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十二章>煽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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更新於: 2019-06-25
<第六十二章>

洛星羽一行人踏著勝利的腳步離開,準備明日的比試去了,

然而,立信岩前的對賭,卻引起了喧然大波,最終,整個儒教陷入一場信仰崩解的絕大危機。

目前儒教對四書五經的解讀,充滿著歧視與不平等,例如「夷狄之有君、不若諸夏之亡也」解讀成"夷狄有君主還不如諸夏沒有"、「刑不上士大夫、禮不下庶人」解讀成"刑罰不加在士大夫身上,禮儀不施與庶民"…等等。

由於禮法講究尊卑上下,位尊的一方往往對卑下的一方有絕對的宰制權,甚至是生殺大權。

比如君對臣、父對子。

有一句被義理學家奉行的話叫「君要臣死,臣不死不忠;父要子亡,子不亡不孝」,便是真實寫照。

因此,君王犯錯卻得不到處罰,犯顏直諫往往被視為不忠犯上,後果通常是下監獄、被罷黜,或者直接亂加罪名處死。父母犯錯,子女只能吞忍,就算只是說話大聲一點也被認為是忤逆不孝,到官府過堂,就是一個重罪。

對自己身邊的人都是如此。對於地處偏遠、發展困難的所謂"蠻夷"就更加歧視了,或鄙視、或欺壓、或捉弄,種種方式,算的上花樣百出,甚至直接給一個"蠻夷"的名號表示"化外之民",而自己當然是已開化的"文明"之人了。

而義理學家更是以「周禮」自持,排斥「夷禮」,堅守「華夷之辨」。

結果,今日所有儒教的儒生被孟子打臉,偏偏孟子又是「亞聖」,地位尊崇直追孔子,甚至,儒家學說的別稱就是「孔孟學說」。所以,面對如此高山仰止的人物,所有的儒生,沒一個有膽量說孟子的話是錯的。

由此處可見「禮法」那等級森嚴的威力。

因此,自己所學與孟子之言兩相衝突之後,不少儒生陷入迷惘,甚至有人開始懷疑過往所學是真是假,在後來,引起了許多儒生對「義理之學」的批判與修正,當然,這是很久以後的事。

目前,風波只在書香林迴盪,大比之後才漸漸傳至太滄界各處。

傍晚,耕墨園的晚餐很熱鬧,人也很多,大人加小孩差不多四十個。

阿添本身很會帶動氣氛,人又豪爽,他跟十一個草原的孩子述說自己帶領八雄四秀在寧溪鎮自力更生的故事,重點強調怎麼從被人瞧不起變成受人尊敬的過程,最後以一句「英雄不怕出身低」做結尾,獲得屋維、壺鹿、忽邯耶等人的敬重。

