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樂章 貓的苦澀記憶(上)

本章節 11643 字
更新於: 2019-06-25
  陽光穿過窗簾射進房間裡,我慢慢睜開了眼睛。

  「唔……」

  房間裡有點熱,就算開著電風扇,依然不能完全驅逐熱量。

  讓我一下子就醒了。

  我翻了個身仰望天花板。

  「青鳥……幻想曲。」

  我舉起右手蓋在額頭上,嘴裡喃喃道出夢中出現的那首曲子。

  花費一周的時間修改譜面並重新潤飾,我另外將它命名為「青鳥幻想曲」。

  原本記憶中只有我彈過的曲子,現在腦子裡滿滿都是小汐演奏的畫面。

  「……落差這麼大,為什麼我以前都沒有發現?」

  我從床上坐起來,第一次覺得自己的頭腦就像個破破爛爛的樂器。

  明明演奏不出聲音,卻沉浸在自己的表演當中。

  這很明顯是在自欺欺人。

  我下床走到房門前,就要握住門把的時候,眼前的門扉突然快速開啟,小綾跟著從門外飛撲進來。

  「小潮哥哥——!」

  「唔噗……!」

  她的頭正巧撞上我的肚子,讓我重重地跌在地上。而她則是順勢坐在我的身體上。

  「哥哥,早安!」

  「小綾……麻煩妳下次用正常的方式叫我……」

  我撫著隱隱作痛的肚子,說著小綾應該聽不進去的叮嚀。

  來這裡還不到一個禮拜,我卻覺得未來每一天的早晨都充滿了暈眩。

  早餐過後,我幫忙做了一些家事,並跟著小綾一起打掃家裡。

  到了接近中午的時候,叔叔就回家了。

  「釣魚?」

  「對啊,難得來漁村一趟,要不要跟叔叔一起出海?」

  我們一家人圍在餐桌上,一邊吃午餐,一邊聊天。

  這時候,叔叔問我下午要不要跟他一起出海。

  「那人家也要去!」

  小綾聽了馬上舉手表示同行,沒想到卻馬上遭到叔叔的回絕。

  「小綾,抱歉囉!這次是男人之間的約會,下次爸爸再帶妳一起去。」

  「你們好狡猾!人家也想去啦!」

  小綾放下碗筷,鼓起腮幫子瞪著叔叔。

  「好了啦,小綾。隨便他們男生要出去曬太陽流汗,妳就跟媽媽在家約會嘛!」

  「不要!人家也要去!」

  嬸嬸都出來打圓場了,小綾還是哄不聽。

  「那我也要當男生!這樣就可以一起去了吧?」

  小綾說完這句話,家中靜止了十秒左右。

  接著,我聽見叔叔的飯碗掉落在餐桌上的聲音。

  全家人這才又開始有動作。

  「小……小綾,請問妳要怎麼變成男生?」

  叔叔一臉蒼白的詢問小綾,似乎擔心他的寶貝女兒會亂來。

  只見小綾嘴裡發出思考的聲音,皺著眉頭認真的想。

  然後,她轉過頭來對著我。

  「哥哥!把你的衣服借我!」

  「咦?」

  「我不穿洋裝了!我要穿哥哥的衣服!這樣就可以一起去了吧?」

  說完,餐桌又凍結了十秒左右。

  「噗……」

  「哈哈哈哈哈!」

  「吼!你們幹嘛笑啦!人家是認真的!」

  圍在餐桌上的每個人都笑成一團,只有小綾還搞不清楚狀況,左右看著我們毫不留情的笑臉。

  「小綾,妳這麼可愛,我看是變不了男生了。」叔叔忍著笑意說。

  「不試試看怎麼知道?爸爸你最討厭了啦!」

  小綾最後的這句反擊非常有效,叔叔聽了就像被梅杜莎石化一樣,一動也不動了。


  ※


  午飯過後,我跟叔叔趁著小綾熟睡,偷偷溜出門。

  「唉……我明明是誇她可愛,為什麼要討厭我啊……」

  我跟叔叔走在堤防上,他還糾結在小綾午餐時的那句話。

  看來打擊真的很大。

  「因為對她來說,可不可愛是其次,她就是想要跟我們一起出來嘛。」

  「這我也知道……可是也不至於討厭爸爸吧……」

  叔叔的頭愈來愈低了。

  「為什麼不能帶她一起來呢?」我問。

  「因為太危險了,我沒辦法同時照顧你們兩個人——這是其中一個原因。」

  「其中一個?」

  「另一個就像我說的,這是男人之間的約會。」

  叔叔首先上船,接著伸手到我面前。

  「來,上來吧!」

