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樂章 貓的苦澀記憶(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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更新於: 2019-07-01
  一個禮拜過去了,我完全沒有進展。

  雖然聽得出來小汐在彈哪首曲子,但就算是同一首曲子,每次彈的聲音都不一樣,光是聽海浪聲就覺得快發瘋了,更別說是要辨別那是哪個音。

  我開始懷疑自己的天真是否真有可能作出曲子。

  「欸,妳能不能教我彈鋼琴的技巧啊?」

  提議後,日子來到第九天,我望著遠方的旭日,開始自暴自棄。

  為了排解不斷上升的焦慮,我隨口問道。

  「不要。」

  卻馬上被小汐駁回。

  「……也不用秒答到這種地步吧?」

  我對小汐堅決的態度懷抱不滿。作曲碰壁了之後又遭人拒絕,我感覺到胸口產生更多不快了。

  「你才是,幹嘛突然提這個?」

  「也沒有,就突然想到……」

  「這算什麼理由!」

  原以為不要告訴她真正的理由才不會惹她生氣,沒想到卻因為瞎掰不出任何理由,還是讓她生氣了。

  「我跟你說,我不想要讓小潮你記住這種沒有感情的聲音。你像現在這樣就好了。」

  「可是妳不是常說我很爛?」

  「是很爛。」

  「妳看!」

  對於第二次的秒答,我終於按耐不了心中的不快,發出了微不足道的抗議。

  「技術上是這樣。」

  話鋒一轉,我察覺到小汐語帶保留,便不再出聲,安靜的聽她說下去。

  「小潮,你知道你自己最大的才能在哪裡嗎?」

  「……作曲?」

  「不對喔,那只是孕育出的結果。你的才能在於把感情轉化成聲音,這是連我也比不上的才能。」

  「把感情變成聲音……」

  我咀嚼著小汐告訴我的話,心裡還是留著問號。

  這樣的才能很珍貴嗎?

  「能把無形的東西化為有形的東西,這是很了不起的才能喔!所以我不希望我用這種沒有感情的琴聲破壞掉你的才能。」

  又來了,小汐總是貶低自己的鋼琴。明明對我而言,那才是不可多得的才能。

  「小潮,你知道我為什麼會是首席嗎?」

  「那是因為妳的琴彈得好吧?」

  「沒錯,但就只是這樣而已。」

  小汐垂下雙眼,眼神了無生趣的看著鋼琴。

  「只要照著琴譜忠實地彈奏,正確無誤彈出每個音,就能在比賽當中獲得優勝。鋼琴比賽比的就是這些。」

  她停了一會兒後又繼續說。

  「在認識你之前,我彈的鋼琴無聊到連我自己都聽不下去。但是為了讓媽咪知道我在這裡,我無論如何都必須贏得比賽,也就只好忍著。現在是好不容易慢慢調整過來了,只是有些習慣還是沒辦法立刻改掉。」

