其四 灰鷹的夢(0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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更新於: 2019-06-22
將機車熄火,雨燕胡亂將鑰匙塞進口袋後就衝進醫院大門。她忘記將安全帽放進車廂,直到抵達病房前,她才意識到自己另一隻手裡拎著安全帽。

「灰澤學長……」沒閒暇調勻呼吸,她敲敲門,拉開房門走進去,「學長?」

病床上的柳灰澤奄奄一息,吊著點滴的手背從毛毯裡探出來。雨燕耗費幾秒定睛在他身上,發覺毛毯下的胸口有微弱起伏後,才稍微鬆下神經。灰澤呼吸起伏的速度,似乎比點滴液體落下的速度還來得緩慢。

她感到手裡一沉,原來是安全帽差點鬆手掉到地面上。

「妳就是陸雨燕嗎?」病床房的男人看見雨燕後,站起來詢問。這人目測年紀比灰澤年長,便服外罩了件警用黑背心。

這位應該就是透過電話通知她的人,是灰澤的同事。雨燕反射性要舉手敬禮,她收回這個念頭,頷首,「是的,請問學長現在的狀態怎麼樣?」

「剛才注射了鎮靜劑,情況比剛才穩定了……但還是沒清醒。」男人搖搖頭,「家屬要不是工作抽不了身,就是人在國外,沒辦法趕過來。」

「是的,我知道。」雨燕低聲回答,她大概明白灰澤家中的情況,「請問他的傷勢……」

「刀傷本身沒有大礙,剩下的精神狀況……可能要等到灰澤醒來才有辦法釐清。手邊的案子還沒結束,我必須趕回去局裡,很抱歉,接下來可以請妳幫忙嗎?」

「請交給我吧。」

灰澤的同事向她致謝,離去前,對方稍微猶豫了一陣,還是問:「陸雨燕,妳原本也是警察吧?我有聽說過之前的怪鳥事件……」

「沒錯,和我有關。」她沒打算隱瞞,當初怪鳥事件在轄區內鬧的有多大,身為當事人的她比誰都清楚,「但是那件事已經徹底結案了,況且這件事和灰澤學長沒有任何關係。」

雨燕抬頭盯著高她一截的男人,眼神直率沒有畏懼。

「如果您是想問我和學長的關係,我在入職以前就認識他了,學長是我很重要的人。我不會做出任何傷害他的事情,請放心。」

「……我知道了,那就麻煩妳了。」

男人點頭致意,迅速離開病房。警用靴踩踏地面的聲響格外沉重,直到門外的腳步聲完全消失,雨燕終於有力氣癱坐在病床旁的折疊椅上。

她將安全帽擱置在角落,吐出一口嘆息。

「……灰澤學長。」

她凝視著灰澤。他安詳而虛弱的睡臉,生息正從他的指縫間消蝕。

雨燕發顫地伸出手,灰澤的臉頰比她的手心更加寒冷。她輕撥開他的瀏海,顯露出灰澤緊閉的雙眸,睫毛細長柔順,在眼瞼留下陰影,唇裡吐出微乎其微的鼻息。

──學長,認識我這種人,是不是給你帶來了困擾?

灰澤闔上睡眼,看不見向來映照在他眼裡的兩抹湛藍。

臉色慘白,眼瞼下的憔悴凹陷,雙唇找不到血色。雨燕一時間難以將病床上的傷患,與她所認識的那位笑容常開的柳灰澤畫上等號。

他們是在安置著母親骨灰的佛殿相識的。

柳灰澤那時候還是警大生,之所以來弔喪,是基於對事件受害人,也就是她母親的不捨與遺憾。

「你當初究竟是不是基於同情才接近我的,這些都沒關係。」都已經沒關係了,她不在意,「只是,你明明一直陪在我身邊……在你感到痛苦的時候,我卻什麼也辦不到。」

午後日光射入窗內,沿途駛來,天空沒有凝聚半點烏雲。雨燕的記憶卻不堪地重回了十數年前的那一天。

狂風驟雨,漆黑一片的天空,離她遠去的母親。

雨燕握住灰澤袒露在毛毯外的手。她小心翼翼地不碰觸到點滴管,像是牽起害怕會被海浪沖刷掉的小小蜘蛛絲般,勾住灰澤纖細修長的手指。

「……陸、雨燕……」

灰澤浸漬在冰冷中的手,驀地,起了微弱的顫動。

雨燕聽見對方的夢囈裡,正喚著自己的名字。

「雨燕……不是、妳的錯……」

「學長?」

「……這件事……不是妳的……錯……」

是惡夢,雨燕的直覺正準確地告訴自己,灰澤正處在永無止盡的惡夢迴廊裡。而她自己,也是這場夢魘的角色之一。

──長年間侵擾學長的惡夢……和我……有關係?

