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更新於: 2019-06-23
昏昏醺醺間,我跌進了奇異之夢的領域。夢沒有明顯的起點,只是不斷朝前方延伸,無窮無盡。那裡大霧瀰漫,濃密到方向都快退卻成原古的謎語。我的前方有道忽隱忽現的身影,以靜止之姿等速移動,怎麼追就是追不上。

跫音軟爛,水聲波紋,想必濃霧散去後便會展開一片雲夢大澤。但此刻仍舉手不見五指,無法應證底下是否真惹起漣漪,因此我能做的,只有繼續尾隨、紀錄那始終拉不近的距離,任憑霧氣和無力感侵蝕全身。

每當身影稍微清晰時,我都會瞇細雙眼想看清楚些:那身影披著類似袍子的衣裳,渾身襤褸,他的手呈斜線舉著,好像正抱著什麼。他為何在這?他又要前往何方?還要走多久?也許只要靠近點,問題便能獲得解答,但距離不會再縮減了。

我們像湖面的波光和天上的星辰,迢迢相望,用光輝學習無濟於事,學習填補尋不得邊際的空白。

我們是兩種時間,是過去的奴隸和未來的受害者,那到底是過去在追逐未來?亦或是未來試圖探尋過去?

這便是夢的全部。開始即結束。在氤氳沼氣中,燦兮明兮。

※※※

鳥鳴喚不醒夢境,陽光透不進意識,將我拉回現實的是連綿不盡的痛苦呻吟。本能使然下,我本想朝噪音來源一腳踹去,好險理性在釀禍前即時上線。我幾乎是用跳的爬起身子。

「百合!怎麼……幹!好燙!」

恐懼驚異,我全身寒毛悚慄。明明昨夜已趨於穩定,怎麼一覺醒來百合脖子上的傷口就蔓延到臉頰上了?簡直堪比野火燎原。她在半昏半醒間呻吟掙扎,雙眼睜開卻神采全無,彷彿遭囚禁於夢魘牢籠。

她的額頭滾燙,我趕緊搶過水瓶和毛巾想降降溫,誰知手指才剛降落,指尖便馬上傳來熾烈灼熱,接著更飄過一絲焦臭。我不禁大聲咒罵,改換形式,小心斜移水瓶澆淋,避免直接觸碰。

狀況似乎有回穩些,百合呻吟暫緩,但冷汗仍不止歇,痛苦的表情也不曾消失過,更別提那如今已擴散開來的傷口。

靈機一動,我想起那罐裝滿各色花瓣的小罐子。既然昨夜成功生效,不如現在重試一遍?我急忙朝百合衣內搜尋罐子,卻感覺到衣物早被汗水浸溼。她大概也知道我的想法,小手虛弱地握住我躁動的手腕,似乎暗示為時已晚,勿白費力氣。

這下我再也按捺不住,朝木牆捶了好幾拳,恨自己分擔不了少女的痛苦。熱血昏頭之下,我幾乎喪失一切規劃能力,只管抱住奄奄一息的百合,一路往門口衝去──

碰!

結果紮實一撞,我整個人跌坐地上,百合則像斷了繩線的木偶癱瘓在我胸前。可惡!昨晚我們也是這樣的姿勢,如今卻……我忘情低吼,面對重大局面卻無能為力,甚至有一度想招喚神信物直接把木屋給拆了。

「有勞你了,小兄弟。接下來交給我就行了。」

我到底崩潰到什麼樣的地步?現在竟然連門都開口說話了……就是這扇爛門害我撞個狗吃屎!我瞪眼掃去,卻驚見木門早已敞開,而從外頭灑進的晨光浴中,站了道高大身影。

精神錯亂所致,我竟朝對方發出一連串難聽的笑聲。要是一般人,想必早一拳揮過來了,但這高大的身影寬宏包容,豪不計較地按住我的肩膀,似乎想以此助我冷靜。

我感受著厚實手掌傳來的暖流,乖乖遞交百合。他對我露出有些慘澹的微笑後,視線移到少女身上。距離接近,我彷彿能讀出他瞳孔內所混雜的責備和憐惜,算……父愛嗎?無法斷言,畢竟我不曾有過父親。

晨光照耀下,屋內微塵不再是不可見的飄浮密事。我隔著這層朦朧,盯著男子將百合置於桌上檢查。他綁著與牧翼鳴相似的馬尾,但長度更勝,且髮色偏灰。男子線條輪廓硬挺,卻也有飽經風霜養成的堅韌彈性。

幾經查看後,他的背影鬆懈,突然轉過身來綻開和藹微笑。我提了口氣,站起身子跟到桌旁。男子點頭示意,脫下外衣披到我身上,瀰漫著桂花的香氣。

「山間天寒,雖有毯子暖身,也難為你們在這熬了一宿。來,趕緊將自己裹緊先。」

他模擬抱胸驅寒的動作,有些打趣地說著。

在如此關懷問候和溫厚嗓音的誘惑下,各位,我人生第一次在其他男性面前臉紅心動。不是你們想的那樣啦!只是……他未免也太有魅力了吧?我呆望著那被深色內衣烘托出的精實身材,下擺類似馬褂設計,是我未曾見過的樣式,卻毫不陌生冰冷。

「這等傷勢……料想是出自『魔神族』之手。體氣爆沖,不合於理,不愧是『帝江』百官,力量可畏也……」

男子蹙眉低語,又是旁若無人般地專注檢查。突然間,他從懷中掏出一朵紙紮蓮花(?),形狀神似,我也只能瞎猜敘述。只見他闔眼誦唸,紙蓮花便在掌心順時鐘旋轉起來。不消一分鐘,花瓣盡逝,只留下花托,上頭還趴著一隻漆黑甲蟲。