  我無語地看著小汐,內心雜亂的思考著。

  別人視為珍寶的技巧,在她的耳裡卻只是一連串毫無感情的音律。明知道那是自己討厭的鋼琴聲,卻還是一直彈奏著。

  「你明白了嗎?沒了感情的音樂,那也只是靡靡之音罷了。為了那種東西,你要賭上自己與生俱來的才華嗎?」

  「那種……東西?」

  面對這個問句,我一句話都無法回應。

  對我來說,那不是「那種東西」,而是她這些年來努力的結晶。

  如果她在過去改變了她對鋼琴的任何一個想法,那麼我們今天或許就不會相遇。

  我很想告訴她,過去那些她覺得無趣的演奏,絕對不是白費。如同她看重我的才能一樣,就算她再怎麼貶低自己過去的琴聲,對我來說,那都是非常重要的寶物。

  她的演奏絕對不是「那種東西」。

  「算了,不要說這個了。你的曲子進展得怎麼樣了?我幫你彈鋼琴都已經一個多禮拜了,你抓到什麼靈感了嗎?」

  見我沒有回答,小汐索性改變話題。

  「嗯……我在想要不要寫成變奏曲……曲子的基調大概就像這種感覺吧。」

  我走到小汐身旁,雙手放到琴鍵上,首先彈了一個小節的基調。

  「怎麼樣?」

  「好平凡。」

  第三次的秒答。

  如果換算成格鬥遊戲的血量,我現在一定毫無疑問是急速閃爍的紅血。

  「海浪的聲音很平凡,依照你彈的來想像聲音也超級平凡。你真的有好好的在思考嗎?」

  「我當然有!」

  「那剛剛那個算什麼啊?」

  「真有那麼糟嗎?」

  我不信邪,繼續纏著小汐。沒想到卻招來她滿臉的不爽。

  「你自己聽!」

  說完,她模仿我剛才所彈的每一個音符。

  不愧是首席,不論是節拍還是音符都非常準確。

  不過……這琴音……

  「怎麼樣?你聽到什麼了?」

  「非常普通的海潮聲。」

  「你看吧!」

  沒錯,就連首席彈出來的聲音都普通到不行。

  這個結果讓我非常失望。

  「啊——!真是的!我已經搞不懂了啦!」

  我就像要把頭髮連根拔起一樣,粗魯地抓著自己的頭。

  「小潮,你真的有好好在思考嗎?」小汐又問了同樣的問題。

  「所以我不是說我有嗎!」

  「那你告訴我,你是為了什麼才作這首曲子?」

  「我是……」

  我反射性地接下小汐的話,卻在說出答案之前,發現自己的腦袋根本一片空白,沒有答案。我的嘴巴就像被堵住了出口,瞬間語塞。

  我終於察覺——原來我連作曲的動機都忘記了。

  「…………」

  「我彈的時候你明明就聽得見,那你自己彈的時候怎麼會沒有聽見你譜的曲是什麼樣的聲音呢?小潮,真正的你……究竟想要怎麼作這首曲子?」

  小汐的話在我的心中留下巨大的迴音。

  ——真正的我。

  我感覺到自己的眼前一片漆黑。

  「不要跟我說這種話……」我小聲地呢喃。

  因為那樣聽起來……就好像在責備失去記憶的我已不再是從前的我一樣。

  「……我要回去了。」

  「咦?」

  「我說我要回去!」

  我撇下這句話,抓著手中的筆記本與筆,一步一步遠離小汐。

  「什麼嘛!你想逃嗎?小潮你以前不管發生什麼事都不會——」

  「那種事我不知道!不管妳說什麼,我都沒印象!」

  我終究不是妳認識的那個人。

  這幾個字強硬地盤旋於腦海,在我無法逃避的地方強迫我直視,責備著把一切都遺忘的我。

  「……我告訴妳!我早就逃走了!從自己記憶中的妳身邊逃走了!」

  我毫不留情地對著小汐大吼。

  只見小汐露出受傷的表情,雙腳佇立在原地看著我,沒有再開口。

  我轉身離開這片潮間帶,心情混亂不已。

  離開了山壁旁的小徑後,我一步一步走在溫吞的白沙上,一步一步慢慢加速,等我回神過來,我已經開始狂奔。

  「呼呼……!」

  可惡……可惡……

  為什麼會變成這個樣子?

  『小潮,你以前明明就不會對我說這種話。』

  『我認識的你是個溫柔的人。』

  小汐最後的那副表情,宛如責備著我的殘酷一般,一直在腦海當中揮之不去;而她說過話也像在諷刺我一樣,在耳際不斷繚繞。

  「啊啊啊啊啊——!」

  想到這裡,我終於開始反彈。

  因為無論她怎麼否定,現在的這個「我」還是我。

  難道「我」就不行嗎?因為遺忘了,所以不完全?因為聽不見音樂,所以不行嗎?

  我在另一側沙灘上全力奔跑,不斷如此自問。

  心中卻沒有任何答案浮現。

  「可惡……!」

  直到雙腿幾乎沒了力氣,我才停下腳步,無力地跪在沙灘上。

  我的雙頰不知何時沾滿淚水,它們無聲地墜落沙灘,快速向下滲透。

  我順手抓住沾了淚水的白沙,用力地想將某種東西留在掌中。

  但我愈是用力,沙子就愈是留不住。

  「可惡……」

  我重複著同樣的話,絕望的坐在沙灘上。

  如果現在有一面鏡子在眼前,我想我的身影一定像個怪物一樣醜陋不堪。

  我垂下眼,把臉埋進雙膝中以掩蓋醜陋自己,並閉上眼睛,阻擋一切進入視野。

  ——即使如此,海浪聲還是不斷闖進我的耳朵中。

  此刻,那一波一波規律的聲音,成了我唯一的慰藉。

  「真可笑……」

  明明就想拒絕一切,卻還依賴著聲音給予的救贖。

  我一邊自嘲,一邊側耳傾聽如滾珠般的海浪聲。

  這個時候,我聽見了另一股聲音。

  「小——潮——哥——哥!」

  我被迫抬頭查看,發現小綾從大老遠的地方就開始呼喚我,根本沒辦法假裝沒看見。

  我面無表情的放任心中的絕望亂竄,站起身在原地等待小綾過來。

  「哥哥!」

  小綾一把抱住我。

  本來就已經把逃跑的選項刪除了,這下子反而有一種被困住的感覺,我的內心五味雜陳。

  「終於找到你了!」

  她就像隨風飄到身上的鹽分一樣,開心的黏到我身上。

  「小潮哥哥,你在這裡做什麼?」

  「……沒什麼。」

  「那我帶你去我的秘密景點!雖然爸爸跟我說不要在海水上升的時候過去,可是現在應該還可以進去一下下,走吧!」

  從小綾立刻接下我的話看來,她的那一句「在做什麼」只是為了確認我現在有沒有空,以便帶我去那個潮間帶。

  她並不知道,我的應答已經代表了回絕。

  既然如此,就只能明確的拒絕她。

  「不了……我現在不想去。」

  「不要這樣說嘛!上次你不是說下次再跟我一起去嗎?」

  小綾不放棄,這次揪住我的手。然後開始使力拉著我往前。

  「好啦!走嘛!那邊真的很漂亮喔!我們一起去撿貝殼,還有——」

  「我不是說我不要去嗎!」

  我用力甩開小綾的手,並對她大吼。

  在手甩出去的那一瞬間,我看見小綾臉上驚愕的表情,以及對我的不解,讓我焦躁的內心在一瞬間就冷卻下來。

  ——糟糕。

  小綾就像被我推倒的一樣,重重的跌在沙灘上。剛才握在掌心沒什麼感覺的細沙,現在卻成了絕佳的緩衝。

  「嗚咿……」

  小綾跪在地上看著我,完全沒想到我竟會如此粗魯的對待她,濕潤的雙眼裡裝滿了隨時會流出來的「恐懼」。

  我終於驚覺大事不妙。

  「哇啊啊啊啊啊————」

  「對、對不起,小綾!我不該對妳大吼……」

  我立刻來到小綾身邊將她扶起,並檢查她有沒有受傷。

  小綾沒有理會我的安慰,不管我說什麼,她都像聽不見一樣,只是一直哭、一直哭。

  這實在讓我慌了手腳。

  「對不起,是我不好……」

  「你們在幹什麼?」

  正當我不知該如何是好的時候,龍爺爺突然出現在我們身旁。

  龍爺爺看了一眼不知所措的我,一句話都沒說就蹲到小綾身邊,摸了摸她的頭之後就將她抱起,轉過來對我說:

