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珍珠的海盜

本章節 10938 字
更新於: 2019-07-21
  
  極深、極寒的海洋底下,是人魚的樂園。
  
  以炫麗的珊瑚搭建起宮殿,以多彩的海葵妝點起門楣,從人類的沉船裡尋覓黃金與白銀、寶石與玻璃,製作成各式各樣的裝飾品。
  
  雌性人魚常常浮上水面,以歌聲誘惑人類的船隻,往礁岩上觸,藉此得到她們所沒有的物品,與人類的血肉。而雄性的人魚,則不常出現在人類眼前,多數時候,他們是人魚國度的守護者,捍衛海底王者的權威。
  
  有一名異樣的雌性人魚,並不住在深海寧靜並絢麗的王國裡,而是遠離族群,孤獨地生活在黑暗礁岩與海藻所形成的黑色岩穴裡。她的身份,是人魚裡的女巫,她必須遠離其他人魚,以防她的藥劑與咒語不慎傷害到同族,而只有她能使用的咒語與藥劑,一直以來為人魚們所依賴,而有著備受崇敬的地位。
  
  這樣的她,某一日誕下了一名小小的人魚寶寶。
  
  儘管她想要個孩子來繼承她的能力、儘管她想要個孩子來排遣她的孤寂,但,在她懷中的孩子卻是一尾異常的雄性人魚。他全黑,不似其他人魚的多彩,他黑得像是被詛咒,他……就連甫出生的哭泣,流下來的都是黑色的眼淚珍珠。
  
  在人魚王國裡,世世代代傳承著一個傳說:海底的邪神偶爾會染指他們的孩子,受到邪神汙染的孩子會是全黑的,就連流下的眼淚,也會是邪惡的黑。
  
  這樣的孩子一旦被發現,會被立即殺死……
  
  然而這是她的孩子,說什麼,她也無法狠下心扼殺這正需要愛的小小生命。
  
  身為海底女巫,她很快地想到了法子:
  
  『既然作為人魚會禍害到這個國家,那麼,就讓他變成人類吧。』
  
  『製作只有我懂配方的藥劑,讓他得到人類的雙腿,到陸地上去生活……』
  
  『代價是,他的聲音、雙腿會有如刀割般的痛楚……還有,永遠無法抵達人魚的國度……』
  
  『但,總比死了要好……』
  
  身為一名母親,她必須狠得下心腸,才能留下一條活路給這孩子:
  
  『比死了要好。』
  
     *     *     *     *     *
  
  「殺啊!!!」
  
  大洋上,數條船艦交火砲聲震耳欲聾,一方是商船及三條護衛艦,另一方是惡名昭彰的海盜船團共五條大小不一的武裝船艦。纏鬥之間,一條海盜船終於貼上一條護衛艦,海盜們紛紛拋出了渡繩,很快地殺上了護衛艦。
  
  在那當中,有一名相當醒目的黑色男人,體格相較於其他海盜更為精悍,在白皮人種居多的此方大洋,他黝黑的膚色就像稀有的遙遠南方人種,但深邃的五官又像此方大國貴族那樣英俊高貴,若不是出現在海盜那方,幾乎要被認為是某王公貴族與外國女子生下的混血兒了。
  
  而他手中左右各一把的墨色彎刀,俐落地揮斬下眾多人命,就像殺戮成性,鮮血濺上他的臉,眉頭也不皺一下。
  
  嘗試圍殺他未果後,護衛艦船員們開始敗逃。
  
  雖然並非船長或副船長等說得出名銜的角色,但黑色的男人在這片汪洋上,已經是相當有名的懸賞犯,而他的名字,被稱作--道伯。
  
  據說是海盜船長--紅腿利巴爾,在海上航行時,從一個漂浮木桶裡撿來的嬰孩。這個嬰孩不會哭不會笑,全身黑,不知在海上漂流了多久,卻不見有任何虛弱生病的狀態,相當健康。餵他吃什麼他都能吃,就算是活魚、長蛆的麥子或是死老鼠……
  