「阿添是英雄,忽邯耶尊敬你!」忽邯耶重重點頭,舉起湯碗:「我在這裡不能喝酒,敬你一碗湯。」

「來!乾杯!」阿添端起湯碗,先乾為敬。

忽邯耶也仰頭乾掉湯碗,之後與阿添相視大笑。

忽邯耶感覺心情澎拜不吐不快,站起身子就想唱一首歌表達心聲,卻被端木琬打斷。

「吃飯時不要唱歌,等吃完再唱。」

忽邯耶一口氣被噎住,咳嗽幾聲,乖乖坐下吃飯。

另一邊,正食儒生吃著眼前的脆皮燒肉,感覺世界如此美好。

肉煮得很香、很精細,割得很正,沾醬也好,分量不多不少,大約三兩,還有一小盤薑絲。

儒生都知道,孔子對吃很講究。食不厭精,膾不厭細。失飪,不食。不時,不食。割不正,不食。不得其醬,不食。肉雖多,不使勝食氣。不撤薑食,不多食…等等要求一大堆。

正食不禁感嘆,眼前這盤肉能脫穎而出,進入自己口中實在難得。

除了一群孩子邊吃飯邊聊天,沒有符合「食不語」這一項,全部都很美好。不過,反正自己沒有說話,想來孔子也不會責怪,先吃飽再說。

與耕墨園的熱鬧相反,此次大比的主考官、副主考、監考官等十幾人,按品級坐在貢院正廳不發一語。

良久,主考官才打破沉默,輕輕一笑:「原來舜和文王都是蠻夷,看來我們都錯了,錯得離譜啊…」

副主考官雙手一揖:「大人,還有四場比試,仍然維持原本安排嗎?」

「當然。」主考官輕輕點頭:「佛教密宗與道教元真派都將勢力伸入阿加草原了,文心堂帶領十一個草原貴族子弟參加大比,我儒教怎可視而不見。」

副主考跟其他官員紛紛鬆了一口氣,心想,政策方針不變就好。

副主考手捧茶杯:「之後四藝中的射、御兩藝都是草原牧民擅長的部份,也不容易動手腳,想來那幾個孩子取得好成績之後,應會忘記今日之事。」

主考官略一思索:「有些事,是無法忘卻的,明倫堂那幾個人做的也太過分,恐怕是被人教唆。」

副主考一愣:「那該怎麼辦?我們要怎麼處理?」

「孩子的部分,文心堂主會處理,大比結束我們可以前往關心,了解情況再做打算。」話說到此,主考官眉頭一皺:「真正麻煩的是繼往堂。」

副主考略一思索,輕聲問:「大人是說…」

「為往聖繼絕學,是為『繼往』。」主考官點頭:「如今義理之學大行其道,因此,明倫堂為外六堂之一,卻佔據我儒教三成以上的人數。今日對賭之事傳出,不只義理之學受到衝擊,繼往堂眼見義理之學走入歧途卻沒有真知灼見察覺其謬,可能因此成為代罪羔羊。簡單說,明倫堂一定有人將過錯推給繼往堂,說是繼往堂沒有好好參悟聖賢遺教,致使義理之學出現缺憾。」

一名胖胖的監考官聞言立刻發怒:「他們自己的錯誤,竟然是別人負責?」

「那群人就是如此,有錯都是別人的錯。」主考官冷冷一笑:「若非這招卸責的功夫如此精純,他們如何佔據眾多高位,威逼其他儒生,甚至連教主都不放在眼裡。」

主考官話一說完,人人臉色巨變,原來傳言竟是真的!

「不用怕,今日之事也是有好處的。」主考官見狀,微微一笑:「若我沒記錯,曾有繼往堂的前輩說過義理之學誤入歧途,趕快讓繼往堂將資料文章找出來,當可應付一段時間。畢竟,若論傷害,義理之學所受之傷才是真正深入骨髓,以後,當眾人發現『禮』也是蠻夷之學,那才是傷害爆發的時刻。」

所有人聽完最後幾句話,臉色再度一變,心想,文王生武王,武王伐紂立周,周公旦制禮作樂才有《周禮》、《儀禮》、《禮記》等「三禮」,文王既然是蠻夷,武王、周公旦自然也是蠻夷,「三禮」當然也就是蠻夷之學了,這對謹守「華夷之辨」、「夷夏大防」的義理學家來說,不啻是一個重擊,還是致命的那一種。

「還有事嗎?沒事就盡早休息吧。」主考官深吸一口氣:「明日射藝大比,明倫堂大概是不會鬧事,但要注意年輕、修養不足的人言行偏差。」

副主考與諸位監考官相互對望,然後點頭,沒多久,貢院正廳便空無一人。主考官慢慢走回自己的房間,望向明倫堂居住區域的方向,淡淡說了一句:「此時那幾個齋主應該無法說話了吧?」

明倫堂此時確實異常沉默。

立教、修業、時習、日新齋主此時皆是魂不附體、眼神呆滯,如同白癡。

進德齋主看著四人的表情眼神,心裡很爽快,卻用顫抖的語氣說:「《春秋》記載,管仲相齊桓公,尊王攘夷,霸諸侯,一匡天下,孔子讚曰,『微管仲,吾其被髮左衽矣』,所以儒生皆重視『夷夏大防』,維護周禮,拒行夷禮,但文王…這豈不是說…」

學「周禮」,就是學「夷禮」。

那「華夷之辨」、「夷夏大防」到底有何意義?

進德齋主的話讓立教等四人全身抽蓄氣息紊亂,大有中風之危。

他們完全無法了解,只不過找幾個人去削削"蠻夷"的銳氣,竟然得到這種結果?!