  「過來吧。」

  說也奇怪,原本哭鬧得厲害的小綾,在龍爺爺懷裡竟逐漸安分下來了。

  我跟著龍爺爺離開海岸,來到他的家,這時候小綾已經完全停止哭泣,不知何時在龍爺爺懷裡睡著了。

  龍爺爺讓小綾躺在和室的地板上,並隨意替她蓋上一件薄外套之後才轉頭面對我。

  「龍爺爺,謝謝你……」

  我低著頭道謝,這才覺得自己真是既沒用又丟臉。

  「小綾做錯什麼事惹你生氣了嗎?」

  「不,不是那樣子……」

  「那麼是你做錯什麼事惹她哭了?」

  我抬起頭來看著龍爺爺。

  我沒有想到龍爺爺會這麼認真詢問我,他沒有怪罪我們任何一個人,而是真的想知道事情的來龍去脈。

  「我……剛才覺得小綾很煩,所以就把她甩在地上……」

  我老實地說出剛才發生的事,龍爺爺聽了之後,嘆出一口大氣。

  「你在她心中一直是個溫柔的哥哥,難怪她會哭得這麼厲害了。」

  「……我才不溫柔,不要再那樣說我了。」

  一聽見「溫柔」兩個字,我好不容易視而不見的情緒又回到身上。

  我就像顆洩了氣的皮球,無力地坐在木質地板上。

  我好討厭這樣的自己。

  這件事情明明跟小綾還有龍爺爺沒關係,但我說出來的話卻像是在責備他們一樣。

  我是什麼時候變成這麼乖僻的人了?

  「你……其實不是來這裡玩的吧?」

  「…………」

  「我就覺得奇怪,你怎麼可能突然跑到這種鄉下地方放長假。」

  我沒有回答問題被龍爺爺當成是默認。

  然而他的猜測非常正確,我根本不是來渡假,而是逃到這個地方來的。

  「龍爺爺,你好厲害。你是什麼時候猜到的?」

  反正這也不是需要隱瞞的事,既然如此,乾脆就把事情鬧大,讓全世界都知道我聽不見音樂,從此不要再碰鋼琴算了——我自暴自棄的想著。

  「從你第一次跟小綾來買魚露的時候吧。」

  那不就是初次見面的時候嗎?