  總之,雖然利巴爾並沒刻意照顧他,但他的確是在海盜船上活下來了。在發現他不能言語、發不出任何聲音後,所有人就叫他『道伯』(啞巴)。
  
  而他不僅是頑強的生命力不像一般人,就連身手與長相,也越來越不同一般。不知不覺間,他的懸賞單傳遍大洋,交易主和海軍們,給他起了另一個稱號--『黑色收割者』。
  
  無情收割人命,墨色彎刀就像死神的鐮刀,曾幾何時,連同條船上的夥伴,也開始懼怕他了--一個不會言語、沒有表情的殺人工具。
  
  道伯不能言語,但他一直很清楚,他跟一般人類不同這件事情。
  
  雖然他不知道自己原本的歸屬,但他記得被放進木桶裡,在海上漂流的那件事。有一個女人,儘管長相很模糊,但卻有段話,深深刻烙在他的心裡:
  
  『不管遇到任何事,都不能掉眼淚,被人發現,會被殺掉的。』
  
  所以船員的羞辱,他容忍了;幾乎難以行走的劇痛,他習慣了。以著行走在刀尖上的殺戮,徹底麻痺了肉體和精神上的雙重痛楚,人類眼中的他嗜血,但他不過是在轉移疼痛的注意力罷了。
  
  隨著肉體越漸強韌、殺戮本能越行雲流水,就越來越無助於他轉移疼痛。
  
  也就是說,他膩了,對於殺人越貨這件事,已再無如履薄冰的驚險,而乏味了。
  
  在此同時,海盜們之間,也有股吊詭的氣氛在流轉。
  
  「聽說船長啊……偷偷藏起一大筆錢財,不分給我們吶。」
  
  專幹殺人越貨勾當的海盜們,並不像海軍那般,有明確的軍紀。比起上下階級,海盜們間更是合夥幹事的夥伴關係,所以在海盜船上,私藏起打劫來的財寶而不均分給船員這件事,是相當引起公憤的行為,一旦被船員們發現這等事,趕下船、當眾處死船長的案例都曾有聽聞。
  
  雖然道伯是船長養大的,但因為他是個啞巴,平時也和船長處得冷冰冰,沒打劫時就只是待在監視台上看著遠方,所以船員們也沒瞞著他,當著他的面做計畫。
  
  今次的打劫行動,也是他們一個小行動要付諸實行的時候。
  
  當多數生還的護衛兵與船商、普通民眾紛紛棄船丟貨地逃命後,被火砲打穿的兩艘船艦逐漸下沉,海盜們救助夥伴的救助夥伴、搜刮財物的搜刮財物,慢慢的移轉回自己的海盜船上時,幾名年輕小伙子從艙內抬出了一大箱金幣,當利巴爾看到時,臉色都鐵青了。
  
  因為那箱子不是這次打劫搶的,而是他們從船長室內暗藏於床板下的秘窖裡,拖出來的。利用肉搏戰時船長也殺上敵船的機會,幾名新進的小伙子偷偷摸摸避開船長的注意,成功揭露船長私藏財寶的惡行。
  
  「聽、聽我解釋……」利巴爾在百名船員的包圍下,罕見地弱了語氣,一副可憐巴巴的模樣。
  
  船員們並不買帳,紛紛怒吼起,朝他投擲硬物:「不用解釋了!」「你沒資格當這條船的船長!」「殺了他!」「殺了他!」「弔死他!」
  
  在場面混亂中,道伯站到了船長利巴爾的身前,背對著他,面對著憤怒的船員們。
  
  他沈默,卻震懾了所有船員,他凜然的身姿,不畏不懼,既不乞饒,也無敵對之意。所以在幾名老船員面面相覷後,猜測著他的用意,而下了決定:「給他們一條小船,讓他們下船,從此之後,再也不是我們的夥伴。」
  
