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 合作通關

本章節 10748 字
更新於: 2019-07-07
  ──你也在期待一段值得毀滅的友情嗎?


  回到旅店時,手錶上的時針指著三點的位置,薛清華忍不住睡意,打了個冗長的哈欠。多虧朱鷺自掏腰包,投宿的旅店規格算是中上水準,既沒有嘎嘎作響的破爛門板,也不會在房間內遭到毒辣的熱帶蚊蟲叮咬。薛清華拖著沉重的腳步沿樓梯走上二樓,走廊窗戶外透進了市中心熱鬧的暖色燈光,低矮的天際線外排著連綿的高聳黑色沙丘。
  「還真是越來越熱鬧的狀況啊。」
  門縫還亮著,薛清華躡手躡腳地拿出感應卡片打開了房門。被精密地拆解開來的金屬頭顱散在梳妝台上,貼好標籤的零件被朱鷺用優雅的字跡,仔細地寫上每個部位的功能,他僅僅看了一眼,便決定暫時放棄,等到腦袋清醒點再處理這堆令人不快的廢鐵。
  穿著睡衣的兩架M.O.E.維持著摔角手一上一下壓制著的姿勢,疊在床上睡得很香甜,想當然帕羅蒂亞是被壓制的那一方,她誇張的面朝下大字睡姿佔據了大部分的空間,使得薛清華內心瞬間萌生一股把脫下來的臭襪子塞進她嘴裡的衝動。
  薛清華從床頭冰箱上的杯架拿下玻璃杯,打算在睡地板渡過夜晚之前再喝上一杯。朱鷺在這時候忽悠悠地抬起頭來,寬鬆的睡衣從她的肩膀上滑下一邊。
  「可以也給我一杯嗎?」朱鷺輕輕地從帕羅蒂亞的背上挪開身體。「如果會打擾到你休息的話,我不會勉強的。」
  「無所謂,正好我也有些疑問。」
  薛清華從玻璃杯上模糊的倒影,看見抱起枕頭的朱鷺,他以彷彿被掏空的微笑嘆了一口氣,提起一旁的酒瓶替空蕩的杯中倒入金黃色的液體。
  「你們之前同居的時候……也、也是像這樣子抱在一起睡覺嗎?」
  「一人一房,打從一開始就決定是合租,雖然她老是繳不出房租。」
  「該、該、該、該不會叫她用身體還吧?」
  「這是理所當然的。」
  「嗚啊……我以為清華會是更加聖人君子一點的類型,想不到竟然連我們家貧乏的小妹都能生吞活剝。」
  朱鷺拿了杯子放在桌上,踮起腳跳上低矮的桌面,直盯著薛清華的側臉看。
  「並沒有,我頂多只會催促她去找工作而已。」
  薛清華將倒給自己的酒杯端給朱鷺,自己拿了空杯再度注滿。
  「不愧是東朝名酒,不過以人類來說,有點過於濃烈了。」
  「我從來沒喝過,倒是味道有點熟悉。」
  「在東朝鎖國之後,掃愁帚成為該國禁止外銷的珍品,現在市場上的幾乎都是鎖國前的存貨。」
  「妳記得還真清楚。」
  「我很討厭甚麼事情都必須記住的自己。」朱鷺面不改色地灌下整杯烈酒。「以前父親還在的時候,偶爾會拉著我和飛龍陪他喝酒。」
  「只有妳們嗎?」
  「帕羅蒂亞那孩子太幼稚了,就算不喝酒也隨時像是在發酒瘋一樣。M.O.E.不會喝醉,所以父親總是醉得慘兮兮。」
  朱鷺低頭看著桌面上四散著老舊的金屬零件。
  「或許這是軍人少數的消遣。」
  「瑪莉琳似乎是父親年輕時的情人呢,我在整理遺物時發現一些他們兩人的合照。」
  「這不是妳的責任,該報的仇也算是報了。」
  「我啊,一直在失去家人呢,每個人都這樣,哪怕只是名義上的。甚麼都沒說清楚就悄悄離開了,不知道為什麼我總是很難割捨這些事物,即使沒有血緣。」
  朱鷺小小的身體發抖著。
  「不用逞強也無所謂,不過既然還活著,就不可能把時間全耗費在感傷上。」
  薛清華脫下大衣披在朱鷺身上。
