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教學關卡
本章節 21437 字
更新於: 2019-07-07
──踏出這裡之後,就沒有人會原諒你的失誤了。
「現在,我的結局將近。於是,我面對人生的最後一幕,讓我說個清楚吧,朋友,我要和妳分享我所走過的路。」
滿覆金屬鏽的方盒子──老式電視機正播著過時的老舊節目,黑白畫面裡俊秀的青澀男星,正唱著屬於過去美好年代的旋律。
「我活過一個飽滿的人生,我走過每段顛簸的旅路……」
老祖母張開乾癟的嘴唇,隨著小方盒裡被停止的時光一同歌唱,她微微擺動因年邁而不中用的肥臀,嘗試讓搖椅的動作跟上歌曲的節拍,她的臉上被歲月刻下太多皺紋,分不清楚哪條是笑容,哪些是滄桑。
「那個人是誰?」
在臥房裡做完作業的梅麗莎,好奇地一蹦一蹦跳至祖母身旁,像隻精力充沛的小兔子。
「誰?在電視機裡面的那個人?」
「是啊,那個頭髮油膩膩,還打著領結的奇怪叔叔。」
「奶奶倒是覺得一點都不奇怪。」老婦人陶醉地吸足一口氣。「五十年前,他可是每個年輕女孩的夢中情人。」
「可是我不覺得他長得帥。」
「傻孩子,因為妳才十二歲啊。」
「好吧……那他現在去哪裡了?」
「我不知道,他就這樣悄悄地消失在舞台上,在我沒有察覺的時候。在我們沒有察覺到的時候,好多人跟好多事情都消失了。」
老祖母溫柔地來回撫摸梅麗莎亞麻色的滑順髮絲,當乾裂的指尖碰觸到她尚年輕的頭髮,彷彿能使她憶起許多過往的美好。
「他叫甚麼名字?」
「噢喔,這我就記得很清楚了……」老祖母瞇起眼睛盯緊螢幕上的文字。「賽克西.阿米戈。」
儘管藝名本身帶著些許滑稽粗糙,但當文字從老祖母的嘴裡被賦予聲音,梅麗莎也隨著點頭,或許這滑稽的名字確實具有它獨特的魔力。
「好奇怪的名字,不過蠻順口的。」
「名字並不是很重要。」
「為甚麼?如果名字不小心不見,不就沒人知道我們是誰了嗎?」
「因為生命中有更重要的東西,我親愛的小梅麗莎。」
「我猜猜看,錢?老師在學校有教我們錢是最重要的!」
「錢也是個答案,但有件事情,比錢還來得更重要。」
「那我想應該是──」
門鈴在這時響起,從門外傳來年輕女孩子的聲音。
「猜猜看我是誰!」
「不會吧……」又驚又喜的小梅麗莎,嘴巴張成大大的圓形,迫不及待地像隻活力充沛的小狗般衝至門口。「好久不見,羅賽塔表姐!」
「喔嗨,小梅。」
梅麗莎拉開吱吱作響的老舊木門,年齡約大她五六歲的表姐,穿著體面的白色襯衫,手裡提著大包小包的行李,笑容可掬地點頭問候。整齊的黑色長髮綁成馬尾垂至腰際,搭配黑色的厚框眼鏡,怎麼看都不像是會出現在鄉下小鎮的打扮。
「妳好啊羅賽塔……嗯?」梅麗莎困惑地歪起頭。「那個站在馬路旁邊的人是?」
有台滿是刮痕與鐵鏽的破爛貨車停在馬路旁,貨車車頭旁站著位與貨車看起來同樣破爛的青年,黑色的擋風大衣上繡著不少手藝粗糙的補綴,青年的神態有些疲倦,像是剛經過一趟很長的跋涉,給人一種隨時都會倒下的錯覺。
「不用管他,那只是我僱用的司機。」羅賽塔朝臉色蒼白的青年打了個手勢。「別擔心,他可以在車上休息,不會過勞死的。」
「是、是這樣嗎……」
梅麗莎替羅賽塔分擔旅途的包袱,有個包著層層布巾的行李羅賽塔堅持要自己拿著,梅麗莎只好「啊哈哈」地尷尬傻笑,在關上門前有點不放心地,回頭看了車道上的青年一眼。
「不過為甚麼羅賽塔表姐會在這裡……」
「這個嘛。」羅賽塔拿出裝滿食物的餐盒,戴起手套佈置起餐桌。「學校放暑假啦,我可不想在無聊的長羅川市渡過整個六到九月,正好打工存了點錢,就想說來看看妳。」
「真的嗎?太好了,我一定要好好介紹妳給奶奶認識!」
羅賽塔帶來了一大盒乾癟的火雞肉三明治,白得像是用漂白水加工過的瘦弱雞肉絲,細得和切得亂七八糟的高麗菜絲同樣無力,抹了美乃滋的萵苣葉嚴重萎縮且泛著不健康的枯黃色,活像是用白膠塗過的捕蠅紙。儘管羅賽塔的帶來的餐點是如此不堪入目,對於梅麗莎來說,卻宛如來自飯店名廚的佳餚般珍貴,她用垂涎三尺的飢餓目光望著被一個一個堆到餐盤上的三明治,哪怕三明治的小山外觀看起來和堆積廢棺材的伐木場並無二致。
「哇啊,我從來沒有看過這麼多的三明治!」
梅麗莎開心地朝著三明治山撲了過去,卻立即被祖母伸手攔住。
「梅麗莎,記得先洗手再開動。」
「我準備了一些薯泥,希望您會喜歡。」
似乎對於棺材山的外型相當滿意,羅賽塔拍了拍手套上的麵包屑,從隨身包裡取出另一盒透明的保鮮盒,裡頭裝滿了黃得像是老人門牙汙垢的馬鈴薯泥,她愉快地哼著歌,一邊用木湯匙把盒子裡與汽車補土沒兩樣的東西挖到盤子上。
「噢,真是個甜美又貼心的好孩子。」
趁著梅麗莎在廚房洗手的時候,老祖母瞇起眼睛打量起羅賽塔。
「請千萬別見外,您是瑪莉琳女士對吧?梅麗莎有時會在信裡提到有關您的事情。」
餐桌原本是設計來供全家聚在一起用的,難免讓人聯想到這棟房屋原本是否住著其他人的尷尬問題,但羅賽塔的表情絲毫沒有不適或疑問,也許是為了初次見面的禮儀,她挑在老祖母對面的位置坐下。
「說起來也不好意思,但是梅麗莎沒有和我提起過妳的事情。」瑪莉琳的眉頭些微皺起。「如果她有親戚,為甚麼還要讓她寄養在這鎮上呢?還是說,您是來帶走她的?」
「別擔心,其實我們並沒有血緣關係,我是梅麗莎父親的弟弟的續絃妻子跟前夫生的,而且我家的老爸跟老媽也都在戰爭裡死了。」
「原來是這樣,也怪不得妳年紀輕輕就這麼成熟。」瑪莉琳若有所思地輕輕點頭。「北方戰爭害慘很多家庭。」
「千萬別這麼說,奶奶您也是相當辛苦。」
羅賽塔替瑪莉琳倒了杯半滿的熱薑茶,梅麗莎洗完手回來,拉張椅子坐在祖母與表姐的中間,好奇地左右轉頭聽著兩人的對話。
「妳們兩個這麼久沒見面,肯定有很多想聊的事情,我這老骨頭也不方便打擾年輕人的話題……」
「奶奶一點都不老啦。」梅麗莎看著瑪莉琳鼻子上的皺摺。「難得奶奶和羅賽塔姐姐都在。我們可以說上一整~晚好玩的故事!」
「故事嗎?」羅賽塔面露難色,默默地咬了一口不怎麼好吃的三明治。「真抱歉啊小梅,我不擅長說童話故事。」
「那、那就說說看長羅川的生活好嗎?我一直想知道大城市的人是怎麼過生活的,聽說長羅川市有個超~級大的城市保護罩,那是真的對不對!」
「別著急,一個一個來吧。」羅賽塔將剩下的半個三明治塞進嘴裡。「確實長羅川市很先進又很熱鬧,但是一點都不適合窮人居住。」
「城市不好嗎?鎮長說只有一輩子都無法翻身的窮人,才只能住在鄉下,所以鎮上才要發展觀光賺錢,所以加班時間才要延長。」
