其三 雨燕的夢(0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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更新於: 2019-06-08
那是用眨眼來形容也過於緩慢,得將一秒切割成數個區塊,在這極短的時間區塊裡所發生的現象。

不知源頭為何的狂風從底部吹拂上來,料峭灌入衣袖與褲管裡,寒冷地好似浸泡在冰水中。雨燕倒抽一口氣,她整個人竟然就此被吹上天空。狂風首先捕捉住她的腳踝,一股無形之力將她朝更上方拋擲,她遭受壓力往後仰,被迫在空中旋身,頭下腳上。

世界開始顛倒,天空在她的腳下,建築大樓成為隨地心引力垂落的冰柱。

「哼──這就是破例進駐尋夢樓的看門狗嗎。」

有人聲。少年的嗓音混進持續響奏的量聲裡。

「撲空好幾次,總算有辦法見著了。」

狂風將眼球吹得乾澀,儘管雨燕忘了眨眼,甚至忘了換氣,生理反應扔讓她闔上眼皮。又是這一眨眼的間隙,她不過重新睜開眼,黃昏色的天空多了道人影。
與她一同懸浮在天際,與她的世界一起倒轉,旋律的來源。

「還以為有多大聲勢,這副模樣根本連狗都稱不上,不就是隻平凡無奇的小麻雀。」

兀自現身的少年伸出手,輕撫過她的臉頰。鈴。對方指甲劃過肌膚時,又傳出銀鈴聲的空靈。冷意從雨燕腳底板竄了上來,霎時間動彈不得。

無法轉動頭部,只能勉強往遠方一瞥,地上的行人一如往常地在街道漫步。

她就這樣明目張膽地被吹上高空,為什麼沒有人察覺到異狀?

「而且看起來有夠弱,風一吹就垮了吧。」

「……你、你做什麼!」

雨燕用力吸口氣,好讓這陣寒冷喚醒意識,身體總算脫離錯愕而引起的麻痺,她也不知道哪來的勇氣,神經的指示尚未傳遞到腦袋,就直接命令四肢行動。

在這騰空的狀態下,她握住少年的手,反折對方手腕的同時轉身,試圖把對方給摔出去。

「嗚、哇哇!」腳下沒支點,她非但沒得逞,又被持續冷嘯的狂風吹得暈頭轉向。

「痛死了……小心點,受傷了妳要怎麼賠我?」少年甩開被她扯住的手,「小鬼,瞧妳那副成長不良的模樣,究竟是吃什麼長大的才有那種力氣啊?」

雨燕因這股推力而向下墜,背朝地面臉朝上。墜落的速度出奇地緩慢,她免於粉身碎骨的慘況,有股風阻作為絨毯,讓她摔回地面時不算疼痛。

她連慘叫也發不出來,呈大字型躺在地磚上。行人看也不看她一眼,繞過她揚長而去。
「被吹到半空中的狀態下,竟然還有勇氣打算當場把人摔出去。我這輩子是頭一次見到這種個案。」

少年也從高空降下,腳尖輕巧著地,風勢減弱,輕輕吹拂著少年的頭髮與衣衫。雨燕總算找到鈴聲的來源了,是對方繫在腰間的銀色鈴鐺。
「我記得有種生物,生命受到威脅時會對敵人展開攻擊,但是衝刺時不懂得轉彎……啊,山豬?」

「你是什麼人?」

雨燕連忙爬起來,剛才在空中重心不穩,現在腳踏實地了,如果對方又湊過來,應該能成功把他摔出去。

方才在高空時與這位少年四目相接,場面太過驚險的緣故她沒察覺到,如今她看清楚了,寄宿在少年雙眼裡的琥珀金。

食夢一族特有的兩輪金色明月。

「這世上的食夢妖,可不是只有尋夢樓裡的那一隻。」少年明白她的暗忖,搶先一步說道。

「該不會……你和老師一樣是──」

除了重鳶以外的食夢妖?她止住未完的話語。

「就叫我八色吧。」名為八色的少年簡潔地報上名字,「很久以前就想來打聲招呼,只是那店主似乎不太歡迎我呢,一直被關在舊巷外,不得其門而入。」

雨燕逼自己靜下心來,重新審視眼前這位食夢妖。

外貌年齡推估不到十六歲,身形纖瘦到連嬌小的雨燕都能與他平視,散發出來的特殊高壓感卻不亞於尋夢樓店主的孤高。冰水色的短髮之間留有幾縷朱紅,薄唇褪去紅潤,可瞥見虎牙般的白齒。

八色冷呵一聲,未曾出現在他臉上的血色反映在戲謔的笑容裡。一舉手一投足,好似能輕易穿透她的心思。

「陸雨燕,妳還想再見妳母親一面吧?」

八色說道。他唯一和重鳶雷似的,就只有眼窩裡的那兩抹暗金。

「妳那末路淒慘,好不容易能在夢中相見,醒來後卻那也尋不到人的……再也不會回來的母親。」

雨燕呼吸一窒,她忍住渾身竄出的雞皮疙瘩,握緊拳頭,「……我不知道你是怎麼知情的,但如果是純粹來挑釁人的話,你請回吧,我不會上鉤。」

「有辦法將夢境化為現實,不是挺難得的嗎?」

「我待在尋夢樓的時間不長,但見識過不少夢境和顧客的心境,我很清楚。」已經和店主相處一段時間,遊走於虛實間的怪異之事她見多了,「夢終究只是夢,可以撫慰人心,但人再怎樣逃避,終究還是得面對現實。」

包括眼前這名意圖成謎的少年,她也不打算退縮。

「就算哪天織夢的力量真的能運用在我身上,我也不會逃到夢境裡。我的母親十五年前就已經離開了,這是千真萬確的事實。」

「我說妳啊,難道不想知道真相嗎?」

八色探過頭,在她耳邊細語。

「──妳當真以為,妳母親是含冤而死的嗎?」

一字一句,牙玉敲擊的聲音,清清朗朗。

滋滋滋,電流般的衝擊竄過側腦,雨燕感到近乎冰點的發麻。體內的血液,似乎一瞬間停止流動。他究竟在說什麼?