  道伯聽完,微微欠身頜首,有如貴族那般高貴。
  
  「也許是因為,他是船長撫養長大的,怎麼樣也不能看著船長死,對吧?」
  
  船員們猜測,但事實上,只是他想離開這艘船罷了。
  
     *     *     *     *     *
  
  無槳的小木船,一個落魄老船長和一個年輕人,就這麼任海浪將他們飄送,最終,停泊在一座幾乎連植物也沒有的礁岩島。
  
  「我還不能死,我還有機會翻身,我一定要報復他們!那群該死的!忘恩負義的畜牲!!!」
  
  依賴道伯下海捕的魚,利巴爾說起憤恨的話語時,仍舊是充滿力氣的。
  
  道伯什麼反應也沒有,彷彿他不只是個啞巴,還是個聾子。他只是安靜地從海底撈起幾塊木板,坐在礁岩上,以過去殺人無數的彎刀,仔細地切刻起。
  
  起初利巴爾不知道他在幹什麼,只是一邊碎唸著惡毒咒罵,一邊看著他完成兩柄長槳。
  
  造好長槳後,道伯又在船裡扔了數十條鮮魚,利巴爾相當不解,道伯只是把他所乘著的小船往礁岩島外推,待到了可以自由離去的時候,為利巴爾指了個方向。
  
  那是十分難以解釋的能力,道伯很自然地就知道,哪裡海深、哪裡海淺、哪裡是離陸地最近的方向,而那是沒有人知曉的能力。
  
  利巴爾立刻拿出羅盤來,記憶下道伯的指示,並問:「你要我朝那個方向去?」
  
  道伯點了點頭,但他並沒有要跳上船的意思,只是推開了小船,朝利巴爾揮揮手作道別。
  
  「你不跟我走?」利巴爾問。
  
  道伯搖了搖頭,回身往礁岩島上游。
  
  相當明確的離別決意,利巴爾也不再多說什麼,對著道伯指示的方向,搖起槳來。
  
  而道伯只是坐在礁岩上,目送毫無感情的養父身影漸行漸遠,消失在海平面的另一端,取出掛在腰間的一支笛子,輕輕地吹起。
  
  那是自出生後便不能發出任何聲音的他,在漫長殺戮間所尋到的,能令他發出聲音、表達感情的唯一方法。
  
  肉體的疼痛、
  
  精神的刺痛……
  
  再怎麼難忍,他也沒落下過任何一滴眼淚。
  
  但長久的殺伐,他模糊了生命的道理……
  
  人與人之間的勾心鬥角,晦暗了他生存的意義。
  
  所以下了決定,
  
  在能獨自面對這份痛苦的此時,
  
  想一個人,好好思考,
  
  關於『自己是什麼』的這個問題。
  
     *     *     *     *     *
  
  潔兒是條美麗的白色人魚。
  
  她不似同族人魚般色彩多樣,而是全身白,白得相當異樣、攝人心魄,一流白色長髮有如日月光芒倒映在海波上的那般閃耀亮眼,一身白皙鱗片有如北洋冰片疊織起來那般皚皚生輝,她身上唯一的色彩,是豔如鴿血紅的眼睛。
  
  這樣特徵的人魚,相當罕有,數百年才可能出現一名,而那神聖的白色外貌,在人魚中被喻為神的象徵、聖的奇蹟,備受尊崇,
  
  何況潔兒還是人魚之王的女兒。
  
  只不過,這樣的人魚也有缺陷--她的歌聲誘惑不了人類。
  
  身為雌性人魚,她無法去誘騙船員墜下海或令船觸礁沉沒,也無法像雄性人魚一樣成為保衛王國的士兵,所以她只是在其他人魚的保護之下,安穩地長大、悠閒地漫遊。
  
  隨著年紀漸長,她開始游離王國,四處瞧瞧不同的風景:冰洋的極光、夏國的彩花、火山的噴泉、秋晚的彩霞。
  
  國王只要求她每三日要回王國一日、並有兩名雄性人魚士兵作為侍衛常伴她左右,以確保她還安好,沒有遭遇不測。只是兩名護衛讓她嫌煩,總讓她甩得遠遠的,如躲貓貓那樣。
  
  一日,她躲在礁岩後,得意洋洋地掩嘴竊笑著,目送正慌忙喊著「公主!」「公主妳在哪兒?!」的兩名護衛越找越遠,在他們游得不見影後,她才從礁岩裡偷偷探出頭來,選了個既不往王國、也不往護衛那邊的方向,迅速遊了走。
  
  沒有特別想去看的風景,因為世界是如此廣大,到處都是新鮮美麗的景緻。
  
  游離王國,她到了相當遠的地方,當她浮出水面時,天上的海鷗像在告訴她,附近有陸地呢。
  
  陸地上有很多海裡沒有的東西,她喜歡去看看,探索海裡沒有的玩意兒,欣賞海裡沒有的鮮花和蝴蝶。但是陸地上有人類這種可怕的生物,她不像她的姐妹有用以自保的歌喉,所以她得小心翼翼才是。
  