「這是哪門子爛鎮長,別把城鎮的規模跟幸福感相提並論啊。」羅賽塔擺出嫌惡的咋舌表情。「大城市又吵又擠,買東西也貴得要命,寄養家庭的收入也不太夠,我得另外打工才能勉強過活。」
「怎麼樣的打工?」
「主要是幫忙鄰居修剪花草,有些雜草要是不小心長得太長,處理起來就很麻煩,不把這些敗類徹底根除的話,不只拿不到薪水,就連花園也會被弄得一團糟。」
羅賽塔在提到雜草時,不知為何聽起來像是在咒罵著不共戴天的仇敵般慷慨激昂,她注意到自己的音量可能會讓梅麗莎感到不舒適,便又將說話的聲音壓下。
「我有幫奶奶拔過雜草,雜草長得很快很快。上禮拜在田裡工作時,奶奶就不小心被雜草劃傷手了。」
梅麗莎直盯著祖母瞧,伸手指著瑪莉琳的左手,瑪莉琳連忙不好意思地用右手腕蓋住梅麗莎指著的位置。
「梅麗莎,現在是吃飯時間,怎麼好讓客人看這種東西呢?」
瑪莉琳一臉「真拿這孩子沒辦法」的牽強笑容,將捲起來的衣袖拉至手腕處。
「會受傷,代表是直接用手拔吧。」羅賽塔將有點下滑的笨重鏡框推回鼻樑上。「雜草很兇猛,如果稍微大意的話,會搞得自己滿身傷喔。」
「那妳都是怎麼處理雜草的?」
「方法有很多種,用刀劍……呃,我是說用刀剪,或者是放火燒、通電烤、絞碎、下藥、敲爛、撕裂之類的,絕對不能稍微鬆懈,這些傢伙是很狡猾的。」
「長羅川市的雜草聽起來好可怕……」
「城市裡的東西都很要命,再說個更可怕的。」羅賽塔瞄了瑪莉琳的袖口一眼。「梅麗莎,妳會害怕老奶奶嗎?」
「怎、怎麼可能!」
「我不是說瑪莉琳女士啦,我是指長羅川市,城市裡的人可沒妳想像得這麼善良。」羅賽塔像是在訴苦般嘆了口氣。「我有一位學長,差點在路上被假裝摔倒的老奶奶用槍轟掉腦袋;另外還有個遠方親戚的朋友,在火車上遇到問她要不要吃餅乾的老奶奶,但裝餅乾的兩面鐵盤中間其實藏著一把槍。」
「好可怕……」
梅麗莎抱起餐桌底下的獨角獸布偶,驚慌地發抖起來。
「喔天啊,妳不該讓小梅麗莎聽這些故事。」
瑪莉琳噘起乾癟的嘴唇,以眼神示意羅賽塔打住當前的話題。
「好啦好啦,別害怕,這裡不會有那種可怕的老奶奶啦。」看著梅麗莎隨時會哭出來的害怕模樣,羅賽塔連忙彎下腰,從腳邊提起她先前堅持自己拿著的行李。「我們來吃烤雞吧。」
「我們吃不完這麼多食物,而且睡覺時間也快到了。」老祖母困惑地抓了抓稀疏的白頭髮,關上電視機。「妳說是吧,梅麗莎?」
梅麗莎猛力地左右搖晃小腦袋。
「生活總是會有點例外的。」羅賽塔以開朗的聲音說著。「記得今天是甚麼日子嗎,梅麗莎?」
「嗯……?」梅麗莎皺眉,低下頭苦苦思索,突然想起了些甚麼,大叫出聲。「我知道了,今天是我的生日!」
「正確答案!」
「差一點就忘記了……」梅麗莎將先前受到的驚嚇一股腦全拋到九霄雲外。「烤雞耶,奶奶,我們可以一起分享!」
「好吧好吧,噢喔,天啊,那我們得加把勁全吃光才可以。」老祖母婉拒不掉孫女與烤雞的熱情。「把烤雞拿出來吧。」
「生日快樂!」
羅賽塔粗魯地撕開布巾,取出密封的白色鐵盒,她粗暴地將鐵盒翻了九十度,重摔在桌上,震得窗框上滿是灰塵的玻璃發出碰撞的聲響,鐵盒的蓋子被推了開來,一顆帶著水的紫色高麗菜滾出盒子,滾上鋪有泛黃桌布的餐桌上,一邊滾動一邊流出氣味撲鼻的惡臭汁液。
「這是……」
年邁的老祖母瞇起眼睛,正好與滾到餐桌最後端的「高麗菜」四目相對,那是顆醬紫色的腐爛人頭,儘管五官被蛆啃得不成人形,但是從臉上的肉疣與嘴裡的金色假牙,依舊能夠辨識出些許的特徵。
「妳知道嗎?我曾經發誓過,這輩子絕對不會被老奶奶先發制人。」
羅賽塔取下礙事的粗框眼鏡,站起身來。黑色的長髮像是從內向外燃燒起來,轉變成醒目的酒紅色,她伸手解掉髮帶,任由及腰的長髮如野性的馬鬃般垂下,如同一團沒有溫度的火舌,散發出炙熱逼人的惡意,
「妳是在哪裡找到的?」
老祖母沒有質問眼前的少女烤雞去了哪裡,她老邁卻尖銳的目光,藏在以皺紋堆疊成的眼皮下,既沒有對眼前異常的情景感到害怕,甚至語氣裡絲毫不帶有任何動物應有的情緒,她伸手撫摸下巴上長著黑色剛毛的肉疣,緩慢且有力地拔下了一根如仙人掌刺般尖硬的剛毛。
「怎麼啦,太久沒照鏡子,忘記自己長甚麼樣了嗎?別這麼慌張嘛,妳們這群傢伙總是這樣,殺人類的時候特別囂張。」
紅髮少女的臉上掛著從容到近乎浮誇的服務業笑容,橫掃過被嚇得動彈不得的小女孩,梳著兩條可愛麻花辮的梅麗莎,緊抱住餐桌旁的絨毛獨角獸玩偶,失焦的眼神呆滯對著獨角獸布偶背上的「東朝製造」標籤,瑟瑟發抖。
「為甚麼要用這種可怕的把戲,嚇唬我可憐的小孫女?」
泛著光澤的黑硬剛毛,被老祖母玩弄在粗糙的指尖,她將剛毛輕輕刺著自己如老樹根瘤般扭曲醜陋的左手食指關節,剛毛微微地彎曲著。
「真抱歉,妳自己也知道,她認識的慈祥奶奶死了,被殺死了。」羅賽塔看著桌上的腐爛頭顱,嘴上掛著的囂張微笑瞬間收斂起來。「真是的,我為什麼老在道歉啊?」
「妳確實該為自己的無理而深感羞恥。」
老祖母手指一彈,松樹針般銳利的剛毛劃破空氣飛出,羅賽塔重拍餐桌,裝著薯泥的盤子跳上半空與飛來的剛毛相撞,陶瓷製成的盤子輕而易舉地粉碎,清脆的破裂聲連著尖銳的破片劃過羅賽塔的耳際,割出一道淺淺的血痕,在四濺的食物短暫遮住視線的瞬間,羅賽塔輕盈地縱躍翻過兩公尺長的餐桌,在身體落下時順勢伸出右手按住老祖母的後腦勺,粗暴地摔在桌面上。醬紫色的高麗菜左搖右晃,仍滴著水,緩緩滲進桌巾,屋內突然安靜了下來,只剩下梅麗莎微弱的啜泣聲。
「哎呀哎呀,怎麼會有兩個瑪莉琳呢?」羅賽塔抓起腐爛的頭顱湊至老祖母的臉頰上摩擦著。「我該問妳是『誰』,還是妳是『甚麼東西』呢?」
「那張臉的模樣,還有機械的瞳孔……妳為什麼會在這裡……」
老祖母猛然抬頭,受損的臉皮像是風化的岩石般龜裂開來,額頭上因撞擊而產生的破洞之下,電子儀器的管線泛著微弱的亮光,幾顆細小的螺絲釘與齒輪掉在桌上,發出使人毛骨悚然的清脆聲響。
「現在知道已經太晚啦!」
紅髮的少女咧嘴笑著,將披著老祖母表皮的機械生物往壁爐推開,笑容在她的臉上並不代表高興的情緒,而是因破壞慾望與憤怒所興起的激昂。
「真惹人同情……妳忘記這一切是誰親手造成的嗎?」
老祖母的上下顎張開,從咽喉深處滑出一顆形似眼珠的半透明球體,青白色的電光隨即從球體的表面竄出,無數細小的劈啪聲蓄勢待發著。
「哈啊?就憑那種過氣的東西,妳到底哪來的信心啊?」
「妳承受得住,但是……我可愛的孫女小梅麗莎可沒辦法喔?」
「嘖,狡猾的老廢鐵。」
羅賽塔臉上的笑容消失了,她咬緊嘴唇,看起來滿臉痛苦地想忽略掉小女孩在背後微弱的啜泣聲。
「表姐……拜託妳不要傷害奶奶。」
「這不是妳的奶奶,妳的奶奶在桌上!」
「好可怕……好可怕!」