  「也是呢,沒有感傷的時間了。」朱鷺指著解體零件堆裡的綠色固體。「你知道嗎,清華,殺死奶奶的東西並不是M.O.E.。」
  「因為不具有完整的身體?」
  綠色的固體泛著半透明的光澤,薛清華仔細地端詳表面,依稀能看見內部被電流燒壞的焦黑紋路。
  「不對,M.O.E.應該是像我們一樣,俱備攝食分裂的機械細胞,並且能自行發展心智的機械生物。但是這裡頭的零件,卻寫著出廠編號,以及零件的規格標準。從無法用『壞械流』的自毀訊號來破壞這點,就可以知道,這是人工的制式產品。」
  「我很好奇是誰會想要製造出這種瘋狂的東西。」
  「在奶奶的身體遭到寄生後,她沒有對我下手,反而殺害了住在郊外的一群遊民。」
  「就只是單純的遊民嗎?」
  「稍早在管理局趁亂翻過資料後,我從家譜回推,發現這些人的祖先,全是兩百年前就定居在這裡的本地貴族。」朱鷺將雙手交叉在胸前。「捕食不會被關懷的社會底層,對於M.O.E.來說還蠻合乎常理的,但這東西並不具有抽取人類熱量的構造,殺人的目的絕對不會是為了維持生命。」
  「妳想聽聽看妳的推斷,畢竟觀察這東西最久的人是妳。」
  「隱藏秘密,或是殺人洩憤。」朱鷺拿起一塊扁長的金屬晶片。「兩百年前的大陸上,曾經存在過遠超現代的科技,我們現在所享有的,甚至是像我這樣的生物,充其量是那個年代所留下的一小部分。」
  「怎麼會想突然提起這個話題。」
  「七年前,第八軍團在探勘卡利斯普托拉古城外圍設施時,發現巨大的地底坑洞。我和帕羅蒂亞在地下坑洞遭到蘭德格里絲的埋伏,根據帕羅蒂亞的說法,有一隻長著胡狼頭的人身怪物,竟然能輕易地徒手破壞掉已經完成械進化的蘭德格里絲。」
  「阿奴比斯,古埃及傳說的死神。」
  「不只是死神,也是製造木乃伊之神。後來我們在通道的盡頭找到半毀的帕羅蒂亞,當時整座洞穴都已經崩塌,唯一留下來的發現,只有掉在她衣物裡的部分人體屍塊,我們後來分析過屍塊,裡面的零件和現在我握著的,是完全相同的規格。」
  「……我是第一次聽到有關屍塊的部分。」
  薛清華替自己又倒了一杯酒,他不太確定自己究竟是不是還清醒著,又或者他聽到的全都只是酒後的幻覺。
  「如果聽完這些,你依舊堅持要去的話,我準備好地圖了。」朱鷺從抱著的枕頭套內抽出畫得密密麻麻的筆記本。「這些是我全部的記憶。」
  「妳不打算一起來嗎?」
  「謝謝你的邀請,不過我的身體在遇到危險時只會扯後腿,這我是有自覺的。」
  「別擔心,她沒妳想像得這麼脆弱。」
  薛清華故作輕鬆地拍了拍朱鷺的肩膀。
  「你以前明明是比我還容易緊張的人。」
  「誰知道呢,或許一直以來都是我低估她吧。」
  「如果連你都這麼說的話,我也就可以放心了。」朱鷺硬是擠出有精神的笑臉。「接下來就拜託你了呢,前姐夫。」
  「拜託可不可以別這樣揶揄我啊……」
  「那就叫妹夫怎麼樣?」
  「這個更糟糕吧……」
  「你很挑剔耶。」朱鷺鼓起臉頰。「難道……你真正的目標是我嗎!可惡的蘿莉控!」
  「沒這回事。」薛清華連忙推開朱鷺,獨自走到牆角關上燈,躺在浴室門口的地板旁。「我要休息了。」
  「一定要平安回來喔,妹夫。」
  「就說我不是妳妹夫了,不用逞強也無所謂。」
  在一片黑暗中,薛清華因酒精而紊亂的腦海裡,接連閃過假扮成女學生的帕羅蒂亞、朱鷺稚嫩的裸露肩膀、酒店裡陪酒女郎的乳溝,以及小黑腹肌的曲線,他嘗試遺忘這些深刻的畫面,思緒卻不受控制往更深處跌落,在他沉沉睡去之前,所意識到的最後一個影像,是一副泡在火鍋湯裡的骷髏,以及一隻高大英挺如千年神木般粗壯的──