  我也沒有仔細問叔叔那句話的意思,拉住他的手之後跟著上船。

  叔叔的動作很快,不一會兒船就發動,我們也離岸邊愈來愈遠。

  今天是晴天,下午的陽光很大,幸好叔叔提醒我要戴著帽子,否則現在應該會覺得很難受。

  叔叔的漁船在海上搖曳,但是不會讓我感到不舒服,不知道為什麼,我似乎很習慣漁船隨著海浪上下擺動,一點都不會頭暈。

  「小潮,你真厲害!小綾第一次跟我出來的時候,暈船暈得很厲害呢!」

  「我也不知道為什麼……不過海風吹得很舒服,我一點都不覺得難過。」

  真要說的話,海面上反射的陽光比較讓我感到刺眼。

  「這個你拿著吧,眼睛會比較舒服。」

  叔叔遞了一副太陽眼鏡給我。

  「那我們開始吧!」

  繼太陽眼鏡之後,叔叔又拿了釣竿給我,並粗略教我怎麼使用。

  叔叔的教學非常簡單,他說:

  「總之,把釣竿甩出去,隨便晃動假餌,然後等魚上鉤就行了!」

  「只有這樣?」

  我滿心疑惑的提問。

  但是面對我的問題,叔叔只是輕笑。

  「說太多也只是反效果,照你想做的去做就好了。」

  叔叔拍拍我的背,然後站到離我有一小段距離的旁邊,開始他自己的垂釣。

  我充滿疑惑的握著釣竿,半信半疑的丟出釣線和魚餌,再來只是緩緩的收線並且等待。

  「小潮,你在這裡還開心嗎?」

  等待魚上鉤的期間,叔叔開始跟我聊天。

  「開心啊,這裡的海很漂亮,而且大家都對我很好。」

  「……是嗎?那就好。」

  叔叔嘴上這麼說,表情卻不怎麼明朗。

  他似乎有什麼煩悶的事情掛在心上。

  所以我決定轉移話題。

  「叔叔,龍爺爺他沒有家人嗎?」

  「龍爺爺?有啊,我記得他應該有個女兒跟孫女。」

  「那怎麼沒有一起住……」

  「喔!小潮,你的上鉤了!」

  「咦!」

  話都還沒說完,叔叔的叫喊就搶先一步插進來。

  「快!拉釣竿!還要捲線!」

  叔叔放下他手上的釣竿,急急忙忙跑到我身邊,協助我一同揚竿。

  因為我在釣魚方面是個大外行,所以我們的收竿顯得非常慌亂。

  「哇啊!」

  在第一次揚竿之後,我就感覺到上鉤的魚正在拚命掙扎。牠的力氣非常大,我有好幾次都差點被牠拉走。若不是叔叔在旁邊幫我,我一定已經被牠拉下水了。

  我人生的第一次魚獲,就在一陣手忙腳亂的情況下結束。

  「喔喔!這不是石鯛嗎?小潮,你真厲害!」

  叔叔熟練地抓著魚的嘴巴,對著我興奮的大叫。

  尚未從驚慌恢復的我,只能癱軟著身子,滿腹疑問的看著他以及他手上的魚。

  「石⋯⋯石鯛?」

  「這種魚可是很難釣的喔!看來今天會有好事發生了!」

  「是……這樣子嗎?」我感覺到自己的手還在發抖。

  「既然機會難得,就現在殺來吃吧!」

  叔叔露出躍躍欲試的表情,不知從哪個地方變出了一把刀。

  「咦?這樣好嗎?不帶回去給嬸嬸……」

  「只吃一點不會怎麼樣啦!小潮,你幫我去船艙拿醬油跟碟子出來!啊、還有筷子!」

  「好……」

  叔叔完全變成了一個小孩子,跟我一直以來對他的印象完全不同。

  不過……

  總覺得這樣也不錯。

  我忍住臉上的笑意,照著叔叔的話把東西從船艙拿出來。

  「來,這片給你。」

  叔叔要我直接用筷子夾起他切好的生魚片,然後沾著醬油吃。

  我看著筷子上的生魚片,對人生第一次的新鮮生魚片產生許多幻想。

  在放進嘴裡之前,我都感受得到自己心臟的鼓動。

  「……!」

  自己親手釣起來的魚、第一時間嘗到的美味,這些難得的經驗都在嘴裡化開,使我無法言語。

  「好吃嗎?」

  「很好吃!非常好吃!叔叔,這是我第一次吃到這麼好吃的生魚片!」

  「太好了,我也要!」

  說完,叔叔也拿起他的筷子,夾了一片吃進嘴巴。

  「嗯!這隻石鯛真的很不錯!」

  「叔叔,我可以再吃一片嗎?」

  「當然可以!多虧你把他釣上來,否則我們都吃不到呢!」

  於是,叔叔又切了一片給我。

  就在我吃得津津有味時,叔叔意味深長地看著我,然後開口:

  「你終於笑了,這樣帶你出海也算是有價值。」

  「咦?」

  「因為我總覺得你好像壓抑著自己,雖然在我們面前總是笑笑的,但那卻不是開心。」

  叔叔把剩下的石鯛放到裝滿冰塊的箱子裡,又繼續說。

  「我跟嬸嬸都從你媽那邊聽說你的情況了,我們知道你現在很痛苦。」

  那一瞬間,我感覺到我的笑臉瞬間垮台。心裡都是滿滿的錯愕。

  不過下一秒我又馬上明白了,為什麼他們這兩天總是對我小心翼翼,而且時常關心我的身體狀況。

  原來他們早就知道了。

  「你可能會覺得你媽很自私,什麼都不告訴你,還對我們多嘴,又莫名其妙把你送來這裡。不過她也是以她的方式在擔心你,雖然手法很笨拙,但請你體諒她。」

  「我並沒有怪她,叔叔。」

  「是嗎?」

  聽見我的回答,叔叔鬆了一口氣。

  「不過心裡充滿莫名其妙倒是真的……」

  「其實我們也搞不懂她想幹嘛,哈哈哈!」叔叔豪氣地大笑。「不過你一定沒問題的。你剛剛不也在什麼都不知道的情況下,把石鯛釣上來了嗎?」

  叔叔突然伸手揉我的頭。

  雖然力道很粗魯,卻讓我在搖晃的船上得到一絲安定。

  「做任何事情都是一樣的,面對眼前的變化,你要先學會接納。」

  「接納?」

  「打個比方吧!像昨天下大雨,海浪也很大,所以漁夫就不能捕魚了。這個時候就算你埋怨天氣,也不可能因此變成大晴天。」

  「那該怎麼辦?」我老實地問。

  「我們要學會接納壞天氣,要把壞天氣也當成捕魚工作的一部份。」

  「這是什麼意思?」

  「漁夫的工作可不只捕魚喔!有很多前置作業,還有善後,當然也要為下一次的行程提前做好規劃。小潮的作曲也不光只是在五線譜上畫畫,對吧?」

  我點點頭,表示贊同。

  從構思曲式、主題、內容一直到正式譜曲,花的功夫比一般人想的還要複雜。更別提曲子完成後還要修正加潤飾。

  「如果因為下雨而不能做這件事,那麼先做別件事,魚兒也不會因此消失不見的。」

  「這就是……接納?」

  「嗯?」

  見我的表情依舊疑惑,叔叔也丟了個問號給我。

  「不就只是單純的把正事延後嗎?」

  「哈哈哈哈哈!你還真是一針見血!」

  叔叔看起來很高興,使勁拍著我的背。

  那一雙大掌拍在身上,就像武俠小說裡的鐵砂掌一樣。

  我還以為自己要被推下海去了。

  「不過,工作可沒有分正事還是玩樂喔!現在做的每一件事情都會連接到未來的成果,這其實是很單純的加減法。」

  加減法?

