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樂章 回憶之國的雙人卡農(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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更新於: 2019-06-07


  離開海岸之後,小綾帶我往住宅區的另一邊走去。
  小綾說,前面有個長年靠釀造魚露維生的爺爺。後面商店街所賣的商品根本就不能跟爺爺的魚露相比,不只味道差了一大截,連口感也完全不一樣。據說叔叔從小就是吃他的口味長大的。
  經她這麼一說,每年叔叔來拜年的時候,都會拿著魚露來拜訪,我還一直以為那是我們家自己釀造的。
  「龍爺爺!龍爺爺,你在嗎?」
   我們在一個相較之下顯得老舊的房子前停下腳步,房子的拉門沒有拉起,小綾直接走進玄關大喊。這在都市裡是絕對不會有的景象。
  龍爺爺的家是傳統的平房建築,屋內也充滿了只有在古裝劇中才會出現的物品。
  「龍——爺——爺!」
  喊了一會兒,裡面還是一點動靜也沒有。
  「嗯……不在嗎?」小綾露出苦惱的表情。
  「本來不在的人都會被妳的大嗓門叫回來。」
  倏地,我們兩人的身後傳來這樣的聲音,我與小綾都不約而同嚇了一大跳而回過頭。
  「龍爺爺!」
  「小綾,妳今天也很有精神啊。」
  這位龍爺爺從我們中間穿過,脫了鞋子後就走進屋子。
  他的樣子看起來比爺爺年紀還大,應該有七十幾歲了,但身體看起來還相當硬朗。
  「龍爺爺,我跟你說!他就是小潮哥哥!」
  小綾把我拉到身邊,由於她的身高較低,所以似乎習慣了用力把我也拉到跟她一樣的高度。我只好斜著腰,向龍爺爺問好。
  「你好。」
  「你就是阿彥的孫子啊?已經長這麼大了。」
  龍爺爺是我第一個遇到不用「天才孫子」稱呼我的人,我還記得當時我因為這樣,對不苟言笑的他留下了深刻的印象。
  「請問……你認識我?」
  「我當然認識。」
  全村的人都知道「阿彥有個天才孫子」,所以我這麼問可能很奇怪,但我覺得他似乎跟我在海岸遇見的人不一樣。
  他所認識的我,應該不是那位「天才」,而是真正的「我」。
  龍爺爺就像已經洞悉了我的心聲,不假思索的回答。
  「上次我見到你的時候,比現在的小綾還小。」
  「那我呢?我在哪裡?」
  小綾插入我們兩人中間,舉起手詢問。
  「妳還在準備投胎呢!」
  龍爺爺伸出手指輕輕地彈了小綾的額頭,讓她倒退了幾步。
  「話說回來,你怎麼會來這種鄉下地方?你不是應該很忙嗎?」
  「啊……是媽媽要我好好放鬆,才把我送回來玩的。」我心虛地別開龍爺爺的視線。
  只見龍爺爺沉思了三秒,接著開口。
  「……是嗎?你們等一下。」
  說完,龍爺爺走入屋中深處。約莫一分鐘後,當他再度出現,手中已經拿好了兩瓶魚露走來。
  「龍爺爺,你好厲害!你怎麼知道我們是來買魚露的?」
  小綾發出驚呼,就連我也隱藏不住訝異。
  「那妳倒是說說看,除了幫媽媽買魚露之外,妳來我這邊還做過什麼?」
  「呃……好像就沒了。」