小梅麗莎被嚇得大哭起來,抱著她心愛的獨角獸布偶跑向壁爐邊的「祖母」。
「笨小孩,那東西才不是妳的親人,只是個機械結構組成的怪物而已!」
「我說她是她就是!奶奶會煮飯給我吃,還會說好多好多好聽的睡前故事,妳才是怪物!」梅麗莎抱著獨角獸玩偶投入怪物的懷抱,緊緊依偎著。「我一定會保護妳,我不會讓她傷害妳……」
「沒錯,就是這樣。」瑪莉琳的雙眼化為兩團盛怒的火炬。「我是梅麗莎的奶奶,妳也不希望她在生日時失去家人,對吧。」
「我當然不希望她失去家人。」羅賽塔清楚地一字一字慢慢說著。「可是今天不是她的生日。」
「什──」
獨角獸絨毛底下隱藏著的堅硬頭角,準確地刺穿機器祖母的下顎,匯聚在喉頭的電光隨即消散,羅賽塔抓起桌上兩柄洗得發亮的金屬刀叉,精準地投擲刺進老祖母的咽喉與眉心。
「啊啊啊啊啊啊!」
儘管身體遭到致命的刺傷,偽裝成瑪莉琳的怪物仍是半滴鮮血未流,她的四肢橫暴地揮舞,以雙手重拍牆面,憑藉驚人的怪力粉碎掉壁爐的一角,以光憑外表絕對無法聯想到的靈活反應,彈開羅賽塔與梅麗莎,直挺挺地站起身來。
「只靠一顆頭就能寄生在人類的身體上,妳到底是甚麼東西啊?」羅賽塔不屑地磨著牙。「就為了這種亂七八糟的傢伙,瑪莉琳就得送命,所以說我果然很討厭鄉下啊。」
「寄生?」老祖母以惱人的鼻音特地拉高了聲調。「哈哈……妳的記憶單元還真的壞掉了啊,這叫做再生!」
「腦袋壞掉的是誰,妳馬上就會知道了。」
「妳這是甚麼意──」
「真抱歉,就是這個意思啦!」
接連兩聲爆米花從袋子裡迸出般的爆響,老祖母的咽喉與眉心被炸出兩朵燦爛的火花,受到劇烈爆炸衝擊的腦袋整顆飛了岀去。在她尚未意識到發生甚麼事情之前,覆蓋在臉上的假皮,像是被溶解在空氣中,散成無數細小的灰色粉塵。鈍重鐵灰色的金屬骷髏頭被拋至牆腳,老奶奶肥滿的身體像是斷線的木偶跌在地上,鮮血從斷裂的頸部流出,屋內的氣味更加令人作噁了。
「妳遲早會後悔的……愚蠢的……王……」
金屬骷髏無力地抽搐,雙眼空洞裡的燈光漸漸熄滅了。
「是是是,快點撂完狠話,記得去後台領便當。」
紅髮少女喃喃自語,一邊替梅麗莎拍去頭髮上的髒汙。
「雖說破壞掉妳,奶奶也不會回來。但還是感謝妳願意陪我扮這場祖孫家家酒。」梅麗莎感慨地向地上的金屬殘骸輕輕嘆氣。「再見。」
「這樣就算解決吧?」紅髮少女暢快地鬆了口氣。「還是叫我帕羅蒂亞就好,演這種假掰善良好女孩風格的羅賽塔表姐,自己都會憋笑到內傷。」
「不對,還沒有解決。」
腳趾的痛覺訊號,和臉頰灼熱的觸感,幾乎在同時間傳入帕羅蒂亞的訊息處理器,梅麗莎狠狠重踩住帕羅蒂亞的左腳小趾,奮力向上揮舞的手掌,則沉甸甸地打在帕羅蒂亞那幸災樂禍的側臉上頭。
「嗚……妳對救命恩人的態度也太差勁了吧!」
「態度是因人而異的,被妳叫成『小梅』就是會心理不愉快,再怎麼說我也是姐姐啊,即使是演戲也應該注意禮儀才對!」
「哈啊──?反正我們都是被收養的,M.O.E.根本沒有血緣關係的問題好嗎?」
「再來是妳做事情的手段,我不記得有委託妳把奶奶的頭顱丟進客廳,為什麼要特地挑釁對方啊!」梅麗莎毫不留情地補捏帕羅蒂亞的臉頰。「妳啊,也學著稍微考慮我的心情吧。」
「結果上皆大歡喜嘛。」
「才怪,妳把事情搞得一蹋糊塗,轟龍!」梅麗莎輕咳兩聲,抽回微熱的手掌。「這裡只有妳能聽我抱怨,對不起。」
「呃……妳這算是在感傷嗎,傻二姐。」
「當然的,再怎麼說瑪莉琳女士也和我一起生活了五年。」女孩仰頭看著帕羅蒂亞臉頰上的傷口。「會用到梅麗莎這麼名字的人,已經不在了,我實在不願意在這樣的狀況下和妳重逢。」
「妳這是甚麼意思,看到我是這麼糟糕的一件事情嗎?」
「『與其相濡以沫,不如相忘於江湖』。意思是與其聚在一起,面對苦難和考驗,還不如離得遠些,過著無憂無慮的生活還比較好。」
「這又是從哪來學的東朝詩詞?」
「森羅整理了一些她認為不錯的詞句,特地寄過來要我讀給奶奶聽。」朱鷺無奈地嘆氣。「上個禮拜,瑪莉琳從鎮外回來之後就變了個人,我知道那已經不是奶奶,所以這些東西也用不到了。」
「真不想承認,那傢伙偶爾也是有不讓人火大的一面。」帕羅蒂亞不快地咋舌。「喂,朱鷺,妳之後打算去哪裡?」
「一樣的問題反過來問妳,帕羅蒂亞。」朱鷺有些疲倦地靠在妹妹的手肘旁。「好好珍惜這名字,別讓這名字失去它的意義了。」
「……反正也只是名字而已。」
帕羅蒂亞一時之間竟不知道怎麼回答,或怎麼安慰才妥當。
「如果稍微有在來的路上聽到風聲,應該也知道,有些奇怪的事情正在發生對吧?越來越多人自稱看見沙漠裡的惡靈,說是兩百年前消失的那些居民回來索命。」
朱鷺走到流理台邊,踮起腳抽下被放置在洗碗櫃上吸水的地方報紙,攤在帕羅蒂亞眼前,上頭以看起來隨時都會剝落的廉價印料,印著斗大的「沙漠惡靈作祟」扭曲字體。碰巧在這時候,不知是誤觸到哪裡的線路或是開關,老舊的電視機竟然自動關上了。
「這就是詛咒嗎?」
帕羅蒂亞好奇地觸摸電視開關,卻發現開關早已損壞到無法轉動的地步。
「我想只是零件老舊而已。妳應該沒忘記吧,七年前,在沙漠深處的那件事情。」
「怎麼這時候突然提起來,想泡老人茶喔?」
「妳認為那件事情,是結束,還是開始?」
「呃……我只覺得妳在賣關子,會不會是吃到森羅口水啊。」
//
體貼聰穎的小梅麗莎,獨自和老年喪子的祖母瑪莉琳住在遠離人群的荒地上,偶爾才會有推銷商人,或是梅麗莎的朋友登門拜訪。然而這些都只是傳聞,實際上,鎮上從沒有人見過,甚至聽說過瑪莉琳結過婚,梅麗莎在五年前,像是憑空蹦出般,突然理所當然地在小鎮的角落住了下來。
窗外亮起一閃一爍的光線,替夏天夜晚抹上又一層的燥熱感,象徵警示性的紅色燈光穿過玻璃上的灰塵,在牆上反覆跑動著。
「對於把妳捲入這件事情,我很抱歉。」朱鷺從衣櫥裡翻出幾本新舊參雜的繪本。「需要的話我可以送妳幾本簽名繪本,可以在書店換到一些錢,城市裡的出版社似乎沒有人懷疑我的身分。」
「編輯都不會覺得M.O.E.畫的圖看起來很僵硬,或是毫無靈魂嗎?」
「據說他們用射飛鏢決定獎落誰家。」
「沒差,我對讀書一點興趣都沒有,這年頭怎麼還有人會想靠讀書打發時間啊,玩手機方便多啦。」帕羅蒂亞伸手遮住側臉,擋住來自窗外的光線。「管理局在催人囉,該記憶的資料都處理好了嗎,熱門作家。」
「妳先帶著證物去交差吧,讓我稍微靜一會兒。」
「隨妳便,別跟我說妳還打算幫奶奶守靈一整晚就好。」
