其四 灰鷹的夢(0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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更新於: 2019-06-29
「妳要我取走那刑警的惡夢?」
重鳶聽完來龍去脈後,單刀直入地問。
「那隻灰鷹恐怕不打算欠我人情,何況我對他的夢魘也不感興趣。即使當事人與織夢者都無此意,妳這局外人仍打算委託我?」
「是的。」
「妳是為了解決起死回生事件,好讓那位高官欠妳人情,作為日後回歸官場的籌碼,還是純粹出自於私情?」
「只要學長的病情能好轉,其他都無所謂。請別把人想的那麼功利。」
「是嗎。」
他揶揄似地笑了,這位店主在不以為然或打從心裡瞧不起人時,總會發出這種冷笑。雨燕習慣了,若能夠他同意這樁委託,想取笑她就儘管取笑吧。
「妳可別後悔。」重鳶落下這句話。
她不免一愣。這是什麼意思?
重鳶從二樓演奏室下來時,手裡多了個琴盒。
身世年齡均不祥的尋夢樓店主以前曾習慣穿著改良式唐杉,自雨燕擔任助手以來,他的穿衣風格搖身一變,變得清新簡潔,回歸「現代人」的模樣。這樣的重鳶,即使仍洋溢著非人的妖異氣質,提著現代碳纖材質琴盒走,也無不協調之感。
雨燕看他提著樂器走下來,還真有點像是從海外歸來的音樂家。
「準備好就走了。」重鳶將琴盒交到她手上,意指她擔任搬運工。
雨燕相當認命,琴盒沉甸甸的,她輕巧地背在身上。
他答應了?這麼簡單?
「老師……我、我要現在帶你去醫院嗎?」
「尋夢樓的舊巷於各地都存在著連結處。」重鳶早就料到她會這麼問,沉著地解釋:「醫院附近正好有巷口可用,省事。」
太好了,我還以為要用機車把店主載去醫院呢……雨燕提心吊膽,這實在不是她這等泛泛之輩能想像出來的光景。
「……等一下,那我一開始去醫院找學長的時候,你怎麼不早說?」
「妳跑得太快,我抓不到時機。」
絕對是在騙人……
如此這般,尋夢樓店主罕見地踏出店門。兩人穿越舊巷口,正如重鳶所說,離開舊巷的當下,景色驟變,不再是雨燕熟悉的街道,而是醫院附近的小徑岔路。
她帶領重鳶來到灰澤的病房。如果灰澤陷入沉睡,那也只能打道回府,她不忍心吵醒好不容易能有短暫安眠的他。
不知該說幸或不幸,房內的人說了句「請進」,是灰澤的聲音。雨燕推開門,走進病房。
「……看來我賭輸了呢。」
灰澤看見她身後的店主,愣了一瞬,只能無奈地笑出聲。
「能讓尋夢樓的店主千里迢迢過來,我還真是榮幸。」
「只是充當消磨時間的餘興。」
「那麼就麻煩你了,店主。」
「在這之前。」重鳶問:「夢魘因心魔而生,只要心魔依舊,就算消除了夢魘,仍會衍生出新的夢魘。這點你明白吧。」
「我知道。」
「若想要根治,消除心魔,才是治本之道。」
只對夢境感興趣、喜好作壁上觀的店主難得提出了教誨,這點在雨燕眼裡看來甚是稀奇。
「店主想說的我都明白。」灰澤表示認同,「就按照雨燕所說的,抽走我的惡夢吧。剩下的心魔……我會另外想辦法的。」
重鳶看了他一眼,當作是同意。他打開琴盒。
琴盒裡是把中提琴。
雨燕是門外漢,然而與演奏室的那幫織夢樂器相處久了,多少也能看出些端倪。琴身比小提琴大了點,琴弓與琴橋也稍微有些不同。
委託客請求於尋夢樓時,重鳶最常使用的樂器就是小提琴,據他所言,是因為樂器最廣為人知也最好操縱。這次有所改變,看來店主會因委託人的適性調整樂器種類。
這裡是病房,重鳶沒替樂器裝上消音器,他只用指尖輕輕滑過琴弦,雨燕隱約看見一抹淡金色的淺淺軌跡,和食夢妖的眼瞳呼應。恐怕是幻覺。
「明白方法吧?」他問。
灰澤點點頭,他以前有聽雨燕說明過。所受的刀傷並非重傷,他以坐在病床上的姿態,接過中提琴。
琴弓已上了薄薄一層松香,他拴緊琴弓,手背比較沒有皮脂,他將琴弓輕輕貼了手背幾下,鬆緊度適中。
左臉頰與下顎之間夾住中提琴,琴弓與琴弦摩擦,灰澤稍微拉了個A弦。琴橋沒裝上消音器,卻好似被調降的音響般,音量微弱。這多半也是食夢妖施加的某些技法。
有調過音,他深深吸口氣,閉上眼,身體就像是自己動起來似地,演奏起中提琴來。
沉靜而優美的音色裊裊上升,在室內舞動。
無論是夾起琴身、舞動琴弓、或是弓與琴絃交會時的角度,全都好似蜻蜓點水般輕巧自然。單單仰賴織夢樂器的引導,不可能會傑出到如此爐火純青的地步。
雨燕彷彿目睹了灰澤奏鳴出的旋律。中提琴特有的沉穩音色,不如小提琴般高亢響亮,也不似大提琴般穩健,卻有股飄渺的輕柔。有點像是啜泣時的鼻音,在雨燕耳際細細訴說。
尋夢樓的委託客,每個人的夢境色澤不盡相同,各有千百特徵。
灰雨色的音符。提琴聲在雨燕眼前降下薄暮般的霧雨。
這陣雨轉印到重鳶手上的樂譜紙,化為音符,埋成樂理。一張、兩張、三張,本是徒留五線譜而無音符的譜面,形成了樂章。
最後一個音符是上弓,脫離琴弦的弓稍微被他高舉。灰澤睜開眼,放下樂器。
「這樣就行了嗎?」他問。
「不錯。」重鳶瀏覽著完成的惡夢譜面,「挺有慧根的,省得我費盡唇舌。」
當灰澤停止演奏時,他滿溢著詭譎暗金色的眼瞳,也降了幾分亮度,恢復成平時的暗琥珀。
雨燕愣在一旁,她原本想接過樂器,卻發現灰澤早就自動自發地開始整理,先用琴盒裡的乾布擦拭琴弦上的松香痕跡、用布捲裹琴弦,收進盒內。
店主與委託客,各有自己的一塊領域,這下好像只有她被留在原地一樣。
「不過這樣一來,惡夢應該就算是告一段落了才對……」雨燕釋懷了。
她不打算打擾灰澤休息,想勸說重鳶離席,卻猛然聽見一聲清脆。
唰啦!