  小綾吐出尷尬的笑聲,接過龍爺爺手上的魚露,而我則是急忙把口袋裡的紙鈔交出去。龍爺爺拿走紙鈔,很快就塞進自己的口袋並拿出找零。
  「回去順便幫我謝謝妳爸爸,他上次給了我很多肥美的魚。」
  「嗯,知道了!」
  完成買魚露的任務後,我們告別龍爺爺,前往商店街買了冰棒才回家。
  商店街位在漁村的高處,從那邊能夠俯瞰海景。小綾說,在沒有人聲吵雜時,甚至還能聽見海浪的聲音,所以她總是喜歡在商店街關門前、人最少的時候來這裡。
  回家的路上,我們一邊欣賞著落日,一邊傾聽海浪聲,慢慢走回家中。
  晚餐過後,小綾搬了她的小鋼琴來到客廳,纏著我教她彈。
  白天才剛說過要讓我好好放鬆的,晚上就已經拋諸腦後。六歲的小孩子真是不可小覷。
  「真是的,小綾!不是白天才剛跟妳說過嗎?」嬸嬸跳出來幫我說話。
  「哈哈哈,有什麼關係?小潮,我看你就教她一首簡單的嘛!」奶奶則是替小綾幫腔。
  「小潮哥哥,你聽!我會彈『小星星』喔!」
   說完,小綾按下兩個黑鍵左側的白鍵,從DO開始往前彈。
  莫札特的「小星星變奏曲」是首節奏輕快的曲子,整首曲子總共有十二節變奏,是每個人都耳熟能詳的旋律。就算是沒有在學音樂的小孩,應該都不陌生,更不用提在這種看得見滿天星斗的漁村了,嬸嬸一定有唱給小綾聽過。
  小綾彈著右手的主旋律,我看著她按壓每個音階,很快就彈完了一段。
  似乎沒有出任何差錯。
  小綾又繼續重複彈了好幾遍,看著在琴鍵上不斷躍動的相同指法,不知不覺讓我開始心慌。
  焦躁在身體深處慢慢醞釀,讓我覺得頭暈想吐。
  「怎麼樣?」
  她滿臉興奮地轉頭問我的意見,臉上彷彿沾上了星星的光輝,一閃一閃的非常耀眼。
  我這才意會過來,她正在詢問我的意見。
  「啊……嗯。」
  「哥哥,你也彈彈看嘛!媽媽說真正的『小星星』比我彈的還要難很多,你彈給我聽!」
  小綾沒有察覺我草率的回應,而是慫恿我彈琴給她聽。
  我覺得我的胃翻攪得愈來愈厲害,非常地不舒服。
  「抱歉,小綾……我有點不舒服,想先上去休息了。」
  說完,我站起身,看見小綾臉上的失望。
  嬸嬸接著走到我身邊來,一臉擔憂地看著我。
  「你的臉色真的不太好,要吃藥嗎?」
  「沒關係,我休息一下就好了……」
  向大家道過晚安後,我一個人走上二樓的房間,一進門就倒在床上。
  還是很想吐……
  我閉上眼睛,阻隔頭暈目眩的世界,希望這樣症狀可以緩和一些。
  「嗚……」
  放暑假的前一個月,我開始不定時出現這種症狀。情況好的時候只是輕微的心悸,嚴重的時候,一吃東西就會吐,完全無法進食。我以及身邊的人都以為只是壓力太大造成的,因此沒有特別去在意。
  然而當新的症狀出現之後,這一切終於無法忽視。
  上星期媽媽帶著我去醫院檢查,說檢查結果要一周後才會出來。
  但是一周過去了,媽媽卻沒有帶著我再去醫院,也沒有告訴我結果。我本來決定今早起來一定要問她,沒想到我連口都還沒開,就換來了兩袋行李跟一張車票。六個小時後,我跟她就分隔兩地了。
  因為身體的不適,我閉著眼睛,側耳傾聽海潮聲,很快就進入夢鄉。

  ※

  我夢見我一個人正在舞台上彈奏鋼琴。舞台下沒有觀眾,每個椅子都是空的,看起來很像是演奏會前的預演。