  笛音,隨著海風嗚嗚地傳進她的耳裡。
  
  她第一次聽到笛子的聲音,她很好奇,這應該是什麼樣的生物製造出來的聲音呢?明明只是嗚嗚嗚的鳴聲,卻像小鳥的歌聲那樣悠揚,偶有抑挫,簡直像她姐妹唱歌那樣美妙。
  
  但畢竟是陸地附近,要小心人類才行……
  
  她潛進海裡,朝離她最近的礁岩區游去,那大大小小矗立在海底的礁岩裡,有座大得像山、黑得像夜的大礁岩,大得離開海面往上,那一定就是『附近的陸地』了。
  
  輕靈地游過宛如迷宮般切劃開海水的礁岩區,水不夠深,她游得淺了,聽得更清楚那笛音,沒看到船、魚網或木頭搭建的任何人造痕跡,所以她浮出了水面。
  
  然後注意到岸上的黑色人類,那男人雙手持著一支木棍還咬著那木棍的一端像在吃木頭呢!一見到她,眼睛睜得圓大,方才悅耳的聲音停了,而發出一聲極高的:
  
  「咻--!」
  
  她應該要立刻躲進海裡的,但眼前的男人看起來比她還驚訝,驚訝得像尊雕像,動也不動。
  
  「……噗哈!」
  
  她忍不住笑了出聲。
  
  那是備受尊愛的海洋之星,與被放逐的深淵之暗,宛如命運般的邂逅。
  
  「你會想抓我嗎?」
  
  一手攀著礁岩柱,潔兒輕輕晃動著水波,好奇地問那比夜還要黑的男人。也許她會被那男人攻擊,但她喜歡黑色,在深洋裡隨處可見的黑暗礁岩,總是默默守護她、保護她,而且這男人身上感覺不到任何一絲想攻擊她的意圖。
  
  那男人搖了搖頭。
  
  「你有名字嗎?住在這裡嗎?怎麼只見你一個人,沒有其他人類在呢?」
  
  她隨便一想都是好奇的事情,但男人能給她的回應,一直只有搖頭。
  
  「你不能說話嗎?」
  
  問了這句時,男人才點了點頭。
  
  「那我要怎麼知道你的事呢?」
  
  脫口而出的話語,她才瞬間感覺到,她有多麼想知道眼前這個人的事啊?明明只是剛見到的生物罷了……
  
  道伯再度持起長笛,悠悠地吹奏起好聽的旋律,她這才恍然大悟:『原來剛剛我聽到的聲音,就是他弄出來的……明明不會說話,但是這個聲音……我好喜歡。』
  
  忍不住,引吭高歌起,儘管是不會蠱惑人心的歌聲,但此時,單純想與他共鳴。
  
  清亮美好的歌聲與笛音相應,她與他,在漫長的生涯裡,第一次經驗到,有人能一同吟唱是件多麼美好的事?
  
  忍不住向彼此靠近,與潔白如霜雪的身體、墨黑如深淵的軀體相反,他們從彼此探求的指尖尋到了溫暖,在尚未意識到一個在海洋一個在陸地、男與女、黑與白的相異處時,他們就已經,因著靈魂的共鳴而深深緊扣在一起。
  
  自然得就像他們從出生之前,就已命定在一起那般的契合。
  
  
  
  『初識了愛的滋味,那就像是一道光,直白無懼地,投進萬丈深淵。』
  
  『僅僅只是一束光,卻為男人驅走漫身的霜寒,豐盈了他的世界,以覺知,讓他理解……』
  
  『何為『存在的希望』。』
  
  
  
  『初嘗了愛的滋潤,那就像是一幕夜,溫柔無聲地,覆過世間萬物。』
  
  『僅僅只是一抹影,卻為少女驅走襲身的孤寂,富裕了她的靈魂,以覺知,讓她理解……』
  
  『何為『相知的幸福』。』
  
  
  
  他們共度許多個晨昏,一起捉魚果腹,一起高歌協奏,一起欣賞夕陽美景,一起迎接晨曦白晝。
  
  他們不去數星星,也不去數過了多少時間,彷彿世界只剩下他倆,在神明捧起的掌中,隔絕了所有外部的侵擾,只有兩人,也別無所求。
  
  有時潔兒會攀在岩台上陪著道伯,有時道伯會下水擁抱潔兒冰冷滑溜的身體,儘管相知相愛的兩人,能有的只有親吻和擁抱,但那也阻止不了他們一而再、再而三地互訴衷曲。一個又一個被潔兒帶上礁岩島的美麗貝殼裝飾起這小小岩灘、一朵又一朵被道伯摘來為潔兒編髮的小花在水面漂盪,他們一起共築的美好風景,只在狂風暴雨之日會被中斷,與……
  
