珍珠、人魚與漁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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更新於: 2019-06-19
  
珍珠,渾圓而飽滿,色潤而多彩,大海裡的瑰寶,溫潤典雅,幸福的象徵,為人類所鍾愛。
  
人魚,海洋裡的住民,上半身為人,下半身為魚,多有美豔的姿色,與引誘人類向著海底下沉、邁向死亡的美妙歌聲。
  
漁夫,住在海邊,靠著養魚或捕魚的一群平民,大多過著清貧簡單的生活。
  
  
  
  靠天吃飯,靠海過活,並不像一般人想得那麼容易簡單。
  
  頂著烈日的重度勞動、海裡巨獸的危害、天象驟變的意外,輕易就能奪走一船又一船的人命,所以若是能靠著偶然打撈到的海底寶物賺上大錢,不會還有人想繼續出海捕魚。
  
  年已屆三十五的漁夫賈馬也是這麼想的。
  
  出生在漁村,和父親大哥一起乘著漁船,與其他漁夫一同出海捕魚……其實在遇到那名少女前,他對自己的生活相當滿意,新鮮的海魚、香甜的米粥,只要吃得飽,他對物質並不做太多要求。
  
  對,那名少女,是如此的特別。
  
  將一天的漁獲送往市場去販售也是漁夫們必要的工作,沒把魚換成錢,那麼就只是有吃不完的魚,而不能得到其他的五穀蔬果。
  
  某一日,相當尋常的一日,賈馬和大哥一起將捕來的魚送去市場時,見到了那名和餐館大廚一同前來買魚的少女。
  
  她有著金色亮麗如大海波浪般浪漫的長長卷髮、極少日曬而如雪白皙的肌膚、在束腰下顯得玲瓏有致的豐滿身材、水靈大眼與精緻可愛的五官刷上淡淡的粉妝,連花店所自豪的嬌嫩玫瑰也只落得為她陪襯的佈景存在,而她的聲音,如銀鈴般好聽,那是大海上所沒有的天籟。
  
  在她面前,賈馬突然自慚形穢。
  
  他沒有襯得上她的高貴衣服與皮鞋,也沒有襯得上她的白皙皮膚和俊秀外表,他只是,穿著破爛舊衣、光著腳的粗俗漁夫,既沒有良好談吐也沒有高深學問,他什麼也沒有。
  
  他知道了那名少女,名叫莎倫娜,如此美好、溫柔高雅的名字,那又如何?
  
  他知道了那名少女,是城內最大最豪華、幾乎只招待貴族與富人的高級餐廳裡,擔任大主廚--伯伊先生的寶貝獨生女,那又如何?
  
  伯伊先生肯定是想把她許配給貴族或是大富豪的,所以莎倫娜舉手投足都是高貴優雅的氣質、穿戴的都是名媛才有的絲綢衣裳寶石首飾。輕易就能讓男人愛上她,但並非所有男人都能配得起她,她就是那麼高貴美好的存在。
  
  儘管他所聽過自她口中吐出的唯一一句、以著深蹙蛾眉的淡淡不悅:「我們可以走了嗎?」
  
  但,那已是他重要的寶物了。
  
  望著大海那方的海平線,眼前那藍得無邊無際,但他的眼裡,卻只有那少女婀娜多姿的曼妙。
  
  聽著海鷗的吵鬧與父兄的談笑,但他的耳裡,卻只記得少女那一句銀鈴般的輕語。
  
  他無可奈何地,墜入了愛河。
  
  長了這麼大,儘管父母焦急催婚而不時帶他認識漁村裡已達適婚年齡的女性,但那些粗鄙村婦,哪比得上城裡受著良好教育長大的美麗女子?
  
