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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章節 3357 字
更新於: 2019-06-14
「方克士和你的飄颻朋友應該很擔心才是。」

百合突然一句話將我們拉回現實。我原先還在輕撫她臉頰的手停了半晌才繼續游移。

「現在會在乎我死活的人,除了你們之外應該也找不到了吧──」

說是這樣說,我的腦海卻突然閃過女神大大的倩影。如此及時的聯想力連我自己都不禁嚇了一跳。我偷偷瞄了眼懷中的百合,她早感應出我神情有異,正瞇細雙眸狐疑過來。我為了掩飾尷尬,只好摟她摟得更緊,趕緊轉移話題:

「不過妳被派到五洲來,家人都不會擔心嗎?還是說平常有維持聯絡之類的?」

此話一出,百合水汪汪的大眼便散發出異樣的光。我似乎無意間闖進了極度陌生的領域,卻難以全身而退。百合沒有多說什麼,只是低下頭,靠在我胸前的力道加強了些,可能是因為身子更加放鬆的緣故吧。

「那個,不用理我啦,我就是白目才會──」

「你適才也抱怨過不公平對吧?我和方克士都窺探過你的過去了,我卻仍有所保留。」

「我沒有要強迫妳的意思,只是隨便說說而──」

「但是我想說啊。我想告訴妳這件事。」

她微笑,側躺仰望,嘴角盪漾著信賴。在我以為回憶要娓娓道來時,她卻是先勾住我的脖子,趁我低頭時用舌頭將一枚花瓣送到我嘴裡,芬芳清新、沁人心脾。

害臊當然面不了,但我也只能乖乖咀嚼。春季花族啊……我默默想著,今天還真解鎖了不少成就。

見我眉頭微皺,百合輕輕笑了幾聲後,鑽回我胸前。正式開始前,她嘆了口氣,彷彿想撥雲開霧。

「有和你說過半獸人帝國瓦解、各族獨立的歷史嗎?」

我順著咀嚼的節奏點頭,以聽者來說,這模樣或許有點太過輕浮。

「各族雖獨立成功,但礙於先前長期遭受一統掌控,雖多多少少享有自治,卻也造成內部早有諸多『勢力』分裂孳生。待帝國瓦解,縱使同文同種也難齊心合作。於是為了避免大陸急速蕭條,有志之士,大多為革命戰爭時的領袖或其後裔子嗣,決定創建各族共榮共存,又互保轄區主權的聯盟。這便是今日組織『祭台』的前身。」

「組織雖然聲勢持續壯大,但要想於一夕之間協調所有勢力衝突,實在像要求蜂蝶停止尋蜜一樣難以實現。因此大戰雖然告終,各地仍不時有禍亂爭鬥──」

「不過現在情況應該穩定很多了吧?比較起來的話。」

「是這樣沒錯,但如我所言,這也不過是近一、二十年才收穫的成果。短暫、現成的和平,總是得用大量的衝突和犧牲才能換得。」

她緩緩拉扯我的衣袖,示意我摟得更緊一些。

「在我年幼時,春之谷,也就是我們族人的中心之都,因為內部勢力奪權惡鬥而陷入緊張。一切都急速頹萎,店家、商旅放肆哄抬物價,中央秩序一天天削弱,王族幾乎要名存實亡,落入支系諸侯口舌。壓力壟罩,草木皆兵,大家彼此互不信任。」

「我們家雖住在清閒無爭的小村落,沒什麼顯赫貴要落居,卻也受春之谷動亂殃及。正因為中央失序,地方盜匪群起為非,總有哪處遇害的噩耗隨風雨飄至。我還記得在那之前的風能讀懂花語,清香宜人,後來卻變得暴戾刺骨,宛若吹自北方水族的不周之山。」

正好一陣風在外呼嘯。有那麼一瞬間,我感覺百合的回憶賜予了力量,讓我能暫時分辨風聲。

「我記得村內早有戒備,但人力終究有限,只能維持最低限度。爸爹及娘蕊在我和姊株前強顏歡笑,但我們其實知道時局艱辛。某一晚,警報大作,山賊團終於盯上這裡。爸爹……幾乎所有青壯男性都死於抵抗。娘蕊、姊株、村內其他尚有姿色的女性全被押走,甚至當場遭姦淫凌虐。你知道嗎?春季花族在性市場非常受歡迎。那些受色慾之氣蒙蔽的男性……就和傷害你媽媽的男人一樣。」

「所以牧翼鳴才會用那樣的『稱呼』叫妳?我下次一定要打爆他那張鳥嘴。」

「我想他應該不知道我的經歷。那樣的稱呼主要還是源於各族間的嫌隙。我知道,我們的先祖的確曾失信於他族,所以我雖然聽了不快,但也無法一意否定他的心情。」

「……你們那邊也太複雜了吧。」

「是啊,而且大概永遠難以釐清責咎。話說你真打得過他?」

拜託,我是想和妳站在同一陣線唉,結果還被質疑?百合見我被鬧得窘困,又得意地笑了幾聲,並在我脖子上吻了好幾下後才繼續:

