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色系童話.羔羊

本章節 13109 字
更新於: 2018-12-15


  『上帝為你關了一扇門,就會為你打開一扇窗。而惡魔,就是為了讓你眼睛裡只看到那扇門而存在。』
  
  
  
  無月的暗夜,數名男子身披獸裘、腳纏數層軟布、獵槍上膛,為首者手持火把領頭於林間小心翼翼前行,枝葉上的露水與急促的心跳濕了他們的頭髮。遠遠便聽到魔鬼信仰者的禱告聲,令無經驗的男人們慌了心,而加快步伐、熄去火光。查覺眾人亂了步伐,胸配警徽的保安官立刻低聲提醒:「沉著!別打草驚蛇!」
  
  低身穿過山地雜亂蔓生的黑色枝林,幽暗的林裡微微發著紅火光明,祈禱聲越來越大、越來越雜,間以小鼓、鑼鈴鏗咚作響。在持槍者們以暗夜狩獵者之姿、謹慎小心地前行時,數聲呼嚎衝破魔鬼祭典的禱詞,也打亂了持槍者們的步伐。顧不得距離剩多少,前方先行者紛紛開槍,一時間火光直射、雷霆乍響,嚇阻了魔鬼獻祭儀式。
  
  他們急步衝出林間、闖入身著黑衣的邪教信徒祭祀場,不在乎原先安排好的陣型與步驟,手中獵槍直指著那群初估約有二十多名的黑衣者,大聲喝斥:「手舉高!立刻放下武器!」「全部跪下!跪下!」
  
  「不準逃!」
  
  一聲失控槍響,擊斃一名反身想逃的黑衣人,這才震懾住全部的異教徒。在他們紛紛跪地或腿軟倒地時,才能從微掀的斗篷帽緣下看清他們的面目。男女老少,他們是山上小村落的居民,看來追蹤大半年果然沒有白費,今夜山下的蒙洛卡鎮鎮民合力擒獲這群不把人命當一回事的邪教村村民,只要將他們提往領主行館,那異教山村勢必將被完全剿滅,一人不留。
  
  在異教徒絲毫沒反抗之意的順從趴伏下,持槍的鎮民這才稍稍定了魂,留意到祭祀場的現況--以圓形圍繞起祭祀場的木柱上,繫滿鳥羽獸骨與骨鏈,身披黑色斗篷的村人頸上皆掛有特殊符號的項鍊。鎮民以槍押脅他們、以長鍊重鎖綑綁起他們的雙手,才見到在他們團團圍著、進行祭祀的中央,有三名男孩伏臥於地溢了一地暗紅,排出正三角圖形。
  
  「他們死了嗎?」鎮民紛紛持起火炬圍上前察看,那三名男孩手腳皆從腕部與踝部被砍去手腳,鮮血直流,其中兩名心臟遭木椿打穿,而一名氣息尚存,但流血過多已讓他暈厥過去、全身發著顫抖,其中一名鎮民發覺他尚有氣息,急忙取出皮繩綁住大量流血的手腕與足踝:「先幫他止血!立刻送下山找醫生!快!」
  
  「你們真是可怕!竟然下得了這種毒手!」「你們被撒旦矇蔽了雙眼!死後一定墮入地獄、遭業火焚以永生永世之苦!」
  
  鎮民群情激憤下,槍托狠狠擊打黑衣村民的腹、背或腿部,其中數人發以慘嚎,但數人則以冷眼仇視著眼前這群自許為正義之士的鎮民:「你們的上帝才是真正的惡魔!」「那三個孩子是我們的孩子!他們自願成為祭品、成為我們的神引!」
  
  「自願就能下這種手嗎?」「不可理喻!將他們帶走!審判後在廣場上處以火刑!」
  
  「你們的上帝就是最大的惡魔!」
  
  無月的暗夜,無論是神或魔,都是不睜眼的。
  
    *    *    *    *
  
  距離異教山村被剿滅的一個月後,蒙洛卡鎮的老醫生阿貝特以木造簡便輪椅推著一名男孩,來到牧師艾文的家門口。
  
  輕敲了門,女主人妲佩娜便在門開之後以一雙深棕色眸子上下打量著他們。瘦弱男孩有一對深綠色的眼睛、深陷無神的黑色眼窩、無血色的白色肌膚和純黑短髮,失去手掌與腳掌的腕部與踝部,還包覆著透著深渴藥水漬的紗布,任誰都不認為他的情況算樂觀。妲佩娜將木門完全打開,方便阿貝特醫生將孩子推進大廳:「這孩子有名字嗎?」
  
  「有,只是我還不知道。」阿貝特只能遺憾地回答:「可能受驚過度,從他醒來到現在,一直沒聽他開口說過話,只會低著頭看他的手發呆。」
  
  「既然這孩子已經是我們家的孩子,名字當然可以重新取一個。」打開側門走進大廳,牧師艾文身披白色袍子,一手牽著一名有著美麗及腰波浪金髮、水藍明亮雙眸的女孩,走上坐於輪椅的男孩面前,兩個孩子看來年齡相仿,應該都在十歲左右。
  