  每三日要回人魚王國一次,這件潔兒和父親的約定。
  
  每一次離開道伯時,她總戀戀不捨地回望他數次:『只有他一個人,會不會寂寞?』
  
  『我……好寂寞。』
  
  潔兒開始想著,一直陪伴在道伯身旁的事。
  
  她住在海裡,離水沒多久便會死去,化為一灘白色泡沫……
  
  他住在陸上,下水不能太久,否則他也會死去……
  
  相識的時間越久,並沒讓她更麻木於兩人的相異,反而更難捨分離。
  
  所以她下定了決心,往人魚女巫那裡去。
  
  越過幽黑的礁岩與重重如夜幕的海草森林,儘管她並非第一次造訪女巫的住所,但單身游過時仍存些許心驚。彎彎繞繞地通過宛如迷宮的礁岩與海草,她來到女巫的岩穴,而那位一直沒變過長相、色澤偏暗透紫的美麗人魚,正在磨碎一些看起來像黃色岩石的東西。
  
  「打、打擾了,女巫姐姐……」潔兒有點害怕地開口,但一想到來意,便立刻鼓足了氣:「我想知道,我們能不能去陸地上生活!」
  
  冷眼睨了睨她,女巫淡漠回應:「可以,但是要付出極大的代價。」
  
  「什麼樣的代價?」雖然潔兒想說,無論什麼代價,她都願意。
  
  「首先,妳的喉嚨,再也發不出任何聲音。」女巫垂下臉,理著她剛磨好的黃粉,將它們收進一個小瓶裡:「再來,妳的下半身會變成人類的兩條腿,每時每刻都要承受著刀割般的痛苦,現在聽著好像沒什麼,但是長久下來,說不定能把妳給逼瘋。」
  
  「……沒關係的,我不怕!」
  
  聽著她鼓足氣力地回話,女巫這才想到:「是妳要用的嗎?」
  
  「是!我想到陸地上生活!」
  
  沈默地打量著白色小公主三秒,女巫淡淡地:「……戀愛嗎?」
  
  潔兒的臉一秒噴紅。
  
  『啊,說中了。』女巫看著她,但這件事可沒那麼好辦:「那個藥的材料,現在剛好缺一樣,是我這些年來還弄不到手的,如果妳在岸上的戀人能幫妳弄來,做給妳也不是不行……」
  
  「什麼材料?」
  
  「生之火。」
  
  「那是什麼?」
  
  「在大陸最高山裡,終年搖曳永不熄滅的火焰。」
  
  「火焰?那它要怎麼入水裡?火一碰到水就滅了呀!」
  
  「那火是不同的,放進密閉的瓶子裡或扔到水裡都是不會滅的,總之,妳就這麼告訴妳岸上的戀人吧。」女巫淡漠地別過身去,整理她的藥品:「若他真的有心,他便會為妳弄來那樣東西,妳為他等著便是。」
  
  「嗯……嗯。」潔兒努力記憶著女巫的囑咐,但強烈的不安,令她想問:「會不會很危險?他會不會因為這個關係,我永遠也看不到他了?」
  
  「那就是他必須付出的代價了。」
  
  女巫只是冷淡地回應,淡得就像潔兒的煩惱,是那麼的微不足道。
  
  『這世上沒有什麼幸福是理所當然的。』
  
  『尤其是戀情,戀人們必感不足,那麼,』
  
  『就必定要持續的犧牲……』
  
  
  
  『持續的犧牲,以證明對彼此的愛。』
  
  
  
  懷揣著不安與強烈的企盼,潔兒回到道伯所在的礁岩島,她所愛著的人,依舊安穩如磐石,靜謐如深夜,等在岸邊,就為了當她浮出水面時,給她一個溫柔安心的微笑。
  
  那笑,清淺得就像夜裡的星辰,看著微小,卻驅走她的不安,催促著她,啟唇告訴他:
  