多虧這對祖孫原本是如此地寂寞孤獨,當外表醒目的帕羅蒂亞,用肩膀扛著微溫的屍袋與兩包裝有頭顱的包袱,從看起來不像是有人居住的老舊木製民房裡走出來時,周遭既沒有看熱鬧的鎮民,甚至連大量車輛在外包圍似的惱人燈光,也不過是用一台車頂綁著大量探照裝置的警車,製造出的浮誇特效。警車旁站著一位蓄著茂盛捲鬍的壯年管理官,兩手捧著剛出爐不久的烤餅,小心翼翼地輕拋著,車上的環境管理局標誌早被刮花了,不知是嫌烤漆麻煩還是經費不足,索性貼了張「公務車請愛護使用」字條在凹凸不平的車門上。
「呦。」帕羅蒂亞精神飽滿地揮手。「熱騰騰的業績來啦!」
「別這麼說,幸虧有妳們的幫忙,局內沒有人需要冒險去和危險的老奶奶搏命,實在太感激了。」
「話說在前頭,我們只負責破壞,後續的處理你們自己去頭大吧。」
帕羅蒂亞主動打開警車的後車廂,將尚有餘溫的身體,與裝著頭顱的袋子,一同裝進外形活像棺材的密閉保存箱內。
「除了妳以外的另一架在?」
「稍微等她一下吧,嗯,下巴。」
帕羅蒂亞發現自己的視線,竟不知道該集中在男人下巴上叢生的捲鬍,還是他手裡熱騰騰的烤餅。
「讓我再確認一下,妳是某種非常、非常、非常先進的奈米機械,組合成的,很像人的生物對吧?」
「對啊,怎麼了?」
「妳相信沙漠裡真的會有惡靈嗎?」鬍子男濃厚的眉毛,仍舊遮掩不住他些微猶疑的眼神。「家裡的長輩在小時候就常常告訴我,絕對不要靠近沙漠。」
「……不管沙漠裡有沒有惡靈,本來就不該走進一個沒水沒食物沒網路的地方吧,你們難道從來不覺得這說法哪裡很奇怪嗎?」
「哈哈哈哈,說得也是,妳好好笑。」
「這是當然的,再怎麼說我跟你們不一樣,是最先進──」
「關於注意禮儀,不是才剛叮嚀過嗎?」
隨著朱鷺的喝斥聲,帕羅蒂亞感覺到小腿腹一陣劇痛,使毫無防備的她臉朝下摔進微濕的農地土壤。
「不要每次都突然發起攻擊好嗎!」
「怎麼可以對好心協助我們的管理官這麼失禮呢?」
「這傢伙只是站在這裡吃宵夜,幫忙把風而已!」
「為甚麼總是改不掉得意忘形的壞習慣……」
朱鷺忿忿地抬高膝蓋,朝帕羅蒂亞的屁股再補了一腳。」
「妳才是該改掉那個說嘴的老媽子習慣,真是的,就連老姐都沒有妳這麼囉嗦!」
「就、就是因為飛龍不在了,我才更該要求妳!」朱鷺雙手插在腰間,無奈地嘆氣,轉頭朝向正在享用烤餅的管理官,舉手敬禮。「不好意思,在百忙之中還耽擱到您寶貴的時間。我妹妹總是這樣,只要稍微一誇就得意忘形。」
「別放在心上,看妳們吵架蠻有趣的,妳們看起來是很要好的家人。」鬍子男揮手撢去沾在鬍子上的餅屑。「時間不早了,我載妳們回局裡一趟,希望能在午夜前寫完案件報告。」
「反正最後又是電線走火弄死了睡夢中的老太太吧?」
帕羅蒂亞拍去身上的泥土猛然站起,差點撞到管理官的下巴,她刻意誇大疑問的口氣,在一旁的朱鷺忍不住用手掌拍了自己的額頭。
「我們必須讓鎮上的居民,還有觀光客相信,沙漠的詛咒並不存在。」
「是是是,比人類更能掌握演化的奈米機械聚合生物也不存在,科學頻道有關外星人造訪地球的節目全都是真實發生過的。」
「帕羅蒂亞,不需要這麼冷嘲熱諷,妳在長羅川遭遇到的事情跟這裡的管理局沒有關係。」
「開玩笑,開玩笑的而已。」
「是妳的玩笑太過火了。」
朱鷺轉過看了一眼空蕩蕩的家門,半掩的木門板仍在風裡搖晃著,她伸手擦了擦不會流淚的眼角,一語不發地鑽進警車後座,輕輕關上車門。
「妳的姐姐看起來,好像很在意妳的禮儀。」
管理官撚著鬍子,若有所思地點頭。
「應該是沒這麼嚴重。」帕羅蒂亞沒好氣地用食指捲起頭髮。「否則她就會甩門了。」
「我很在意!」
坐在車裡頭的朱鷺突然推開車門,重新以粗魯的蠻力甩上。
//
警車緩慢行駛在鬧區的街道上,交通擁塞的原因並非因為擁擠的人潮,而是道路的紀念品攤販在收拾時霸佔掉將近半條街的空間。縱使鬍子管理官奮力地按著喇叭,擋在街道中央的小販們,依舊如吃草的駱駝般不為所動。
在後座生悶氣的朱鷺似乎睡著了,小小的身體側臥在座椅上頭,懷裡依舊抱著那隻少了頭角後淪落成普通馬匹的獨角獸布偶。
「教訓完我就倒頭大睡,這姐姐當得倒是很輕鬆嘛。」
摸著方才被打過的臉頰,帕羅蒂亞皺起眉頭聽著後座微弱的呼吸聲。
「我不知道機器人會準時睡覺。」
「她是特例,只要休息就會像這樣半昏死,非常扯後腿。我想應該是因為過於疲勞,一放鬆後就自動關機了吧。」
「妳說的話太複雜,好難懂。」管理官搖搖頭,鬍子順便撢掉方向盤上的灰塵。「妳們要稍微等一下子,這群攤販最近越來越囂張,根本不把我們放在眼裡。」
「看起來鎮上的攤販不怎麼害怕你們嘛,是錢賺太多罰起來都不心痛嗎?」
「喔,鎮上取締攤販的工作,是由鎮長的家族在負責。」
「所以鎮長負責收場地費,你們負責用臉去接毒販跟盜墓賊的子彈,聽起來真公平。」
「據說鎮長的家族在兩百年前是卡里斯普托拉的王室,我不知道這是不是真的,但大家都知道他很有錢。」
「卡里歐斯托羅到底是甚麼意思?」
帕羅蒂亞發現,在車子行進時念一長串名字很有機會咬到舌頭。
「卡里斯普托拉,據說在當地部落的古代語裡,代表著『黑砂的國度』的意思。現在的觀光聖地卡里斯普托拉鎮,只是當年國家邊域的一個小村落,最繁榮的首都,據說在一夜間被消滅了。」
「我猜猜看,這個『據說』是鎮長說的對吧?」
「哇喔,機械組成的小朋友,妳真的很聰明耶。」
鬍子管理官的語氣聽起來不像在揶揄,而是由衷地敬佩。
「我才不是小朋友,只是外觀貧乏了一點……真抱歉啦,我就是長得活像會未成年逃家,結果被警察抓到的那種死小孩。」帕羅蒂亞自暴自棄地把臉頰貼在車窗上散熱。「一夜之間滅亡嗎……這種誇張的拉攏觀光客宣傳法是想騙到誰啊。」
看著小販攤位上還沒收拾完的粗製濫造土偶,還有鬼畫符一般的護身咒語,帕羅蒂亞驚覺到,自己竟然興起了跳下車購買的衝動。隨著攤販逐漸散去,警車恢復了正常的行駛速度,不到五分鐘後,就已經停在卡里斯普托拉管理局的大樓前。
「管理局到了,帕羅蒂亞小姐,下車前記得檢查您的行李。」
「……你是說我二姐嗎?再讓她睡一下吧,大概八分鐘後就會突然坐起來,慌張地問你『現在幾點了』然後抱頭呻吟。」
「但她是重要的關係人,我總不能把她放在車上,我會被誤以為是戀童癖。」
「等她八分鐘,她會幫你把報告寫好。如果其他管理官想陷害你是戀童癖,就叫朱鷺算圓周率小數點後面的數字給他們聽,這樣就可以證明她是沒有法律可以管的M.O.E.。」
「這主意我喜歡,就這麼辦吧,如果記錄的工作結束,我會把她帶到二樓的局長室,妳的同伴應該已經在和局長喝咖啡了。」
引擎熄火的聲響逐漸停息,鬍子管理官從口袋裡拿出一包香菸,翹著悠哉舒適的二郎腿點起火來。帕羅蒂亞走下車,從行李廂扛出笨重的證物保存箱,用斜眼瞪了寒酸的管理局大樓一眼。
儘管環境管理局在大陸西岸的幾座先進城市,設有高聳入雲的通天塔,然而在偏遠地區或是獨裁國家內,號稱是擁有百年歷史的治安組織,頂多也只能蓋起一兩間矮小的辦事處。