  我的夢非常安靜,沒有一絲聲音。
  不管我多麼用力敲擊琴鍵,依舊沒有任何聲響。我甚至不知道我在彈奏哪一首曲子。
  這個時候,有個女孩來到台前。她穿著我們學校的西裝制服,領口繫著紅色蝴蝶結。及腰的黑長髮很有光澤的順著身體曲線覆蓋在背上。
  我看不清她的臉,卻莫名知道她的心情很好。
  夢裡雖然沒有聲音,但我見她開口,便知道她說了什麼。
  「這首曲子真好聽。」
  我想她應該是露出了笑臉。
  「這是跟妳一起寫的曲子,妳當然覺得好聽。」我也笑道。
  「才沒有這回事,小潮寫的每一首曲子我都很喜歡!」
  她從舞台旁的樓梯走上來,接著一句話都沒有說就擠上我的椅子,跟我肩並肩坐在一起。我還是看不清她的臉。
  她靜靜的將雙手放到琴鍵上。
  「來囉!D大調卡農與吉格。」
  約翰‧帕海貝爾的「卡農」,這是她最喜歡跟我聯彈的一首曲子。自從認識她之後,她總會拉著我一起跟她四手聯彈。
  夢中的我明明就不知道她是誰,卻對這些事情瞭若指掌。我也很自然的將自己的手放到琴鍵上。
  「卡農」的構成並不複雜,它堪稱是「對位法」的代表作。低音部只用了八個音符就組成旋律,在整首曲子裡重複了二十八次之多,卻不會讓人覺得厭煩。
  這首曲子彷彿在告訴我們:人與人的相處就是如此。
  我們總是在一成不變的邂逅當中,尋求變化萬千的交集。
  我們在無聲的夢中彈著這首輕快的曲子,兩雙手各自飛躍在琴鍵上。
  「卡農」並不在演奏會的曲目上,照理說,現在的我應該要抓緊時間練習表演曲目才對,但我卻彈得很開心。
  「你的身邊圍繞著音符呢!」
  身旁的她似乎說了這句話。
  我喜歡她總是看透了我的思緒,身旁有一個了解我的人,讓我覺得自己無比幸福。
  海頓說過這麼一句話:「藝術真正的意義在於使人幸福,使人得到鼓舞和力量。」
  此刻的我,因為音樂而得到了這份幸福;當時的我,以為這就是幸福。
  我希望她也能跟我一樣——
  這個時候,我眼前的鋼琴白鍵突然染成鮮紅色,手指觸碰琴鍵往下壓的瞬間,鋼琴發出生硬的木頭聲響,我的雙手也隨之沾染那份血紅。
  我停下演奏,詫異地看著自己不停抖動的雙手,慢慢地感覺到一股腥味撲鼻。
  「真是的!怎麼可以停下來呢?」
  我的耳邊傳來她的抱怨聲。
  當我轉頭看向她,發現她全身都沾滿鮮血,扭曲的面孔讓我根本無法辨識她是誰。
  「這樣會發生不幸喔……」
  我的心臟差點停止,忍不住張嘴大叫。

  「哇啊啊啊——!」
  我從夢中醒來,全身冒著冷汗,在這燥熱的天氣下身體卻難得冰冷。
  「是夢……」
  我用手胡亂擦拭額上的冷汗,對剛才的惡夢還餘悸猶存,不停的喘著氣息。
  「可惡……!」
  這樣的夢已經重複了一個月。
  每一天、每一天,那個沒有臉的女生都會來到夢中,彷彿跟我訴說她的不幸一般,從頭到腳流滿了悲傷的眼淚與鮮紅的血液。
  我覺得自己就要瘋了。
  撫著微疼的頭,我看向牆壁上的時鐘。
  現在是深夜一點多,我的睡意卻已經完全消散。
  我失望地看著自己的手掌,在陰暗的房間內,雙手染上闇色。
  「幸好不是血……」我鬆了一口氣。
  我走到窗前,撥開窗簾向外看。
  今天正好是朔日,夜空沒了月亮,星星卻更顯耀眼,我第一次見到所謂的銀河。