  陽具。
  
  //
  
  「快點起來,學長,都已經下午了,再不起床的話,校門都要關上啦!」
  窗外響起的機關運轉聲幾乎蓋過了帕羅蒂亞高八度的驚慌尖叫,薛清華連忙在半清醒的狀態下睜開雙眼,窗簾正好在這時候被拉開,令人厭惡的陽光透過百葉窗射進房間。驅散了噩夢殘留在腦中無比逼真的生殖器幻覺,貼牆的老式電視螢幕,正播放著黑白色彩的電影《外太空仇女主義者九號》,有個滿臉橫肉的喪屍正嘗試從墓穴裡掙扎著爬出來,很明顯他龐大的重量無法由雙手支撐,就這麼卡在粗製濫造的佈景土坑裡。
  「這個妳至少看過十幾遍了吧。」
  遙控器不知道被扔去哪了,薛清華深信這就是害他做惡夢的原因,腦袋裡像是裝了一大袋嗡嗡作響的蜜蜂在亂竄,每隻蜜蜂還都長著帕羅蒂亞那張欠消毒的不潔笑容。
  「沒辦法,我有健忘症啊學長,不常常複習的話,是絕對考不上大學的。」
  「我可不記得妳有過學生時代。」
  薛清華看了看手錶,差不多是小黑前一晚與自己約定的時間。上次宿醉是多久之前?薛清華感受到腦袋裡有個手持兩把假陽具的森巴舞者在扭臀,名酒的酒精還殘留著,以痛楚錯亂的神經訊號方式殘留著。
  「不要這麼掃興,青春的校園感你懂嗎?加入學園喜劇要素的話,改編成真人電視劇的可能性也會提高!」
  「那麼會是誰想買關於妳的故事呢?」
  「……欸?」帕羅蒂亞的臉部表情突然像石膏般僵硬掉了。「我想想看,第一步去冒險,第三步靠版權稅賺大錢……真的耶,我跟內褲小精靈一樣完全沒考慮到中間的步驟嗚啊啊啊啊!」
  數臺高到從旅店二樓都能看到車頂的客製卡車,正好在此時從窗外駛過,鋼鐵猛獸的龐大身軀勉強地塞進街道,沿路揚起惱人的噪音,即使同是噪音產生器的帕羅蒂亞,依舊滿臉難受地用手摀住耳朵。
  「妳現在知道我平時的感受了,偶爾閉上嘴巴讓我清閒一些吧。」
  「學長最近很嚴格耶。」
  帕羅蒂亞打了個不知悔改的哈欠,慵懶地伸懶腰享受即將西落的日曬,大型車輛捲起的沙塵稍微停歇下來,她這才發現街道上四處樹立起藍底黃字的旗幟。
  「我最近確實意識到,自己應該對妳多加監督。」薛清華感到頭痛欲裂的宿醉感又加重了些。「外面是怎麼一回事?」
  「會讓這數量的人潮,在同一時間湧入這個鳥不生蛋的鬼地方。」帕羅蒂亞露出不懷好意的犬齒。「怎麼想都只有一個可能性啦。」
  「那請問,妳所謂的可能性是指?」
  「當然是由我台灣娛樂集團所舉辦的殺你全家砍你手腳怪獸卡大賽!」
  「……抱歉,當我剛才沒有發問。」
  「太過分了吧,你聽過不以人廢萌嗎?」
  「妳要說的是不以人廢言吧。」
  「是是是,承蒙學長慷慨大方的指教。」帕羅蒂亞從窗台上光著腳跳了下來。「你從來沒有意淫過可愛的學妹嗎?夏天的時候從腋下流出的香汗,暖風吹動短裙飄飄,你身為一個噁心邊緣人的青春去哪裡了啊?」
  「妳那叫做發春,不是青春。」
  對於噁心邊緣人的稱呼似乎毫無反應,薛清華自動忽略掉一旁無理取鬧的人形機械,將電視上的畫面從粗俗的B級喜劇轉至氣象頻道,大半時間都颳著狂風沙的鎮外地區,正值數年難逢一次的弱風季節。
  「是嗎,我最近蠻常夢到自己和不知道哪來的帥哥四處觀光耶。」
  「等到把遺跡探勘過後,還能活著回來的話,妳想上哪玩我都無所謂。」薛清華臉上寫著絲毫不在乎的表情。「不過請務必自費。」