  艾文伸手摸了摸男孩的頭,這位微胖的金髮牧師眼裡有著智慧的微笑光芒,與仁慈的青草香氣:「喬書亞,你是上帝救回來的孩子,也是我們家重要的一員。從今天開始,我就是你的爸爸,而妲佩娜--我的妻子,她就是你的媽媽。這漂亮的小女孩也是你的家人,她的名字叫安琪兒,你要當她是姐姐。安琪兒,他就是妳的弟弟,以後妳要好好陪伴他,就像媽媽陪伴妳那樣陪伴他。」
  
  「一定的!爸爸,我想介紹他給其他朋友認識!阿貝特先生!請讓我帶他出門吧!」安琪兒的笑容就像盛夏的波斯菊,大方甜美卻不失優雅,抵擋不了那天使般的笑容,阿貝特把輪椅的把手讓給了她,但仍不放心地囑咐著:「他沒辦法走路、拿東西,要是不小心讓他跌倒了,妳要記得找附近的大人幫妳。」
  
  「我會的。爸爸、媽媽、阿貝特先生!再見!」
  
  推著輪椅,安琪兒洋溢著一臉笑容離開。她是個近乎完美的漂亮女孩,只要一到陽光之下,就像會發光的白鴿,躍動起輕靈的喜樂。鎮上的雕刻師與畫家經常登門請求她當他們的模特兒,一向愛好認識新朋友的安琪兒總會興沖沖地成為他們筆或刀下的小天使,就算牧師家過著簡樸的生活,她也總是有許多人送她漂亮衣裳,讓她出出入入就像個漂亮的小公主。
  
  在孩子離開後,阿貝特受邀在大廳飲上一杯熱茶,但他滿腦子都是喬書亞的事:「那個小孩以前一定受過不少虐待。你們替他洗澡的時候不用太訝異他身上有那麼多的傷……還有,沒人陪他的話他沒辦法閉眼睡覺,他很怕黑,請你們照顧他的時候多留心一點。要是你們真的沒辦法花心思在他身上,儘管向我開口沒關係,我會把他接回去跟內人一同照顧。」
  
  「別擔心,上帝會給我力量,讓我好好照顧這個可憐的孩子。」
  
  當大人們還在家裡談論那孩子的事情時,安琪兒推著輪椅,在稍有崎嶇不平的石磚道讓輪椅彈跳不止,安琪兒感到相當有趣,嘻笑著:「喬書亞!好不好玩?我們到廣場去,好多朋友都在那裡玩哦!」
  
  太陽曬得人暖烘烘的,青草泥土香不時從路過的馬兒、牛匹身上傳來,但喬書亞和這樣美麗的夏季背道而馳,不改面無表情的冰冷顏面,沒有回答。沿路不少孩子看到安琪兒推著他,紛紛拉著兄弟姐妹或朋友跟在她的身後:「他是誰啊?是那個魔鬼村的小孩嗎?」「一定是啦!你看他,沒手沒腳,好可憐哦!」「你叫什麼名字啊?」
  
  「他的名字叫做喬書亞,是爸爸替他取的名字。」安琪兒甜笑著回答,那笑就像咬了一口的蘋果,香甜得連汁也滲了出來。孩子們跟在她的身後,七嘴八舌地:「他怎麼不講話?」「害羞嗎?」
  
  到了廣場前,安琪兒停了腳步,更多的孩子圍了過來:「你們看!就是那個爸媽都被燒掉的小孩!」「好噁心哦……為什麼不把他一起燒掉?他也是魔鬼的小孩啊。」
  
  「他很可憐哎!你們怎麼可以這麼說?」安琪兒擋在喬書亞面前大聲說道:「他的爸媽想殺掉他獻給撒旦,他也是被害人!保羅大叔他們好不容易才從那群人手裡救出他的命,這是上帝的安排!你們怎麼可以不愛護祂賜給我們的兄弟?」
  
  「安琪兒就是安琪兒,一定會幫他說話。」從小一起玩到大的玩伴們相當瞭解她的個性,連那些原先說話不中聽的孩子也立刻道歉:「對不起啦!安琪兒,不要生氣哦!我們還是朋友對不對?」
  
  「當然是朋友。」她甜笑回答,並且說:「我們一起玩吧!跟喬書亞一起玩,好不好?」
  
  「我們能跟他玩什麼?他沒腳,不能跑;他沒手,不能接球,要是他肯說話,可能還可以玩玩接龍嘛……可是妳看,他根本不講話,像個啞巴。」
  
  「該不會不只手腳被砍掉,連舌頭也被割掉了吧?」幾個大男孩嘲笑著,並且在沒人制止的情況下把玩笑給開大了:「我們脫他的褲子!看看他的小雞雞有沒有被割掉!」
  
  「你們別鬧了!」安琪兒生起氣來,才讓他們停止玩弄喬書亞。怪異的是,喬書亞一直沒改變表情,連眼珠也不轉一下,簡直就像個木偶娃娃那般毫無動靜。幾名孩子偷偷拿起樹枝,在安琪兒背後偷偷戳著喬書亞的肩、臂或臉,但他還是一點動靜也沒有。露西問:「那我們要跟他玩什麼?」
  
  「安琪兒,在這裡遇到妳真是太巧了。能不能跟我到我的工作室去一趟?我準備很多糖果跟小花了!」一名青年經過時,一見到她便停下腳步。他是鎮上的畫家,未婚且獨居在自己那狹小灰暗的工作室裡,他也是常常找安琪兒當模特兒的畫家之一。安琪兒一聽便立刻答應:「好啊。可是,喬書亞要先送回家去才行。」
  