  天空以外的地方都是一片漆黑,跟盡是光害的都市完全不同。
  我在覺得星空美麗的同時,也不習慣眼前的景象。
  夜裡的浪潮聲更顯清晰,有如白天那樣流入我的內心。
  果然,能夠真正進入心中的東西——還是只有這種像音樂一樣的聲音。
  我拿起掛在椅子上的外套,輕聲走出房間,一步一步往屋外走去。
  海邊的風在夜裡會跟白天吹的方向相反,白天吹的是海風,夜晚則是吹陸風。陸風不會像海風那樣狂野,但少了太陽的溫度加上海灘的散熱速度快,因此讓夜晚的海邊多了幾分涼意。
  為了讓自己冷靜下來,我出了家門之後,就沿著海岸行走,順著小綾白天帶我散步的路線,來到她的秘密景點。
  夜晚的海岸跟白天完全不同,海水跟夜空連成一線,看不出分界在哪裡,有種會被吸進那片黑暗的錯覺,讓我毛骨悚然。
  在漆黑的前方,只有海潮聲不斷拍上岸,就像在呼喚我似的,指引著方向。
  我走到山壁邊,發現這裡跟白天不一樣,旁邊多出了一條可以走的路。
  「這就是小綾說的,退潮之後才能過去的路嗎?」
  由於好奇心的驅使,我暫時淡忘直至剛才還盤踞在心中的忐忑不安,挪動腳步走上那條限時的道路。
  我的腳下是岩石所組成的不平坦道路,加上光線昏暗,我特別小心的行走,深怕一個不小心跌倒傷到手。所幸道路雖然不平坦,但是並沒有起伏劇烈的高度,因此我沒有多久就走到了山壁另一邊。
  「哇……!」
  山壁的另一邊也是沙岸,但是三面環繞山壁,是一片跟舞台大小差不多的沙灘。正如小綾所說,這片沙灘上到處都可以看見美麗的貝殼,海潮退出的部分正好形成一個小小的潟湖,裡面有許多來不及回到海裡的魚兒。
  難怪小綾會把這裡當作她的秘密景點,的確有那個味道。
  接著,我注意到一件詭異的事情。
  沙灘的正中央擺著一台平台鋼琴,有個人就坐在鋼琴前演奏。
  那人面對大海,頭髮長至腰間,隨風不斷擺動。她身穿一件純白的連身裙,脖子上掛著一條長長的項鍊,項鍊的尾端連接著一個書本形狀的墜子,看起來年紀應該跟我差不多或比我小一些。
  她就是小綾所說的幽靈嗎?
  幽靈女孩的雙手靈活地躍動在琴鍵之間,浪潮隨著她雙手的躍動一波一波打上岸,她彈奏的音樂彷彿與海浪合奏,發出不可思議的聲音。
  她的身影在星光的照耀下,顯得非常虛幻,卻非常美麗。
  不久之後,她停止演奏,接著抬起頭來注意到在山壁旁的我。
  「啊……」
  我不知道這是誰發出的聲音,但是她看到我的那一瞬間的確睜大了眼睛,露出訝異的表情。
  「小潮……?」
  「咦?」
  陌生的她熟悉地稱呼我,讓我掩蓋不了自己的疑惑。
  只見她雙手摀住自己的嘴巴,眼眶裡不知不覺聚集了許多淚水。
  「終於見到你了……」
  我對她的言語充滿不解,只能一動也不動地看著她。
  女孩見我沒有動作,於是離開座椅,走到我面前來,又一次呼喚我的名字。
  「小潮。」
  「妳怎麼……知道我的名字?」
  「你在說什麼?我當然知道啊!況且對大家來說,你的名字已經變成常識了。」她笑瞇瞇地回答。
  「是嗎……」
  「都已經這麼晚了,你在這裡做什麼?」
  「妳才是,怎麼會在這種地方彈鋼琴?」
  沒錯,有哪個白痴會把鋼琴擺在這種地方?