  感覺嘴上說著大道理,但最後卻冒出加減法。

  有時候我真不知道叔叔到底算不算聰明人。

  「我講這種話可能很不負責任,不過板著一張臉,原本可以解決的事情都解決不了。你應該把肩膀放鬆一點。以前我去聽你演奏的時候,可是覺得你很快樂、很幸福呢!」

  幸福……

  這時候,我沒由來地想起小汐的身影。

  「我可以問個問題嗎?叔叔。」

  「可以啊,什麼事?」

  「叔叔你聽了我的演奏會之後,覺得怎麼樣?」

  聽完我的問題,叔叔露出溫柔的笑容。

  我很喜歡大人偶爾露出的這種表情,那種——令人想哭的溫柔。

  「……我覺得很幸福。」

  這一聲「幸福」不知為何敲進我的心坎,彷彿和某種東西產生共鳴,在我的胸口不停鼓動著。

  小汐的身影在腦中更加鮮明,她的笑容愈清晰,我的鼻頭就愈酸疼。

  「我覺得你的音樂很不可思議。我明明就不懂那些東西,但還是被拉進你的世界裡。你的琴聲有種讓人幸福的魔力。」

  「對叔叔而言……幸福是什麼?」

  「這個嘛……有很多很多啊!」

  這一天,我再次追尋那個一直很想知道的答案。

  但叔叔的回答卻出乎我的意料之外。

  「不過如果要說最近一次感到幸福的時候,那應該是你剛剛露出笑臉的時候吧!」


  ※


  「唔……」

  我坐在書桌前,嘴裡咬著筆,擠弄眉間的皺褶,眼睛死盯著桌上空白的筆記本。

  晚飯過後,我就回到房間作曲。但是當我攤開滿是皺褶的筆記本坐在書桌前,腦子裡想的卻是小汐。

  一個小時都過去了,我連一筆都沒有動過,這樣看來反倒比較像在發呆。

  「根本沒辦法專心……」

  白天跟叔叔談過之後,小汐的身影就在腦中揮之不去。

  我把手機拿出來,再次打開小汐的照片。

  照片中的她笑得很燦爛,明明按下快門的人是我,我卻對這張照片一點印象也沒有。

  她身上穿著我們學校的深藍色西裝制服,胸前繫著紅色的蝴蝶結,下半身配上紅綠相間的蘇格蘭百褶裙。跟禮服雖是截然不同的味道,卻散發著她這個年齡該有的天真氣息。

  照片中的她正好回過頭來看我,策動了她長至腰間的黑髮,看起來格外動人。

  原以為只要看了這些照片,我就會慢慢想起映在上面的每一件事,但是不管再看幾遍,始終沒有新的回憶流入腦海。這個結果讓我非常失望。

  「唉……」

  我無力的趴在桌上,眼睛還是盯著手機螢幕。

  「……要不要乾脆打給阿浩問清楚?」

  我關閉螢幕上的相簿,改叫出電話簿來。

  但是當我把指標移到阿浩的電話上後,卻開始猶豫,而遲遲按不下通話鍵。

  最後我放下手機,又長嘆了一口氣。

  「如果他會說,上次就不會要我自己看照片,還掛我電話了……」我失望的呢喃著。

  就算他真的願意告訴我,對我的記憶應該也沒有什麼幫助。

  之前小汐透露她是鋼琴科的首席時,我不僅沒有想起任何記憶,甚至還懷疑她說謊。

  從這裡就可以知道,若要確實取回記憶,依賴他人是沒有用的,還是要我自己回想起來才行。

  「但現在線索已經用光了,該怎麼辦……」

  這種走投無路的感覺跟作曲遇到瓶頸有幾分相似……說到作曲,我現在好像應該要先煩惱這件事才對。

  「啊啊——!」

  我覺得腦袋快被這些問題搞得亂七八糟了。

  我索性閉上眼睛,希望藉此讓腦袋冷靜。

  但不知怎麼的,漆黑的視野裡卻浮現小汐的身影。

  「小汐……」

  我不管那究竟是不是幻影,只是伸手抓住彷彿隨時會消失的她,跌入漆黑的深淵之中。


  ※


  我們在某一家餐廳裡,她一邊喝著柳橙汁,一邊開口吐露她從沒說過的事。

  「我啊……其實在找我的媽咪。」

  她說她跟現在的母親沒有血緣關係。

  在她很小的時候,父親離婚又再婚,如今她已經不知道親生母親在哪裡了。

  「我跟媽咪很像喔!可是媽媽好像不是很喜歡。」

  她露出無奈的笑容,輕描淡寫地訴說這個本來應該要令人驕傲的遺傳。

  「媽媽她跟我說過,她反對爹地取得我的監護權。可是大人的世界好像很複雜,如果那時候爹地沒有爭取我的監護權,會顯得他這個人很糟糕。所以他只好硬著頭皮跟媽咪爭。」

  我似懂非懂地聽著她說的話,其實對於那些迂迴的因果根本完全不了解,更不懂什麼是「監護權」。

  但是我知道,她的家人似乎並不喜歡她。

  「好不容易跟喜歡的人結婚,以為終於可以跟對方一輩子相守,但家裡卻永遠有另一個女人的影子。現在這種狀況並不是爹地想要的,而媽媽的心裡也是很煎熬……」她諒解兩人似的說道。