  「我找到可以一直和你在一起的辦法了。」
  
  聞言,道伯睜大了雙眼。
  
  「對,我可以和你一起,去好多好多地方,我也不用一直再回海裡,可以一直在陸地上陪著你。」
  
  勾勒著這樣美好願景時,她不自覺地漾著甜笑。
  
  不會告訴道伯,她得作出怎樣的犧牲……她不想要他擔心,更不想看見,他搖頭拒絕的樣子。
  
  「但是我需要一樣東西,叫做『生之火』,據說在大陸最高的山裡可以找到它……」
  
  道伯深深蹙了眉,那英挺的五管,就算是煩惱的模樣,也是她眼中最美的風景。
  
  「我知道這需要你花好久的時間、走好多的路、冒好多危險,才能弄到的東西……但只要有它,我們就可以一直在一起了。」
  
  她不知道這條路有多艱險,也不知道她所愛的男人能不能達到目標,只是傻傻地,相信一切都能心想事成,她就是這樣單純的傻女孩啊。
  
  執起道伯烏黑強壯如黑檀的手,輕輕靠上自己的臉頰,溫存著她所深愛的暖意與觸感。
  
  她是如此深愛著這個男人,也是如此相信著這個男人。
  
  而他,是如此深愛這名女子,儘管分離片刻都令他心痛,但,只要是她的要求,他什麼都答應。
  
  他點了點頭。
  
  落在她額上的柔軟親吻,是他對她的視如珍寶。
  
  落在他唇上的甜蜜親吻,是她對他的愛如波濤。
  
  戀人們,總是自私地,想把對方的每分每秒據為己有。
  
  戀人們,總是無私地,想把自己的全部奉獻給對方。
  
  所以她為他尋來失去主人的小船,
  
  所以他為她獨自踏上旅程。
  
  「我會一直在這裡等你的。」她這麼說。
  
  而他,只能以笛音回應安撫,她的牽腸掛肚。
  
     *     *     *     *     *
  
  大陸的最高山,對道伯而言並非是難以抵達的地方。自海上而來,避開人類的村莊、深入滿佈危機的叢林、劈開所有朝他襲來的猛獸,就算無法和旅人們答話也無所謂,他只一心想著,能讓他和潔兒永遠相伴的東西,會在哪兒?
  
  對潔兒的思念,催促著他前行,忍耐著雙腿刀割般的劇痛,回憶著她美好的歌聲,就這麼沈默安靜如影子般地通過半片大陸……但他要找的東西,會在那麼一大座山嶽的哪裡?
  
  山頂?山中?
  
  他矗立於高山入口前,由人類走出來的道路蜿蜒平坦,在天色漸暗的此時,沓無人跡。
  
  忽地,猶如指路那般,在他眼前亮起了藍色的火光,一步一團火,佈上道路,並慢慢地偏離道路,往幽深暗林前去。
  
  伸手撥弄那火,那火卻只是浮在空中,他抓握不住任何實體,火光也不因他的動作而擺動搖曳,就像是日光那般無形不受影響。只要他往前,落在他身後的藍色火光便會消失,就像是只為他存在那般。
  
  不疑有他,道伯跟著藍火所佈出的路線,往前走。
  
  一直走到天明、再走到深夜、再走到天明、再到深夜,道伯一直沒去計算時日,只是一直走、一直走,餓了就抓松鼠或鳥兒食肉、渴了就喝牠們的鮮血,直到藍火將他引進一處開口極小的山穴。
  
  雖然以他的體格是有些困難,但他還是硬擠進去了。
  
  山穴裡狹小的通道一團黑,所幸有藍火為他照明,領著他,一步一步地深入,越過不時滴下水的鐘乳石穴,最後所抵達之處,是寬敞的大洞窟,其處佈滿如針雨般由上往下的鐘乳石,正上方是空心的,讓陽光灑下了美麗的光幕,倒映著淡白微黃的波光,宛如鐘乳石搭建起的皇宮聖殿。
  
  在光幕正下方、洞窟正中央,有著一團橘紅光芒的火正漂浮著,不時閃出淡藍與金黃色的浮光,有著震懾心魄的豔麗。
  
  那就是潔兒說的『生之火』了嗎?
  
  那直徑約一公尺的火團,要怎麼帶走它呢?
  
  道伯朝它走近,當他的靴子踏上地面清淺水脈時,水脈上漾過一閃波光,波光似靈動的大鹿之形,轉眼消失。當他再邁出第二步時,水脈上再度閃過一道形似飛鳥的波光,隨著他踏出的一步、一步,水脈皆映出了萬物生靈之形。
  
  那雖然神奇,但對他而言,不比『生之火』更要緊。
  
  站到火團之前時,照理而言該感到灼熱的溫度,他卻感受不到任何熱意,而朝那火團伸出手。在指尖碰上那無形的火焰之氣時,突然聽聞有個聲音:
  
