其三 雨燕的夢(05)

本章節 3049 字
更新於: 2019-06-15

雨燕瞪著地面向前進,步伐因氣憤與焦慮而加快,握拳的手稍稍發抖。

沿途看到前方的小石礫時,她有好幾次都想踢飛當作洩憤。她忍下來了,不行,都出社會好幾年,不能幹這種幼稚的蠢事。

「真是夠了,那個自稱食夢妖的小鬼頭是怎樣……盡說些莫名其妙的話!」

她固然氣憤,可惜天生的娃娃臉令她看起來只像是鬧脾氣的中學生。

垃圾桶,如果這附近有空的垃圾桶,她說不定真的會忍俊不住一腳踹飛。無奈乾淨整潔的老舊巷弄裡沒有這種東西。

身上沾滿夢境裡的雨水,沿途走過的路途被她踩出一點鞋印。隨著深入舊巷,鞋底的水氣逐漸被她踩乾。她回到尋夢樓店門時,綿延而來的足跡已經蒸發。

雨燕拿出口袋裡的東西,繫著銀色鈴鐺與鳥羽的繩結。

果然還是扔掉吧?她正打算舉高手臂,把鈴鐺像是棒球一樣投出去時,長年間培養在心中的良知告訴她「不可以亂丟垃圾」。再說食夢妖的東西,就這麼扔出去,搞不好還會有陣狂風把它吹回來。

「這東西能帶進店裡嗎……」

雨燕試探性地甩動一下繩結,鈴鐺竟然沒有發出聲音。她將店門推開一個小縫隙,先把握著鈴鐺的手伸進去。原本預料會有觸電那類的反動,結果安然無恙。

她縮回手的期間 ,一面盤算:東方重鳶與八色,兩隻擁有織夢之力的妖異。

曾有夢羽從尋夢樓中逃脫。

這不就是要她把起死回生的矛頭指向重鳶嗎?

她與尋夢樓店主共識頂多短短數個月,還是奉上級的命令,隱瞞身份強行入住的。乖僻店主多半沒把她這後生放在眼底,普通人類與身世成謎的妖異本身就是兩條平行線,然而說沒有情誼,絕對是騙人的。

雨燕神色黯淡,她將鈴鐺收回口袋,重新推開門。鈴鈴,門扉滑過門鈴,發出不同於八色的穩重鈴聲。

「回來了?」

「嗚?!」她因這聲呼喚而挺直背桿,重鳶竟然罕見地應門,今天到底發生什麼事了?雨燕怯生生地問:「局……剛才那位客人呢?」

「稍早扔出去了。」

竟然是用「扔了」來形容,這人究竟有多討厭警察啊?

「老師。」雨燕快步走上前,她把手藏在身後,以免自己不受控制,伸進口袋裡的鈴鐺,「食夢一族……這世界上還有老師以外的食夢妖嗎?」

「不正是複數,才以『一族』統稱?」

「說、說的也是。」換個問法好了,「老師,你有朋友嗎?」

重鳶用厭煩至極的神情打量著她。

「我是指認識的同、同……同類!或是同行,你一定也和食夢一族的其他同伴有過接觸吧?」

「妳是指八色嗎。」

「唔!」

她如履薄冰的顧慮就這樣被店主輕易擊碎了──!

