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更新於: 2019-06-30
第十四章:婹娘

待光芒及旋風消散,我緩緩睜眼試探。陽光毒辣遍灑,氣溫急遽攀升,原先舒爽的林間空氣登時被柏油、悶汗、濕熱的味道給取代。看來我的確平安回到臺北市了。嚴格說起來,我只不過才受困山野一天,卻感覺已經隱居數十載有餘。熟悉的都市環境竟隱隱陌生了起來。

「啊啊啊!還活著啊!太棒了!我愛臺北啊!」

經歷浩劫重生,我情不自禁,破嗓大吼,彷彿在邀請全世界一同分享此刻的喜悅。說是這樣說啦,誰知一回頭,三位頭戴遮陽帽的大嬸拉著買菜推車直盯著我瞧,滿臉驚異好奇。驚異點在於我懷中的百合。

「啊……終於買到夢寐以求的充氣娃娃啦!現在的款式還真是擬真啊!哈哈哈哈──」

原諒我吧,百合以及各位讀者,我發誓自己確實有絞盡腦汁,卻仍然只能搬出這種等級的謊言。好險大嬸們還算溫和,她們尷尬笑顏應對,一副急於避難的模樣逃離現場。

為了避免類似狀況發生,回程路上我特意選擇小街巷弄。儘管如此,還是得擦身過不少行人,而他們也都理所當然地瞅眼打量過來。試想一下,身穿制服且狼狽落魄的少年抱著睡美人橫越首都街頭,這樣的風景不是滿值得一瞧的嗎?

至少那位神秘客有履行承諾,將我們平安送下山。想起剛剛那場高下立判的偽對決,我好不容易才振奮起來的心情又往下探去。口袋中還插著他「捉弄」用的桂花,香氣險些害我踉蹌。

靠!前面是警察嗎?

無奈之下,我只能繞道避嫌,而豔陽高掛天際,了無雲層遮面。我好想學哈巴狗吐舌喘息。

在水分瀕臨全面蒸發前,熟悉的咖啡店輪廓總算映入眼簾,雖然在烈日蒸騰下萬事萬物都遭游絲軟化,我仍沒有看走眼。

本應寫著Closed字樣的小木牌今天換了主題:「因店長痛風發作,加上多位員工有事在身,本日店休一天。」

麥克筆字體狂放不羈,讀來費時耗力,想必出自牧翼鳴之手。但如果上述為真……方克士的狀況八成不比我們好到哪去。

我吃力地側身推開店門,風鈴叮噹。從落地窗投入的陽光射程有限,室內因此光暗兩邊壁壘分明,尋不得一點模糊地帶。室外帶入的熱氣仍在作祟,加上空調只設為送風,造成我呼吸有些窒礙。

是我的錯覺嗎?總感覺氣氛不太對。好像比平時多了點什麼。

但在尚未得出結論前,沙發另一頭便攏起一團黑影,乍看之下猶如長年失修的懸崖要塞。毯子下的方克士蒼白虛弱,雖沒有到蓬頭垢面的程度,但與平時颯爽灑脫的模樣相比,仍著實嚇了我一跳。

他先是雙眼惺忪地盯著我,好像在審視某段複雜的回憶,接著緩緩鬆開毛毯包裹,勉強起身。

「看到你們我就安心了。應該不是幻覺或做夢吧?」

「除非我們在做同樣的夢,不然──」

「太好了。他媽的,好久沒遇上這麼折騰人的事了。」

他一手輕揉太陽穴,語氣幽幽,疲態盡顯。

原先我心中準備了一大串怨言,現在全煙消雲散了。大家一開始為了解救偷渡客都精神抖擻,如今傷的傷、殘的殘,又有誰能怪罪誰呢?

我將百合安置在沙發椅上。前次是女神大大,這次換成百合大小姐,我周圍的女性友人是不是都受到詛咒了?不過仔細回想,與我有私交的異性好像也只有她們兩位。樣本數少得可憐。

方克士扶著腰靠過來檢查百合的傷勢。光與影分別為他鋪上厚重的胭脂,縱使他本來就歲數成謎,如今就更加撲朔迷離了。但我總感覺這位獨善其身的異世界大叔,好像時間觸之不能的神祕領域。

「她的傷口……是你自己處理的?」他回頭望向我,聽不出是質疑或肯定。

於是我將所遇之際,一路從無名深山、紅衣女孩混戰、小木屋(溫存部分去除)到剛剛的事全盤告知。提到突然出現的神秘客時,方克士眉頭緊鎖。

「是他嗎……但這不像他的作風。難道又想節外生枝?」

「方克士,怎麼了嗎?」

「嗯?啊……沒事,剛醒來,頭還有點昏昏沉沉的──」

但是在我眼裡,他謬思碎念的模樣卻無比清醒,甚至說有點太……明白了?我不知道該怎麼形容啦!今天店內的氣氛實在太詭異了,好像有什麼計畫被攔腰而斷一樣,而誰又再重新盤算著……

「方克士,老實說你到底知不知道那個男子是誰。你知道吧?」

對方顯然懊悔自己碎念聲過大,事到如今已無能隱埋,他誠實回答:

「你們和魔神族陷入陣式亂序後,我也受術式反噬而耗損嚴重。半拖半爬回到這裡,根本就沒有多餘的力氣能去救你們。所以我請你那個飄颻朋友尋求組織援助。媽的,實在是逼不得已。至少傳送術式已破,加上陣法特殊,組織短時間內應該追溯不易,否則這簡直是拿石頭砸自己的腳嘛!」

氣虛導致方克士激動的言語聽來像蛇信嘶嘶。

「照你這樣說,來救我們的那個男人是組織成員?」

「應該沒有其他可能性了。只是距離飄颻小子離開去通報連一天也不到,這樣的效率很匪夷所思啊,除非──」

我屏息以待,難道後面還有更大的秘密?