  聽到這裡,我才終於知道她為什麼要稱呼父親為「爹地」,而母親卻是「媽媽」。

  那是為了區分繼母跟她自己的母親。

  「我常常在想,是不是只要我一直在那個家,他們就永遠無法幸福?」

  我沒有回答她,因為我不知道該說些什麼。

  自己的存在會使他人不幸這種事……應該是不可能的。

  但我卻不知如何反駁她,只能靜靜地聽她繼續說。

  「我的鋼琴是媽咪教我的喔!」她首先驕傲地說著。

  「可是……爹地跟媽媽好像不喜歡。因為我的琴聲充滿了媽咪的影子……」接著卻又一臉悲傷。

  她說,她的繼母只要一聽見琴聲就會歇斯底里。所以,她在家裡完全沒有辦法彈琴。

  這樣的她就算討厭鋼琴也不奇怪。

  但是她卻成為學校鋼琴科的首席,而且還是前途不可限量的鋼琴家。

  「因為如果我放棄彈鋼琴了,那我就會真正失去跟媽咪的聯繫,我不想要這樣。我現在只剩下這條線索了,為了找到她,我要一直彈下去!只要能找到她,那些無聊的古典音樂我都會完美的彈出來!」

  這就是為什麼她明明覺得討厭,卻還是演奏得十分完美的原因。

  她無法像一般人一樣,有餘力選擇自己喜愛的音樂。

  如果不以完美鞭策自己,她害怕她會從此找不到母親。

  但是,她卻說她喜歡我的曲子。

  那代表著她身在現實的牢籠裡,卻依舊渴求自由的幸福。

  真正的她所希望的音樂,並不是她口中所說的那些無聊音樂,而是能帶給身邊的人幸福的音樂。

  ——我在尋找幸福的音樂。

  現在,我終於明白這句話的意思了。


  ※


  我睜開眼睛,發現自己趴在桌上就睡著了。

  「幾點了……」

  我揉揉眼睛,轉頭看向牆上的時鐘,時針已經繞過午夜十二點。

  「……睡不著了。」

  我開始思考接下來應該怎麼辦,並離開書桌,站起來伸懶腰。

  這時候,剛才夢中少女的身影很自然地閃過我的腦海。

  「……好吧。」

  我抓起椅子上的外套,關掉房間的電燈,又趁著大家熟睡時跑出去。

  一踏出家門,外面就下起毛毛雨,雖然並不礙事,但連天上的星月都被烏雲遮住,街道跟前天晚上比起來黯淡許多。

  我沒有帶傘,卻拿著鉛筆與筆記本出門,直奔那個秘密的潮間帶。

  「呼呼……」

  明明就沒有人追趕,但是我不知為何全力奔跑著。在沒有明燈照耀的海岸上一直奔跑、一直奔跑……期望前方有能夠改變自己的某樣東西。

  我越過山壁旁的小逕來到另一邊,在喘氣的同時萌生了另一股失望。

  因為這裡沒有小汐的身影。

  「……也對,都這麼晚了。」

  我慢慢走到鋼琴旁邊,撫摸著今夜還無人使用的鋼琴。

  靜謐的夜裡,只有海浪聲持續著。不管什麼時候過來,浪潮永遠都會沖上岸,但是我想見的人卻不一定會在這裡。

  我垂下肩膀,開始思考下一步。

  「你又過來了,明明就在下雨。」

  身後突然傳來女聲,我回過頭,看見我的後方就站著「她」。

  那個最懂我的陌生人。

  「妳才是。」

  那一瞬間,我捨棄截至剛才為止的失望,笑著回應她。

  不知道為什麼,看見她讓我覺得好安心。

  小汐跟我一樣沒有撐傘,身上依舊是那一件純白的連身裙,黝黑的長髮正隨風飄逸,牽動我的心。

  「因為小潮來了,所以我才會在這裡喔。」

  「是嗎?」

  「是啊。」

  我們相視而笑。

  今天想起了那些事,讓我覺得她不再那麼陌生,反而多了幾分懷念。

  我不知道該怎麼形容我的心情,但是當時的我莫名覺得她是一個虛幻的存在,好像隨時都會消失。原本踏實的內心頓時升起一股恐懼,它煽動我的不安,讓我的雙腳不受控制地走向她,並且張開雙臂抱住眼前的女孩子。