  「龍爺爺,你真的好厲害……」

  我反射性擺出笑臉,卻覺得無比沉重,故作開朗的表情很快就垮了。

  「……其實,就算是被媽媽莫名其妙送到這裡,只要我想回去,隨時都可以回去。」

  沒有前言,也沒有解釋,我就這樣逕自說著只有自己聽得懂的話。

  我也不知道我為什麼要突然說這些,心裡沒由來的想對龍爺爺坦白。

  「醫院的檢查結果也是,只要我想問,隨時都可以問……可是老實說,被送到這裡來讓我鬆了一口氣。因為這樣我就有理由不用回去面對……」

  我把臉埋進雙膝之間,膽小地縮進自己的世界裡。

  「我只是在找藉口……」

  「是什麼事情讓你這麼煩惱?」

  「…………」

  見我久久沒有回話,龍爺爺走到屋內,不久之後,他雙手拿著兩杯麥茶回到我身旁。

  「說來聽聽吧。」

  龍爺爺遞了其中一杯麥茶給我,我捧著這杯冰涼的麥茶,突然感覺到喉頭一陣乾渴,反射性地拿起杯子啜飲一口。

  接著,一股沁涼的感覺瞬間在體內散開。

  我就像喝了自白劑一般,不受控制的開口。

  「我……忘記了一些很重要的事。光是為了取回那些事就要用盡全力了,根本沒有多餘的心力作曲。」

  「你還只是個十四歲的小鬼,這不是理所當然的嗎?」

  「小鬼」這兩個字說得特別用力,好像在叫我認清自己只有幾兩重似的。

  「人沒有你想像中的能幹,當然只能一次做一件事。」

  「那意思是只能放棄作曲嗎?還是要放棄想起來?」

  「啊?為什麼會變成這樣?你也太極端了吧?」

  「是你剛剛說只能做一件事的啊!」

  聽見「極端」二字,我終於按耐不住心中的不滿,對著龍爺爺吼道。

  「我的意思是叫你做好自己做得到的事情就好了。你要記住,不是只有『完美』才是正確答案。」

  那一剎那,我的腦海裡浮現「她」的身影。

  曾經達到「完美」的她,現在正在追求「不是完美」的解答。

  『為了那種東西,你要賭上自己與生俱來的才華嗎?』

  她的聲音在腦內迴響,與龍爺爺的話重疊在一起。

  「你現在先想想看,你真正想做的事情是什麼?」

  「我想做的事……」

  我重複龍爺爺的話語,理清了思緒,細細思考。

  「我想要作曲。」

  「那忘記的事情怎麼辦?」

  「……我也要想起來。」

  聽見我如此回答,龍爺爺睜大了眼睛盯著我。

  「……從外表看不出來,沒想到你這麼貪心。」

  「因為我覺得那對我來說都是必須的。」

  「一個都不能少?」

  「一個都不能少。」

  我又重複龍爺爺的話,加入肯定的語氣。

  「既然這樣……那你只好自己想辦法了。」

  「呃……咦?」當下,我懷疑自己聽錯了。「龍爺爺你剛剛說……?」

  「我叫你自己想辦法兩全其美。」

  這次龍爺爺一個字一個字咬得很清楚。

  他叫我自己想辦法。

  「哪有這樣的?我現在是在跟你商量耶!」

  「誰叫你的回答跟我心中的劇本完全不一樣?這要我怎麼幫你想辦法?」

  ……都一個七十幾歲的老人了,卻跟小孩子一樣賴皮。

  「爺爺我不像你這麼聰明,一次只能做一件事。既然你想兩全其美,那就自己想辦法吧!」

  結果有商量等於沒商量。

  我雙眼發直地看著龍爺爺把問題原封不動地丟回來。

  看來,「跟大人商量就一定會得到好辦法」根本是個迷思。

  「不過不管你想幹什麼,這個問題有麻煩到要讓你放棄作曲嗎?」

  「可是我腦袋裡一直想著忘記的事情,根本寫不出好曲子啊……」

  我失望的低下頭,就像一艘在暴雨中迷失的船,搖搖晃晃地在漆黑的海上碰撞著出路。

  「音樂的事情我是不懂,可是有誰規定你一定要寫出好曲子?」

  「咦?」我抬起頭來。

  「你不是因為喜歡才寫的嗎?然後只是碰巧很多人都中意,所以才變成『好曲子』,不對嗎?」

  龍爺爺的這番話徹底顛覆了我的價值觀。

  照他的說法,彷彿古今所有的名曲都是碰巧而來一樣。

  我還以為這種破天荒發言只有小汐會說。

  不過很不可思議的,我從以前到現在總是被這些毫無章法的話語所拯救。

  「你說的沒錯,龍爺爺。」

  我定睛看向龍爺爺。

  這是我們見面以來,我第一次毫無迷惘的直視他。

  「的確是碰巧有很多人喜歡我的曲子,所以我才會這麼有名。」

  雖然跟龍爺爺商量沒得到什麼結論,但我覺得——我似乎看見點燈塔頂端的亮光了。

  到了接近中午的時刻,我試著叫醒小綾卻沒有得到任何回應。

  無計可施之下,我只好揹著小綾,向龍爺爺道謝之後就離開了。

  今天的太陽很大,海風也很粗暴。我沿著防波提走回家,心中卻意外的平靜。

  「……以你來說,這還真是激烈的反應啊。」

  我揹著小綾到家,立刻招來所有人疑惑的眼光。嬸嬸在聽完我的解釋之後,淡淡的說了這句話。

  她對個性溫馴的我會有這種反應相當意外,但沒有怪罪於我。

  要是小綾知道身邊沒有人替她抱不平,她一定會更生氣吧。

  「講這種話對小綾可能不公平,不過看到你發脾氣,讓我安心不少。」嬸嬸摸著我的頭說道。「我知道你現在一定很焦急、覺得很煩,所以你更沒有必要壓抑自己,在我們面前當個乖小孩。小孩子的特權啊……就是盡情讓大人傷透腦筋。」

  嬸嬸拍了拍我的頭,又繼續說。

  「至於小綾嘛……等她醒來,你就自己跟她道歉吧。」

  「好。」

  「不過你小心點,她鬧起脾氣來連我們都招架不住,恐怕沒有這麼容易原諒你喔!」

  嬸嬸最後的但書提醒了我小綾最棘手的地方,而且言下之意,這件事得要我自己去面對,她不會幫我。

  雖然早已料到了,但一想到小綾的脾氣,我不禁覺得眼前一片黑暗。

  「我會努力……」

  就連說出這句話,都已經用掉我的全力了。


  ※


  當晚,我沒有到潮間帶去見小汐,而是獨自在房間的書桌前若有所思。

  我回想龍爺爺白天告訴我的那些話,不斷思考著自己現在究竟能夠做什麼?又應該做什麼?

  「真正的我……」

  對他們而言,真正的我是什麼?

  是以前的我?還是現在這個不完整的我?