我滿腹疑惑卻不敢提問,只是在一旁靜靜看著他捏起甲蟲,放在百合脖子傷處。這下我終於忍不住出聲,畢竟那隻甲蟲可是頂著好大一口嘴鉗。男子卻一語不發,單指戳向後背翅鞘,甲蟲便馬上使勁鑽掘傷處,屋內頓時充斥少女的淒厲哭喊。然而男子不阻止,反倒壓制住百合劇烈抽蓄的身軀,並指示我另外管控四肢。

我感到徬徨無力,卻在男子又一抹微笑保證後聽命行事。汗珠從他額間流下,撫過眉宇緊夾出的誠摯關切。甲蟲如今已隱身於一道又一道的污血噴柱內,然而失血越多,百合越趨和緩,像逐漸駛離暴風圈的孤舟。原先大量蔓延的傷勢如今回歸至原始狀態,最後更只留下甲蟲的兩圈洞痕。

少女血色恢復,氣息調穩。

結束任務後的甲蟲體型膨脹了不少,一跛一瘸地跌至桌面,六肢一軟、身子一攤,化為塵土飄散。

一切跌宕濃縮於短時間內,我先是呆愣原地,待男子也鬆了一口氣才意識過來,整個人癱靠於桌腳邊。

「她體內本就有股調和之氣墊底流轉,想必昨天有先服用過應急藥物。但不知為何,似有事教她心神微漾,雖不致氣血攻心,但也夠刺激舊傷。情能療傷,更能擴傷,好險最終沒釀成大禍啊──」

男子拉起衣袖替百合拭汗,頭不轉,字字句句卻逼我窘困羞愧。

「對……對不起,但我保證絕對沒有太超過,所以──」

「哈哈哈!小兄弟窮緊張什麼呢?我可沒怪罪你啊,只是隨口提個。倒是你這般老實,太容易被套話了吧?」

男子回過身來,滿臉颯爽,且嘴角上揚成我熟悉到不行的角度。那是百合捉弄我之後習慣出現的得意微笑。

我感覺腦內似乎有好幾個元素正相互牽引,等待契合,但尚未得出結論,對方語氣又轉回肅穆:

「現在,我理應引你們下山,無奈手邊仍有要事待辦,無法親自相陪。所有後續還有勞小兄弟操煩了。我以術式送你們──」

「請、請問你也是組織成員嗎?」

他聽了問題,打量我想必疲態盡現的臉龐好一會才回答:

「聽小兄弟這番問法,已見過其他同袍了?」

「既然你這樣說,那就代表是囉?」

他接過我遞回的外套,竟露出不懷好意的神祕笑容。

「若不是,我想小兄弟你可能就要小心了。」

腰身一扭,我擠出僅存一絲氣力擋到百合身前,神信物手套和建木棍緊急護駕。剛才那句話一出口,男子身上便散發凜冽氣場,連我這外行人都能瞬間反應,證明他實力驚人。

「看來小兄弟受過不少調教啊。動作略顯生疏、神情也有些飄忽,但鑄心堅毅,且考量休息不足,後生還是可畏。不過這樣當真適宜嗎?小兄弟真有把握能抵抗?」

「你到底想幹嘛……」

「若我提議用這位少女換取小兄弟退逃之路,小兄弟意下如何?」

「想擄人……為什麼?」

「小兄弟尚未給出答案呢。切勿以問代答。」

真是一波剛平一波又起,我無奈苦笑,大口喘息,全身氣力出走,但心念不動。對方見我不肯讓步,試探性地側滑半圓,逼我趕緊聚集風壓於棍頭。其實要論戰鬥已經太過勉強,但裝腔作勢還算堪用。

「還望小兄弟惜命自愛,你也見過了,我無意傷害這位少女──」

「廢話這麼多,要帶人走又不解釋原因,他媽誰信──」

又是桂花撲鼻香,這回卻更濃郁芬芳。我嘴仍張著,棍身未移半吋,一道閃光便剃頸而至,長劍鋒利,以泰山之勢緊貼命門。我只記得看到他從袖內灑花,又自花中取物,接著便──

「空有意志,卻無實力支持,哀乎哀哉。」

太快了!簡直是瞬間移動,還是時間暫停?

「繳械投降,聽命於我,可饒命。」

事到如今,已無所保留了。我催促意念,讓風壓自棍頭包覆棍身,風勢相互增強,吹得滿屋動盪。男子就算保持鎮定,也多少受這神來一筆影響,長劍略偏,我本想把握機會蹲下重開戰局,誰知兩眼突然一昏,再無精力支撐。

這下對方深知勸誘無效,便決定痛下殺手,我只感覺劍光閃爍,心窩一癢,利刃準備穿透──

「拿這回去泡茶吧,冷熱皆相宜。」

咦?我往下一瞧,卻見劍鋒莫名錦簇花團,淺黃桂花還略感濕潤。

「小兄弟還有力氣嗎?還得靠你抱住她呢。」

長劍揮舞,幻化為花藏於袖內,他抱起百合想交到我手上。

「但……為什麼……剛剛?」

「既然小兄弟心有疑竇,休怪我保守自衛了。」

「不對啊!情況明明是──」

我吃力地抱著百合,辯駁都來不及,對方便又拋出一朵紙蓮花,忽地兩道金黃光柱成雙股螺旋破地竄出。在光幕完全遮瞎視野前,我看見他退出陣式並點頭致意,臉上依舊帶著那熟悉的得意微笑。

「申徒嘉……」

我下意識唸出這名字來。

光淹沒了我和百合最後的身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