  「小……潮?」她吐露出驚愕。

  如果可以,我很想將她抱在懷裡,只可惜我們的身高相似,我只能讓她的頭靠在我的肩膀上。

  我沒有說話,只是固定住自己的動作,維持著擁抱她的姿勢,沒有再加深力道。宛如這樣就可以將她永遠留在這裡。

  「你想起什麼事了嗎?」

  小汐很機靈,已經察覺到我的變化了。

  她真的很了解我。

  「只想起第一次見面跟一場獨奏會而已。」

  「獨奏會那麼多場,你這樣說我哪知道?」

  耳邊傳來的話語參雜著無奈的笑意。

  我想要刻意避開她爸媽的事,卻又苦無任何替代名詞可以讓她知道是哪一場獨奏會。我只好心一橫,低聲說出關鍵的曲目。

  「『青鳥』……」

  突然——小汐用力推開我,一臉驚恐地看著我,彷彿我做了什麼十惡不赦的壞事。

  我充滿不解。

  「你想起來……!」

  「呃……怎麼了?可是那是妳自己在餐廳告訴我的耶……」

  「咦?」

  驚恐的表情還沒收起,她的臉上又多增加了疑惑。

  我們兩人都帶著疑問,面面相覷。

  「那天不是妳頭一次跟我說妳們家的事情嗎?」

  為了打破這個僵局,我首先發問解決自己的疑惑。

  「我們家……『青鳥』……難道你指我叫你改『青鳥』的那場?」

  「不然難道『青鳥』還有再出現嗎?」

  我這問題是認真的,畢竟我是真的不知道我參與過她幾場演奏會。

  但是聽在小汐耳中似乎比較像挖苦。

  「當然有啊!你以為我辦過幾次演奏會!」

  小汐右手緊握左手,雙手縮在胸前,轉身背對我,似乎全身都在顫抖。

  我果然不應該提起她的爸媽。

  「對不起,我不是有意要提這件事……我只是……」

  「不是這樣!不是……!」

  小汐打斷我的話,歇斯底里地大吼。

  她的身體還在發抖,宛如站在寒冬的風中一樣。這是我在這片海灘見到她之後,第一次覺得她是如此的纖細、如此的脆弱。

  「小潮,你不會……離開我吧?」

  「咦?」

  我們靜默了好一陣子,小汐才又開口說話。但她話中的意思,我卻怎麼樣都聽不明白。

  「我好不容易才見到你,我好不容易可以……!」

  小汐的頭垂得更低了,聲音也像枯竭了一般模糊。

  她在哭嗎?

  我的腦海裡浮現這道問題,卻無力去求證。

  就算答案是肯定的,我又該怎麼安慰她?

  昨天小汐哭泣時的不知所措又回到我身上,讓我苦惱。

  「…………」

  我索性走到鋼琴前坐下,咬著牙深呼吸一口氣,雙手彈起「青鳥幻想曲」。

  鋼琴沒有發出聲音,因此我不知道背對我的她會不會發現。但是海水配合著鋼琴,已經開始演奏音樂。

  我的音樂已經不再像從前是由鋼琴的「叮咚」聲組成,而是有如珠寶滾動的浪潮聲。

  這種感覺很不可思議,同樣一首樂曲,卻彷彿變換了形體圍繞在四周一樣。

  不要再哭了……

  不要再像那張照片一樣,讓悲傷寄宿在妳的體內。

  我不知道我一直以來是用什麼心情看著妳,但至少我做這首曲子給妳的時候,是希望眼淚能從此離妳遠遠的,希望這首曲子能真正為妳帶來幸福。

  只見小汐含著淚,轉身看像彈琴的我,身體似乎已經停止顫抖了。

  「為什麼……是這首曲子?」她問。

  「因為……我希望妳能夠幸福。」

  她沒有再說話,而我也傾出自己內心滿滿的思念,專心的演奏。

  「爛死了……」

  走到鋼琴旁聆聽的她,嘴裡低聲嫌棄道,但嘴角的微笑卻告訴我她已經收到我的心意。

  「要妳管。」我也笑著反擊。

  雨已經逐漸變小,彎彎的上弦月也撥開雲層,為這片小沙灘照上溫柔的光輝。

  一切就像雨過天青,我們的視野跟著清晰許多。

  「話說回來,你想起來的順序還真亂。你是怎麼想起來的啊?」

  我的演奏結束之後,剛才發生的事就像被海水捲走了一樣,我們又恢復平常的對話。

  我從口袋裡拿出手機,回答小汐的問題。

  只見她不解地皺著眉,接過我遞過去的手機。

  「我是看這個想起來的。」

  畫面停留在那張獨奏會後的照片。

  「原來你沒有把這個刪掉啊……謝謝你。」

  雖然回憶曾經煙消雲散,但看見自己的身影依然留在我的手機內,似乎讓她感到非常高興。

  「這次不要再忘掉了喔!」她把手機還給我說著。

  「嗯。」

  我取回自己的手機,接著又說:

  「在阿浩告訴我之前,我都沒想到要看手機呢……」

  「阿浩?他最近好嗎?」

  「好像不太好,畢業公演讓他忙翻了。」

  順口回答小汐之後,我才發現似乎有哪裡不對勁。

  「……妳怎麼認識阿浩?」

  「你說這什麼話?我們是同班同學啊。而且我們在國小部的時候就認識了,交情比你還久呢!」

  「喔……是喔。」

  好吧,看來這又是我忘記的事情。

  「這樣啊,他很忙……總覺得有點對不起他……」小汐低下頭,輕聲說道。

  「妳說什麼?」

  「沒事。」

  雖然聽見她說的話了,卻不明白那是什麼意思。

  原想仔細地詢問她,但小汐卻回給我一個笑臉,在我開口前又說道:

  「以前我們三個人總是在一起,你沒有印象嗎?」

  我乾脆地搖搖頭。

  我的確是常跟阿浩在一起,但記憶中卻沒有小汐的身影。

  「阿浩很喜歡捉弄你,有事沒事就找你麻煩。他以前是不會做這種事情的,對別人總是一副沒興趣的樣子。但認識你之後,他卻像個小孩子一樣,我都叫他住手了,他還是不停鬧你。」

  說到這裡,小汐遮著嘴竊笑。

  明明說過不提有關我忘記的事情,現在卻主動搬出來講。

  真是讓人搞不懂她的界線在哪裡。

  「所以有一次我就問啦,問他是不是喜歡你。」

  「咳……什麼!」

  我首先被自己嗆到,然後才發出驚呼。我嚇得從椅子上站起來。

  然而小汐似乎不覺得自己說了什麼嚇死人的話,平心靜氣地繼續說:

  「你看嘛,他那樣不就像個在欺負心儀對象的小男生嗎?」

  「……然後呢?他說什麼?」

  我雙眼發直,已經不知道該做什麼反應,只是盯著小汐,等待解答。

  小汐強忍著笑意,看著我開口:

  「他啊……惱羞成怒地罵我白痴之後走掉了。走之前還狠狠踹了你一腳。」

  說完之後,小汐終於捧腹大笑,嘴裡直說:「真是太好笑了!」。

  見她都笑出眼淚來了,我在一旁卻是覺得內心五味雜陳。

  「這些事……你都不記得嗎?」

  小汐擦了擦眼角的淚水,對我提問。

  我又是一陣搖頭。

  阿浩時常對我動手動腳,從我剛認識他就是這個樣子。

  不過小汐剛才說的這些事情,在我心中卻只留下了阿浩踹人的畫面。

  「什麼嘛……你寧願腦子裡只剩下那個粗魯的臭男生,也要忘記我嗎?真不敢相信!」

  小汐嘟起嘴巴,視線也充滿了責備。

  「就算妳這麼說……」

  「真羨慕阿浩,不管對你做了什麼,你還是會記得他……」

  小汐一露出落寞的表情,我便下意識地道歉。

  「對不起……」

  只是不管怎麼道歉,我開口的話卻不及心裡所想的萬分之一。

  為什麼人類只發明了這句道歉呢?

  我明明……是如此愧疚。

  「……你、你幹嘛這麼慎重其事的跟我道歉啊?」

  「因為……」

  「我只是以為提起阿浩,你也許就會想起什麼。看來是失敗了,哈哈哈……」

  小汐抓抓後腦勺,一臉「搞砸了」的表情。

  那張臉、那張表情,讓我覺得非常心痛。

  我不願再讓她露出那種表情,無論如何,我都不想再看見第二次。

  我非常強烈地如此想道。

  「……決定了。」

  隨著陣陣海潮拍打上岸,我握緊拳頭。

  「我想到暑假作業要寫什麼曲子了。」

  「真的?要作什麼樣的曲子?」

  我沒有馬上回答小汐的疑問,而是走到岸邊,看著腳下的海水。

  「細節還沒決定,但是曲名剛剛想好了。叫做『潮汐之詩』,是我們兩個人的曲子。」

  「我們的……」

  「嗯,只要把我們的事情盡可能寫進譜裡,這樣我一定就不會再忘記妳了。」

  當我說完曲子的構思,並回頭看小汐,這才發現她滿臉潮紅地看著我。

  「你……你以為你這麼說,我就會高興了嗎?」

  以小汐來說,這算是很不得了的慌張。

  不過我卻是滿腹疑惑的盯著她瞧。

  為什麼她要這麼慌張?