  他嚐到了戀上一個人的苦果。
  
  睜眼想著的是她,閉眼想著的也是她,他就像溺斃在河裡的屍體,只是睜著眼,凝視著倒映在水面的月影,看著在眼前,伸出手,卻什麼也搆不到。
  
  原本想著時間的流逝與苦澀的酒精,可以讓他洗淨這份痛苦的哀戀……
  
  可偏偏,他聽到了,其他漁夫的話語。
  
  那是他以酒澆愁的某個夜晚,在燈光微醺的酒館裡,漁夫們談笑著:
  
  「聽說了嗎?約翰突然變得很有錢,不只搬去城裡的大房子住,還娶了柯菲亞子爵的女兒做妻子,有好多個僕人侍候他,現在過的日子簡直就像貴族一樣,每天有喝不完的葡萄酒、吃不完的牛肉啊。」
  
  「哎?那傢伙不是也只是個打漁的嗎?怎變得那麼有錢啊?」
  
  「據說啊……」
  
  其中一名酒客以單手掩嘴壓低了音量,但還是傳進了就坐在他身後隔壁桌的賈馬耳裡:
  
  「……是捉到一尾人魚了呀。」
  
  「人魚?!!」
  
  同桌的漁人們紛紛發出不可置信的音量,讓說出這消息的酒客立刻以食指抵上嘴唇的動作提醒他們小聲點。在漁人們安靜下來後,他才繼續低聲說道:「對,人魚,只要一哭哪,那眼淚嘩啦啦滾下,全變成一顆又一顆的珍珠。我看到了呀……約翰捧著小山一樣高的珍珠,去賣錢呀……」
  
  見同桌漁人紛紛面露狐疑,他繼續說著:「只是好運從蚌殼裡掏出來的肯定沒辦法攢那麼多,而且聽他的僕人說啊,有個小房間他根本不讓進,只有他自己一個人能進去,一進去就能抱著一盒珍珠出來。哎你們說,這不是偷偷養了人魚還能是什麼?」
  
  「人魚啊……」
  
  漁人們的表情,從狐疑漸漸轉為相信,在相信之後,也很快地變成了無奈:「我們怎麼可能捕得到人魚呢?」「聽說要在很遠很遠的海洋裡才有機會遇得到,而且就算遇到了……」「聽說人魚的歌聲會讓人產生幻覺,看到自己愛的人還是想念的故鄉,然後那個人就會掉下海裡,變成魚的飼料啊。」
  
  「對付那個呢,聽說是有方法的。」
  
  「什麼方法?」
  
  「拿尖的東西,插牠的脖子。」酒客斜仰頭,以指尖比劃上自己頸動脈的位置:「那種怪物聽說命很硬,插這裡還不會讓牠死,但是能讓牠唱不出歌來。」
  
  「你知道得真多呀……」「我兄弟幹海盜的,從他那裡聽說……」
  
  他們的話,完全驅走了賈馬腦中的酒精,他沈默地、清晰地記錄下來他們說過的每一句話,然後,喚醒了極其遙遠的記憶。
  
     *      *     *     *     *
  
  那是在他還很小,才七、八歲時,爺爺還沒過世,帶著他出海捕魚時的事了。
  
  當時因為一點意外,他和爺爺的船遠離了父親和哥哥那條船,被海浪漂向了不知何方。
  
  茫茫大海上空無一物,他緊緊挨著握槳卻毫無方向的爺爺,又餓又渴,哭著鼻子問爺爺:「我們……是不是會死在這裡?」
  
  爺爺安撫他:「不會的,我還懂看星星,我們能回到家的。」
  
  「嗯。」幼小的他,只能點點頭。
  
  到了夜裡,小漁船慢慢地漂盪……不知何時,小漁船像被吸引似地,漂到了一處小島旁,而那小島是座礁岩島,沒什麼植物,並有大大小小的礁岩散佈在島旁。在只有海風呼嘯、海浪撲打礁岩的聲音,卻能隱隱約約聽到美妙的歌聲,與笛音。
  