  「欸?好冷淡的宿主,現在的年輕人怎麼都這樣啊。」
  帕羅蒂亞皺眉擺出痛心疾首的慷慨眼神,牙齒卻還不協調地露著白亮亮的笑容。
  「如果妳自認身為年長者的話,就該多體諒年輕人的貧窮,我和妳不一樣,就算餓了也不可能啃樹皮來吃的。」
  「哼,繼續嘴硬吧,沒有競爭力的傢伙。」帕羅蒂亞突然將視線轉盯向房間門。「妳是還想站多久啦!」
  「對不起,想說你們還要再拌嘴一下,所以就在房門外頭等著……」
  朱鷺推開門走進房間,看起來像是剛經過劇烈運動般喘著大氣,她的雙手環抱著被塞滿海報跟宣傳小冊的紙袋,表情活像是剛從喪屍或是直銷業務員堆裡逃出來一樣狼狽。
  「怎麼了小矮子,遇到叫妳幫忙拿著法國麵包的蘿莉控?」
  「……」
  朱鷺一語不發地把袋子放在床上,抽出一張袋子裡的海報揉捏起來。
  「我認為妳應該適可而止閉上嘴,帕羅。」
  「幹嘛不說話啦,平常的長輩症侯群上哪嗚嗚嗚嗚──」
  被揉成小團的紙球不偏不倚地塞進了帕羅蒂亞的嘴巴,朱鷺開始將袋子裡的傳單和罐頭食品一件件取出來清點數量。
  「需要的東西我擅自調度完畢了。」朱鷺從袋子最底部抽出和早餐麥片差不多大的黃色塑膠盒。「應該不用我嘮叨才是,老樣子令人討厭的對械用振動彈。」
  「其他的傳單和手冊是?」
  薛清華伸出手和朱鷺索取,帕羅蒂亞卻搶先一步把嘴裡塞著的濕軟紙團吐到他的手上。
  「……下次請用禮貌一點的方式交給我。」
  薛清華攤開微溫的濕皺紙團,海報上印著一名裸露著上半身,健壯肌肉上繞著一圈又一圈黑色的皮帶,燦爛的笑容和鮮豔的金髮,可比成把人融化掉的太陽般灼熱。一排斗大的,讓設計師看了會想哭泣的單調黑色字體,巧妙地遮掩住壯漢的下體位置,清晰可見的寫著「力量在呼喚」,而不知為何,海報還加上了明顯是合成圖片的暴龍咆嘯跟火山爆發背景,右下角則打上了鳳凰圖樣的浮水鋼印。
  「出現了呢,又是陰魂不散的幕後黑手集團。」
  「或許對他們來說,我們才是陰魂不散的那一方。」薛清華快速翻閱起用騎馬釘粗糙趕製成的宣傳冊子。「尋找沙漠中消失的黃金國,集結文化、財富、歷史的終極探究之旅,發掘出土的黃金將由所有參加者平分,本單位僅保留俱備歷史價值的文物……」
  「哪門子白癡會相信這種空洞的鬼──」帕羅蒂亞的聲音再度被窗外的引擎聲蓋過。「……當我沒說,來辦個熱鬧的老鼠會嘉年華吧。」
  「人類是很容易受到簡單言語聳動的生物,這妳應該多少有些體會。」
  「嗚啊,學長你真的感染到森羅病毒了耶,好噁心,快走開,快走開!」
  「不,我的意思是凰炎很懂得怎麼煽動人心,從心理層面來看,渴望金錢跟力量的人畢竟才是正常的。」
  「力量。」
  朱鷺看著自己手裡的海報,若有所思地搖頭嘆氣。
  「力量……」
  薛清華緩緩念著這兩個字,彷彿這雙聲詞藏著神秘的吸引力。
  「力量!」
  帕羅蒂亞一股腦地握起拳頭大喊。
  「看這陣仗,組成人員應該不只是學者吧,朱鷺?」
  「傭兵和罪犯不在少數,我的記憶不會出錯,對方也配置有M.O.E.。」
  朱鷺緊咬住嘴唇,使了個警戒的眼色。
  「如果是古代種的話,應該可以賣到不少錢。」薛清華故作冷靜地安撫朱鷺。「和軍團的聯絡就有勞妳了。」
  「啥啊,你是想叫森羅來幫我們收屍嗎?」
  「當然不是,別忘記我們可不是專門的研究者,或是有頭有臉的大人物,把善後的工作交給知道怎麼處理殘局的人,妳其實也是清楚的。」
