裡的玻璃瓶,隨著肛門的肌肉鬆弛而脫落,血紅色的液體混和糞便像地底湧泉般噴上半空,讓空氣中瀰漫著刺激的腥臭味。芭絲特的臉上閃過一瞬的動搖與不安,下一刻第三聲槍響已經響起,在貓耳少女的左腳跟上打出直徑約五公分的孔洞。
  「真是抱歉,我們不是那樣的作品。」帕羅蒂亞得意洋洋地露齒冷笑。「把她剩下的另一隻腳也射斷吧,學長。」
  「不是我開的火。」
  「那難道是幽靈子彈嗎?」
  「可惡……」跛掉一隻腳的芭絲特難堪地將身體靠回馬車。「別得意太早,沒有人逃得出這個地方……你們會成為永遠的奴隸……」
  芭斯特小麥色的肌膚顏色突然加深,她的身體輪廓瓦解成大團淤泥般的黑色汙濁物,滲入腳下石磚的縫隙,轉眼便消失無蹤,留下大量的金飾在地面上滾動。失去主人的馬車立即粉碎成灰白的粉塵,原本被馬車阻擋住的高塔出口,竟然離奇地消失了,破損的位置變成堅固的牆面,看不出一絲一毫填補的痕跡。
  「離開了嗎……」
  短暫鬆了口氣後,薛清華立刻武裝起警戒心,朝先前銃彈的擊發位置回頭。一隻體格明顯較瘦長的凱普利,取代了先前坐在王座上的雕像。凱普利身體兩側的左右足分別拄著沉重的劍鞘,前足則保持著舉槍擊發的姿勢。
  「我沒看錯吧……翹二郎腿的聖甲蟲?」
  「看起來沒有要攻擊我們的意思。」薛清華暗自在心底捏把冷汗。「否則我們已經躺在地上,等著屍體自然分解了。」
  聽見薛清華的調侃,瘦長的凱普利似乎聽懂些甚麼,牠將拄著的軍刀連著鞘拋給帕羅蒂亞,黑色的裝甲外殼下響起與帕羅蒂亞幾乎相同,卻更加沉穩的嗓音。
  「竟然連劍都丟失掉,妳身為我的同型機,難道一點羞恥意識都沒有嗎?」
  「同型機,意思是──」
  「跪下!」凱普利高聲喝斥。「妳沒有質問我的立場!」
  特殊規格的凱普利,以右足握住的長劍重擊地面,王座前方通往地底的通道,經過這一震後大規模地往底部崩塌,將不及反應的薛清華與帕羅蒂亞帶往黑暗的深坑底部。
  「不回來的話,也不需要遭遇到這樣的麻煩了。」凱普利聽著洞穴深處帕羅蒂亞下墜時的哀號與悲鳴。「還是說,妳也無法擺脫命運這種脆弱卻實際的迷信呢?」
  
  //

  下墜的開始只在瞬間,卻往往會使人產生此刻無比漫長的錯覺。
  薛清華無暇注意腳底的狀況,果斷將隨身的對械槍以相反的方向扣動扳機,槍身上銀色的長釘裝飾拋射刺進頭頂泛著金色鈍芒的天花板,長釘與槍身之間以細如蠶絲的金屬線牽連著,調節放線的長度,減緩從五十公尺高處落下時足以致命的重力加速度。
  「嗚啊啊啊啊啊啊為什麼每次都是我臉朝下啦,這是編劇對於非實在青少年嚴重的種族歧視!」
  墜落的高度迅速加深,四周的空間像是被拉扯開往外伸展,一如往常正臉朝下的帕羅蒂亞,跌進泛著淺藍色螢光的水池,濺起與她本人同樣吵鬧的水花。換作是常人早已脊椎粉碎的高度,對她來說卻只像跌跤般輕微。
  「地底下竟然有這麼寬敞的空間,以通道的尺寸看來,不像是單純給人通行用的。」
  在薛清華著地的同時,地底空間內無數石柱上的火炬也隨之點燃,吊索的尖釘似乎從上方被切斷掉,無力的細線從頭頂慢慢飄下,規律的火光搖曳著,把寬廣空間內的每個角落都照得一清二楚。他立刻環伺起四周,光滑的地磚上躺著五具骨架粉碎的屍體,明顯在墜落的當下就已經死亡。帕羅蒂亞跌進去的位置是大片寬敞的地下水體,環繞著浮島般的地磚,延伸往洞穴的深處,不知為何並沒有在流動。
  「這個藍色的水是怎麼一回事……」
  帕羅蒂亞以死命掙扎的狗爬式泳姿靠近陸地,嘗試從水池內沿著往上的斜坡爬出來,卻因為全身上下都沾著蛞蝓黏液般潤滑的液體而滑倒,無奈地跌回了池內。一道深藍色的影子迅速地從深不見底的水下潛行浮上,三角形的高尖背鰭冒出水面,朝著反覆掙扎的獵物直撲而去。
  「帕羅,八點鐘方向!」
  「可是現在才五點三十七分!」