  「是人!我們快去求救!」年幼的自己只想到這個可能性。但爺爺卻摀著他的嘴,要他安靜。
  
  小船在海浪的推送下,漂進了礁岩群,那歌聲與笛音聽得更清晰……
  
  然後便見到了,在幽暗海洋裡,半身攀在礁岩處的女子背影,白皙得異樣,而她正抬著頭,像在哼著歌。
  
  順著她的視線,發現了,比夜更黑的男人身影。他手執長笛,笛口銜嘴,指尖在笛腹上輕點,以著優美的笛音,為白色女子伴奏那般……沒有其他人的海洋上,只有他們兩人,知音般地和著一首歌,歌聲與笛音很美,但最美的,是他們依偎著彼此的身影。
  
  攀著礁岩的白色女子,身後揚起巨大白色的魚尾,像是愉快地在海波上輕划。
  
  「人、人魚?!」他立刻知道那女子並不是人類。
  
  他的驚懼像同時被那對男女給發現,女子回頭一眼便立刻沉入海底,男子起身,站直了修長的身軀看向他們爺孫倆,有如戒備著他們。
  
  男子一身雜亂的黑衣、黝黑的膚色與一頭極長散亂任風拂動如波浪的黑髮,他是人類沒錯。
  
  爺爺立刻起身大喊:「我們遇難了!我們遇難了!請幫幫我們!」
  
  聽著老人的話,那黑色男人跳進海裡,沒多久,便在他們船邊探出頭來,朝船裡扔了幾尾活魚,並指向一個方向。
  
  雖然他沈默不語,但爺爺很快便明白他的意思,感激地向他點頭致謝,並發誓:「今晚的事我絕不告訴任何人,不讓人來打擾你們。」
  
  男子點了點頭,在把船推離開礁岩間,讓那船可循著海流漂離後,才游回礁岩島上去了。
  
  在那之後,他和爺爺順利獲救,也回到自己家了。
  
  爺爺遵守和那男人的約定,對於那一晚所見到的事情隻字未提,而他,漸漸地就把那當作是一場夢境,慢慢地遺忘了。
  
  如今他想起,那夢境一般的記憶,但他不再去質疑是否真的發生過那事,而是,滿心期望那就是真的。
  
  他得去捉住那尾人魚,
  
  為了他所愛。
  
     *     *     *     *     *
  
  他不再酗酒,不再和人一起出海,只單獨拉了條小船往海外划,但每回都沒帶任何漁獲回來。
  
  他開始練習吹笛子,從一開始嗚呀難聽,到越漸悠長,過了一兩個月的日子。
  
  他什麼也不說,身旁的親人也無從勸阻。
  
  只有他才知道,人魚喜歡笛音這件事,而他,正一邊吹著笛子,一邊在海上悠悠轉轉著,找尋那記憶中不知在何方的礁岩島。
  
  漸漸地,他連日子也不去數,從盛夏,一直尋找,終於到了漁人們不願出海的冬天。
  
  天空飄下了小雪,漁人們選擇在家裡渡過能充份休息的冬季,只有賈馬一人,還在推著船往海上去。
  
  「冬天是捕不到魚的。」
  
  「別去,會被凍死的。」
  
  然而他還是不聽勸阻,穿著單薄的衣裳,像個瘋子似的,只帶上簡單的漁網、一把刀子和一把笛子,出海去了。
  
  冬季的風向和往常不同,冷颼颼的寒風吹颳著他已顯消瘦的身子,在啃食過從淺洋被魚網撈起的鮮魚後,他便昏沉地睡去,雖然他可能就要凍死在這片汪洋上了,但他無懼,他只在夢裡,描繪著屬於他和莎倫娜美好的未來。
  
  如果有很多很多錢,莎倫娜的父親一定會願意把她嫁給他,他能穿上手工製作上好的衣裳,成為般配她的男人,給她最優渥的生活,而她,便會一心一意地愛著他,為他生下幾個白白胖胖的孩子,在氣派的大房子裡,每天都能聽到笑聲、歌聲、讀書聲,與兩人的愛語。
  
  只要有錢的話……
  
  船底傳來的震動,驚醒了他,睜眼時才發現,已是夜晚的幽暗,陰沉的天空連指路的星辰也不見,這令他有些心慌,但起身張望,卻是令他張大口的驚喜。
  
  止住船的漂流的,是礁岩,現在他正處在夢境般的礁岩島,和夢裡那環境幾乎一致。
  
  『我到了!我終於找到這裡了!有人魚的島!』
  
  但是,白色的人魚,和黑色的男人呢?
  