  「總之是先讓本最強兵器大鬧一場對吧?」帕羅蒂亞像隻好鬥的吉娃娃般瞎嚷著。「上吧學長,讓我們幹掉所有資本主義的走狗,拯救水深火熱的嗚嗚嗚……」
  看見朱鷺輕輕地點頭,薛清華立即將海報團揉回紙球的形狀,塞進帕羅蒂亞的嘴裡。
  「收拾一下行李,該出發了,自稱最強兵器。」
  薛清華走到窗邊,聽著遠方引擎隆隆的嘈雜運轉聲。
  「怎麼突然這麼有幹勁?」帕羅蒂亞終於把紙球吞進肚裡。「那個牛仔把你掰彎了嗎?」
  「沒甚麼,只是確認了一件事情。」
  「你是說你喜歡男人的屁股?其實我一直都知道的啦,只是我現在有點苦惱你到底該分類在零號還是一號。」
  「如果每個人的慾望,都能跟妳的胸部一樣平坦就好了。」
  「你這樣會被讀者當成性騷擾的仇女主義者啦!」
  
  //

  大型車輛揚起的沙塵一路被無邊無際的廣大荒漠吸引而去,單調一致地蓋上夕陽將落的慘黃色天空,從沙漠颳來的熱風像是一波又一波乾燥的海浪,道路的兩旁被插滿歪七扭八的旗幟,數十台重型載具停在東邊的鎮門口,毫無紀律的排列,佔據掉原本便只能並排兩台車輛的出入空間,從遠方看過去,第一印象可能會誤認成不良份子的聚會。
  實際上也是這麼一回事。
  「帕羅,把眼鏡戴好,我不打算惹事,所以盡量別動粗。」
  薛清華在距離鎮門三百公尺外,停好沒有人會想偷走的破舊貨車,路上的行人紛紛以不屑的眼神偷瞄過來,很明顯自己也已經被當成淘金客的一員,他暗自揣測起這群不知道從哪聚集來的烏合之眾,認為他們除了發財夢以外幾乎不可能存在半點共識,能夠在如此短暫的時間內完成集合,跟掀起當地居民對外地人的反感,也只有黃金才能有這樣的魅力。
  「原來學長喜歡黑長直嗎?」
  戴著黑框眼鏡的帕羅蒂亞像隻跳鼠般從座位躍下,頸部以下的身體全罩在深褐色的遮風大衣之下,及腰的黑色長髮被遮蓋住,在人群之中看起來並不怎麼醒目,眼鏡經過特殊處理,會送出改變顏色的電子訊號,在特定注重打扮的M.O.E.之間相當受歡迎。
  「單純是不希望妳的外觀太顯眼。請妳務必克制住摘掉眼鏡之後,用力拍桌子大喊『想找死的人就拔劍吧』之類的挑釁發言。」
  「這叫張力跟刺激感。」
  「等到這群人知道自己挖的其實不是黃金,就會開始刺激了。」
  「不阻止他們嗎?」
  「哪來的方法阻止,衝上前去喊著『沙漠裡沒有黃金,只有戰爭時期的殲滅兵器』,然後引起更大的風波嗎?」
  「不是我要說耶學長,自從離開長羅川之後,你好像變得更冷血了。」帕羅蒂亞小聲地問道。「是因為那牛仔跟你亂講些甚麼嗎?」
  「最近地下市場興起了發掘M.O.E.的熱潮,幾乎和黃金熱同時散播。」
  「你覺得我們應該去挖更多破銅爛鐵出來賣錢嗎?包裝成徽x戰士還是變x金剛之類的?」
  「妳在說的可是自己的同類。」
  「這個我當然知道,不過我才不管同類死活,就像我總有一天要把森羅賣去廢鐵回收廠,欣賞她被看不起的人類秤斤兩賣。」
  帕羅蒂亞忍不住露出小人得志的歪嘴笑臉,看起來是在想像著不堪入目的淫穢畫面。
  「別耍嘴皮子,妳明明就不討厭她,連紅燐都交回去了。」
  「嘖,被那傢伙暗中幫上一把,心情就是不爽快。」
  「如果我們不小心發生甚麼意外,以她的性格是會拿來作文章的。」
  「不用說我也知道。」
  鎮門口的人潮中摻雜各式各樣的穿著,一組撲克臉的研究人員正聊著有關食物的話題,用語卻全都是關於機械細胞學的暗號。十來個圍聚成群的傭兵正輪流在軍用貨車的引擎蓋上比著腕力,被當作賭注的物品堆成一座五顏六色的小山,有著來自各城市的貨幣、糖果、菸草、彈藥,甚至保險套。