「有時候。」鬍子管理官拉下車窗,以濃厚的口音說著,一邊吐出白色的煙霧。「我想像我是個計程車司機,那是我的夢想。」
「那為什麼你沒有成為計程車司機呢?」
「我以為管理官比較賺錢。」
「薪水不差吧?」帕羅蒂亞突然想起某個辦公室被斷水電的朋友,連忙改口。「呃,我是說,大部分。」
「是啊,所以我常夢想自己是個計程車司機,但長官不讓我辭職,人手太缺了。」
「那祝你成功被開除。」
帕羅蒂亞雙手捧著形似棺材的金屬箱,絲毫不因為重量而感到吃力,就這樣穿著滿是血跡與擦痕的襯衫,把老奶奶的屍體和機器人的殘骸送進了管理局。
玻璃門竟然不是電動式的,又或者早已損壞很久沒有修理,沉悶的混凝土建築內,一條又一條黑色的捕蟲紙有氣無力地從牆上垂下,管理處的基層巡查們汗流浹背地用臉正對電風扇辦公,不知是為了營造威嚴,或是單純設計不良,往建築內放眼望去,竟看不見任何通風用的管路。沿著牆壁上有半數電燈都沒有功能的安全梯走向地下二樓,在樓層的最深處,悄悄地立著一扇滿是汙垢和刮痕的金屬拉門,門旁的告示牌上甚麼都沒有寫,只黏著一塊乾掉的口香糖,帕羅蒂亞放下鐵箱伸手拉開鐵門,久未上油的鐵門發出刺耳的唧唧聲響。
鐵門之後的招待櫃檯空無一人,有個生鏽的鳥籠擱在辦公桌上,被關在籠子裡的歪頭鸚鵡正忙著用鳥喙敲擊塑膠製的空飼料盆。
「需要甚麼服務,服務需要甚麼?」
鸚鵡焦躁地晃著些微禿毛的小腦袋。
「我有東西要送進去秘密部門。」
「秘密部門是個秘密,不能說!不能說!」
「但是這裡已經是秘密部門了。」
「不能說!不能說!」
「所以我才討厭鄉下……」
帕羅蒂亞壓抑住以手掌內藏的火砲把鸚鵡轟成烤小鳥的衝動,重新扛起鐵箱走進長廊上唯一還亮著幽暗燈光的房間,門上的掛牌用潦草的筆跡寫著「人械事務」。
「抱歉打擾……欸欸欸欸欸你在幹嘛啊!」
就在帕羅蒂亞打開房門時,負責祕密部門的研究員,就坐在加了隔板的辦公桌後,雙手在桌底下搓揉著某樣柔軟的東西,身體一顫一顫地愉悅抽動著,他閉上雙眼仰頭朝著天花板,從張大的嘴裡吐出滿足的放鬆氣息。
「妳看不出來嗎?」
「我一點也不想看那種東西!」
「為甚麼?」管理官戴起被夾在領口的金框眼鏡,從桌底抽出一張包裝用的氣泡紙。「竟然有人不喜歡氣泡紙,妳還真是架奇怪的機器人。」
「M.O.E.啦。」
「我知道,機器人,放輕鬆,M.O.E.是機器人,機器人不一定是M.O.E.,我知道這道理。」研究員打了個哈欠,打量起帕羅蒂亞手提的鐵棺材。「裡面有甚麼?」
「死掉的老奶奶,壞掉的機器人。」
「我看看……是在水井裡發現的瑪莉琳對吧,她的身體找到了?」
研究員從抽屜翻出看起來不是很正式的筆記本,充當登記用的文件。
「身體被不知道哪來的機器人頭寄生著,所以我把頭拔掉了。」
「那好吧,就這樣,結案。今天也是辛苦我了。」
來不及讓帕羅蒂亞有疑問的空間,研究員已經再度擺回舒適的坐姿,繼續搓揉汽泡紙。
「欸?管理局的人械部門照理說不是該負責M.O.E.的相關事務嗎?之前我的宿主來接洽時,你們主張要回收破壞掉的殘骸。」
「好吧……好吧。」研究員戴起被揉成一團塞在抽屜裡的防護面罩,心不甘情不願地用手指著箱子。「打開。」
帕羅蒂亞把箱子擺在桌上,熟練地解除掉些微變形的老舊鎖頭,將裡頭裝著的東西展示給研究員。
「好的,確認犯人被解決。」研究員漫不經心地提起裝有老奶奶頭顱的密封袋,看著被折疊裝在鐵盒裡的屍袋,絲毫沒有任何錶情的變化。「我希望妳知道一件事情,嗓音很大的這位小姐,我們沒有經費,所以對於『並不存在』的機器人,當然也沒辦法做出處理。妳可能搞錯些甚麼,我們要的殘骸是老奶奶的,機器人請妳拿回去,禮拜一四鎮上會有資源回收車,記得別扔錯了。」
研究員拿起桌上的電話,電話機上的便條紙寫著葬儀社的號碼,研究員簡單地向電話另一端的女人敷衍地交待瑪莉琳的後事與屍體狀況,便草率地掛上了聽筒。
「呃……搞定了?」
「兇手不存在,所以瑪莉琳是自然死亡的。」研究員拿出裝有機械顱骨的袋子,硬塞給帕羅蒂亞。「沒事了,快點回家吧。如果不是妳的宿主有事先來申報,我平常根本不會來這裡坐著。」
「為甚麼?」
「老闆說沒事情就不該上班,會浪費薪水,妳看不出來嗎,我也只是個領最低時薪的打工仔。」
「……難怪你們窮到得請鸚鵡來當接待員。」
「喔,妳大概誤會了些甚麼,貝提是我的寵物。」
「貝提的飼料吃完了。」
「我的飼料也吃完了,但是沒人同情我。」研究員提著密封袋站起身來,不耐煩地揮揮手送走帕羅蒂亞。「箱子記得還回來,還有出去時把門上的牌子翻面。」
「……好。」
帕羅蒂亞滿腹牢騷地走出人械事務部門,把掛在門上的牌子翻轉過來,牌子的另一面寫著「屍體檢驗部門」。她很清楚地感覺到,自己對於這小鎮的煩躁感正迅速地加熱著。
//
「私闖民宅、損毀財物、還涉嫌破壞證據,你們這樣好意思自稱專家?」
局長室內,面色凝重的代理局長,與無精打採的青年面對而坐,穿著黑色風衣的青年年齡看上去不會超過三十歲,頭髮卻已經泛著些許蒼白,深沉的眼神像是一潭腐爛的池水,彷彿經歷過眾多風浪後已無波無瀾,絲毫不受局長的訓斥所動。朱鷺臉上寫滿不安,默默地坐在他的身旁,似乎想說些甚麼,卻遲遲沒有開口。
「專家的工作是將災害降到最低,絕對不可能做到完美的全身而退。」青年從隨身的公事包裡取出一張折得整齊的合約書。「況且我們約定的,只有我方無償破壞掉威脅鎮民安全的機械生物。您可以仔細查看,裡頭並沒提到任何有關需保全財物或證據的條款,如果是打算趁機敲詐的話,我勸您三思。」
「清華,這樣子對局長說話的話會──」
朱鷺還來不及制止,惱羞成怒的代理局長便重重地拍打桌子,扯開嗓子對青年大吼。
「年輕人,你最好記住,如果不是那個假裝成老太太的怪物,已經殺了十五個人,我絕對不會被迫信任你和那架來路不明的掃地機器。」
「帕羅才不是掃地機器,老兄。」
「聽好,我不是老兄,我是你的長輩,年輕人,你該學會尊重我。」
「我尊重的是身為委託人的梅麗莎,實際上即使不先行告知你們,我方也能順利完成工作。」
「你必須詳盡告知我們每個細節,否則不合乎本地法律的規範。」
局長從文件的小山裡抽出一本記載鎮上規定的綠皮小書,推到坐在桌子對面的薛清華眼前。
「你殺蒼蠅跟老鼠之前,會拿出在地規則,跟牠們談論刑罰的正當性嗎?那套人類至上的萬物之靈主張,對她們是沒有用的。」
薛清華將書本遞給身邊不發一語的女孩,朱鷺立即以飛快的速度掃閱起整本書的紙頁。
「但缺乏我們的監督──」
「所以你們實質上,需要面對冒任何風險或是承擔失敗的責任嗎?」