「那一夜時間彷彿凝固了,我甚至懷疑世上的花朵都凋謝殆盡,且不再重綻。我很幸運,在娘蕊和姊株掩護下躲到屋瓦殘垣底部。哀號遍野,四周充斥著廝殺戰吼,女生受辱的呻吟,山賊逞慾的歡笑,還有死亡散佈的靜默。我不敢放聲大哭,只能憋著,憋到五臟六腑糾結翻滾,甚至差點呼吸不了。說也奇怪,這時候反倒希望誰來快點發現我,否則我大概沒勇氣踏出去。」

「不知道睡了多久,有道光突然鑽進縫隙喚醒我。我看見一隻手越來越大,雖然視線仍顯模糊,但那是我當時能掌握的唯一實體,因此我也不管對方是誰,直接伸手回應。其實心裡還是很害怕,害怕那是擄走娘蕊和姊株的手,害怕那一夜根本尚未結束,害怕光亮終究只會投在葉片上。」

她說到這便不再繼續,只是直直凝視著前方。雲層遮瞎了月光,窗外黑暗一望無際。我甚至懷疑百和剛才滅去光源,就是為了此刻而準備。我們能透過葉片看見陽光,卻感受不到其溫暖。

我撫摸她的後背,希望能在那上面留下什麼。

「總覺得不太好意思呢,聽妳說這些──」

「這樣便不相欠了吧?我們彼此已經不再隱埋什麼了。」

她伸手戳了我的鼻頭一下,語氣雖聽似暢懷卻不失些許落寞。

「首位傾訴對象竟是個五洲嫩芽,倒也不壞。」

「妳的意思是連方克士都不知道嗎?」

「他知道啊,組織那自然會有紀錄。但我可沒有親口告訴他。」

「我突然覺得自己背負了很重要的東西……」

「嫌我重是嗎?我身子還沒完全壓上去呢。」

我乾咳兩聲好表達尷尬。雖然能讓美少女對自己開黃腔很刺激沒錯,但我還是難以招架。

「所以,拉妳出來的應該不是什麼壞傢伙吧?既然妳都還在這裡了。」

「是啊。拉我出來的是探查隊。他們本想暫歇而過來此地,卻驚見村莊一片狼藉。他們本想先離開搬救兵,好險有成員認為應該先清查是否存有生還者而留下。接著便發現我了。」

「是春季花族,那個什麼春之谷的探查隊嗎?」

「嚴格來說是組織的探查隊,成員不只我的族人。他們多由研究古蹟遺址組成,戰力薄弱,因此留下可說風險甚高,畢竟山賊團隨時可能回頭──」

堅持要探查隊留下清查的男子名叫申徒嘉,正好就是春季花族。可能出於同胞情感,他才不顧反對,最後成功說服同隊成員。

回到組織根據地後,申徒嘉積極尋找百合的母親和姊姊,但妓院青樓是會剝奪身分本名的地方,又或是……在買賣成交前,她們就在路上被山賊們凌虐至死了。

面臨一次又一次的失敗,百合以為申徒嘉會送她到某家店當學徒,圖個謀生之便。但申徒嘉沒這樣做,反而將百合留在身邊並細細撫養。他出身名門之家,家道卻於一夕間中落,至於原因卻少有人提及,就連貴為「養女」的百合也不得而知。她只知道申徒嘉才幹出眾,卻從不驕傲自負,反倒時時刻刻以禮數待人接物,恭良溫潤。

組織逐漸完備系統,各族間的內部狀況因而回歸穩定,也是這期間,組織正式取名為「祭台」,尋求中立且跨族和平的精神。本就頗具聲望的申徒嘉平步青雲,卻也不覬覦高位。他並沒有因為事務繁重而冷落百合,相反地,百合可說是他除了同袍外唯一的親密對象。在耳濡目染之下,百合決定報考進入組織,之後便是眾所皆知的發展了──

「大哥當初聽到我被調派到五洲時,還狠狠調侃了我一頓呢。說什麼好日子過多終於等到報應。我送他生日禮物時,他都沒有笑得那般燦爛。」

「總而言之,妳還是有家人嘛。」

「是啊,他就像我第二位爹爸一樣,又像良師摯友,正氣凜然卻容易親近。要是我有朝一日能和他一樣,不,一半即可,那就太好了!」

我還是頭一遭見到百合犯花癡的模樣。良師摯友嘛……靠北,腦海竟浮現出方克士的身影,這不可能,噁心死了!

「結論就是──」她音調突然輕快起來。「你和他完全不同,實屬天壤之別。」

什麼?!我心頭一震,想抓住她問個清楚,誰知被她搶先在臉頰上吻了一下,妖媚地丟下一句:

「晚安,光。」

百合大小姐就這樣背對我鑽進毯子裡,留下我於原地錯愕。

從此之後,「光」便自然而然地成為了她對我的稱呼,也許中間有想要跟牧翼鳴較勁的成分,但我寧願相信感情也是充分要素。

我本想再從身後抱住她,卻臨時收手作罷,最後只在她弧線優雅的脖子上輕吻幾下以示問候,之後便想著明天下山脫困的行程,以及那位名叫申徒嘉的男子,渾然不覺睡意何時降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