  當下,我只覺得這個人一點也不愛護鋼琴。
  「我啊……我在尋找幸福的聲音。」
  一陣不規則的風越過這塊潮間帶,帶動了女孩的長髮。女孩伸出左手壓著左耳旁的頭髮,看著我只是微笑。
  那一瞬間,我產生了強烈的既視感,她說的話不斷在腦海裡迴盪,跟某一段記憶互相共鳴。
  我似乎在那裡聽過這句話。
  「……妳是幽靈嗎?」我不假思索問道。
  「嗯……幽靈啊……」
  她用食指托著下巴,視線上揚,似乎很認真地在思考我的問題。
  「你覺得我看起來像嗎?」接著反問我。
  「看起來是不像,但是很可疑。」
  「嗚哇……還真是傷人……你以前明明就不會對我說這種話。」
  「以前?」聽見她熟稔的語氣,我再度產生疑惑。「我們認識嗎?」
  「小潮,你真的忘記了嗎?」
  女孩諒解我似的露出無奈的笑容,那笑容揪住我的心臟,讓我感到一陣痛楚。
  「我是小汐啊,你不記得我了嗎?」
  小汐……?
  我翻找著腦袋裡的記憶,就是找不到任何一個叫做「小汐」的女孩子。
  難道她只是想假裝認識我,跟我攀關係嗎?
  「誰啊?」
  「你真的很過分……」
  她看出我的心思似的,馬上用嚴厲的眼神攻擊我。
  「算了……反正能見到你,我就很開心了。」
  她的表情又回到剛才的無奈,眼裡不知何時積了幾滴淚。
  「我一直都很後悔……」
  「後悔?什麼事?」
  「以後再慢慢回想就可以了,不用急。」
  她瞇起眼睛微笑,用笑容把淚水硬是擠了回去。
  「現在就先一起彈琴吧!」
  小汐握住我的手,她的手很修長、也很美麗,是一雙適合彈琴的手。
  我盯著被她握住的手,想起剛才在夢中那滿是鮮血的樣子,膽怯地把手抽回。
  「……不了,我現在不想彈。」
  「小潮,你變了耶。你以前明明把鋼琴看得比我還重要。」
  雖然嘴上挖苦我,但並沒有強迫我跟她一起彈琴,這讓我默默鬆了一口氣。
  小汐回到鋼琴前,坐在椅子上的她直挺挺地伸長她的背,雙手擺放在黑白的琴鍵上。她的儀態與漆黑的鋼琴融為一體,彷彿天生就註定要跟鋼琴配在一起。
  「今天的天氣真好。」
  她抬頭望著滿天星斗,滿意地笑了。
  「那就來首莫札特的『小星星變奏曲』吧!」
  說完,她的手開始在琴鍵上移動,和著海浪聲演奏她的樂曲。
  海浪拍打上岸的聲音似乎比往常還要悅耳。
  我閉上眼睛,傾聽活潑的海浪聲,全身感受著拂過身邊的微風,這一個月來,第一次真真正正的讓內心平靜下來。

  ※

  怎麼回事?
  我張開眼睛,馬上就被眼前的景象弄得滿頭問號。
  我的腳下是海水,直到剛才為止還是沙灘的這個地方逐漸沒入海水中。
  漲潮已經開始了。
  我往四周看,發現這裡沒有任何人——只有我。
  「為什麼……?」
  剛才不是有人在這裡彈鋼琴嗎?
  我的腦袋混亂不已,但這些問題都在冰涼的海水打到我的小腿肚時暫時消失無蹤,我終於意識到自己得趕快離開這裡,於是往回去的山壁小跑步過去。
  我的腳步濺起水花,與夜色融為一體的海水正包圍著我,這是我第一次對四周的水聲充滿恐懼,心跳也愈來愈快。
  我來到山壁旁,幸好剛才走過來的礁岩還沒完全被淹沒,讓我得以走回原來的沙灘。
  「好險……」
  我鬆了一口氣,整個人癱坐在沙灘上。
  渡過危機後,剛才的問題才又回到腦中。
  我閉上眼睛的時間有那麼久嗎?久到潮水都已經漲到小腿了都沒發現?我究竟在那裡待了多久?
  一連串的問題都同時浮現在腦海中,混亂的思緒又回到身上。
  「這到底是怎麼一回事?」
  我望著看不見對面的山壁,剛才與那名女孩的對話,就像上一秒才發生的事一樣,鮮明的留在腦中。
  她說她叫小汐,我明明沒看過她,她卻認識我。而且不只認識,她似乎很清楚我是個什麼樣的人。
  她在最後對我說的那句話沒有錯,一個月以前的我的確是把鋼琴看得比什麼都重要,我從來不會放過任何可以彈琴的機會。
  但我今天才第一次跟她見面啊……
  這是為什麼?