薛清華斬釘截鐵打斷代理局長無力的辯駁。
「萬一你們失敗了……」
「我只是盡到告知的責任而已,況且你在事件解決前可不是這樣的嘴臉。」
「你這是甚麼意思?」
「貴局並不俱備有處理與研究M.O.E.的能力,卻還打算以管理我這個非鎮上居民為理由,敲詐失約的賠償金。」
「注意你對管理局說話的語氣,你不會希望一早醒來,發現自己躺在醫院裡頭。」
局長重拍桌面,讓一旁的文件小山倒了下來,然而就在他焦頭爛額的當下,紅色頭髮的少女也正好推開門走進房間,對於因為加班而緊繃的神經,無異是火上加油。
「喔嗨馬克,你們談完了嗎?」
「沒甚麼,釐清各自的責任而已,還有我不叫馬克。」薛清華禮貌地起身向局長鞠躬敬禮,拉起朱鷺的手走出房間。「差不多該回去了,帕羅。」
「這麼快?環境管理局是這麼好說話的組織嗎?」帕羅蒂亞轉頭好奇地盯著局長。「那個啊,最好不要打算把他吃乾抹淨比較好喔。」
「妳這番話的意思是在關心我?」
「當然啊,我看起來不夠友善嗎?」
「夠了,夠了!我聽到妳講話就會頭痛,快跟著妳的飼主──」
「宿主。」
帕羅蒂亞迅速地糾正。
「怎樣都好,那該死的撿垃圾──」
「廢鐵回收業者。」
「跟著那該死的廢鐵商人離開這小鎮,麻煩、拜託,請妳閉上嘴巴。」
局長臉上的青筋,看起還像是隨時會從表皮下爆裂出來般清晰地浮出。
「好啦,別這麼生氣嘛。」帕羅蒂亞露出不懷好意的笑臉。「離開前可以拿點茶水間的甜甜圈跟咖啡嗎?」
「全都拿去,只要妳肯閉上嘴巴!」
//
薛清華與朱鷺先後踩過大廳鋪著的骯髒地毯,上面的絨毛早就被磨光了,剩下一面光禿禿的塑膠皮,沾滿泥沙和打翻的食物油漬,每當踏在上頭就會明顯感覺到腳底下黏膩的觸感。
「妳們接下來打算深入沙漠吧,回到當年崩塌的那個地方?」
「帕羅的機械細胞會因為風沙而受損,所以原本我想待到雨季再開始行動,可惜依現在的狀況,不盡快開始的話是不行的。」
「清華你偶爾也該替自己想想吧。」朱鷺稚嫩的臉上寫著令人窒息的凝重。「我有預感,那個沙漠裡,埋著遠超過現代知識的某種東西。」
「我和帕羅討論過了,如果放著不管,會有更多人受害。關於瑪莉琳女士的死,我感到相當遺憾。」
「專門挑孱弱的老人下手……沙漠裡如果真的有惡靈,那也會是最差勁的那種。」朱鷺一聽到瑪莉琳奶奶的名字,便悔怒交加地咬牙切齒。「如果可以的話,我不希望你們冒險。」
「總得有人去把事情解決,不是因為妳,最主要是我們自身的意願。」薛清華堆出和緩的神情,輕拍朱鷺稚小的肩膀。「這樣的生活比較適合我們,不必感到虧欠。」
「是這樣啊……清華總是很溫柔呢……」朱鷺輕輕捏著玩偶的脖子,硬擠出牽強的笑臉。「說得也是,她和我不一樣,向來不習慣安穩枯燥的生活。」
「嘿欸?是妳過得太像退休等死的老人好嗎?」帕羅蒂亞冷不防地從朱鷺的頭頂探出臉。「哇,還是沒長高,看來這輩子就註定這麼矮了。」
「不、不要用揶揄的方式量別人的身高,很沒有禮貌!」
鼓起臉頰的朱鷺握拳想教訓帕羅蒂亞,卻反被塞了半個甜甜圈在嘴裡。
「是是是,吃東西的時候講話也很沒禮貌。」帕羅蒂亞一邊撕咬著甜甜圈一邊說著。「這邊的甜甜圈真夠難吃。」
埋頭辦公的管理官們不約而同地抬頭,揉起手邊的廢紙朝帕羅蒂亞投擲,為了維護甜甜圈的尊嚴而大聲吆喝起來。
「妳這個愚蠢的死小孩!」
「難道妳不知道加班需要高油高鹽的食物,才能維持意識嗎!」
「要找好吃的東西,為甚麼妳不吃我的ㄌ──」
「默道克管理官,你的發言摻雜太多父權主義。」
「天啊我差點就忘了,那我可以叫她吃大便嗎?」
「如果你的語氣不帶任何性別暗示的話。」
「好吧讓我醞釀一下……放下妳的甜甜圈,去吃大便吧!」
帕羅蒂亞引起陣雨般短暫但狂熱的辦公室廢棄用品投擲大賽,兩團作帳記錄用的計算紙被丟到薛清華的臉上,他揮手擋住紙球,不以為意地將手塞回防風大衣的口袋裡。
「嗚啊啊啊真抱歉但是這餅皮咬起來和橡皮根本沒甚麼兩樣嘛!」帕羅蒂亞抱著頭驚險地躲開仙人掌盆栽。「為甚麼每個人都這麼火爆啦!」
「如果是自己造成的麻煩,就自己承受,不要遷怒到他人身上。」
「你這種剛巴斯達式的對待太嚴格了啦!」
帕羅蒂亞撥去黏在鼻子上的口香糖,對於稍嫌食物難吃,就差點被殺人滅口這件事情,顯然難以理解。
「妳想說的是斯巴達對吧?」薛清華接過被帕羅蒂亞用左手拿著亂甩的沉重袋子。「過去曾經有過這樣的M.O.E.嗎?」
「幹嘛,沒有身體這件事情很嚴重嗎?」
帕羅蒂亞看著薛清華與朱鷺緊繃的表情,滿臉費解的偏起頭。
「是,我認為算嚴重,或者該用特殊來形容。」
薛清華壓低嗓音,示意帕羅蒂亞不要繼續在管理局內大聲嚷嚷,就在他反手推開唧唧作響的老舊鐵門時,一團土黃色的物體乘著夏日午夜的涼風迎面刮來,薛清華舉高右手從空中抓下了那柔軟的物體,黃沙沿著內凹的帽頂緩緩落下,滿是細小刮傷的帽緣,加深了獸毛材質的粗糙觸感,他默默地握緊手中的帽緣,似乎想說些甚麼,卻遲遲沒有開口。
「這種地方,怎麼會有費多拉帽……」
朱鷺朝著帽子飛來的方向張望,車道上停著一台車門大敞的復古款式越野車,越野車的車頭上,有個赤裸上身的男人,穿著沒扣上的皮革背心與強調下半身曲線的緊緻牛仔褲,戴著墨鏡邊抽著菸邊仰望黑暗一片的夜空。被晚風吹冷的菸塵凌亂地飄飛,落在那男人稀疏且滄桑的鬢角上,嘴唇與鼻間那道未經修剪的八字鬍,像是荒原上蒼勁十足的野草。
「又來了,這系列作品到底有多少會把同性掰彎的男人啦。」帕羅蒂亞忍不住嘖舌,輕敲了一旁宿主的腦門。「喂,看那深情到快要融化的眼神,你們該不會有一腿吧?」
「他叫作范小黑,是我小時候在白楊村的玩伴。」
「好的,一個明顯有東方血統的人,穿著活像小狼狗的牛仔裝,就這樣出現在古代城市邊境,還挑個這麼剛好的時間點……不行啊這設定本身已經夠糟糕了,竟然還戴著墨鏡看星星,不管怎麼想果然還是趁早炸掉吧!」
帕羅蒂亞猛然抬起右臂,手掌中央的皮膚往內陷落,黑鐵色的砲管隨之穿出,對準越野車上毫無防備的男人。
「別開火。」范小黑摘掉墨鏡,瞇起眼無所畏懼地向著黑鐵色的砲口。「我和妳身旁的阿四做了十多年兄弟,不要讓明年這天,變成他替我上香的日子。」
范小黑將菸頭劃過自己被汗水浸濕的胸口,健壯結實的肌肉正好夾成一條供汗水流過的凹痕,菸頭的火光隨即滋滋地熄滅,他跳下車子,隨手扔去菸頭,以食指與中指輕撚蓋住額前的雜亂瀏海。
「帕羅,住手。」
「這傢伙怎麼看都很可疑啊!」
「不用放在心上,他從五歲時就開始扮牛仔了。」
「欸?」
「阿四,你還記得嗎?小時候窮,只好撿別人家不要的掃帚柄當玩具。」
「你對於扮警長這件事情樂此不疲,專門找那些來田裡偷挖作物吃的小鬼麻煩。」