「妳那副無法藏匿心聲的表裡如一,老早辭了警職也好。」重鳶微微垂下的眼簾,睫毛細長,神情沒任何變化。這麻雀情緒全寫在臉上,藏都藏不了,派不上用場。

「八、八色……他……呃。」

「怎麼?」

「你們關係不好?」

「我沒打算把時間浪費在心智未健全的毛孩身上。」

看來關係是惡劣至極。八色也從頭到尾都稱重鳶為「半調子」,本名一次也沒喚過。

「重鳶老師,我……八色說他可以替我織夢。」雨燕自首,「剛才傅允航局長過來前,我偷偷碰了二樓的樂器了,對不起。」

「……」

「然後我發現,我碰觸的樂器有聲音,不再是以前的噪音了。為什麼?是不是我的身體出現什麼異──」

「麻雀。」

「是、是!」

多虧從前職業的耳濡目染,像這樣被凜然嚴肅地呼喚時,無論是本名還是被強硬冠上的綽號,雨燕都會五指併攏立正站好。

「夢境即人心。夢因心而成,心靈若滿斥執著,這份執著則會轉化為夢的血肉。」

重鳶突兀道出的話,雨燕並不陌生。這是重鳶曾對她說過的珍貴字句。

夢境的虛幻,夢境所醞釀的千百世界,她都刻骨銘心地記得。

「屆時,夢境將成為現實。」

重鳶肯定也沒忘,他洋溢出來的清冽,與雨燕心中的記憶,交疊在一起。

「而妳,只要選擇妳願意相信的真實即可。」

這次,他追加了從前未有的話語。

這話聽在雨燕耳裡固然冷然,飄忽遠去,卻又好似唯一懸浮在夜晚大海裡的一縷螢火,微乎其微,發光發熱,引導她今後的去向。



《其四 灰鷹的夢》

颱風正式過境後,又過了一段時日。

雨燕與灰澤回到各自的工作崗位,雙方沒遭遇什麼特殊或異常之事,故也沒有通訊聯繫。

另一方面,想在夢中與父親重逢的菲央,再也沒有光顧尋夢樓,雨燕既然無法說服重鳶織夢,自然也沒有理由主動聯繫對方。

重鳶再也沒有提起八色的名字,也對雨燕的「音痴體質」沒多做著墨。提到音痴,雨燕之後又試著碰觸樂器,奇怪的是經她之手的樂器,又變回了泥沼色的噪音。

不可解的諸多異狀再度隱晦到水面下,日復一日。

雨燕照常待在店鋪櫃台前處理雜務,桌上的手機傳出震動,來電顯示著「柳灰澤」的名字。

「……嗯?」兩人之間有形成默契,除非要事,都會用通訊軟體進行聯絡,突然打電話來是有什麼急事嗎?雨燕接通手機,「灰澤學長,怎麼了嗎?」

這時的她仍不明白──這通電話,徹底擾亂了尋夢樓的和諧。

『請問是陸雨燕嗎?』聽筒裡傳來的卻不是灰澤的聲音。

雨燕感到困惑,「請問您哪裡找?」

『我是柳灰澤的同事,妳冷靜聽我說。』電話裡的人相當鎮靜,『柳灰澤在執勤期間被搶匪刺傷,現在我們人在醫院裡。放心,傷勢不重,只是有一點很奇怪……柳灰澤陷入昏迷後,不斷喊著妳的名字。』

雨燕摀住嘴,錯愕時才會發出的悶聲從她指縫裡溜了出來。

『那反應就像是做了惡夢一樣,但是怎樣都搖不醒他。第一時間已經通知了柳灰澤的家屬,但是他們也無計可施……我是查了柳灰澤手機的通訊錄,看到妳的名字才會連絡妳的,可以麻煩妳過來一趟嗎?』

「……請告訴我醫院和房號,我馬上過去!」

雨燕迅速抄下電話那頭提供的資訊,她無法控制手臂的發抖,寫出來的字歪七扭八。寫滿情報的便條紙被她粗魯地撕下來放進口袋,雨燕抓起背包,從櫃台裡衝了出去。

她推開店門前,終於想起什麼而抽一口氣,回頭鑽進店鋪深處大喊:「老師,你在哪?」

重鳶罕見地不在書齋裡,雨燕心急如焚。

「重鳶老師!」

「安靜點。」

樓梯口傳來重鳶的回應,他從容不迫地從樓梯走下來,原來人在二樓。

「大聲嚷嚷的,又怎麼了?」

「老師,學長受傷了,我必須前往醫院一趟才行,請讓我過去。」

重鳶沒允諾,反問:「那人怎麼了?」

雨燕很清楚,重鳶問的不是「怎麼受傷的?」或「傷勢怎樣?」這類止於表面的範疇,而是更深層的──打從灰澤拜訪尋夢樓,與他正面交鋒的那次起,這名店主,就捕捉到灰澤身上的異狀。

「……長年間的精神生理性失眠。」

分秒必爭,雨燕坦承了。

「那個人……學長患有失眠症,從我認識他以前就有了。前一陣子好不容易好轉,但是病情似乎又復發……」

四個月前的怪鳥事件是分水嶺,事件結束後,灰澤的病情開始惡化……為什麼?

「通知我的人沒有明說,但是我猜學長受傷的原因多半和失眠症有關……從上次見面以來就很奇怪,臉色也很差……」為什麼我明明知道病情,那時候卻沒追問下去?雨燕在心中責備自己的疏失,「老師,學長他到底……如果他有什麼萬一,我該怎麼辦才好……」

「杵在那裡做什麼?妳腳程不是挺快的嗎?」

重鳶揚聲打斷她的囁嚅,他站在木階梯上,睥睨著她。

「……老師……」雨燕只感到一記當頭棒喝,她發抖地吸起一口空氣,「老師,謝謝你!」迅速轉身,跑出了店門。

她的愛用機車就停在附近,手心冒汗,沒辦法一次就將鑰匙插進孔洞,甚至差點握不住安全帽的扣帶。雨燕冷不防想起十數年前──與母親訣別時,懷抱在胸膛裡的,骨灰罈的冰冷溫度。

一股酸楚湧上咽喉,她發出難受的嗚咽聲,強迫自己催動油門,將車子駛了出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