  「我們幫妳送他回家!」由奈利為首的男孩子們立刻舉手,像是想爭得小公主的青睞,男孩子們變得熱情且好助人,令女孩子們心生不悅,但她們嘴上不說。畫家一聽當然是立刻將安琪兒拉走:「那就拜託你們啦!安琪兒,今天也請多多指教。」「你們一定要幫我把喬書亞送回家哦!」
  
  在安琪兒被那名畫家帶走之後,男孩子們看向喬書亞,露出不懷好意的表情:「臭傢伙,居然可以跟安琪兒住同一間房子。」「誰要送你回去啊?我們把他藏起來!不要讓他回牧師家,這樣安琪兒就不會被他汙染了!」
  
  湯米、帕魯立刻推著輪椅朝反方向,一大群男孩緊跟著,喬書亞依舊沉默面無表情,路過的大人們也只當他們在玩鬧,任著他們將喬書亞推出了鎮外,推到罕有人至的河邊廢屋裡,他們才惡作劇成功般地一鬨而散。當然他們所不知的,是一直隨後跟著的女孩子們。在他們離開之後,她們才偷偷將喬書亞推出廢屋,並且像在打游擊戰似地,推的人小心翼翼,陪的一大群女孩則是眼觀四面、耳聽八方,在街巷間不小心被男孩子們撞見,就開始一場人質爭奪戰。數名女孩跟男孩打了起來,掩護推輪椅的女孩,讓她在太陽下山前順利將輪椅推到艾文家門口,一大群孩子在不知情的大人們面前宣告戰爭勝利,男孩子們氣得又跳又罵。
  
  跟在他們的身後,安琪兒獨自走了回來,並且身上又換上另一套漂亮的白色蕾絲洋裝。一見著她,女孩子們立刻圍到她的身邊打小報告:「安琪兒!告訴妳,他們趁妳不在的時候把喬書亞丟到河邊木屋裡,打算不讓他回家哦!」
  
  「打什麼小報告?欠揍啊?醜女!」奈利一拳作勢要打瑪麗,卻在安琪兒的圓眸怒瞪下止了手,她問:「你們不是答應我要送他回家嗎?怎麼可以不守信用?」
  
  「我們只是鬧著玩的!又不是真的不讓他回家!」男孩們立刻裝委屈地反駁,並且像是看準了喬書亞不會開口,故意繞到輪椅旁:「喬書亞!你自己說,我們只是跟你玩嘛!對不對?」「我們可沒有欺負你哦!」
  
  正如他們所預料,他的確沒有開口。幾名孩子不禁蹙了眉:「他該不會是個聾子吧?」
  
  安琪兒從他們之中將喬書亞推回屋裡去,並冷冷說了句:「我最討厭你們了。哼!」
  
  在木門關上後,女孩子們紛紛朝男孩子們做鬼臉:「呵呵!被安琪兒討厭了吧?哼!臭男生,最好離安琪兒遠一點!」「你們這群臭蒼蠅才是汙染安琪兒的臭東西!哼!」
  
  「妳們!」「一群醜女!看我把妳們打到連妳們爸媽都認不出來!」
  
  哄鬧之間,女孩們紛紛笑鬧地逃了回家,誰都不會把男孩們的生氣貌當真,當然那群男孩子也只是做做生氣的樣子而已:「我看妳們也只是嫉妒我們都對安琪兒好嘛!一群愛嫉妒的巫婆!」
  
  回到家中的大廳,妲佩娜已經備好晚餐,就等著孩子回來上座。安琪兒坐在喬書亞的身旁,貼心地餵他吃麵包、勺湯吹涼來餵他,她的舉動看在兩名大人眼裡,又是一份安慰。原先懷疑喬書亞聽不懂人話,但他會在安琪兒餵他時乖乖張開嘴,看來他應該只是不能說話罷了。見他低著頭,似乎是羞於自己不能動手處理自己的生活事宜,艾文安慰道:「沒關係,你的身體被魔鬼殘害成這樣,我們照顧你也是應該的。」
  
  「安琪兒,就像之前跟妳說的,從今天開始,你們住同一個臥室哦。」妲佩娜笑道。
  
  孩子們的臥房是同一間,有著兩張床,床頭夾著一張長有一公尺的床頭櫃,櫃上安置著兩名孩子可以共用的油燈。臥房一向被安琪兒打理得安淨整潔,就像女孩子們所喜歡的,有她裝滿漂亮衣服的衣櫃、放置不少圖畫書與髮飾的書桌,窗簾是漂亮的粉紅色蕾絲布,她那貼著牆壁的粉紅軟床上放置了不少布娃娃,都是畫師與雕刻師送她的東西。新安置給喬書亞的白色床則顯得相當簡單,簡單到連被子上也沒一丁點兒的花紋。這裡雖然多了一張床、多了一個孩子,但它還是屬於安琪兒的房間,因為喬書亞不可能動用到這房間裡的任何物品,只能動到他的床而已。
  