  兩公尺長的鯊魚跳出黏稠的水面,滿是尖牙的血盆大口內發出紅光,在帕羅蒂亞的背上投射出捕食獵物的瞄準線。帕羅蒂亞嘗試拔出凱普利交給她的長刀,然而武器與刀鞘之間卻因為滲水被緊緊卡住。
  「鯊魚?」
  難掩內心訝異的薛清華舉槍射擊,然而鯊魚的表皮僅僅被擦出兩道銀白的刮痕,厚重的表皮絲毫不見損傷。
  「不對,這是……雷射鯊魚!」帕羅蒂亞索性把刀丟上岸,將空出的雙手探入水下。「『爆轟』!」
  雙手同時對水下開火的後座力將她的身體從黏稠的液體池中炸上岸,雷射鯊魚致命的雷射死光命中藍色的液體,引發一連串刺眼的小型爆炸,將牠龐大的身體再度推入半空,朝帕羅蒂亞飛身咬去。薛清華不要命地躍起,搶在鯊魚之前接住半空中的帕羅蒂亞,改變著地的位置,兩人一同翻滾摔在光滑的地上,笨重的鯊魚隨後衝撞數噸重的石柱,底座歪斜的石柱不費吹灰之力倒下,把鯊魚攔腰砸成兩半。
   「沒事嗎?」
  「除了自尊心以外。」帕羅蒂亞小聲咕噥著。「可惡,稀有的雷射鯊魚被……」
  「那也是M.O.系列的產物吧。」薛清華看著鯊魚身體斷面的複雜機械構造。「不管怎樣,沒有造成損害總是好的。」
  「哪裡好啊!用這種方式打倒千載難逢的雷射鯊魚……我絕對不能接──」
  池裡的液體被掀上三層樓高,如火車車廂龐大的綠色巨鱷從池裡衝出,像是釘書機用騎馬釘刺穿紙片般,輕易將岸上的鯊魚殘骸咬成碎片吞下肚,迅速地退回水裡,留下紛亂的漣漪與滿地的黏稠液體。
  「現在呢?」
  「可以接受了。」
  帕羅蒂亞的眼神呆滯,從薛清華身上移開黏答答的身體。
  「鱷魚在飽餐之後,到下次進食之間的間隔可以長達一年。當然,前提是有吃飽的話。」
  「真是感謝你的補充知識喔,小牛頓。」帕羅蒂亞假惺惺地搓手。「我覺得超放心,超有安全感的。」
  「在思考要怎麼摧毀牠嗎?」
  「欸,難道你有讀心的超能力?」
  「妳這類攻擊性想法有時挺偏激的。」
  兩人沿著中央的道路持續往深處前進,遠方的地平線蒙在黑色的陰影中了,隱約可見到一座高聳的金色山脈,地下空間變得越發寬廣,令人無法聯想到原本狹窄的地上空間。隔著深不可測的黏稠水池,遙遠的高牆上坐著數十尊高大的石造雕像,分別是各類不同的動物或昆蟲頭部,被安在人身上的神祇雕塑。薛清華發現環繞在外的螢光水體,其實是緩慢流動的幽靜河水,他拿出先前朱鷺與開發主任畫出來的地圖,發現沒有任何吻合的特徵,只好收回口袋裡。
  「鱷魚、貓,還有聖甲蟲。全都是古埃及信仰中重要的動物,掌管不同的。聖甲蟲掌管再生、貓與獅子是戰爭的守護神、鱷魚則是守護法老的神獸。」
  「鯊魚呢?」
  「恐怕是其他的M.O.E.。」
  「這些又是從哪知道的,維基百科?」
  「差不多。克雷雅的書房裡有不少雜書,以前無聊就會翻看。」
  「當學生還能看雜書,都不用準備升學考試喔?」
  「反正高中也沒讀完,就輟學了。」薛清華的語氣有些惋惜。「接下來的事情,妳應該大多都知道。」
  「你相信天命嗎,學長?」
  「為什麼突然提到這個東朝才會使用的詞?」
  「不要用問題回答問題啦。」
  「天命論,可以視為古人對於自然環境的尊重吧。當然或多或少,因為當時的科學有所侷限,所以才把自然現象或是個人際遇,朝神祕不可知的方向解釋。」
  「例如古埃及神秘力量?」
  「這座城市的中樞部,很明顯是參考古埃及的多神信仰設計而成,這條水道代表的是通往死後世界的冥河,在沿途上會有大量的怪獸與神祇等待著。」
  「呃,那要怎麼解釋頭上綁著雷射槍的鯊魚?埃及有鯊魚神嗎?」
  「我也不知道。」
  「那穿著情趣內衣,戴著貓耳就自稱是戰爭女神的黑肉呢?」
  「戰爭女神是以貓或獅子作為象徵,妳不能反對她擁有耳朵或是尾巴。」
  「你該不會也想當她的雄性奴隸吧?」
  「怎麼可能?只是認為如果是M.O.E.,會具有那樣的外觀很合理,更何況外表不能判斷危險性。」
  薛清華對於會脫口說出「合理」兩個字,連自己都深感訝異。