  「再、再說了,你根本什麼都想不起來,還說什麼要寫我們的事……」

  小汐的音量愈縮愈小,到後半段根本就快聽不見了。不過比起她說了什麼,我更在意她的態度為何會突然一百八十度大轉變。

  我左腦思索著可能性,右腦又突然想起似乎應該先把作曲的事情搞定才對。

  「呃……所以,這次妳可以再幫幫我嗎?我們一起作曲。」

  「既然你都這樣說了……」

  小汐在胸前不斷搬弄自己的雙手,喉嚨發出微小的聲音。

  她那才比蚊子振翅多了一點分貝的音量,被浪潮的聲音捲走之後,只剩下勉強能聽見的細語。

  她是不是感冒了?我呆愣地這麼想著。

  「你……你、你搞清楚!我原本就已經決定要跟你一起作曲了,才不是因為你拜託我!」

  「……對喔!昨天妳的確說過要幫我。哈哈哈!我忘記了。」

  看我嘻皮笑臉,小汐臉上的羞紅忽然退卻,表情迅速從錯愕轉變為憤怒,臉色更在一瞬間暗沉下來。

  等到她的表情已經像黑洞一樣深不見底的時候,我終於察覺氣氛不對勁。

  「你這個……記憶白痴!」

  小汐抓起譜架上的筆記本,用力朝我砸過來,準確的命中鼻樑。

  「痛……死了!妳幹嘛啦?」

  「少囉嗦!你這個音痴!」

  「誰是音痴啊!我好歹也有絕對音感!」

  「只知道音樂的白痴,簡稱音痴啦!你才不是什麼天才!大白痴!」

  「什麼啦?妳到底在生什麼氣?」

  「你吵死了!」

  吼完這句話,小汐就轉頭不理人了。

  我卻還是搞不懂她幹嘛突然生氣。

  我們第一次在這片海灘相遇時,她明明就是個非常可愛的女孩子,為什麼現在會變成這樣呢?

  我在心中如此感嘆。

  結果,我們互相鬧了好一陣子脾氣,當雙方都冷靜下來要好好談作曲時,乾潮時間已經過許久,海水開始悄悄上升。

  「所以呢?具體而言,我要幫什麼?怎麼幫?」

  說話的人依然嘟著嘴,百般不願的對我提問。

  「其實曲子的內容我完全沒有靈感,要確定主體可能還要花一點時間。不過大方向我想讓這台鋼琴來決定。」

  「什麼意思?」

  「雖然沒辦法彈出聲音,可是我想只要彈出好聽的浪潮聲,那應該就會是首好曲子吧?既然我現在聽不見,那也只能仰賴它了。」

  那個時候的我突然有種感觸,那台發不出聲音的鋼琴就像我一樣。我們都同樣失去了音樂,但卻很巧的在這片沙灘上找到了屬於自己的音樂。

  真是不可思議。

  「原來如此,這就是讓鋼琴決定的意思……可是你要怎麼找到你想要的浪潮聲?這台鋼琴可沒那麼聰明喔,就算是同樣一個音,每首曲子彈出來的聲音都不一樣。」

  「這個就要拜託妳了。妳的工作就是一直彈琴,而我想辦法找出跟浪潮對應的音來譜曲。」

  「完全是逆向操作呢!聽起來很有趣。」

  說到這裡,我們兩人終於完全拋開剛才的小爭吵,專心在討論作曲上。

  「『若是為了更美麗的東西,任何規則都可以破壞。』」小汐說。

  「路德維希‧范‧貝多芬。」

  關於音樂家的名言,我們已經在學校的樂理課程背得滾瓜爛熟,這是為了更貼近作曲者的意圖,彈出更符合他們意念的琴聲。

  而一個人說出名言,另一人說出人名,這也早成了學生之間互相考試背誦的常態。

  我們相視而笑。

  「好,加油吧!」

  「喔!」

  就這樣,我的暑假作業終於要開始了。

  ——然而卻比我想像中還要辛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