  「欲承此靈需備容器,張口吧,吾子。」
  
  那聲音雖從未識得,但那語調裡所隱含著的威嚴,支使著他,張開了口。
  
  那瞬間,無形的靈焰火團彷彿被一鼓強大的吸力,吸往道伯的口中,道伯雖然驚愕,但其實他毫無實感地,只是眼睜睜見那靈焰被他吸入體內,包括了水脈上的異象靈能,也與靈焰一同進了他的體內。
  
  在他回過神來時,鐘乳石穴已不似方才那般清明聖潔、波光輝映,只是個倚賴微弱陽光照明的幽暗洞窟,而他,身體發生了極大的變化,就是他的雙腿,再也不感到那刀割的疼痛。
  
  儘管他的喉嚨依然發不出任何聲音,但光是雙腿不再疼痛,就已經是神恩聖典般的奇蹟。
  
  他這樣算是取得『生之火』了吧?
  
  他欣喜,想著要快點回到潔兒的身旁。回過頭毫不遲疑地步出了鐘乳石穴,他所想著的、念著的,只有那雪白的長髮、嬌媚的容顏、似血的眸子,和那美麗悅耳的歌聲……
  
  他聽到了那歌聲。
  
  像是喚著遠遊的愛人,儘快回到她身邊那樣,滿懷思念與憂傷的歌聲,在他的耳畔迴盪。
  
  所以他邁出步伐,顧不得進食與休息,順著那歌聲,或快步或疾奔……然而滿心的欣喜,在察覺歌聲並非帶領他往海洋,而是人類的王城時……
  
  不安猶如影子盤據了他的靈魂,以它們銳利的爪子,深深勾進他的心臟……
  
  從出生到現在,他第一次,
  
  嚐到了什麼叫做『恐懼』。
  
  
  
  之後,男人才明白,歌聲裡的悲傷,代表的,是訣別。
  
     *     *     *     *     *
  
  『啊……神哪……是否是我要求得太多、太不知足了,所以您要如此懲罰我?』
  
  少女的哀嘆,得不到任何憐憫,只得到更多更多的酷刑。
  
  喉管被割破的口子不停噴湧出鮮血,令她每一度呼吸都竭盡全力,與難忍的苦楚。
  
  眼前穿著金絲刺繡軟緞華袍的男子,以著利剪,細細剪爛剪碎了她指間的肉,以著短鉗,一根一根地挖去她的指甲,以著長釘與鐵鎚,將她的雙臂釘牢在壁上。
  
  她掙扎、她無聲地哀嚎,但男子就是要她痛得流淚,再把那一顆顆白亮的小石子仔細地收集起來……
  
  她所承受的一切痛苦,只因為那男子想得到那白亮的圓石罷了。
  
  『我所害怕的是……他回去了,卻再見找不著我了……他一定……』
  
  潔兒流下了眼淚。
  
  過度的痛楚,她已經漸感麻木,眼前,被血汙所浸染的下半身,因鱗片被一一剝除而滲著血絲,就像泡在水裡的破布一樣,她疼,但她已經無力擺動她的身子,就連勾一下手指,都是那麼的困難……
  
  被疼痛所吞噬的軀體,被死亡所扣上的心臟,照理而言她早該死去的,只因為一個執念、一個願望,她還沒斷氣,
  
  只是低垂著無神的眼眸,為了自己思念的人,滴下一顆又一顆的珍珠。
  
  『拜託您……神哪……我就這最後一個願望……』
  
  『讓我……見他最後一面……然後……向他說……對不起……』
  
  
  
  『對不起,沒能在那裡等你。』
  
  『對不起,為了我的愚蠢念頭,要離開你。』
  
  『對不起,我好像……沒辦法再陪著你……』
  
  
  
  但是,當門被用力撞開,那人,出現在她眼前時……她卻笑了。
  
  『神啊……』
  
  以著發不出話語的嘴唇,努力訴說著:
  
  『我,一直一直,在等你喔。』
  
  見著那驚慌失措到快哭出來的表情,她所愛的人,為她拔出長釘、解去緊縛著她的魚網,像對待易碎品那般的小心謹慎,將她緊抱在懷裡……
  
  這是多麼天大的幸運與奇蹟啊。
  
  但是她的手,已經顫得撫不上他的臉頰,看著那浮動著淚光的眼眶,她嘻嘻笑著:
  