「除非那個男人本來就在五洲待命了。但從你的描述聽來,他的行事作風和作戰實力都有上層位階的水準。一般而言,組織不會隨便調動他們進駐邊疆才是。」

「所以意思就是──」

「是啊。五洲現在發生了什麼逼組織積極介入,而且動作很迅速。」

這下連我也不禁緊張起來了。難道我們私自救援偷渡客的行動早已東窗事發?但若是如此,組織提早回應不是應該更省力嗎?還是他們另有盤算?

啊啊啊!要我一個「異域」人士思考這個太強人所難了啦!

方克士也注意到我身心憔悴的衰敗樣,提起精神說道:

「好啦。叫你想這個也是白搭。百合我來照顧,你趕快上去沖個澡休息吧。」

「方克士。」

「又怎樣?突然一直叫我的名字,怪噁心的。」

「你……還有什麼事沒跟我們說的嗎?」

「……什麼意思?」

我正視他猶如暴風雨般灰色的瞳孔,其實自己也不明白這份疑惑從何而來。

「抱歉,我不是要……我只是突然感覺,一切都是被安排好的,但突然插入了一些意外……我不知道該怎麼說。」

「小子。」他語重心長,難得語氣和藹。「從我們那邊的觀點來看,我們都活在神話的延續中。沒有什麼安排好或未安排的問題,一切都只是存在著而已,於理、氣抗衡的世界中尋求平衡,就是這麼簡單。」

「你說得瀟灑,我就是聽得很模糊啊!」

「所以趕快去休息吧。你累了,這次多虧你和百合自救,我很抱歉沒能及時幫忙。」

我醞釀推疊出的情緒就這樣被壓抑住了。

休息。是啊,我好累,而這裡至少是能供我安心休息的住所。既然如此,為什麼還要繼續糾結呢?

經過上樓前的穿堂時,我好像聽見廚房內隱約傳出動靜,但隨即止歇。還是別再硬撐了,等等搞不好還會看到章魚在我的房間裡煎蛋呢。
直到房門前,我沒再睜眼,任憑直覺順著熟悉的路徑引導靈魂前進。

※※※

意識再度與現實接軌時,房間內伸手不見五指,萬籟俱寂,只剩空調運轉的吐息聲。太陽已經下山了吧,好像稍微能聽見垃圾車的音樂。我坐起身來對抗久睡過後的暈眩,拿起事先放在桌上的水杯一飲而盡。

總算有點「生活」的感覺了。想想在和神洲扯上關聯前,我的假日本來就是這樣度過的呢。

我搔著肚皮下樓,看見方克士正把晚餐端上桌,便一同幫忙最後的料理步驟。等等,一、二、三、四……四?怎麼比平時多了份碗筷?

「牧翼鳴會過來一起吃嗎?」

「那個啊──說來話長,等時機到了我再統一說明。」

又在故弄玄虛。我放棄追問,只是和他面對面入座,安靜地動筷子。老夫老妻的生活模式。當然我腦中仍有一大堆問題有待解答,但眼下還是先把自己的生理狀況照顧好先。

當我們大概用畢時,沙發上的百合忽然有了動靜。我們趕緊靠上去查看,只見她微顫不止,終於在一息呻吟後緩緩睜眼,並睡眼惺忪地坐起身子來。方克士遞了杯水給她。喝著喝著,少女用指腹擦過嘴角,輕輕打了個嗝。

霎時間,她的瞳孔找回神采,警戒地輪流注視我們。從動作看來,她應該是想來一記後煞蹲地,再抽出花鞭護身。誰知武器早被我們搜出放到他處,而她也忽略了身後有矮桌,所以跌了個狗吃屎。

「總算稍微拿出點專業態度來了嘛。看來恢復得不差,但近期還是小心點,以免舊傷復發,聽到沒有?」

「為、為何方克士會在……幻術!又有魔神族進犯?阿光!光!至我身後──」

就算愛鞭離身,百合仍一拳朝她自以為的「方克士幻象」揮去。但剛甦醒的傷患自然沒剩多少力氣,她的拚死一搏很快就被閃過,結果還被硬生生反摔回沙發上。

雖然能讓她清醒點是好事,但這樣出手會不會太重了啊?我於心不忍地看著抱頭哀號的百合,但另一旁被搞到氣喘吁吁的方克士,卻注意到了用字遣詞的微妙差異。

「光?」喘氣仍大作。

「光?」這下視線直接掃到我身上。

他冷笑一聲,接著又是一拳敲到百合頭上,少女倒也不反抗,甚至臉帶理虧。

「年輕人就是年輕人。尤其是春季花族。」

「別硬扯到我族份上啦!」百合嘟著嘴回應,卻也不再有更大的動作。

「這下可好啦。」方克士滿臉無奈,教我只能尷尬苦笑。

「真的是好極了,不是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