  過了二十七年,泛黃記憶裡的人,也許早就不存在了。他迫切地東張西望、側耳細聽,但這裡,什麼也沒有。
  
  不想放棄、不敢放棄,現在的他沒有放棄的理由。
  
  『對,我應該吹笛子,說不定人魚就會被引過來了。』
  
  拿起笛子,他先冷靜了精神,才悠悠地吹起……那反復訓練的短曲,記憶裡只聽過一次的旋律他不可能會記得多清楚,但也許,他的執念為他填補上那份缺陷,吹著吹著,有條白色的影子在海面若隱若現。
  
  『出現了!人魚被引來了!』
  
  他的心臟狂亂地跳、他的手指不住地顫抖,已經凍到有些麻痺感了,他也無從控制住那份狂顫,他知道他的笛音開始走調了,但他越是恐懼,笛音就越是吵耳不成調。
  
  他想到一切失敗後的下場。
  
  他不會被莎倫娜所愛,他會在這裡被人魚襲擊,被大魚撕咬身體,再也回不去自己的家,更別提再見莎倫娜一面……
  
  「噗通。」
  
  水聲,從船沿傳來。
  
  那一瞬間,他眼前閃過莎倫娜美麗的容顏,不知哪來的決斷,他扔了笛子一手抄起短刀,使勁一揮,那攀上船邊的白影便被開了個血口子,在她的頸上……
  
  那是一尾白色的人魚,比雪更白的長髮與皮膚在黑夜像是發光體那般炫目,血紅的眼睛圓睜著,一旦捕捉到船上的男人並非是她想尋找的那個人,便快速地落入了海裡。
  
  漁夫一看清了她的面目,就如美豔嬌弱的人類女子,什麼懼怕的心就丟進海裡餵魚了。長手一撓,立刻拽住還來不及潛逃游遠的白色長髮,將她硬是扯離水,往船上一擲,霎時間狂亂的掙扎與瘋極的短刃刺殺,血,染紅了船板。
  
  待賈馬因人魚不再掙扎而稍稍冷靜下來,喘吐著白煙時,白色的人魚已遍體染紅,因重傷而靜止不動,氣若游絲的嘴裡正溢著鮮血。自鮮紅的眼眸下滑落了一顆又一顆渾圓白潤的珍珠,落在船板上發出沉重的咯答聲響……
  
  賈馬,一個落魄的漁夫,終於捕到一尾人魚了。
  
  一尾比雪更白的美麗人魚。
  
     *     *     *     *     *
  
  憑藉著運氣回到岸上,賈馬將人魚偷偷運回自己獨居的小木屋裡,把她放在盛滿海水的木造大桶,將她的雙手綁在澡房的牆上,雖然人魚一身的傷,但那傷勢似乎還要不了她的命,只是讓她失去行動能力,任憑漁夫宰割她。
  
  賈馬要的不是她的命,只是她的眼淚。收集好她落在大木桶底的潔白珍珠,他往城裡去賣錢。
  
  當他捧著小山似的珍珠時,他有個衝動,想直接奔去莎倫娜的家,想去找伯伊先生,告訴他:『我好愛、好愛莎倫娜小姐,我有很多很多的珍珠,我會有很多很多的錢,請您把她嫁給我好嗎?』
  