  『你太極端了!』

  龍爺爺的聲音立刻在耳邊響起。

  「啊啊——!有什麼辦法嘛!我是真的搞不懂啊!」我猛烈地抓著自己的頭髮。

  雖然迷惘消除了,卻依舊找不到前進的方法。

  我趴在桌上,絕望的呢喃著小汐的名字。

  「小汐……」

  『當你碰壁的時候,就應該抬頭看看天空。』無臉的女生說道

  『為什麼?』我問。

  『因為這樣就會覺得眼前一片寬闊呀!』

  我的腦海不知為何閃過這一段對話,我連想都沒有多想,立刻抬起頭望向窗外的滿天星斗。

  滿月正高掛夜空,明亮的月光蓋過了些許天上繁星,讓今晚的星空比之前遜色一點,即使如此,還是毫無疑問的美麗。

  「現在的我能做的事……」

  我邊看著星空,邊冀望著我的路也能像夜空如此寬廣。

  這時,放在桌上的手機無預警地開始震動。

  我實著嚇了一跳。

  我看著螢幕上的名字,許久沒有伸手去碰觸手機。

  來電顯示著阿浩的名字。

  這是我第一次猶豫要不要接阿浩的電話。

  震動的手機在桌上漸漸位移,我終於動手抓起它。

  「喂,阿浩——」

  『喂!我問你一件事!』

  才剛接起來,阿浩急促的聲音馬上傳進耳朵。聽他上氣不接下氣的聲音從話筒傳來,令我跟著繃緊了神經。

  『你說你忘了小汐的事……你知道是從什麼時候開始的嗎?』

  「我怎麼可能知道……這也是我最近才發現的,根本就不知道從什麼時候開始的……」

  『那我再問一個問題,你還記得你第一次昏倒的時候的事嗎?』

  「我記得……是在學校的鋼琴教室……」正確地說,是我的專用琴房。

  『你那時候在做什麼?』

  阿浩問完這個問題之後,我花了很長一段時間思考。

  這是我第一次感受到自己的記憶出現空白。

  「……我不太記得了。」

  『你那時候在作曲。』

  「咦?」

  這個意想不到的答案藉著電話,飛越了六個多小時的車程,零時差傳入我的耳中,讓我完全沒有懷疑自己聽錯的時間。

  『那天跟你講完電話之後,我就一直很在意。所以我就想,琴房裡會不會有什麼線索。』

  雖然我想問他怎麼這個時間還在學校、又是怎麼進去我的琴房,但似乎不是時候。

  『然後剛剛……我終於找到了,你的琴譜。』

  「那裡有我寫的譜很正常啊,因為——」

  『不,這絕對是你那時候新寫的曲子。雖然還不完整,可是上面有日期。』

  作曲時寫上創作日是我的習慣。一開始只是想知道我做一首曲子會花多少時間,所以才寫在每個段落上;現在卻變成了一種紀錄,就跟寫日記一樣,好讓我知道我那天是懷抱著什麼心思才會如此譜曲。

  『日期總共有三天,最後一頁寫著今年的五月二十六日,大概一個半月前,而曲名——』

  一個半月前,那正好是我身體開始出狀況的時候。

  這樣的巧合讓我在悶熱的夏日夜裡寒毛直豎。

  我繃緊了全身的神經,仔細聆聽阿浩接下來即將說出口的話。

  『是「潮汐之詩」。』

  那一瞬間,我感覺到周圍所有的聲音都消失無蹤,身體也無法動彈。我的大腦完全被那四個字所佔據。

  這是怎麼一回事?我充滿了疑惑。

  我現在想寫的曲子,其實早在一個半月前就已經開始了嗎?

  我不理會阿浩還在電話上,逕自陷入思考的漩渦,一句話也不說。

  『小潮?你有在聽嗎?』

  「阿浩……」

  在錯亂中,我勉強自己叫出阿浩的名字,試圖挽回一些冷靜。但視野卻像一台壞掉的相機似的,無法順利對焦。

  阿浩或許是察覺到我的錯愕,於是自己先開口。

  『我等一下把樂譜拍下來傳給你。』

  「嗯……」

  我們的對話就到此為止,我掛斷電話之後不久,馬上就收到阿浩傳過來的樂譜。上面的確寫著連續三天的日期,而最後一天就停留在五月二十六日,也就是我倒下去的那一天。

  「這是……我寫的……?」

  我將樂譜謄寫到筆記本內,體內不停地湧現出違和感。

  照片上的筆跡與筆記本上的完全相同,就連八分音符的符尾喜歡拉得特別長的習慣也相同。除了修改的地方亂七八糟到我無法想像這是出自我的手之外,毫無疑問,這確實是我寫出來的樂譜。

  明明是自己的東西,我卻沒有那種感覺。

  我抄完琴譜並反覆看了好幾遍,平常的我光看譜就大概可以想像得出這是首什麼樣的曲子,但這天我看了不下十遍,卻怎麼樣都無法想像。

  「果然要彈出來才會知道。」

  話雖如此,我也聽不見琴聲,也就是說,只能仰賴潮間帶那台鋼琴了。

  得到這個結論的我,很自然地想起白天最後看見的小汐的臉。

  雖然她沒有掉淚,卻明確地傳達出她的內心很受傷。

  那時我所說的話再度浮現腦海:

  『我早就逃走了!從自己記憶中的妳身邊逃走!』

  不論有什麼原因,也不能構成一個人傷害他人的理由,更何況我那隻能算是遷怒而已。

  或許我是想要逃離心中那股焦躁,但是就算我逃了,我所希望的現實還是不會到來,問題同樣不會獲得解決。就像我繞了一圈,還是得回到那個潮間帶譜曲是一樣的。

  那天晚上我又做了那個惡夢,但這次並沒有以惡夢收場。

  我與那名沒有臉的女孩共同彈奏「卡農」,演奏完畢後,她伸出小指來到我面前。

  夢裡依舊沒有聲音,但是女孩的話語清楚的傳進耳朵。

  「小潮,你可以幫我的畢業公演譜曲嗎?」

  當她有求於我的時候,總會先拋出問題,然後再像訂立契約那樣,跟我打勾勾約定。

  「好啊,妳要幾首?」

  「整場都要用你的曲子。」

  「整場?」

  我吃驚地重複她的話。

  「嗯。雖然形式還沒有確定,可能只是單純的演奏會,也可能會用音樂劇的型態表演,總之那個我管不著。畢業那一天,我只想要彈你的曲子。」

  一如往常的霸道言詞我已司空見慣,而且至今我還沒有拒絕過她任何的要求,恐怕這一次也不會例外。

  「怎麼樣?可以吧?」

  「……後果我不負責喔。」

  我滿是顧慮的伸出我的小指,遲遲不願主動勾上女孩的手指。

  這時候,女孩硬是把她的手湊過來,拉走我的小指,雙方互相交纏。

  「放心吧!小潮你一定沒問題的!」

  碰觸到她的瞬間,蓋在女孩臉上的黑影忽然一掃而空,我看見了一直以來隱藏於黑影後的臉龐。

  那是小汐的臉。

  勾住手指的她笑得非常燦爛,讓人想用相機一輩子收藏起來。


  ※



  隔天早上一醒來,我發現自己臉上滿是淚水。

  「咦……」

  我疑惑的伸手觸碰臉頰,看到淚水的那一瞬間才體認到自己是真的在哭。

  我不懂自己為什麼要哭,胸口明明沒有難過的感覺,但眼淚就是流個不停。

  接著我想起已經不是惡夢的那個夢。

  「畢業公演……」

  我沒有忘記小汐那張笑臉,現在依舊可以很鮮明地在腦海裡看見。

  果然。

  她笑起來比較可愛。

  我走下床,拋開剛醒來時錯愕的心情,直接到浴室盥洗。

  為了配合乾潮的時間,這些天我都很早起。嬸嬸看到了這情形,一方面覺得我是個勤奮的孩子,另一方面又希望我好好休息,每天早上一定都要嘮叨一次才肯放我出門。

  今天早上也不例外,等我真正出門時,已經是我吃完早餐的三十分鐘後了。

  我抱著昨夜抄寫下來的琴譜,一心一意只想快點趕到那個有鋼琴在的潮間帶,也管不著我跟小汐正在吵架,腦中只想盡快知道手上的譜究竟會是什麼樣的音樂。

  ——想是這麼想,但是在進入那片沙灘之前,我還是忍不住畏畏縮縮的從山壁的道路上窺探小汐是否在那裡。

  「……不在嗎?」

  在見到沙灘上只有鋼琴而沒有小汐的身影時,我大大鬆了一口氣,這才大方地走到沙灘中央的鋼琴旁。

  我沒有馬上坐在鋼琴前,而是輕輕撫著鋼琴、繞著它走一圈。

  它是台不可思議的鋼琴,明明每天沒入海水中,卻不見它有一絲鏽痕,更沒有遭受水氣侵蝕的樣子。

  我繞到另一側,發現了這台鋼琴唯一的一道傷痕。

  那是一道約十公分長的刮痕,而且非常的深,讓我忍不住心疼地撫摸。

  「……很痛吧。」

  最後,我終於來到鋼琴的正面坐上椅子,將樂譜放到譜架上,端正自己的姿勢,深呼吸一口氣後開始彈奏。

  我仔細地確認每一個音符,然後笨拙地藉由雙手彈出,那種感覺非常奇妙。

  明明就是自己寫的曲子,我卻像個陌生人一樣彈奏,音符與音符之間有著很明顯的不協調。我全神貫注的彈著,就怕一個不小心丟失樂譜上的訊息。

  曲子乍聽之下應該比較接近抒情曲,而且跟我原先的設想一樣,是一首變奏曲。不只是曲名而已,就連曲式也相同,當我昨天發現這一點時,光用驚訝實在是無法形容我內心的震撼,我沒有料到原來世上真有這種巧合。

  「爛死了。」

  就在我彈到一半停下來確認樂譜時,身後傳來一如往常的批評聲,我馬上就知道小汐站在背後。

  「小汐?」我轉頭呼喚她的名字。

  「走開,我來彈。」

  她完全不給我反應的時間,直接把我從椅子上推走,然後自己坐上去。

  小汐拿起譜架上的筆記本,翻一翻之後又馬上放回去。

  她看起來像是還在生氣,而且說話冷冰冰的,讓站在左後方的我一句話都不敢說。

  過了一會兒,小汐擺在琴鍵上的雙手終於開始移動,演奏我一個半月前創作的「潮汐之詩」。

  雖然不甘心,但是小汐的演奏的確有水準多了。

  分明的音符、準確的節拍、還有流暢的演奏,跟我一樣第一次彈,卻有如海與天的差別。

  『海跟天也只有一線之隔啦!』

  我的心中又出現那道聲音,接著腦海裡浮現小汐不服氣的臉。

  『不要老是把我捧得那麼高,你自己明明就也很厲害!』

  『老是說我彈得爛的人是妳耶!』

  『說彈得爛的人爛有什麼不對?你也可以說我沒有作曲的才華啊!』

  『什麼跟什麼……』

  隨著小汐的琴聲傳來,由音符編織的思念在我的體內化為悸動,許多記憶的片段、對話、感情一下子逆流過來,讓我動彈不得。

  這首曲子——

  『你會彈「卡農」吧?跟我一起彈。』

  『咦?妳之前不是都愛彈「青色戀曲」嗎?』

  『笨小潮,你也差不多該長大了啦!』

  那個時候的她,臉上罕見地浮現一抹紅暈。

  『莫札特不是有說過嗎?』

  『說過什麼?』

  『我心中的歡樂不是我自己,我把歡樂注進音樂,為的是讓全世界感到歡樂。』

  『所以咧?』

  『所以你不要再板著這張臉!這樣你寫出來的音樂感覺一點也不快樂!』

  那個時候的她指尖對著我的鼻頭,用一副不可一世的姿態試圖挽回我低落的情緒。

  她會帶著傷來上學,有時候是臉或頭,有時候是手甚至是手指。

  對鋼琴家來說,手指是最重要的工具,何況是小汐這種立志要闖出一片天的人,她不可能會故意去做讓自己受傷的行為。

  『我惹媽媽不高興了,哈哈哈……』

  當我問她那是怎麼回事,她總會笑笑地這麼跟我說,臉上帶著「搞砸了」的表情。

  可是,就算手受傷了,她還是會一直彈鋼琴,彈到她滿意了才會停止。彷彿不能一天沒有鋼琴。

  當我寫不出樂譜時,她曾經這樣告訴我:

  『你知道嗎?當你在樂譜上畫出一個休止符,不是代表音樂即將結束,而是準備切入下一個音符。』

  當我為了期末考的術科考試頭疼,去找她求救的時候……

  『「小夜曲」?那不是很簡單嗎?』

  在我忙著籌備第一年的校慶時,她曾經羞澀的這樣問我:

  『小潮……你願意在校慶的舞台上跟我一起彈琴嗎?』

  她是——

  她有著跟我同樣意義的名字、跟我一樣就讀音樂學院、是鋼琴科的首席。

  雖然外表看不太出來,但她比我大一歲;有時候很可愛,有時候又兇巴巴;對自己很嚴格,對我更是不留情;總是異想天開,卻又愛蠻橫地去實現。

  她喜歡我的曲子大於古典音樂,還常把「無聊」掛在嘴上。

  她絕對沒有一般世間公認的好個性,但我卻總是被她吸引。

  從入學開始認識她的這二年,我的目光沒有一刻從她身上離開。雖然年級不同,但我跟她在一起的時間卻比同班同學長許多。

  她是我的學姊、是憧憬的對象、是我……

  「比昨天那樣好很多耶!我很喜歡……」

  結束演奏的小汐轉過頭,口中的話卻說到一半就停止了。

  「小潮……?」

  兩行淚從我的臉頰往下掉,小汐詫異地看著我。

  她臉上驚訝的表情說明了她不解我眼淚中的涵義。

  我沒有給她思考的時間,直接走到她的身旁,不由分說就將她摟住。

  因為小汐坐在椅子上,讓我們產生了高度差,我如願的把她抱在懷裡。

  我緊緊抓著她,不願鬆懈自己的力道。彷彿不這麼做,下一秒她就會消失不見一樣。

  「妳這段時間到底跑到哪裡去了?我一直在找妳……」

  「小潮,難道你都想起來了……」

  懷裡的小汐道出推測。

  我讓她離開我的懷抱,但雙手仍舊不肯鬆開。

  「我找了很久,可是都找不到妳。妳到底去哪裡了?」

  小汐還是一臉驚訝地望著我,但跟剛才的訝異似乎稍有不同,眼神深處多了幾分悲傷。

  「對不起,我……稍微出了遠門。」

  「出門?那怎麼會在這裡?難道妳有親戚在這裡?」

  「因為小潮在這裡,所以我才會在喔。」

  「這是什麼意……」

  話還沒說完,小汐立刻改變話題,打斷我想說的話。

  「先不說那個了,這首曲子……你重寫了嗎?」

  小汐拿起譜架的筆記本,重新翻閱一次並詢問我。

  「啊……那是我一個半月前在學校寫的,好像是在找妳的時候寫的。」

  我說的話充滿曖昧,明明是最近的事,卻沒有多大的印象。

  「這樣啊。」

  聽了我的解釋,小汐露出釋懷的笑容。

  「我很高興。」

  「為什麼?」我問。

  「因為就算你忘記了我的事,結果還是為了我做出相同的行動。我應該可以認為你沒有真正把我忘記吧?謝謝你!」

  小汐把我的筆記本抱在懷裡,宛如對待一件珍貴的物品,就像照片上抱著「青色戀曲」那樣。

  「果然小潮還是小潮。」小汐輕聲呢喃。

  「那個……對不起。」

  「……幹嘛突然道歉?」

  面對我突如其來的舉動,小汐顯得不知該如何反應。

  「因為昨天我對妳大吼,還說那種話……」

  我低下頭,再度說出對不起。

  小汐許久沒有說話,我們周遭只有海浪的聲音。

  又過了一下子,我聽見小汐將筆記本放到鋼琴上的聲音,然後她終於開口。

  「你是應該好好道歉,我可是很受傷呢!」

  「真的很對不起。」我的頭還是不敢抬起來。

  「那你要怎麼賠我?」

  「咦?」

  馬上就進入補償的談判讓我非常驚訝,我沒有想到小汐這次會這麼好說話,反射性抬起頭來。

  「咦什麼咦?我是在問你要怎麼補償我。」

  「那、那……我聽妳一件事,不管什麼事都可以。」

  「真的?」

  「真的。」

  看來我提出的補償還不算太差,小汐開始認真思考了。

  「不管什麼事都可以啊……那好吧,我接受你的道歉。」

  「真的?」

  「真的啦!不要學我講話!」

  才剛說完,小汐又拿起筆記本狠狠朝我的頭打下來,用的還是最堅硬的書背位置。痛歸痛,我卻半聲都不敢吭。

  「至於要做什麼嘛……再讓我慢慢想,先保留著吧!」

  「知道了……」

  我雙手撫著頭頂,眼眶泛淚,忍著痛回答她。

  想起自己一直遺忘的事情固然高興,但我卻沒想到感動的一瞬間竟會變成這個樣子,實在是令人想哭。

  「對了,剛在這裡碰到妳的時候,妳跟我說我們不是同學。那是什麼意思?我想這件事情想很久耶!」

  「你現在什麼都想起來了,你覺得呢?」

  見到拋出去的問題又原封不動地回來,我滿心的無奈。

  但是她看起來不會輕易回答我,就算跟她抗議恐怕也不會有效果,我只好說出那個連我都覺得很牽強的答案。

  「因為妳是學姊,所以當然不是同學。是這個意思嗎?」

  「小潮你這個大木頭。」

  聽見我的答案,小汐低聲細語。雖然我好不容易捕捉到她說的話,卻不是很了解她的意思。

  「嗯?妳說什麼?」

  「沒事啦!笨蛋!」