  「外表很蠢但其實很危險的東西,像那個嗎?」
  「我不懂妳這句話的意思。」
  「前面那個。」帕羅蒂亞指著遠方的金色山脈。「好像很蠢但其實很貴的東西。」
  金色山脈表面的光影逐漸改變著,原先薛清華以為那只是火炬搖曳所導致的錯覺,然而水平線上巍峨的山脈確實移動著,從腳下未傳來任何震動,以及逐漸紊亂的水面,可以推測出巨大的山脈是以漂浮的方式,在河上緩慢移動。
  「那很有可能是太陽船,法老的靈魂會乘坐在船上越過冥河,最後在日出時得到重生。」
  「也就是說?」
  「如果法老確實乘坐在船上,所有的疑惑都可以得到解答。」
  「你這說法也太不可靠了啦……」
  「帕羅,妳應該也多少查覺到了吧。」薛清華凝望著金黃燦爛的太陽船。「這裡很有可能不是我們原本的世界,所有的路徑圖與邏輯,都和我們已知的有所出入,這座七年前不存在的塔,正設計著我們通往未知的危險。」
  太陽船改變航行的方向,轉彎消失在黑暗的彼方,兩扇數百公尺高的石門輪廓逐漸變得清楚可辨認,左手邊的石門上刻著一隻手持四種兵器的聖甲蟲,另一扇則刻著一條猙獰的龍,龍的左眼被漆成了紅色,尖長的尾上捲著一柄同時具有長矛與劍特徵的兵器。
  「伐龍。」
  瘦長的凱普利不知何時以盤坐的姿勢出現在石柱的陰影處,火光照著那雙紅色的眼珠,冷靜的少女聲線無論聽幾次都令人難以聯想到黑硬的鋼鐵外觀。牠在與帕羅蒂亞視線交會時突然抽出劍鞘,毆打對方的膝蓋。
  「嗚啊啊啊啊幹嘛突然打人啦!」
  「跪下,是誰允許妳在我的面前站著?」凱普利不屑地轉過頭。「只是個可悲的失敗作,還敢這麼放肆。」
  「妳看起來並不打算攻擊我們。」薛清華看著凱普利以寶石製成的眼珠。「這裡是哪裡,妳的目的是甚麼?剛剛妳提到的伐龍是指第八架械王嗎?」
  「我沒有回答任何問題的義務,照理說你應該要清楚才對,無禮的人類。」
  「『請』務必告訴我。」
  「這裡是非現實的領域,再九個小時,當太陽船抵達終點時,兩百年前保存在此的死者將會重生,冥河流經的世界將會永久終止,在那之前盡你的全力尋找答案吧。」凱普利站起身,伸展開收納在背後甲殼內的薄翅。「小心那位和你同樣來自東朝的朋友,如果他失去控制,你就必須承擔起ィ筅Hャー、FキRア。。Aケ酘@ト・ケ、@、チ……」
  「妳的意思是?」
  「我沒辦法給予你超出權限的資料,貫徹你的殺戮,貝斯特.法蘭德的後繼者。」
  凱普利振翅飛起,轉眼便消失在昏暗的上空。
  「甚麼回事啊,那傢伙又打個高空說屁話就跑走了!」
  帕羅蒂亞搓揉著隱隱作痛的膝蓋站直身子。
  「以資訊來說,她給得很多了。」薛清華露出鬼祟的笑容。「恐怕這裡是電子記憶的世界,所有兩百年前的資料都保存在這裡。雖然無法釐清是甚麼時候掉進來的,但至少可以推測,當太陽升起來時,如果我們無法抵達日出的位置,就有機會被永遠困在這裡。」
  「……她是分你劇本看嗎?」
  「如果那架奇特的凱普利不是在賣關子,恐怕她是受到主機的管理員限制住功能了。」
  「管理員?難道是那隻糞貓?不知道為甚麼,對那隻糞貓總有股莫名的怒火。」
  「有很大的可能,從凱普利無法直接攻擊糞……」薛清華連忙改口。「她與芭絲特之間似乎是敵對關係,卻又無法直接破壞芭絲特。」
  「所以才會把武器施捨給我嗎?拜託,這種不知道放了多久的破銅爛鐵,要是再遇到其他怪物,即使可以拔出來──」
  帕羅蒂亞一邊抱怨,一邊不以為然地拉扯沾著硬化黏液的刀柄,竟輕易地將整把刀抽出了鞘。全黑的刀刃上爬著曲折的淺紅色機械紋路,在飽滿的橙黃色燈火下,如同冷卻的火山口般,靜靜地等待下一次噴發。
  「為什麼會和紅燐的外觀如此相似?」
  「那傢伙到底是誰……」帕羅蒂亞看著掌中握緊的長刀咧嘴笑出聲來。「這樣也好,我突然覺得,再來幾隻雷射鯊魚都沒在怕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