「所以,拜託了……我果然還是──」

注射藥劑後,本該陷入安睡的灰澤,情緒好似暴風雨期間的海面般,忽地捲起風暴。喘息顫抖,指尖起了痙攣似地抽搐,臉蛋的血色褪盡,再怎樣掙扎,意識仍無法掙脫夢境的最後一道鎖,眼皮緊閉。

「學長,我……」又是那股酸楚,與母親離別時的苦澀再度席捲雨燕,她嚥下唾沫,緊緊握住灰澤的手,「我在這裡。」

「──!」

虛與實的分界線,灰澤感受到氧氣冷卻了心中焚燒的團簇烈火,同時間,他猝然睜開雙眼。

好冷,血管彷彿停止了運輸血液的機能,他感受不到血液流動該有的生氣,體內卻又鼓譟熾熱,正侵蝕著他尚處虛弱的意識。

「……雨……燕……?」斷斷續續,他吐著呼息,喉嚨乾渴得發燙,灰澤用完好的另一隻手,粗暴地抹去眼中的朦朧,掌心裡是淚水的痕跡,「我……唔……」

腹部有另一股冷涼又逼人窒息的疼痛,他掀開毛毯,察覺衣衫下,腹部正纏滿著包紮繃帶,幾滴血紅從繃帶裡滲襲而出。

「學長,還記得發生什麼事了嗎?」

「雨……燕?」

視野渙散,灰澤順著聲音轉過頭。

「妳怎麼會……我……」

他終於察覺,右手沒辦法順利動彈的緣故,一來是插著點滴,二來是雨燕的手──並非雨燕捉著他,而是他緊握著雨燕的手不放。灰澤嚇了一跳,連忙鬆開力道,雨燕的手被他壓出了幾抹紅印。

「我在追案的時候……」灰澤再次定睛在自己的負傷,回溯著記憶,對了,他與歹徒正面衝突,「被攻擊後……暈倒了。」

「幸虧有人通知我,我才有辦法過來。」雨燕待他冷靜下來後,追問:「在我的認知裡,你不是會有這種過失的人。之所以會閃神而受傷,是因為失眠症已經惡化到相當嚴重的地步了吧?」

「不是的,只是意外──」

「竟然連最基本的健康管理都出問題,逞強到這種地步,你是三歲幼兒嗎!」

雨燕不禁高聲吼了回去。灰澤語塞,說抱歉也不是,對不起也不是,他端詳著纏滿繃帶的腹部,啼笑皆非地攤回床鋪,闔上眼。

「……全世界、我就最不想被妳這麼說。」

「我很、擔心你啊……」

「當初妳獨自追查輝椋鴉事件時,盡做出一堆亂七八糟的舉動,妳懂我當時的心情了吧?」才剛這麼說完,灰澤就後悔了,他掩住自己的臉,「……我不該狡辯的,對不起。」

但是這種職業,這點程度的皮肉傷都是日常瑣事,妳應該比誰都清楚才對。灰澤說。

雨燕點點頭,這些她都明白。只是你受傷了,我怎麼可能會不難過呢?她回答。

「雨燕,但是我……不繼續前進,是不行的。」

「學長?」

「失眠症復發的原因……」他沉默幾秒,「……前陣子,我看見了。」

在妳銷聲匿跡,入住尋夢樓……在我徹底意識到尋夢樓所蘊藏的夢境世界遠比想像中的遼闊後。灰澤不禁握緊拳頭。

「我看見已經過世多年的熟人……出現在街上。」

雨燕啞口無言,她一時間以為灰澤吐出的是夢話。

「是生前對我很好的親戚,我不可能看錯,那個人甚至和我對上了眼。我開始懷疑他其實根本沒死……不。」灰澤否認自己的言論,「打從接獲那人過世的消息起……直到現在,我還是時常無法相信那人已經不在的事實。」

「這就是……失眠症惡化的原因嗎?」

「我不知道。但是、摔下高樓的夢……最常出現的那場惡夢,就是在街上看到那個人以後頻繁出現的。」

起死回生。這四個字冷不防穿透雨燕的胸臆。

──尋夢樓的店主,將死者的幻影……化夢為實?

傅允航局長提到的復活的死者,莫非和灰澤有所關聯?

「……我去請重鳶老師過來。」

「雨燕?」

「我知道你不想告訴我實情,我也明白抽走惡夢不是治本之道,這些我都知道!但是……我想幫助你。請讓我做我能辦到的事。」

灰澤瞪大眼睛,隨即捉住雨燕的手,以免她跑出去。

「……不行,我拒絕。」

「學長,現在不是任性的時候──」

「我不想讓妳看見我的惡夢!」

喉嚨乾澀,他的低吼顯得嘶啞。他深知自己嚇著了對方,見雨燕停下腳步後,他才鬆開她的手,低聲解釋:

「人與人之間的關係再怎麼要好,還是有想要隱藏的一面,我也有不想讓妳知道的事……我沒打算委託那位店主。」

「……那,我不看就好了吧?」

「什麼?」

「我讀不懂樂譜,也對織夢什麼的一竅不通,只要我不接觸這場夢境,你就願意讓重鳶老師抽走惡夢了對吧?」

有史以來,雨燕是第一次如此慶幸自己是絕世音痴這件事。她毫無音樂素養的體質,在此派上了用場。

「……妳這是歪理。」

灰澤的惡夢多半和起死回生事件有關。雨燕決定不把允航私下拜訪尋夢樓的事情告知他。

「我印象中的柳灰澤,是不會把私事反應在公務上的,但是病情已經到了不容忽視的地步。就當作是應急,先解決這次的惡夢,我們再一起想其他辦法吧?」

「……」

「就像以前我跌入谷底時,你陪伴我走過來那樣,這次請讓我幫助你,灰澤學長。」

「……如果。」

灰澤按緊發疼的太陽穴。向來以從容不迫的氣度著稱的他,臉上只剩下眉頭深鎖。

「如果那位店主願意出外勤的話。」緘默許久後,他妥協。

雨燕抿起嘴唇,頻頻頷首。握緊的拳頭總算舒展開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