  然而在我開口詢問她之後,卻收到一聲大吼的回覆,讓我頭上頂了個大問號,完全不知道她在生什麼氣。

  「我看這輩子只能跟你討論音樂啦!笨蛋小潮!」

  「不要笨蛋、笨蛋的一直罵啦!」

  我終於沉不住氣,開始回嘴。

  「罵笨蛋是笨蛋哪裡不對了?笨蛋!」

  因為我反擊,導致小汐也加強了火力。

  結果,「可愛的女孩子」只出現了五分鐘就退場,以出現的頻率跟時間長度來說,「可愛的女孩子」比遊戲中的稀有寶物還稀有。

  但是我沒有時間感嘆這件事,因為小汐猛烈的砲火正不斷朝我轟過來。

  「你就是個笨蛋,不然怎麼會做出那種奇怪的曲子?什麼天才少年?根本是笨蛋少年!」

  小汐拿著我的筆記本,示意她口中的奇怪曲子就是我先前失敗的「潮汐之詩」。

  眼見作曲被人嫌棄,我也不能默不作聲。

  「妳厲害換妳來啊!我倒要看看妳會寫出什麼樣的曲子!」

  「可以啊!那我就寫給你看!」

  後來,我跟小汐吵了整整五分鐘才停。

  之所以會停下來還不是因為吵夠了,而是累了。

  在這種大熱天之下吵架,無疑是在無端消耗體力。

  不過老實說,我有那麼一點樂在其中,就連吵架其實也不是真的吵。

  她在我的記憶中消失了一個半月,如今能像這樣說話,我覺得已經很足夠了。

  五分鐘後,我們停戰。彼此休息了片刻,小汐又攤開筆記本說:

  「你這個好像還沒結束耶,後面怎麼辦?」

  我們兩人吵架過後的情緒轉換很快,這已經變成習慣。我們總是能在激烈爭吵之後又恢復冷靜討論,因此旁人常常被我們弄得暈頭轉向。

  阿浩就曾經從頭到尾看過我們這種激烈的變化,明明上一秒還在吵架,下一秒卻已經開始討論正事,接著幾分鐘過後,又開始吵,他完全跟不上我們的速度。

  所謂「翻臉如翻書」,雖然不是用在這種情況,但阿浩直說他覺得只有這句諺語才能形容我們到底有多誇張。

  「後面我還沒想好。其實我不太記得作曲那時候的事了,正好那個時候開始身體出狀況,我整天迷迷糊糊的,記憶也都曖昧不清……」我抓了抓頭說道。

  「這樣啊……」

  我沒有注意到小汐的表情,只顧著自己想說什麼就說什麼。

  「對了,妳的畢業公演!結果妳要表演什麼?曲子沒問題嗎?」

  「咦?啊……」

  那個時候,小汐的臉上出現不協調的慌張。

  但是下一秒又馬上恢復原狀。

  「沒問題,曲目都決定好了。」

  「這樣啊……妳也快要畢業了,總覺得好寂寞喔。」

  「明年你也會跟著畢業的啦!」

  「妳之前說過已經決定直升到高中部了,對吧?」

  「對啊。所以說是畢業,其實也只是換了校舍,沒有多大差別。」

  往好的方向想,小汐這些話大概是在安慰我。只可惜,一旦向她求證,小汐八成會為了掩蓋自己的害羞而撒謊。腦裡出現這個可能性之後,我打消了向她求證的念頭,繼續開口。

  這時候的我異常多話,可能是剛恢復記憶,腦中一下子湧入太多的情報,導致我閃過許多記憶的片段。不知是為了證實我的記憶已經恢復,或者我只是因為覺得懷念,又亦或為了加深自己的印象以防止再次遺忘,每當一個片段閃過,我就會想說出口。

  但只有這句話稍有不同。

  「還有,我們不是一起去山裡嗎?結果……咦……?」

  我不知道我為什麼會說出這句話。

  「我們……有一起去過山裡嗎……」

  我的腦中明明就沒有任何關於我們去爬山的記憶,為什麼會突然說出這種話,我充滿不解。

  「小潮?」

  我順著小汐的聲音抬起頭看她,沒想到緊接著下一秒,一陣暈眩感向我襲來。我的視野瞬間扭曲,讓我雙腿一軟,直接跪倒在沙灘上。

  「小潮!」

  「唔……!」

  我心生一股不好的預感,隨著身體的不適愈來愈明顯,我的心跳也愈發快速。我感覺到身體裡的血液不斷流動,循環加速的結果,讓我覺得體內的噁心感開始膨脹,眼前漸漸一片黑暗,明明就是盛夏,我卻盜出驚人的冷汗。

  發作了——

  為什麼?

  「小潮,你沒事吧!」

  「沒事……我休息一下就好……」

  因為血壓降低,我已經看不清楚前方,只聽得見小汐焦急的聲音。

  這麼嚴重的發作我也是第一次經歷,光就眼睛看不見這一點已經足以讓我心慌,更不用提冰冷的雙手以及身上大量的冷汗。

  這一切的異常都讓我不知所措。

  「小潮哥哥!」

  這時候,我聽見遠方傳來小綾的聲音。

  「小綾……」

  「小潮哥哥,你怎麼了!」

  這一聲叫喊已經比一開始要接近許多,但我還是無法完全掌握到她的位置,直到小綾碰到我的手臂,我才知道她就在我身邊。她的手非常溫暖,因此讓我取回了一點冷靜。

  我緊抓著就快流失的意識,緩緩開口:

  「小綾……快去叫大人來……」

  說完這句話之後,我的意識就被眼前的黑暗捲走,很快的,連海浪聲也聽不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