  「喬書亞不敢一個人睡,這樣剛剛好。」妲佩娜相當滿意這樣的安排,在喬書亞的床頭掛上十字架時,她說道:「我可以說床邊故事給你們兩個聽,你們也不怕沒有伴。」
  
  艾文將喬書亞抱上床,為他蓋上棉被,此時,才見那憔悴的孩子低頭小小聲地說道:「謝謝你們……」
  
  一聽到他開口,艾文夫婦既驚又喜:「你能說話了嗎?」「太好了,今天你先好好休息,未來我們要一起走的路,可還長得很呢!」
  
  躺回自己的床上,安琪兒也回以一個甜甜笑容。
  
    *    *    *    *
  
  「喂!小心一點!」
  
  陽光自白雪折射出奪目的光芒,男孩們高興地玩著雪球,一部份孩子則是堆起被剷到路旁的雪,玩得不亦樂乎,喬書亞的輪椅靜置在陰涼處,他只能看著那些孩子們高興地跑跳。半年時間,對孩子們而言過得很快,喬書亞來的時候還是夏季的青鬱涼爽,而現在則是雪白的冬季。這沉默的孩子從來沒在他們面前開過口,對他們而言,他就只是個背景,一塊跟石頭差不多的東西,安琪兒推他出來玩,她最多也是把捏好的土塊、收集來的小花、堆好的雪人放到他的大腿上,沒辦法,誰叫他沒有掌心可以承接那些東西呢?
  
  趁著安琪兒跑去和女孩子們堆雪人,幾個小男孩偷偷溜到喬書亞身後,故意拿著尖樹枝或石塊刺他。這不是第一次,也不是最後一次,他們不會笨到傷在明顯的地方,而他也很配合的一聲不吭,只要他不說話,怎麼對待他都是不會被人知道的:「嘿嘿……我知道你一定很羨慕我們吧?看到你的眼神就讓人不爽。」「站起來啊?哼,你也是一輩子廢在輪椅上啦。」
  
  一名老早就知道他們會欺負他的女孩,故意湊到他們身後低語:「喬書亞好幸福哦……他跟安琪兒同一個房間睡哦。呵呵呵……」
  
  「啊,真氣死人!」
  
  男孩們故意使勁將他連人帶輪椅朝石牆大力推撞去,一聲巨響,安琪兒回過頭來時,喬書亞和輪椅已經倒在雪堆上,而石牆上還留有些許血跡,這令她慌得快步追來:「發生什麼事了?喬書亞!喬書亞!」
  
  緊張地扶起那瘦弱的男孩,他已經暈了過去,額上還不時流下鮮紅色血水。男孩們立刻嚷嚷:「我們只是想跟他玩玩!我們不是故意的!」「快去找大人幫忙!」
  
  那一晚,在醫生細心包紮之後,喬書亞躺在床上,只是睜著眼,依然面無表情。這只是一點皮肉傷,但也讓妲佩娜心裡有幾分戒意,她便在走出臥房門前交待安琪兒:「我看,以後妳出去玩別帶著他好,就讓他留在家裡,也比較不會受傷。」
  
  安琪兒無法接受:「不行!媽媽,一直關在家裡會悶出病的,他要看看陽光、花和鳥兒啊……」
  
  艾文同意安琪兒的想法,將妲佩娜攬了出去:「她說得對,一直悶在家裡不是什麼好事。我知道妳想保護他……安琪兒,妳和喬書亞好好在房裡休息,要睡前記得吹熄蠟燭,晚安。」
  
  「爸爸、媽媽晚安。」
  
  安琪兒將房門關上,便繞過喬書亞的床,坐回自己的床上,喬書亞已經閉上眼睛,看來應該已經入眠了。不知過了多久,她下了床,爬上喬書亞的床,趴在他的身上,等著他睜開眼睛,低語:「那群人欺負你,為什麼你都不說?」
  
  喬書亞依舊沉默,只是一雙綠眸直視著她。安琪兒低身輕輕吻了他的唇,只是這吻,四隻眼都不曾眨上一下,直直對視著彼此的瞳孔。安琪兒在挪起身子時,只冷語一句:「這樣也不改變表情?」
  
  沉默了許久,她故意右手下挪:「我檢查看看,是不是這樣也沒反應?」
  
  無掌的手臂立刻用力撥開她的手,她才笑得像淘氣小惡魔那般,左手敏捷地朝他胯下一抓,見他痛得揪緊了眉頭、緊咬牙關,她開心得不得了。低頭再度吻上他的嘴唇,香巧小舌勾滑著男孩緊咬的牙齒,左手還不肯放過折磨他的陽具。此時的她不像純潔、天真、善良的小女孩,反而像是熟習床技的盪婦妓女,像是惡靈附身般令人感到可怖。
  
  「要是你不肯說,那我也不跟你客氣了哦!」女孩甜笑道。
  
  『你是我的玩具,是我的東西!』
  
    *    *    *    *
  
  「喜歡我這樣幹妳嗎?啊?!」「好痛!不要!爸爸!」
  
  「別再嚷嚷了!」艾文一掌壓著安琪兒的嘴,在他的床上。雙手被草繩綑綁於兩側床頭,身材嬌小的安琪兒只能在他壓著的身下,一邊發出悶哼聲,淚水滾落眼角、濕了床枕。艾文劇烈的一抽一挺,震得床腳嘎嘎作響,小女孩哭得濕透的臉蛋,更振奮他身下的衝動,掌心甚至掩蓋不了女孩一頂一撞間的痛楚哀叫,他的全神貫注,讓他沒留意到身旁以勾型木造義肢、推著輪椅進入臥房內的喬書亞,直到他發現安琪兒睜大的雙眼直直望向房門處,他才發覺那孩子,而停了動作。
  