明倫堂主見狀,連忙抬手制止進德齋主,同時一聲輕喝,屋樑門窗一抖,燭光搖曳,立教齋主四人渾身一震,精神漸漸回復專注。

「今日結丹修士比試樂藝,由繼往堂奪得魁首,我方連第二第三都沒有,接下來我方只在書藝佔有優勢,書藝魁首志在必得,大家專心準備吧。」

明倫堂主說完立刻起身離去,立教齋主四人也緩緩起身離去,崇術齋主望了進德齋主一眼,雙雙起身跟在立教齋主四人身後,護送四人回房間休息。

同樣在明倫堂居住的區域,萊師袍、林雨深與八個練氣修士正在一處小庭院向袁知時哭訴。

「袁師兄,請你一定要幫我們報仇啊!」

「那個洛星垣太過分了!根本就不給我們留活路!」

「這般處罰,我們還有時間修行嗎?這是要殺人還要手不沾血啊!」

「袁師兄…」

「袁師兄…」

袁知時心高氣傲,很看不起這幾個殘兵敗將,但良好的修養仍讓他維持表面的溫和:「諸位皆是儒生,須知孟子說過,『行有不得者,皆反求諸己。』」

一名練氣修士聽了很著急,大喊:「袁師兄,您身為明倫堂新一代翹楚,怎可棄我等於不顧?」

袁知時冷冷一瞪:「你我非親非故,雖有同門之誼,但分屬不同座師,莫非我還要為你們的賭約負責?」

那名練氣修士被袁知時的氣勢所攝,低頭連退數步,躲到眾人身後去了。

林雨深眼見袁知時如此態度,略一沉思,便雙手一揖:「袁師兄,我等輸了,是我等技不如人,但我等願盡棉薄之力,助袁師兄一掃恥辱障礙。」

「恥辱?障礙?」袁知時冷冷望了林雨深一眼:「你還要胡言亂語?」

「非也,袁師兄不知障礙為何嗎?您看那洛星垣今日隨便一點賭注就是半塊伯雷格,您還不明白嗎?」

「你這是千方百計要引誘我出手了?」

「袁師兄去年為何會晉級失敗?還不是因為買不到伯雷格?如今整個太滄界只有扶搖大陸的人買不到伯雷格,還不是夜讀的陰謀詭計?」

聽到林雨深說起自己晉級失敗的事,袁知時變得沉默,只是一雙冷眼,直直看著林雨深。

林雨深知道自己的言語已經有了作用,立刻加重分量:「夜讀一向自高自大,蔑視天下群雄,多少青年才俊想拜他為師他都不肯,偏偏收兩個孤兒為徒以博美名。朝陽武帝心胸寬大,將袁師兄等人網羅至扶搖大陸精心培養,夜讀怕你們日後有所成就,讓世人譏笑他有眼無珠,所以才煽動牧民,拒絕與扶搖大陸的人交易,袁師兄!你的資質萬中無一,若非被人陷害阻礙,焉知不能成為第二個神嶽天皇?」

「是啊!」萊師袍也出聲了:「想那殘林不過是百略堂的一個小小講師,還不是正式的,就算曾經在草原作亂,為何牧民卻都怪罪武帝?甚至還不肯跟扶搖大陸的商人做生意?那都是一群看到錢就忘了父母的無知蠻夷啊!」

來師袍話音一落,其他眾人紛紛贊聲,譴責夜讀。

袁知時微微一笑:「武帝已經收到伯雷格了,而且,待我下次挑戰晉級,武帝會賜我一份。」

亢奮中的萊師袍等人聽到袁知時這樣說,頓時無語。

林雨深輕咳一聲:「是天機柳家的人獻上的吧?」

「你怎麼知道?」袁知時不解,此事雖不是秘密,卻也沒有多少人知道。

「袁師兄,我也需要伯雷格,為此探聽了不少事。」林雨深面容嚴肅:「今日跟隨洛星羽離去的那三個姑娘,便是在草原傳授牧民法達新製法的最初幾人,她們被文心堂聘為老師,在草原義塾教書,其中身著白衣的姑娘名叫齊小媛,天機柳家的家主之女將她認為義女,才從她那裏輾轉得到伯雷格。」

見袁知時聽得很專注,林雨深繼續補充:「大家都不知道吧?法達新製法的來歷很多人都在打聽,但草原牧民只透漏是幾個女人先做出來的,但是呢,我懷疑法達的新製法就是那三位姑娘所發明,因為法達重現的那一年,那三位姑娘在草原遊歷,隔年伯雷格現世,三位姑娘就在草原擔任義塾的老師了,甚至,夜讀還派出他的兩個徒弟將三位姑娘中的兩位迷的神魂顛倒,目的便是透過三位姑娘煽動牧民不要賣法達或是伯雷格給扶搖大陸的商人,這種種佈置,袁師兄該知道夜讀的心機有多深,對你的忌憚有多深了?」

袁知時想起八日前見到的那一幕,齊小媛的一顰一笑宛若在眼前,可惜,佳人的笑,不屬於自己。

萊師袍見袁知時不自覺緊握雙手,與林雨深對視一眼,隨後兩人躬身一揖:「袁師兄,讓我等助你一臂之力吧!」

剩下的那八名練氣修士也一起躬身:「袁師兄,讓我等助你一臂之力吧!」

夜風清涼,庭院靜寂,不知過了多久,才聽到袁知時吸氣的聲音。

「我遇到的恥辱由我自己洗雪,我遇到的障礙也由我自己排除。」袁知時的聲音微微顫抖:「你們要如何作是你們的事,不要妨礙到我,不送。」

萊師袍見袁知時沒有答應,還想再勸,卻被林雨深拉了拉衣袖,於是只能與眾人離去。

待萊師袍等人的腳步聲遠去,袁知時坐在椅子上,看著緊握的雙手,喃喃自語:「內賊不除,我心難定,不論如何,總是要比過一場,文心堂,來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