  但那樣,絕對不行。就算再有錢,也不會有父親會將寶貝女兒嫁給一個瘋子,他得先打理好自己的外表才行。
  
  他要先得到很多很多錢,買上好的衣裳和馬車,學會貴族的談吐,住氣派的大房子,有很多僕人侍候著他,伯伊先生才有可能把莎倫娜嫁給他。
  
  連他的父親和兄弟,都被他遠遠拋在腦後,給忘得一乾二淨了。
  
     *     *     *     *     *
  
  賈馬很快便搬離貧困的漁村,在城裡買了一棟落魄貴族變賣換錢的大房子,成為城裡極為有名的暴發戶。
  
  他從來不善經營,不從事商賈買賣,也不從事生產,但他卻有源源不絕的錢財供他揮霍。他捨棄了漁村的一切物品,穿上絲綢禮服和皮革靴子,戴起絲織手套與羊絨帽子,儼然一副貴族的模樣,幾乎所有漁村的舊識都認不出他來,而他,也不再搭理任何漁村的人。
  
  究竟是眼睛長在頭頂上了還是……?
  
  他不想因為身旁站了漁村的窮人而被看不起,也不想自己拚死得來的財富還要瓜分給這些一分力都沒出過的人,更不想……被揭穿他捉住一尾人魚的事。
  
  過去沒想過所以不知道的事,在他儕身名流之後,便聽說了:
  
  『人魚是屬於國王的,要是抓到人魚,不能私自藏起,一旦發現,人魚必須收繳回王城。』
  
  『如果發現私自豢養人魚,最重是會被判處死刑的。』
  
  所以賈馬起初大量的珍珠交易,已經引起幾名官員的注意,但僅止於口頭上的暗示,收了點錢就再無作為。已知謹慎的他,不敢再拿著珍珠去明著買賣,只能透過珠寶商人私下介紹給他的另一個管道--暗市交易,去處理他的珍珠,那也導致他能換到的錢不像原本的那麼多。就連曾經被漁村人們謠傳捉到人魚的、他不認識的那個約翰,也早沒再敢掏珍珠出去賣錢。
  
  但總好過海上捕魚了。
  
  現在,他捧著請匠人精心打造的珍珠項鍊,帶上一束紅玫瑰,往伯伊先生的家去。
  
  他想著要怎麼開口向莎倫娜求婚、怎麼說服伯伊先生把莎倫娜嫁給他的事……然而在他手心慌得冒汗、心臟快從喉嚨裡跳出來的緊張時刻,伯伊先生開了自家的大門,見到他時,是一副鄙夷的神色:「唉,你也是想來娶我女兒的對吧?告訴你啊,我的寶貝女兒,莎倫娜,只能嫁給貴族,不是貴族的男子就別想來玷汙我女兒。」
  
  「我、我……」渾身發涼,賈馬不止地顫抖,死死撐著臉上的微笑,但……
  
  「我什麼?只是個有點小錢的平民百姓,我是看不起的,滾。」
  
  「我是貴族!我……」突然大吼出口的謊言……賈馬,生平第一次,撒了謊。
  
  伯伊停下正要關門的舉動,狐疑的眼光,朝他瞥了來。他的確沒把眼前這名衣冠楚楚的富人和市場上衣衫襤褸的漁夫聯想在一起,畢竟他從未正眼瞧過那些看起來和乞丐沒兩樣的貧民過。
  
  賈馬知道,他必須得撒謊下去,否則他永遠也得不到莎倫娜,有再多的錢又如何?而勉強自己開口:「我名叫羅羅伊.杜.馬克漢,我不是這國家的貴族,我來自很遙遠的一個國家,我是那一國的王子!」
  