  只脫去自己下褲和安琪兒的內褲,女孩的大裙和長袍上衣掩蓋,令他大膽認定喬書亞不會發現他在做什麼,而故意以怒斥聲想嚇退那個孩子:「喬書亞!你不待在房間到這裡做什麼?」
  
  「我聽到她的聲音,所以……」喬書亞無神的視線降下,無焦點地落在地板床腳:「你們在做什麼?」
  
  艾文下了床,安琪兒虛弱無力地倒在床上,動彈不得,只能以一雙哭紅的眼睛直視著喬書亞。艾文繞過喬書亞身後,將房門關上並且上了鎖,刻意令語調聽來溫和,他輕撫過喬書亞的頭:「爸爸是在為安琪兒贖罪,她哭得越大聲、叫得越大聲,她的罪就會被贖得越多,這樣以後她才能回到天主的腳邊,爸爸是為她好啊。」
  
  回到床上,他打開女孩的雙腿,冷冷直視著安琪兒驚愕的雙眼,使勁咬牙一頂,她身子一顫發出一聲悲鳴。望向依然沒有表情、沒有任何反應的喬書亞,那尚不知人事的男孩是真的不知道他在做什麼。
  
  艾文微揚嘴角,因緊壓著女孩的雙手並使勁朝她身子頂去的動作,讓他的表情似是咬牙使勁,又努力想擠出一個好微笑:「你看,我是為她好啊!要是你也為她好、你也喜歡她!就要像爸爸這樣!努力讓她贖罪!」
  
  「啊!」
  
  男孩依舊面無表情。
  
  完事之後,艾文先穿好長褲,隨便套上鞋,才把女孩的內褲穿回她的雙腿之間,鬆了她被草繩勒出紅痕的雙手,將她抱回孩子們的臥房去。安琪兒被平放在自己的床褥上,一雙哭紅的、無神的眼只直視著上方黑暗的樑柱屋頂板。艾文回視跟著自推輪椅入房的喬書亞,又是一臉慈祥笑容:「這件事是我們父子間的秘密,要是你說出去,她的罪過不只不能清償,還會加倍降臨不幸在她身上。爸爸知道你很喜歡她,所以你可不能向別人說這件事,知道吧?」
  
  在喬書亞點了點頭後,艾文離開孩子的臥房,並且將房門關上。床上的安琪兒掩面啜泣:「你太惡劣……看到爸爸欺負我,你竟然讓他繼續欺負我……」
  
  「因為我看妳好像很享受的樣子。」喬書亞平淡地回應,將輪椅推至安琪兒的床旁。女孩先是痛哭失聲,隨即便狂笑而出,她起身拭去臉上的淚,笑得相當瘋狂,紅著的眼眶、濕潤的臉龐都是真的,她的笑也是真的:「你不知道你這樣講,很傷我的心嗎?你怎麼可以這麼說一個女孩子?簡直把我當成淫婦了!哈哈哈!」
  
  「不,我說的是,妳看來很享受看到那樣的牧師,妳也很享受我見死不救的樣子。」喬書亞罕見地雙眼直視著她,認真地說話,完全不像超過半年只說了兩句話的啞巴:「很久以前就開始了吧?包括那群常常送妳東西的大人。」
  
  「嗯,是啊。」安琪兒抱起一旁的兔子布偶,微笑得像沒發生過什麼事那般:「他們就喜歡我哭叫痛苦的樣子,好下流……喏,你也是男孩子,看到爸爸對我這麼做,你一點反應也沒有嗎?」
  
  「我要什麼反應呢?」喬書亞反問,並將她在他身上摸來摸去的手撥開:「別這樣。」
  
  「喬書亞,你應該要叫他『爸爸』才對。」
  
  「我父母半年前就死了。」
  
  「喬書亞,到我床上。」不管他的意願,她將他拉上自己的軟床,並拆掉綁在他手上的木頭。她讓他躺在自己身旁,緊緊地摟著他,就像摟著大布偶或棉被那樣:「還是你好……你不會傷害我、對我做讓我很痛的事情。艾文弄得我好累,我想先睡一下……」
  
  男孩沒開口,只是輕輕以手臂撫著她的肩,任她沉沉睡去。
  
    *    *    *    *
  
  孩子們在結冰的河面上,以平滑的木板溜來溜去,這樣的舉動或許危險,但對這群小孩而言,卻是相當好玩的事情--他們在滑過彼此的身邊時,會故意絆倒對方、推開對方,讓其他小孩出糗是件最有趣的事。穿著保暖雪衣的安琪兒從輪椅後方伸手緊緊摟抱著喬書亞的頸子,暖意在他臉龐呼成一道白煙:「要是你爸媽沒砍掉你的手腳,今天你也能跟他們一樣,高興去哪裡就去哪裡、高興怎麼玩就怎麼玩。你會不會很恨你爸媽?」
  
  「不會。」他淡然回應。繞到他身旁,她伸手捧著他的臉龐,閉眼親吻他的嘴唇,然後低語一句:「你技巧很差呢……我教你怎麼接吻好了。」
  
  雖然沒聽到她的話,但周圍的男孩子可都將這一幕烙在他們的眼底,妒火燒灼著他們的瞳孔,讓他們停止玩鬧的動作。一旁的女孩圍來將安琪兒拉去玩堆雪人,男孩子們就逮著這機會拿包著石塊的雪球砸喬書亞,他們不會讓他皮破血流,但那也是會打出瘀青的。
  