  『我不會痛喔……所以你別哭,真的……有你在……我很好……』
  
  『所以……』
  
  人魚的身軀轉眼消散為握不緊、抱不住的雪白泡沫,消散了、落開了,少女不存在了……
  
  只有些許的泡沫,沾染上他的衣裳。
  
  
  
  『這次,我會好好的在另一個世界等你,所以,別難過……別哭啊……』
  
  
  
  黑暗汙濁了他的眼睛,非人的羞辱和煉獄般的折磨都未曾淹沒過自我的那雙眼,最後也逃不過失去摯愛的悲傷。
  
  白色的人魚逝去的那瞬間,他的世界也隨之崩塌了。
  
  人類教會他的,只有殺戮與掠奪,殺與被殺、掠奪與被掠奪,到最後,誰也逃不過這命運,無窮無盡的死循環。
  
  因仇恨與悲傷,再度舞動的兩把黑刃、死神的腳步,在眾多人居的王城街道上鏗鏗前行,割劃開一刀又一刀血染的風景,無情地大肆收割人命。
  
  與此同時,
  
  數丈高的海嘯,襲捲而來。
  
  
  
  那就像是遭受到神罰天譴,一個國家的重要首都和大半國土,只在一夜,便從大陸上消失了。
  
  「那肯定是海神的憤怒啊。」
  
  無知的人們只能如此猜測著。
  
     *     *     *     *     *
  
  『見到妳的那一刻,我才明白,我的呼吸只為妳鼓動、我的心跳只為妳震顫、我的時間,只因妳而有了流逝的意義。』
  
  『失去妳,這一切,都再無意義。』
  
  『所以,此刻的我……已經不明白,為何要站在這裡?』
  
  『站在這個,已經沒有妳的世界裡……』
  
  只是,寒冷刺骨呼嘯的北風裡,彷彿聽見了,潔兒輕靈婉轉的歌聲。
  
  「太、太奇怪了!那個人應該是……三、四十年前被懸賞的海盜啊!為什麼和懸賞單上的畫像一模一樣?!」「該不會只是長得一樣?!」「怎麼可能再找到這麼一樣特徵的人呢?!」
  
  圍著他的北國士兵們在他耳邊吵吵嚷嚷的,但也喚不回他的理智,去辨認他們正在吵鬧著什麼。
  
  「不管了!懸賞單還沒失效!抓住他!」
  
  「弔死海盜!!!」
  
  士兵們紛紛舉刀拔劍,抬盾圍上他擺出攻擊陣,只是,一直沒再入過鞘的墨色雙刀,在雪光下輝閃著血色虹芒,他們不知是否看見了?
  
  --死神的呼喚。
  
  當道伯再度回過神來時,他的腳,正踩著北國的軟雪,他的身旁,已倒臥著幾百名士兵殘破的屍身,他的雙手持著黑刃,身體與刀身都沾染著血汙和殘雪。
  
  而令他回過神來的,是一巨大如城牆的飛龍身影,那龍,正振著極強的狂風,緩緩地降下身子,著陸於他的眼前。
  
  巨龍發出了低沉的女子聲音,以著不鹹不淡的口吻:「你,怨恨人類嗎?」
  
  他不語,只是回視著巨龍的琥珀色雙瞳--多重瞳膜拉出的細長深淵,彷彿可以吸進靈魂似地,深幽晦暗。
  
  巨龍再度問:「人類也奪走你珍視的寶物了嗎?」
  
  他沈默,暗下的眼神,像是回答了巨龍的問句。
  
  以著淺淺笑意,巨龍再度展翼:
  
  「來吧,跟我來吧……
  
  與我一同,來駐守冥府大門吧。
  
  將所有來到這兒試圖掠奪的人類,殺戮殆盡吧。
  
  因為人類啊……是連『死亡』都想掠奪的強盜啊。」
  
  
  
  童話裡的巨龍、童話裡通往死者國度的大門、北國不曾融化的冰雪、戀人們的嘆息所化成的脆弱玫瑰……
  
  自此多添了一名,
  
  揮舞雙刃、純黑的人魚之子。
  
  
  
  『被生與死所分離的人們,每日每夜的哭泣,淚流成冥河。
  
  生死離別,戀人的哀嘆,凝成了一朵又一朵的花兒。』
  
  不知何時起,冥府之門內,傳出了美麗的歌聲,冥府之門外,響起了輕柔的笛音,日日夜夜地相應和,彷彿是傾訴著,就算生死永隔……』
  
  『我會在這裡……』
  
  『在這裡陪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