  「怎麼了,娘兒們?還有誰要來跟我比的?唉呦唉呦,瞧瞧誰來啦,這不是阿四嗎?」
  小黑舉高雙手在人群裡大聲吆喝,像是隻在求偶搏鬥裡獲勝的黑猩猩,他遠遠地看見薛清華與帕羅蒂亞,立即打了個響指舉手示意。
  「這是怎麼回事。」
  薛清華走近雜物跟鈔票堆成的小山,冷冷地質問小黑,小黑卻絲毫沒有意識到老友語氣裡的不滿,硬是拉著薛清華坐下與他比腕力。
  「先比一場再說吧。」
  「克雷雅在哪裡?」
  兩人將手肘固定好位置,伸出手掌互握。
  「你很快會見到她的!」
  小黑猛然使力。
  「我要的是一個具體的……答案!」
  薛清華猙獰地咬緊牙齒。
  「答案有比輸贏重要嗎!」
  「你沒提到你和這群人是一夥的……!」
  「順水推舟的道理你也懂吧!」
  「這無疑是在玩火!」
  兩人面紅耳赤地使盡吃奶的力氣,想扳倒對方,然而兩隻漲紅的手掌卻絲毫沒有任何移位,形成難分難捨的泥濘抗衡。
  「你甚麼都不懂!」
  「你最好……知道自己在做甚麼。」
  「我比你他媽的要清楚不知道幾百倍!」小黑歇斯底里地大吼,一瞬間便將薛清華的手腕壓制在引擎蓋上。「看吧,我比你更懂得掌握這遊戲!」
  「是嗎,你他媽的手肘離開引擎蓋了,承讓。」
  薛清華抽回隱隱作痛的手腕,一旁的其他傭兵見狀,紛紛圍上來向他挑戰。
  「嘿?果然你們這群東方人都這麼喜歡問候別人老媽啊。」
  在一旁的帕羅蒂亞興味盎然地看著,從大衣下伸出躍躍欲試的右手。卻又忍耐著收了回去。她注意到有三名傭兵的身旁,分別站著幾架外觀刻意掩飾過的M.O.E.,正在以豺狼惡犬尋找獵物的眼神四處張望。
  「尼在招甚麼嗎?」
  奇特的濃厚口音使帕羅蒂亞忍不住回頭,比她矮上一顆頭的少女,以藍得像螢光藻般的瞳孔抬頭直視著她,看起來應該是通訊耳機的設備,被當成髮箍戴在一絲不亂的金髮上,白色的研究袍罩住她嬌小的身體,卻沒有將中間的扣子扣上,露出底下黑色鑲白邊的輕薄洋裝。
  「啊,我在找現金。」
  「想邀現金的話,就自己挖吧。」金髮少女脫下手套,主動與帕羅蒂亞握手。「窩是九條。九條‧克莉奧普托拉。」
  「呃……妳好?」
  帕羅蒂亞忽然感到一股不安的直覺,認為自己應該趁伸手的空檔,用手腕內藏的砲管,把眼前操著濃厚口音的女孩炸成粉末。
  「窩們在哪裡見過馬?」
  「我沒和妳一起看過馬。」
  「失梨,窩是混血兒,發音優點不自然。」
  薛清華正好在這時揉著手腕走了過來,九條禮貌性地點頭致意,不知為何,薛清華的神情帶著些許詫異與費解。
  「您就是探勘隊的負責人對吧,相當年輕啊。」
  「年輕不登於沒有能力。」九條大方地與薛清華握手。「尼的朋友好奇怪,竟然不認識窩。」
  「欸,你們有一腿?」
  「簡章上有寫。」薛清華謹慎地鬆開九條稚嫩纖細的手掌。「我們在哪裡見過面嗎?」
  「窩也遮麼認為,尼很面善。」
  「果然有一腿……」
  「尼們是新加入的對吧?尼們做過登機手續了馬?」
  「沒有呢,飛機一飛上天,就會馬上被衛星雷射『砰』一聲打下來的吧?」
  「帕羅,她的意思是登記。」
  「不清楚的話也沒管吸,窩接下來會再說明一次。」
  九條攤開雙掌,誇張地彎下腰敬禮,便帶著滿臉輕飄飄的笑容離開了。
  「那條小狼狗牛仔跟你說了些甚麼?」
  「沒甚麼,不過就是發財夢而已。那傢伙從開始就預計要把我騙來這裡。」