  那晚,就像什麼事也沒發生過那樣,一起用餐後便回到臥房裡去休息。直到門外沒了聲響、直到窗外沒了動靜,安琪兒才伏在喬書亞的身旁,淺笑道:「你又被他們欺負了吧?呵呵……你早就知道我是故意的吧?你真的都不生氣?」
  
  「不會,妳高興就好。」
  
  兩個孩子一同躺在白色簡單的床上,面對面,安琪兒輕輕吻了他的額頭,此時的她,就像單純天真的小公主,不再玩弄他的身體或咬他的嘴唇。
  
  「我最討厭那群小孩了……背著我欺負你,欺負你什麼都不說,處處想討好我,就因為我長得很可愛。那群女孩子也是……明明嫉妒大家對我好、我長得可愛又聰明,還要故意靠近我,要我討厭那些男孩子、要我以為她們都以我為中心……我都知道,她們在我的背後嘲笑我,笑我自以為是這城鎮裡的小公主,笑我是個愛自以為是、正直明事理的笨女娃,我知道她們其實很討厭我。既然她們討厭我還故意裝得跟我很要好,我當然也可以跟她們一樣,明明討厭她們還要跟她們做朋友。沒關係,只要大人都認為我是個好孩子,我說話就會有一定的份量,大人都會對我好,這樣就夠了。」
  
  喬書亞只是凝望著她說話。
  
  「你一直都在我身旁,你也看清楚了吧?他們是怎樣的人……好壞、好卑劣,每一個人都裝作自己很善良很清高的模樣,其實暗地裡都有不可告人的壞勾當。」
  
  沉默,在搖搖晃晃的燭火中醞釀著不可告人的情愫。像水一樣清爽、像油一樣滑了開來,卻又像煙霧那般消失在纖維之間,才慢慢傾吐出幽谷羅蘭的秘香……極淡、極淡地被呼吸著,融入血液、循環了全身。魔女的咒術,是令骨髓也失控的牽引之線,讓人身體失控,也讓人命運為之失控……
  
  輕吐口氣,安琪兒撫著男孩的臉龐,半垂的眼簾盈動淚光:「我的媽媽,是個妓女……她生下我……然後將我丟在修道院門口。我八歲之前一直是修女們照顧我的……直到艾文看上我,說服一直沒生小孩的妲佩娜收養我。我媽媽的事,只有修女們和艾文爸爸知道而已,要是這件事大家都知道的話,我敢說那些小孩欺負我都來不及了……呵呵……」
  
  「經常弄痛妳的大叔們也知道妳媽媽的事?」喬書亞問,她點了點頭。
  
  良久,她輕撫著喬書亞的臉龐,淺笑:「真好……你死後一定會上天堂,因為你沒做過什麼壞事,又這麼善良。不像我……我一定會下地獄……」
  
  「我上不了天堂。」以失去手掌的腕部輕撫女孩的金髮,他低聲回答。
  
  「也是……你看到這麼醜惡的人性,怎麼可能上得了天堂?你接受,就算你不做,你也跟他們一樣了。我上不了天堂,不是因為我太壞……是因為我接受了。」
  
  「並不是那樣。」喬書亞以手臂將她的手推了回去,低語:「『傲慢』是妳墮入地獄的主因。身處黑夜讓妳沉迷自傲於自身的光芒,所以妳藐視一切,把自己投入比黑夜更深的黑暗,因為妳自信於再也無物可以消減妳的光芒。地獄磨不去妳的光輝,在這裡,妳是自己的主人,到了地獄,妳依然是自己的主人,地獄和這裡,對妳而言並無差別,所以妳從不曾害怕墮入地獄。」
  
  「你真的很瞭解我……」
  
  女孩緊抱著男孩的身子,她無法入眠。
  
  『你因何墮入地獄?美麗的晨星啊……』
  
    *    *    *    *
  
  「不是我偷的!我沒偷東西!」「明明就在妳的包包裡!妳還敢說不是妳偷的?」
  
  一群女孩圍著吵鬧,起因源於瑪麗的漂亮頭飾出現在露西的肩揹小布包裡。安琪兒湊進她們之中:「不要生氣!好好說嘛,說不定是有誤會啊!」
  
  沉默的喬書亞,不可能會說出是安琪兒把頭飾放到露西的布包裡這件事。於是,鬧劇持續上好一陣子,雖然大家嘴上都不計較,但私底下開始認定,露西是個小偷了。
  
  安琪兒只會在喬書亞的耳畔低語:「誰叫她老是喜歡說我的背後話。」
  
  夢莉向她借書,就成了弄壞別人圖書還死不承認的壞小孩。男孩子們不需要她做什麼手腳,妲佩娜挨家挨戶地勸告他們的家長,叫他們的家長別讓小孩去欺負是殘障的喬書亞。
  
  安琪兒感到幾分快樂,雖然這也讓她覺得很平淡無奇,但快感多少是有的。喬書亞不問不語,只是靜靜看著。
  
  直到,妲佩娜發覺安琪兒在她的臥房裡、在艾文的身下發出淒厲的哀嚎……
  
  她幾近暈厥。
  
  退開數步,她坐回大廳正中央的木椅,給自己斟了一杯冷茶,她不止的顫抖,讓茶麵不時泛著漣漪。一樣守在客廳裡的喬書亞,自行將輪椅推到她的身旁,以木製的勾型義肢輕撫婦人的手臂:「媽媽……這個秘密妳不能說出去,不然的話,爸爸說安琪兒的罪不只不能贖完,還會有更大的罪跟不幸會降臨到她身上。」
  