「……起、起死回生!」

她驀然高喊出這句話,好褪去心中的困惑與不安。

「如果你真的和重鳶老師一樣擁有織夢之力,是你把夢境裡的夢羽……照理而言早就死去的人,帶來現實的嗎?」

「妳說那個呀……我們接手過的夢境確實有可能形成夢羽,但真正的決定因素,是當事人本身的情感強弱。」

他道出重鳶曾經說過的話。食夢一族作壁上觀的態度,看來是天性。

「極其稀少的食夢妖,如今妳算是和兩位打過照面了。一個是我,另一個是半調子店主。對了,我記得尋夢樓樂譜室裡安置的譜面總是不太安分,也有夢羽自己逃出來的案例……人形姿態的夢羽嘛,外觀和一般人類無任何差異。」

八色嗤笑。

「妳覺得兇手是誰呢?」

雨燕沒應聲,警戒地退後幾步。

「陸雨燕,若想追求真相,就別投靠尋夢樓的店主了,那半調子的眼睛看不見任何東西。投靠我吧。」

好似早料到她會退縮,八色從容自在地向前走,再次縮短距離。他們兩身高相當,雨燕卻有種即將被一股巨獸吞噬的恐懼感。

八色捉住她的手,將某個東西放置在她的掌心上。是條繩結編織。上頭繫著一輪銀鈴,以及寒霜色的鳥羽,如同八色的髮。

「照通常的劇情走向,光明磊落剛正不阿的主角會選擇信任同伴,毫不猶豫地把敵人給的東西扔掉。不過嘛……」八色扳彎她的手指,好讓她握緊手裡的繩結,「妳應該比誰都明白,這場故事,可沒那麼簡單。」

食夢妖特有的低體溫傳上雨燕的指尖,她大可以反抗,然而身體不聽使喚。鈴,手裡的鈴鐺,傳出了聲只有她有辦法聽聞的清響。

「對了,妳經常片不離身的那小東西……是叫做什麼?」八色鬆開她的手後,接著蹙起眉稍,「從佛殿裡求來,裡頭裝著籤紙的東西──」

雨燕緘默幾秒,「……護身符?」

「沒錯沒錯,就是那個。扔掉吧,不然,至少別帶在身上。」

「你到底鬧夠了沒有?那是我的東西,愛怎麼做是我的自由吧?」

「我是為妳好,可別以為死者替妳求來的全都是好東西。」

雨燕的心跳漏了一拍。

「那籤紙上沾著我不喜歡的氣息,妳執意戴在身上是無妨,不過下定決心來見我時,記得拿掉。否則就算我有力量,仍無法替妳織夢。」

路人穿越他們倆,誰也沒有停留。行人與街道,甚至是黃昏落下的光影,全都了無生氣。

不知從何而來的樂聲震動著鼓膜。

雨燕這下才恍然大悟,行人之所以對他們倆視若無睹,連狂風肆虐也不為所動,全是因為這是場夢境。她被捲入了八色創造的夢境裡。這場夢,唯有他們兩人是真實。

夢境走向盡頭時會出現的特有旋律,環繞著她與八色。

「為什麼要接近我?對你而言有什麼好處嗎?」

「因為我要讓那店主嚐盡苦頭,就這樣。妳不也對那店主心存顧忌嗎?投靠我,對妳而言沒有任何壞處。」

與夕陽並存的細雨受到強風操控,形成龍捲般的漩渦。雨燕並非第一次瞧見這種水龍捲,在尋夢樓裡,連結夢境世界的水池開啟時,同樣會引發這類脈動。

「美好的時間總是過得特別快,妳走吧。」八色沒打算留人,坦然地聳聳肩,「期待下次相見喲?」

「……母親生前有告訴我,不準打開護身符裡的籤紙,否則祈福的效用就消失了。」雨燕接過被強硬塞在手裡的繩結。她沒有過度迷信鬼神或信仰,但是正因為是母親的囑咐,「所以我今後還是會帶在身上,但不會打開。」

話說回來,她是什麼時候被捲入夢裡的?

既然八色有提到他無法接近尋夢樓的舊巷,那是指……說不定她踏出巷口的同時,就被捲進了夢境?還是說,是稍早再次降雨的那個瞬間?

「我才不會打開,也不會過去你那裡!」至少氣勢不能輸人,雨燕離開前,回頭對八色烙下這句話:「我是認真的!」

然後甩頭走進水龍捲形成的拱門裡。

下一秒,她的身體穿透到拱門另一端。依舊是景色相同的市街,不過行人的喧鬧聲確實多了血肉。她不信邪地在大街中央揮揮手,有路人對她投以莫名其妙的視線。

有反應,看來是真的回來了。她忍住從夢境回歸現實特有的暈眩感,繼續東張西望。

八色早已失去蹤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