薛清華的表情並沒有隨著敘述起回憶而軟化。
「我也記得你老愛扮大俠,還跑去和村口的流浪狗打架,弄得全身都是齒印跟口水。」小黑以野狗般的眼神打量著薛清華穿著整齊的風衣,以敬佩的語氣繼續說道。「你現在看起來乾淨多了,小時候你的臉上總是沾滿血和泥巴,好像隻狗一樣。」
「特地在這裡等我是為了甚麼?」
「你們在尋找破壞『械王』的手段對吧?多麼碰巧啊,我也很想知道呢。」
「……你認為這樣的發言,能讓我歸類成巧合嗎?」
從小黑那玩世不恭的歪歪斜斜嘴角裡滑出的「械王」兩字,彷彿具有靈性般,薛清華明顯感受到身旁肅殺的空氣,舉高手掌的帕羅蒂亞所流露出的表情絲毫不帶有任何的猶豫。
「這傢伙跟凰炎的龜孫子們是一掛的吧!如果不想再演一次第二集發生過的事情──」
「不行,怎麼可以在大庭廣眾下使用爆轟!」朱鷺連忙跳起來扳下帕羅蒂亞隨時可能發射砲擊的手腕。「既然是清華認識的人,這裡還是交給他來處理比較妥當吧?」
「是啊,紅色的機器龍,就這樣在大庭廣眾之下開火也沒問題嗎?」
「小黑,你最好快點解釋這是怎麼回事。」
「抱歉抱歉,好像讓你們誤會了甚麼。」小黑舉高雙手,示意沒有抵抗的打算。「我啊,是來幫你們打倒凰炎的。」
「我沒有瓦解凰炎的打算。」
薛清華冷漠地搖了搖頭,將手裡的帽子隔空拋回小黑的胸前。
「欸?原來我們沒要報仇嗎?」
「以少數的人力和龐然巨獸般的組織做對,況且還完全不明瞭對方行動的立意和目標,我只能盡量做好我能力所及範圍的事情。」
儘管薛清華能夠確實聽出帕羅蒂亞語氣裡的遲疑,他依舊緩慢地將句子裡的每一個字都清楚地說完。
「在鄉下破壞零散的有害機器人?不要這麼傻,阿四,你值得更好的,別告訴我你變了,不想做大俠了,我才不信這一套。」
小黑戴上帽子,他刻意把帽緣壓得很低,幾乎快完全蓋住他的雙眼,只保留一抹不屑的目光回敬童年的玩伴。
「這也是成長的一部分。」
「如果是以前的你,肯定會說『在這無情的江湖,有人想殺我,我就得殺他』。」
「那只是從武俠小說上看來的台詞。」
「好,你長大,你成熟,你了不起,但至少讓我問你一個問題:阿四,你認識這個人嗎?」隨著一陣短暫的皮革拉扯聲,小黑粗魯地扯下繡在皮夾克肩頭的骯髒領章。「如果你改變了心意,獨自赴約,我今晚會住在大道上的卡夫拉飯店305號房。」
領章被小黑以右手食指與中指夾住,朝著薛清華擲了過去,薛清華以反手接住皺掉的領章,領章沾滿了焦炭與血跡,必須勉強閱讀才能看出原本繡著的名字。
史垂特曼.阿爾泰。
//
范小黑進入飯店後沒有回到房間,而是直接泡進地下一樓的酒吧,他在吧檯向酒保點了一瓶廉價的烈酒,走過老式點唱機,掏出口袋裡因汗水而微濕的硬幣,點了首經典的抒情爵士歌曲。
「嗨,帥哥,這首歌是獻給我的嗎?」
穿著暴露的陪酒女郎像條狡猾的蛇般滑了過來,她豐腴的身材曼妙的擺動,像是朵雨林裡濃豔的花,散發出肉慾的香氣。
「不要自作多情,讓開。」
不屑地將口袋裡的沙子撥在地上,范小黑像是丟棄紙屑般,把買酒剩下的鈔票塞進陪酒女郎深邃的乳溝。
「什麼……人家這叫做大而美,現在最流行小孩開大車了。」
「滾開,肥婆,我對沒有下巴的女人沒興趣。」小黑粗魯地伸手推開女郎湊近的乳房。「看到那堆脂肪,會讓我的酒變難喝。」
保鏢雙手叉腰站在角落造景石柱的陰影裡,以兇狠的眼神瞪著范小黑,范小黑自討沒趣,挑了個沒人的角落坐下,將酒倒進冰塊滿到探出杯口的玻璃杯,在暖和的燈光下大口大口地暴飲。
酒瓶裡的液體一點一點變少,牆上老時鐘的指針也一點一點走著,范小黑一杯接著一杯,感受著自己的臉頰更加泛紅,混凝土大樓之外的夜也更深了。
「可惡,早知道就不該用這種賣關子的方法引他來……」
范小黑惱悔地槌了桌面,一不小心讓桌上的酒瓶跳出桌緣。他以為酒瓶碎裂的聲音是很響亮到足以醒酒的,但那聲音卻遲遲地沒有來到,有一隻滿佈厚繭和傷痕的手掌接住了跌落的酒瓶。
「是不該賣我關子。」薛清華將酒瓶放回桌面,挑了小黑正對面的位置坐下。「我的耐性也是有限的,為甚麼不待在房間裡?」
「因為我喜歡被你追趕的感覺。」小黑淘氣地用厚短的舌頭舔了下嘴唇。「你應該沒帶別人來吧?我信得過的人只有你。」
「是多重要的情報,重要到只能讓我得知?」
「阿四,是誰教你用問題回答問題的?」
「我認為再富有熱情的人,也不可能立刻就對許久沒見到的老朋友投以信賴。為何你會有阿爾泰的管理官身份章,在長羅川發生甚麼?」
薛清華替自己倒了半杯酒,簡單地舉到眼前,做了個乾杯的手勢後一飲而盡。
「好,你要誠意,我給你誠意。」范小黑清了清喉嚨,乾咳兩聲。「阿爾泰沒事,至少在我離開時沒事。」
「你應該打從開始就告訴我。」
「現在的他辭去管理官,和幾個同期辭職的管理官,開了間PMC,我也是裡頭的合夥人之一。」
「長羅川的治安有敗壞到需要另外開設PMC嗎?」
「你這樣很遜,甚麼都不知道還想當大俠是不行的。打從三個月之前長羅川市的舊市區崩塌事件後,大陸上就颳起一陣淘金熱,從黑幫到考古協會,各路神仙魔鬼全都接連擠進市區了。」
「淘金熱?」
「你竟然連淘金是甚麼都不知道,好吧,念在我們多年的交──」
「我知道淘金的意思,我想表達的問題是,這和舊市區崩塌的關聯在哪裡?」
「市政府聲明舊市區地底埋有大戰時埋藏的財寶,但管理局卻隱瞞事實,結果在舊墓地裡找到管理局長的屍體,與多到普通人卯起來用到下輩子也吃不乾的黃金。」
「那地方不可能有黃金。」
「我知道,因為舊墓地是在你和械王打架時弄垮的,阿爾泰那肌肉棒子全說了。」
「詳細得還真是令人不快啊。」薛清華苦惱地用手掌扶住額頭。「市政府背後最主要的企業金主,除了凰炎之外不做他想。」
「阿四,不是我要說你慢半拍,但你肯定甚麼消息都還不知道吧,地下市場最近也跟著興起一股尋找M.O.E.的狂熱,哪怕是一兩根鐵打的骨頭都能賣出不錯的價格。整塊大陸都在挖挖挖挖挖,每個人都想挖出些賺錢的東西,黃金、寶藏、機器人,甚至是機器人當中最危險的皇帝。錢耶,阿四,你難道聽到一大筆錢,卻一點感覺都沒有?」
「我只感覺到凰炎的惡意,還有你做為投機份子的欲求。」薛清華不屑地嗤之以鼻。「你是怎麼和阿爾泰牽上線的?」
「哈,當然是路見不平,替天行道!」
范小黑猛然起身,一腳踩在椅子上,擺出俯瞰遠方的姿勢,輕佻地以手指劃過眉間凌亂的瀏海。
「後面那句是拔刀相助。」
「拔刀太俗氣,太平庸,現在是機器的時代了。」
「說得好像牛仔裝就跟得上時代一樣。」
「唉唉唉,不要用那種不信任的眼神看我,我是個自在的遊俠,你從外表起碼也該察覺得出來吧?」
范小黑自討沒趣地聳肩,從皮衣的口袋裡拉出一柄包在牛皮刀套裡的匕首。