  「他是這麼跟你說的?」她慘白著臉,微微泛黃的牙咬著無血色的嘴唇。
  
  喬書亞一表認真地凝望著她:「爸爸說,這全是為了幫安琪兒贖罪。她哭得越大聲、叫得越淒慘,越能替她贖去更多罪惡。」
  
  顫抖消失了。她將杯中茶水一飲而盡,起身走向廚房,她的步伐不急不徐,不帶任何情緒的表情讓她看來就像戴了一張假面具。拿出一柄長有七寸的鋼刀,她走入艾文忘了上鎖的臥房……沒有腳步聲,讓她來到距離丈夫五步之處時,他才猛然發覺妻子已經持刀站在他身旁,臉色一變,他嚇得滾倒在床後壁櫥之下:「聽我解釋!親愛的!先把刀放下來!冷靜啊!」
  
  「我很冷靜。」妲佩娜持刀走向他,他急忙起身指著床上衣著凌亂、掩面啜泣著的安琪兒:「是她誘惑我的!她是魔女!她對我下咒!她讓我對她生了淫念!親愛的!不是我的過錯啊!」
  
  見她沒有反應,艾文快步上前想搶奪她手上的利刃,但卻在糾纏之間,刀刃劃過他的頸子,鮮血噴濺而出,他急急鬆手想阻擋頸間的血流,無奈傷口過大,鮮血迸流而出,染了一地血紅,令他身體失溫、失去控制,急速倒地。妲佩娜冷汗直流,但卻不感到害怕。除了丈夫,背叛她的還有另一個人,她將刀口抵向床上的安琪兒胸口,咬牙切齒、怒瞪雙目:「我辛苦養妳這麼多年,妳竟敢搶走我的丈夫!果然是娼妓的女兒!生來就是娼妓!」
  
  「我……不是我的錯!我是無辜的!我從來沒引誘過爸爸!我沒有!」
  
  恐懼感襲向她的全身,比妲佩娜的體重更為沉重,壓得她喘不過氣、無法思考。不管經歷過多少痛苦的事情,她從沒像此時這般,腦中只剩一句祈禱:『我不想死!我不想死!』
  
  「下地獄去吧!妳這婊子!」
  
  「救命啊!」
  
  妲佩娜以全身重量將刀刃壓下,安琪兒只感到胸口一陣瞬間侵入的熱痛,痛得令她麻痺、令她再也無法完美控制自己的四肢,只能以血般豔紅的雙唇微顫著:「……妳的丈夫是畜牲……我……是受害者……我被他強暴……妳……怎麼可以……」
  
  睜著不再縮放瞳孔的藍眼,安琪兒微張著誘入的櫻桃小口,露出雪白整齊、珍珠般的牙……美麗的女孩,就算痛苦的死去,也是這麼美麗。散亂的金髮令她的美顯得淒涼,只能用『美』來形容的死亡,讓妲佩娜失心瘋般地拔出尖刀,不停割劃那完美的稚氣臉孔。一刀又一刀迸出血紅的軟肉,她要令她毀容,如此下賤的女孩不該連屍體也美,她要死得比誰都難看,死得比誰都淒慘。
  
  破門而入的巨響、子彈上膛聲響、踢開木板門之聲、轟然槍聲……連續的過程簡潔到只有兩秒,妲佩娜的雙眼失了焦,左臉被轟得血肉模糊,倒於安琪兒胸口的血泊之中,圓睜著僅存的右眼,不知她最後映入腦海裡的人,除了保安官之外是否還多了一名坐輪椅的男孩?
  
     *    *    *    *
  
  為什麼壞事總發生在好人身上?
  
  人們搖頭嘆息著。
  
  安琪兒總是會在喬書亞耳旁低語:『你們真的是好人嗎?這世上,根本沒有好人……』
  
  而喬書亞,則是在安琪兒的臉旁低語:『因為你們表現得像羔羊,所以你們被當成羔羊,理所當然。』
  
  
     *    *    *    *
  地獄的業火焚燒著赤身露體的艾文,牧師在焚燒的劇痛裡,大聲呼喊著:「父啊!魔鬼引誘我、欺瞞我!將我的靈魂拖入地獄!我依然忠誠信仰著您啊!我唯一的父!請原諒我受誘惑的罪過!請救贖我的靈魂!前往您永恆的國度!天父啊!」
  
  全身墨綠光滑堅厚如蜥皮的皮膚、胸與手似人、下半身似虎獅猛獸、同化了口鼻的堅厚雀鳥大喙、無眼白的翠綠大眼、牠的身後肩胛處長有巨大蝠翼、光滑長尾倒勾似箭,紫黑色的勾爪握起鐵矛,牠與艾文同在火焰之中,以矛刺穿他的身體,讓不會再度經歷死亡的靈魂飽受折磨之苦。一樣在此赤裸著身子、飽受火灼的妲佩娜不停哭喊:「我錯了!請原諒我!我不該殺人!但我全是被這負心禽獸所害!我是被陷害的!我不是殘忍的兇手!」
  