「……重鳶老師?你在做什麼!」
唰啦!一次,再一次,紙張撕裂的聲響。
──重鳶當著兩人的面,將灰澤的惡夢樂譜撕裂。
「我只收對我有意義的夢境。」
重鳶手中的紙撕成兩半,對摺後再撕成兩半、撕成兩半、再撕成兩半,重複了好幾次後鬆開手,紙張像是雪花一樣落在病房的地板上。
「萃取出來的夢魘歸我,既然用不上,怎麼處置是我的自由。」
這行為說狠勁是狠勁,且狠的太過光明磊落,灰澤身為當事人,反而噗哧笑了出來。
「……竟然當眾把別人的夢境撕成碎片,你真殘忍呢。」
「老師!這再怎麼說也是別人的夢境,你怎麼可以就這樣──」
「沒關係的,雨燕。」他柔聲勸阻,「就像店主所說的,沒有價值的夢境……就只是普通的夢而已。對我而言,現實比較重要。」
他捉住雨燕的手腕,向他搖搖頭,接著對已走到房門前的重鳶說:
「何況就算被撕碎了,夢的源頭還是在我心裡,沒錯吧?」
「倘若其他委託客也能像你這般通達,不知該有多輕鬆。」重鳶微微勾起唇,像灰澤這種懂樂理又明事理,可是種幸運,「那麼,就當作是額外服務。」
這店主又想做什麼?雨燕看見重鳶越過滿是樂譜碎紙的地面,來到灰澤面前,手掌貼住他的臉頰。
食夢妖眼裡的金色月亮,冷不防地又閃爍出蠱惑人心的妖異。
「祝你一夜無夢。」
「你──」灰澤瞪大眼瞳,話語尚未吐出來,就被突如其來的睡魔侵佔意識,閉上眼,橫身倒了下去。
「學長!」雨燕趕緊攙扶住他,才避免他往前傾斜壓迫到腹部的傷口,她讓灰澤的身體躺回床鋪。
雨燕沒心思追究重鳶這舉動,她確認灰澤腹部的傷勢無礙,呼吸起伏也正常後,才有辦法鬆口氣。
「消除惡夢,以及連帶的失眠症,這下兩樁案子都姑且落幕了。」重鳶冷言一句,轉身就走,「告辭。」
「等一下……!」
就結果而言是兩全其美,雨燕卻氣不過這過程,她怕吵醒灰澤而不敢大聲怒斥。猶豫了幾分後,心想著待在病房也只是干擾灰澤休息,抓了中提琴盒,關燈後就快步奔出病房。
重鳶沒走遠,漫步在醫院的潔白長廊裡。身姿清雅脫俗,沿路惹來不少旁觀視線。
雨燕咬牙切齒,那個不按牌理出牌的店主就某方面而言,才是真正橫衝直撞的山豬。
「老師,這段時間,我原本以為已經比較認識你了。」她憑藉得意的腳程,迅速追趕過去,「但恐怕是我自作多情,我反而越來越不懂你的想法。」
「我從頭到尾都沒有奢求妳理解。」
「你曾說過任何夢境都有其價值,那為什麼還要撕毀那份樂譜?那裡頭說不定有學長重要的回憶啊!我很感謝你願意幫忙,但是這太傷人了!」
「因為尚有留下的餘地。」
「什麼?」
「那夢魘對我而言無意義,但有餘地留存。」重鳶沒放緩腳步,「倘若是真正無價值的夢,我會當場焚燒掉。」
那瞬間,雨燕領悟了什麼。她瞪大眼睫。
而後──她立刻轉身,朝反方向走廊衝了出去。
「……老師先回店裡吧,我等等就趕上!」她回頭對他拋下這句話,繼續朝走廊深處奔跑。目標當然只有一個,柳灰澤的病房。
重鳶沒有像平常那樣回應一句「隨妳高興」,說了對方也聽不到。他目送她消失在走廊盡頭,用不著她開口,他也自個兒會回到尋夢樓裡。
他微瞇起眼睛。遭遇麻煩事時,他總會露出這表情。
「……盡是些麻煩的好事者。」重鳶一聲埋怨,揮袖離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