  「那你還當傻子給他騙。」
  「稍微有些想確認的事情。」薛清華看著九條走遠的背影。「妳大概沒有印象,但是那個女孩,是相當危險的古代種M.O.E.。」
  「學長怎麼會認識其他學校的女孩子?」
  「那毫無疑問是凰炎的公關,講話總是帶著造作的語癖,不知道甚麼原因,性格和之前有不少出入。」薛清華壓低聲量。「芙蘭──劍齒虎型的M.O.E.,和妳一樣擅長搞砸事情跟肆意破壞。」
  「這是哪門子失禮的形容啦。」
  帕羅蒂亞一時之間不知道怎麼反駁才好,只好心虛地吹起口哨把頭轉去看夕陽。一陣聒噪的電子雜訊聲在這時響起,刺得她連忙摀起耳朵。
  「鴿位好,窩想說一個故事。」
  九條站上一台白色貨櫃車的車頂,高舉著麥克風示意哄哄鬧鬧的傭兵安靜,她的登高一呼果然十分有效,傭兵們紛紛閉上嘴巴,走近了貨櫃車,從下往上眺望著她裙底下的白色內褲。
  「你想幹嘛,色情狂,這段不會畫成插圖喔,勸你還是安分點比較好。」
  帕羅蒂亞伸直右腕,貼在宿主的臉頰上。
  「我本來就沒打算看。」
  冰冷的觸感在臉上磨蹭,很明顯是內藏砲管的金屬質感。
  「窩看看……嬌正按鈕是在……」九條按下麥克風上頭矯正播音的按鈕。「這樣就好傳達多了,大家好,我是九條,九條.克莉奧普托拉,也就是各位此行的招集人,首先在進入沙漠之前,我想先問在場的各位幾個簡單的問題。」
  「反正又是別人家孩子死不完的廢話連篇吧,這部作品就是這種風格的鬼東西。」
  帕羅蒂亞翻了個厭倦的白眼,儘管知道即使像條歇斯底里的瘋狗般亂叫也不會有人搭理,仍然不肯放過每個能逞口舌之快的機會。
  「或許會有人覺得我的名字很特別,知道是為什麼嗎?」
  「因為幫你取名的人,品味有問題啊。」
  「沒有錯!我是個混血兒,同時具有東方島國跟卡利斯普托拉的血統,很久以前,我的祖先是這裡的國王!」
  九條舉高雙手,露出長袍下白皙的大腿,底下的傭兵們全都聚精會神地盯著,用眼神反覆舔吮著組成九條姣好身材的每個表皮細胞。
  「半點都看不出來,這是哪門子破綻百出的設定啊……」
  「我回到這裡,不是為了祖先埋藏的黃金,而是因為想要把卡利斯普托拉古城的文化遺產,毫無保留地帶給這個時代的每個人!」
  「沒興趣,光要填飽肚子跟拆械王就沒空去博物館了。」
  「這不是為了我自己,更是為了整個社會,還有栽培我的老師──長羅川綜合實驗大學的克雷雅教授!」
  「克雷雅……是學長你那個比鬼還可怕的教授?」
  「幸虧她主動提起,聽完這個就可以另外行動了,雖然多半是假借名義想巧立名目,但我依舊是在意的。」
  薛清華如釋重負地鬆口氣,恨不得從這聒噪的誓師大會中抽腿。
  「克雷雅教授不幸在原野調查中失蹤,對於學術界無疑是一大損失。身為她的學生,我責無旁貨,要在這裡完成她的遺願。」
  「責無旁貸啦,責無旁貸。」
  「妳這是五十步笑百步。」
  帕羅蒂亞暗自嗤笑著,讓在旁仔細聆聽著的薛清華,興起一股找東西堵住她嘴巴的衝動。
  「各位曾經有過夢想嗎?我的夢想就是,當有一天提起文化的奧妙,大家會馬上想起卡利斯普托拉古城的輝煌。」九條兀自感動地流下眼淚。「來吧,請大家也告訴我,你們的夢想是甚麼吧!」
  「黃金,只要有黃金,就可以開查某!」
  左眼上有刀疤的傭兵舉著酒瓶大喊。
  「黃金,我要換一把黃金的匕首!」
  理著小平頭的少年舉起隨身的匕首。
  「黃金吧,這樣就可以課金抽到有。」