  「……不對,現在幾點了?」
  比起那些問題,我發現自己似乎不能再繼續坐著發呆,如果時間真的過了那麼久,那我得趕快回家才行。
  漁村的一天通常從三、四點就開始了,叔叔也一樣,聽爸爸說他在天都還沒亮的時候就會出門捕魚了。
  我沒有帶著錶出門,但從我出門的時間開始推算,現在也是他要起床的時候了。因此我必須快點回去,要是叔叔發現我不在家,一定會很擔心。
  我三步併作兩步跑回家,在我抵達家門的時候,正好撞見要出門的叔叔。
  「小潮?」
  「叔叔……」
  「你怎麼了?剛剛看你不在房間,我還想說你到底在哪裡……」
  「對不起,我睡不著,所以起來走走。」
  我據實以告。
  看到叔叔臉上的擔憂,我的心中升起一絲愧疚。
  「那你身體呢?好點了嗎?」
  「嗯,我已經沒事了,讓你們操心了。」
  瞧我的臉色已經沒有晚飯後那麼糟,叔叔這才鬆了口氣。
  「那你再回去睡一會兒吧,離天亮還有一段時間呢!」
  「好,叔叔出門小心。」
  「嗯,我走了。」
  叔叔摸了我的頭之後出門,我也就回到房間。
  這天我睡得很安穩,身體一碰到床,睡意就突然向我襲來,我很快就落入睡眠。我已經很久沒有這樣了。
  只是,我萬萬沒有想到,三個小時後,我竟會被一個意外的方式叫起床。
  「哥哥——!」
  小綾的聲音就算隔了一道門還是很大聲,她讓我的大腦瞬間清醒。只不過,昨晚幾乎沒有睡的我,眼睛根本睜不開。縱使天色已經非常明亮,我還是皺了皺眉,沒有起床的意思。
  「小潮哥哥!」
  接著,我聽到房門被打開的聲音,小綾的叫聲變得更加清晰。
  「哥哥!快起床啦!我們去玩!」
  她粗魯地搖晃我的身體,像個霸道的君王一樣要把我叫醒。
  我翻了個身,眼睛就像蚌殼一樣,依舊閉得緊緊的。
  「呣!」
  見我不為所動,她發出不滿。
  下一秒,我便感覺到整張床都在移動,就在我還不明白發生什麼事的時候——
  「嘿咻!」
  我的身體騰空了一瞬間,接著重重的摔下床,在木質地板上發出巨大的聲響。
  「好……痛!」
  我的眼睛終於睜開,眼前第一個看到的景象——就是小綾滿臉不悅的睥睨著我。
  「小綾……?」
  「起來啦!哥哥!」
  我稍微看了一下周遭,發現我連人帶被摔下床。
  我這才明白小綾是拖著被單,硬生生把我拉下床。
  天底下哪來這麼霸道的妹妹……
  我嘆了口氣。
  「剛剛那是什麼聲音?」
  門外走廊傳來嬸嬸慌張的聲音,她一進門看見我坐在地板上,被單還凌亂的散落在我身旁,似乎就窺見了事情的來龍去脈。
  她首先發出驚呼。
  「小潮!你沒事吧?」
  嬸嬸大叫一聲,初步確認我無異狀後,接著轉頭斥責小綾。
  「小綾!妳怎麼可以這樣?哥哥身體不舒服耶!」
  「啊……沒關係,我已經沒事了。」
  我一邊揉著後腦杓,一邊請嬸嬸不要責罵小綾,卻是徒勞。
  「怎麼會沒關係!那是因為你現在沒事了才能說這種話!」
  媽媽曾經說過,討海人的性格都很強,好像真的是如此。
  我沒想到自己竟會反遭責備,看見嬸嬸手指著我的鼻子,我不禁疑惑昨晚幫我說話的溫柔嬸嬸現在究竟消失到哪裡去了?