「比起遊俠,你打扮得比較像是自在的脫衣舞男,這不是揶揄,我是發自真心這麼認為。」
「聽說你在離開東朝後,讀過一陣子書是吧?」
「在長羅川的高中,修過入門程度的機械生物學。」
「還是跟以前一樣傻,以為讀書就會賺大錢。」
小黑左手按住皮套,緩慢地抽出匕首,白亮的刃器光芒倏地在空中晃蕩了兩圈,像是在炫耀刀刃的鋒利,他將匕首的刀鋒停在手腕上,輕輕地刮過皮膚後呼氣一吹,濃厚的手毛隨即在昏暗的黃色燈光下凌亂地飄散。
「我的寄養家庭將知識視為重要的寶物。」
薛清華試圖不讓內心的憤怒流露在臉上,但手掌依舊不自覺地握緊。
「好,你學霸,你了不起,你是不是認識一個叫克雷雅的女人?」
「M.O.E.進化理論的研究學者、長羅川M.O.E.幼體園園長、期刊《M.O.E.的解析》發行人。」薛清華皺起眉頭嘆氣。「同時也興致勃勃地推廣,以不傷害人類的性行為來抽取機體活動熱量。」
「你和她發過?」
「克雷雅是我的老師。」
「好,有你的,連老師都能搞上床,方便介紹給我享受一下嗎?」
「她已經失蹤八年了。」
「你不是在說笑話逗我吧,阿四。有一支打著她名號的研究隊,兩天前從長羅川出發,正在趕來這裡的路上,整個計劃都是凰炎資助的。」范小黑忍不住埋怨起來。「他媽的,這世界上的有錢人都不是些好東西,說到底那群王八會想挖械王,不就是又想走回頭路,靠著賣殺人的軍火賺更多錢。」
「克雷雅是絕對不可能協助凰炎的,只是名號的話誰都可以擅自冒充。」
「好,隨便你,你對你的老師有信心,那你對我有信心嗎?」
「得看你內心有甚麼打算。」
「我要搶先一步找到械王,然後成為她的宿主。」
「當真?」
「我這人從來不開玩笑。」
「勸你打消這念頭比較好。」薛清華對於這話題的反應顯得有些疲倦。「我只想知道,這件事情和你交給我的領章有多少關聯。」
「當然有關聯,關聯還真不小。」范小黑擺出故弄玄虛的笑臉,從桌面下捧出約成人手掌長寬的白色小盒子,按在桌面上。「只要你看過一眼,自然甚麼都會明白的。」
小黑用手指滑開盒蓋,掀開盒內紅色的絨布,絨布下躺著亮銀色的小型槍支,光滑的槍殼經過仔細的打磨,與其說是武器,任誰第一眼都會將其認為是一款匠技高超的工藝品。
「我甚麼都還沒有明白。」
「這是凰炎祕密開發的最新銳對械武器,阿爾泰要我帶上它和你會合,他說只要你肯幫忙,天底下沒甚麼困難的事情。你也這麼認為是吧,看在我們多年的交情,還有阿爾泰的擔保,我看這局是勝券在握了。」
「看外型不像是德連塔夫的產品,口徑也不適用於主流的振動彈。」薛清華迅速地分解開彈倉,觀察內部的構造,露出不可思議的神情。「這是……」
彈倉內裝有一顆外形似花生仁的橢圓形子彈,緻密光滑如陶瓷般的表面,泛著貴金屬的奢華金黃色光澤。
「裡頭裝的不是振動彈,就連我這外行人都看得出來。」
「這材質,難道是M.O.E.的細胞?」儘管環顧四周並沒有其他清醒著的酒客,薛清華依舊謹慎地壓下嗓音。「為甚麼要特地製成可發射的彈頭?」
「說出來包準把你嚇個半死,記得先把尿布包好啊,阿四。」范小黑得意洋洋地把臉朝薛清華湊近。「被這顆魔彈射中的M.O.E.,記憶跟思考都會被這顆核心操控,也就是說,即使是械王也會成為我的奴隸。」
「我從來沒聽說過這原理。」
「唉,你就算讀這麼多書,也沒比較聰明嘛。械王跟一般的M.O.E.沒兩樣,思考單元主宰她們的性格,只要把性格換成空白的,再兇殘的武器都會變得跟小貓一樣乖巧。」
「好好保管,等待屬於你的機會。」
薛清華默默地將子彈裝回彈倉,以餐巾擦拭去指紋,裝進精緻的白鐵盒子,朝小黑推回。
「哼,我看得出你眼神裡的忌妒。」
「為甚麼這把槍會在你手上?既然是相當重要的殺手鐧,凰炎再蠢也沒蠢到會讓東西流出。」
「哈哈哈,你又在逗我,不能用拿的,只要溜進去偷出來不就好?放心吧,阿爾泰能不能擔保我的清白,你打通電話就會知道。」小黑狡黠地用鼻音輕笑起來。「我要搶先他們找到械王,就這樣打回長羅川去,到時候看是一間凰炎,還是兩間凰炎,全都只有被端起來的份!」
「那麼祝你順利。」薛清華的神色稍作放鬆,再度倒起酒,酒瓶不知何時已經乾掉了。「我是時候該回去了,帕羅蒂亞還在等我。」
「那不過是你偷來的機器人而已,在意這麼多幹甚麼?」小黑的語氣有些惱怒,他舉高手吆喝送酒的女郎。「喂,替我來一瓶掃愁帚,這酒和我兄弟同鄉,我要敬他一杯!」
「無所謂,不必特地破費,我該走了。」
薛清華正想伸手制止,但看到把酒瓶夾在乳溝裡左搖右晃走來的金髮女郎,卻又閉上了嘴巴,從旁端詳著酒店小姐虛偽的笑容與做作的神態。
「嗨嗨,帥哥們,這麼晚還在外面頑皮,是不是想來點刺激的呢?」
「不錯喔,這個比剛剛的肥婆好多了。」小黑吹起響亮的口哨,草率整理被沙塵染黃的衣領。「來吧,我準備好了,妳想帶給我怎麼樣的熱情?」
「別這麼著急嘛,牛仔男孩。」酒店小姐身上挾著濃厚的香水與酒氣,絲綢般單薄的禮服隱約透著她姣好的身體曲線。「我對這個悶騷的風衣小哥比較好奇呢。」
酒店小姐以撩人的指尖從上往下滑過薛清華的鼻樑,卻在即將碰觸到他的嘴唇前被粗魯地一把抓住。
「又是不知道從哪裡來的M.O.E.嗎,偽裝成人類到底打算做些甚……抱歉,是我認錯了。」
「唉呦,小哥你這麼粗暴,會把人家弄疼啦。」酒店小姐撒嬌地雙手環抱住薛清華的手腕,往自己的身體拉近。「想摸就直接點啊,這麼悶騷會吃虧的喔?」
「不好意思。我並沒有這個意思,可能只是酒喝太多了。」
薛清華連忙甩開酒店小姐,退後兩步後雙掌合十低頭鞠躬,緊繃的撲克臉明顯地產生了動搖。
「哈哈哈,別在意,別在意,阿四你只是太久沒抱女人了嘛。」
小黑摟住酒店女郎,毫無忌憚地伸手搓揉女郎的胸部,取出沾著些體溫的酒瓶,遞給久別多年的老友。
「我已經喝夠了。」
「哪有人喝兩杯就醉的,帶回去享受吧。好歹是老家來的東西,你也很多年沒摸到了吧,有機會喝就該好好喝,別跟我客氣。」
像是要展示闊氣般,小黑接著將酒錢塞進金髮女郎的乳溝裡,為所欲為地毛手毛腳起來。
「……你堅持的話。」薛清華拿起酒瓶,隨即轉身離去。「對那小姐溫柔點。」
「哈,阿四,你真的醉了,這女人收了我的錢耶。」小黑用滿是酒氣的鬍渣在女郎的臉頰上磨蹭。「妳看我朋友很奇怪對吧,來酒店喝酒,竟然還怕女人。」
「真的耶,不過害羞的小男生不像你們這群大色狼,壞。」
「男人不壞怎麼有人愛呢,哈哈哈哈……」像是突然想起些甚麼重要的事情,小黑拉高嗓音,向著薛清華離去的背影大喊。「明天傍晚,我在東邊鎮門口等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