  他隨口編了一個說不定他再也複誦不出第二遍的名字,但現在的他,沒有退路了。
  
  「……哪一國呀?」略挑眉,伯伊滿臉的不信任。
  
  「東方的國家!喀、喀什爾國!!!」國名什麼的當然從沒聽過,賈馬胡亂編的。
  
  「那是什麼國家聽都沒聽過……」撫著圓潤的下巴,伯伊深思著,然後長嘆一口氣:「算了,既然你說你是王子,那王冠什麼的可以拿出來戴戴看吧?如果你能派得出十匹駿馬拉的貴族馬車、百人儀仗隊來迎親,還能拿得出什麼我們沒見過的寶物、價值十萬金幣的聘禮,我就當場讓莎倫娜跟你結婚。」
  
  像是知道賈馬一定拿不出這些東西,伯伊冷淡地甩門,將賈馬留在冰冷降雪的街道上……
  
  那些要求,就算是真的貴族也不一定拿得出手。
  
  擺明了的刁難,賈馬卻看不出來,此時他只想著:『如果真能拿出來,他就會把莎倫娜嫁給我了!!!』
  
  『錢!』
  
  『我需要錢!』
  
  『我需要更多更多的錢!!!』
  
     *     *     *     *     *
  
  豪華氣派的大宅子裡,有一個房間,連僕役也不讓進。
  
  今天,主人賈馬又獨自一人關進了那間房,僕人們再怎麼好奇,也無法窺探一二。
  
  只有被血染紅的海水,因痛苦的劇烈扭動而被溢滿了石舖的地板,血海那樣……
  
  『錢、我要錢!』
  
  賈馬以尖銳的鑷子,一片又一片地,剝下人魚的驎片。
  
  她手上的蹼,已被剪得破破爛爛,她尖銳的指甲,已被一片片挖去,十指尖端只剩十個見骨的暗紅色血窟窿,所以賈馬開始折磨起她的下半身,以魚網將她的魚尾固定在大木桶裡,將魚鱗一片片拔下,雪白的魚身因此漾開一道又一道血縫。
  
  她痛苦掙扎,但她無力脫身,被長釘釘在水泥牆壁上的橈骨,應著疼痛的掙扎,只有手臂肌肉被長釘撕開的痛楚,她的力氣不夠大到拆開自己的腕部關節,忍不住疼得落淚。
  
  但是這樣的量,遠遠不足。
  
  賈馬拾起一顆又一顆落在暗紅鹹水裡的白珠,收進口袋裡。起身不經意地掃過一眼那人魚的表情,她的臉龐該是多麼美麗,此時只是無神地盯著她的下半魚身,默默地,任珍珠一顆又一顆地滑落。
  
  他想起了那個黑色的男人。
  
  二十七年前的男人,如果還活著,也該是個老人了吧?
  
  『但是他獨佔了這人魚那麼多日子,也該賺飽了口袋……』
  
  莫名想起那男人和這人魚彼此依偎的身影,如果那個男人知道這條人魚被這麼對待,該會有多生氣和悲傷呢?
  