  不修邊幅的邋遢工程師聳聳肩。
  「黃金……有黃金的話我就付得起老婆的醫藥費了!」
  面容緊繃的普通上班族,惆悵地看著錢包裡與妻子的合照,照片立即被左眼上有刀疤的傭兵搶走了。薛清華見狀搖了搖頭,一語不發地走過去,將那名傭兵踹倒在地,替西裝上滿是補綴痕跡的可憐社畜搶回照片。
  「這位見義勇為的新夥伴,你的夢想是甚麼呢?」
  九條見到底下興起的風波,快速被穿著黑色風衣的義士擺平,連忙趁機詢問見義勇為的憔悴青年。
  「夢想嗎……」
  薛清華遲疑了幾秒,正想簡短地回答,卻在這時候被小黑激昂的嗓音壓了過去。
  「我來替他回答!」小黑晃著外開的八字腿晃至薛清華身旁,搭住他的肩膀。「我這兄弟沒甚麼大夢想,唯一想著的事情,就是把妳們這群假扮成人的機器垃圾全宰掉,所以我只好來拯救妳了!」
  小黑突然扯開皮質夾克,順手從縫在內側的暗袋掏出一把銀白色的袖珍手槍,以迅雷不及掩耳的速度對著貨櫃車上的金髮少女扣下扳機。九條就連叫出聲音都來不及,金色的銃彈便已粉碎掉她的肋骨,直貫入胸腔,嬌小的身體失去支撐的力量,從兩層樓高的貨櫃上摔了下來。
  「你這是在幹甚麼,范小黑!」
  薛清華推開舉動怪異的童年玩伴,范小黑重心不穩退後兩大步,難以掩飾內心滿滿的得意,猖狂地大笑起來。
  「哈哈哈哈哈哈哈……冷靜點,阿四,只是個小小實驗而已,精彩的從現在才開始。」小黑吹去槍口的煙霧。「所以才說像你這樣的人幹不了大事情啊。」
  在場的數十人,沒有半個發出尖叫或做出意外的反應,就連方才爭執的上班族與傭兵都換上洗鍊且冷酷的表情。
  「你對這些人做了甚麼?」
  「沒甚麼,只是據實把沙漠裡有M.O.E.的情報告訴他們而已,讓這麼強悍的力量落入財團手上,任誰都沒辦法忍耐的。」小黑對倒在地上的九條投以肉食野獸的眼神。「你也知道吧,阿四,夢想甚麼的都是謊言,這個世界需要的,只要有力量就夠了。」
  胸腔破了一個洞的金髮少女,竟然忽悠悠地轉醒過來,對於方才遭到槍擊竟沒有任何憤怒或不滿的情感表現在臉上。九條的嘴唇緩緩張開,以嫵媚的妖豔笑容向著小黑裸露的胸肌,竟像是受磁石吸引般貼了上去,舔吮起結實的肌肉線條。
  「幹得好啊,我們終於進入成人讀物的領域啦。」帕羅蒂亞警覺地舉起右手對準小黑的頭顱,然而九條卻挺身擋住砲擊的目標。「小狼狗,這可不是在挖寶,即使是我也──」
  「啦啦啦啦啦啦啦,我聽不到,我聽不到!」小黑斜眼瞄向薛清華。「阿四,你最好別想阻止我們。這裡的每個人都配備對械用振動彈,我不想弄壞她害你傷心。」
  「停手吧,帕羅。」薛清華乾脆地放下緊握的拳頭。「……我低估你了,小黑。」
  「你不只低估我,還高估了你自己。」小黑向周圍的人群吆喝。「你們看看,這兩個白癡竟然想毀掉械王,好笑不好笑!」
  周圍立即笑成一團,此起彼落的粗俗咒罵跟嘲諷不絕於耳,左眼有刀疤的傭兵取來粗厚的麻繩,將放棄抵抗的薛清華與帕羅蒂亞層層纏繞。
  「小黑,為什麼要做到這種地步?」
  「你喜歡用問題回答問題,那我也會這樣對待你。」小黑的嘴角已經不能比現在笑得更上揚了。「你相信命格嗎,阿四?」
  「沒有興趣。」
  「是嗎,可是我認為自己是被上天選中的男人,註定要做些不凡的大事。」小黑走上前,輕拍薛清華的胸膛。「感到光榮吧,因為你會是我豐功偉業的見證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