  持矛的惡魔熾熱矛端一轉,無情地刺穿妲佩娜的身軀,一捅一勾間令她哭叫不已,深穿斷骨的劇痛燒灼出令她失去理智的滋滋聲響。在牠分心折磨妲佩娜之時,便是艾文的痛苦祈求聲:「天父……我的主啊……原諒我的過錯!救我離開地獄!」
  
  業火地獄的懲罰,是永無止境的。在灼熱鐵網之上,幾聲震動,便又是被拋入此處的靈魂哀嚎。這是個絕對不會寂寞的地方……而且,絕對會遇到認識的熟人,無論他們是不是朋友。業火燒得他們皮開肉綻,但他們卻不會被燒焦,這就是最痛苦的地方。被刺穿、流血,也不會再經歷死亡,只有痛苦從人身被延續而下,除了痛苦,再無其他。火燒得他們瘋狂、失去理智,他們撞牆、撞鐵網,絲毫阻擋不了痛苦的侵襲。
  
  數名地獄之鬼由被燒烤得通紅的岩壁上振翼飛下,降落於支撐著眾多罪魂的鐵網之上,立於正屈身靜靜燃燒著的安琪兒身旁……
  
  『上帝為你關了一扇門,就會為你打開一扇窗。而惡魔,就是為了讓你眼睛裡只看到那扇門而存在。』
  
  不知從何而來的美妙嗓音,令她抬起臉……被妲佩娜劃得殘破醜惡、被火燒得面目全非的臉。仰視著其中一名惡魔,她強忍著靈魂被焚的痛楚,不顧隨時可能粉碎的軀骸,她撲向牠,應著氣流而揚起的火焰,燒出她身上的火粉,她吻向堅硬的鳥喙:「喬書亞……喬書亞……我知道是你……是在人世間,唯一一個不會傷害我的人。」
  
  她所吻的,不再是堅硬之物,而是一向熟悉的、柔軟且冰冷的嘴唇……她所擁抱的,不再是面貌醜惡的地獄惡魔,而是身著純黑織緞的喬書亞。在這裡,他沒有傷痕,套著純黑皮革的長靴,他以雙腳直立於鐵網之上,以修長優美的雙手輕輕撫著她的肩膀,平撫了她的傷痛。他的眼神銳利而深沉,不再像過去那般憔悴無神,他就像地獄裡的貴族,輕輕撫著她殘破的面容。
  
  「你看到什麼?」他輕聲淺笑地問。直視著他深綠色的雙眸,她不自覺地落下了眼淚,回答:「愛……我看到了愛……請你告訴我,你看到了什麼?」
  
  「我看到美麗的晨星。」
  
  火焰燒上了她的身子,燒去身為人子的模樣,白色羽翼在他身後張了開來,瞬間就讓業火燒得烏黑……金髮白衣的少年,卻有著一雙被業火灼燒的黑翼。白色亮光在兩人錯手交握的腕上亮起,化為兩只緊扣著彼此左手腕的銀鐲子……他想起來了,淚也不止地落了下:「大天使送給我們的禮物……在時間之流中沖散了。失去你,讓我好悲傷,所以我把銀鐲丟了……我以為沒了銀鐲就能忘了你,忘了你就能不再感到悲傷……」
  
  「因為知道你把銀鐲丟了,我很痛苦,所以我不再找你了。」惡魔抱緊了黑翼天使的身子,輕撫著他的美麗金髮,在他耳旁低語:「我們的銀鐲是永恆的約定……再怎麼悲傷、再怎麼痛苦都不應該丟棄。我花了好久的時間,才找到你的銀鐲,我保管著它,卻不想將它帶回你面前。你忘了我們的約定,只記得人們有多可恨、有多醜惡……讓你回不到天堂也下不了地獄,只能在人世間徘徊,忘了尋找我和我們的約定,鄙視著你所看到的一切,忘了你的使命,失去你的善良與純真。」
  
  「可是你終究是把銀鐲還給我了。」他破涕為笑。
  
  「那是因為……」蹙著眉,他的右指從天使的左腕劃著空氣,接到自己的左腕。銀鐲轉眼成了銀枷鎖,順著他指尖劃過之處,成了一條將兩人緊緊扣著的銀鎖鍊,他低語:「你終究是到了地獄,再也回不到人世,更遑論重回天國。你將失去自由……你的光輝被地獄所獨佔,人們再也見不到你的光芒,再也聽不到你從天國帶下的福音,你被禁錮了。」
  
  黑翼的天使張臂緊緊擁上他,低語:「我不願再失去你,我情願鎖在你手上,我情願失去自由。我不在乎人們的事了……在我眼裡你就是全世界,我的世界裡只剩下你,再也沒有別人了。」
  
  他不語,只是緊緊回抱著他,落下了血紅的眼淚。
  
  羔羊,讓人成了猛獅,所以越來越多人上不了天堂,而自願成為羔羊的人,也同樣上不了天堂。他是,他也是。
  
  真正的晨星不會在換了一個夜晚後,便失去光彩。
  
  愛情讓戀人們身處地獄卻看似天堂,兩廂情願,是多麼難得,因此,就算是動用了枷鎖,他們也不願再度分離……
  
  同處於地獄裡,他們再也不會分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