  他搖了搖頭:『人類怎麼可能和人魚相戀呢?那男人一定也只是為了珍珠才和這尾人魚在一起……』
  
  『沒錯,不管財富還是幸福,你們都有過了……』
  
  『現在,輪到我了,不過份吧?』
  
  『我也想要幸福啊!!!』
  
     *     *     *     *     *
  
  夜裡,賈馬獨自一人走在漫溢惡臭的暗市裡。
  
  為了把手上的珍珠,換成更多的錢,他必須和黑暗之人打交道,但那都無所謂,只要人魚能流下更多的眼淚……
  
  但是:「怎麼會變那麼少錢?這不是完全不值錢了嗎?!」
  
  長得尖嘴猴腮的交易人兩手一攤,以著輕蔑:「珍珠太多了。你不知道『通膨』這件事,對吧?東西就是要稀少才有價值,一多了,當然跟路邊小石子一樣沒價值了呀。」
  
  看賈馬緊握著盛滿珍珠的皮革袋,微微顫抖,交易人想了想便說:「一般的珍珠是沒價值了,不過嘛……如果是很罕有的顏色……」
  
  「罕有的顏色?」
  
  「黑珍珠哪。」交易人面露奸巧的笑:「你知道嗎?聽說人魚的眼淚可以有各種顏色的珍珠,白色、金色、玫瑰色……可就是不會有黑色的吶……」
  
  賈馬心頭一驚:『難道他懷疑我有人魚?不!不能讓他知道,他一定會向上舉報,取得大筆賞金!!!』
  
  於是立刻起身:「我不賣了!黑珍珠是嗎?我一定弄來給你瞧瞧!!!」
  
  「拭目以待。」交易人揮了揮手,以笑送走了賈馬。
  
     *     *     *     *     *
  
  離開暗市,賈馬的心底在發涼……
  
  他以為只要有人魚就有源源不絕的錢財,怎麼現實竟然是……
  
  然而讓他大受打擊、愣在當下的,是對街上的一對男女忘情相擁的一幕……那是他的摯愛,和一個從未謀面的英俊年青人……那兩個人,多般配啊。
  
  他的指尖在顫抖,皮革袋落下,在積雪的石磚道上散落一地的珍珠。
  
  聽到那珍珠落地的清亮聲響,所有人都朝他看了來,那麼一瞬間,莎倫娜的表情閃過一絲為難,就像她早就知道,賈馬向她父親提過親一事那般。她牽著年青人的手,就像情侶那般依偎著,一同步離這條暗巷。
  
  兩名乞丐圍到賈馬的腳邊,撿拾著已不值錢的珍珠,就像以為他們撿了就能換到一頓熱飯似地,那麼認真、全神灌注地撿。
  
  而賈馬,遲遲回不了神,他記得抬腳,離開這裡,卻不記得,彎下腰去撿拾他所掉落的珍珠。
  
  他所愛的女人,愛上了別的男人。
  
  那個男人,有氣質學識的優雅舉止、年輕英俊的外表、雖然穿的不怎麼名貴,但,和她如此相配……
  
  才發覺,也許自己,配不上她的,是外貌,是年輕,是……
  
  分明這份真心,不會輸給任何人的……
  
  踏上自家大宅的門口,他這才發覺,有事情不對勁。
  
  門是開著的,腳底下,有血跡。
  
  有誰闖入了這裡?
  
  家丁呢?看守呢?
  
  他的視線很快就在幽暗的長廊內,尋到了倉促逃離的痕跡--杯盤清掃用具散落一地,屋內所有人都像是被嚇跑了似的。
  
  人魚呢?
  
  賈馬很快地想到,如果有誰來搶劫這棟宅子,說不定是知道了他這裡關著一尾人魚。
  
  所以他急忙地奔走,越過一扇又一扇被某物打破染上血跡的門板,來到了已被破門的密室之前。
  
  背對著自己的身影,比夜更黑,那頭極長的黑色卷髮,他怎麼也不會忘卻……
  
  而在黑色男人跟前,那白色的人魚,已不復存在,只留下腥紅鹹水上所飄浮著的,白色泡沫。
  
  男人回身,賈馬還來不及哀嚎出聲,就是一道貫穿胸膛與脊背的劇痛,他的心臟,被利刃剖成了兩半,而他所驚愕的,卻是眼前那和二十七年前相比,絲毫未變的容顏。
  
  黑色的男子,盛載著極度悲憤的雙眸死瞪著賈馬的雙眼,溢出了黑色帶有幻彩的眼淚。在賈馬胸前的刀刃被抽離一瞬,賈馬的身軀頹然倒地,映入他眼簾的,是一顆在地板上靜靜躺著的,黑色的珍珠。
  
  以最後一絲氣力,他的指尖攬上那顆黑珍珠,他笑了,淒慘地笑著。
  
  黑色的珍珠,他能換到更多更多的錢,多到莎倫娜不能再忽視他,願意為他回眸,漾起甜笑……
  
  黑色的珍珠哪……
  
  
  
  『那是目睹摯愛如何被折磨至死的男人,所流下的悲哀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