  「如果反而讓你更難過——」
  嬸嬸一個轉頭,把原本在我鼻頭前的手指挪到小綾面前繼續罵:
  「小綾,妳能負責嗎!」
  聽見「負責」兩個字,小綾的臉色馬上刷白。雖然這只是個無傷大雅的惡作劇,卻因為這兩個字放大了事情的嚴重性。
  我感覺到小綾心中的恐懼一瞬間攀升至高點。
  「來!快跟哥哥道歉!」
  「對……嗚……」
  小綾揪著自己胸前的衣服,緊皺眉頭,眼眶裡積了不少淚珠。
  「對……對不起……!哇啊啊啊——」
  道完歉的同時,她隨之大哭,我卻還在心裡思量事情究竟有沒有這麼嚴重。
  但嬸嬸沒有理會小綾。
  「既然你已經醒了,就去洗把臉,下樓吃早餐吧。」
  嬸嬸說完,便把大哭的小綾「拎」出房間了。
  生平第一次見到嬸嬸生氣,當然讓我繃緊了神經,為了避免掃到颱風尾,我用最快的速度盥洗完畢並下樓,內心暗忖等會兒一定要坐在奶奶身邊才行。
  ——誰知道不只奶奶,連爺爺都不在家。
  「……爺爺跟奶奶呢?」
  「他們去幫你叔叔的忙了,說是不想讓身體閒下來。」
  「喔……這樣……」失去救星的我絕望地開口。
  嬸嬸端了早餐放在餐桌上,示意我過去坐著。
  「剛才真的很對不起,小綾她太調皮了……」
  「沒關係,她調皮是應該的啊。她就要上小學了,到時候像現在這樣的時間會慢慢減少……」
  我小心翼翼的斟酌每一個字,深怕一步走錯了就踩到地雷,然後粉身碎骨。我戰戰兢兢地抬起頭看嬸嬸,這才發現她睜大了眼睛,滿臉訝異地看著我。
  「呃……我說了什麼奇怪的話嗎?」
  「……小潮,你確定你今年十四歲?」
  「咦?」
  「你現在講的這些話,嬸嬸我可是上高中之後才學會的耶。」
  嬸嬸笑著說我簡直就是個小大人,平常那個溫柔的嬸嬸現在又回來了。
  我悄悄鬆了一口氣。
  「果然彈鋼琴的人氣質就是不一樣嗎?」
  「我倒覺得不是這樣……」我苦笑。
  「你今天也要出去嗎?既然你現在放假,就好好放鬆玩吧!你媽媽是跟我說不要讓你的手受傷,我倒覺得你自己看著辦就好。」
  對彈鋼琴的人來說,手受傷是一件要不得的事;但對漁村的人來說,卻是家常便飯,像叔叔的手就非常粗壯又滿是傷口及厚繭,是一雙充滿漁夫驕傲的手。
  「嗯,得出去找靈感,想想暑假作業該怎麼辦。」
  才剛說要放鬆玩,現在卻立刻搬出暑假作業來,我看到嬸嬸的臉上寫著「沒救了」三個字。
  「小潮,你可不要把自己逼得太緊喔!」嬸嬸遞來一杯牛奶說道。
  「我知道了,嬸嬸。」
  我笑了笑,希望這樣能抹消嬸嬸的不安。
  吃完早餐後,我首先回房間從行李裡拿出筆記本與鉛筆,順便也把手機塞進口袋裡才又走出房間。
  這時,我突然注意到——
  小綾人呢?
  要是知道我要出門,她應該會出現在我面前,然後大叫她也要一起才對,但我卻在家中到處找不到她。
  我只好來到客廳,打開落地窗詢問正在庭院曬衣服的嬸嬸。
  「嬸嬸,小綾呢?」
  「不要管她,你快出門吧!」
  嬸嬸背對著我,讓我覺得她的語氣充滿了尖刺。
  「咦?可是……」
  「你出門就對了。」
  她一字一句都咬得用力,並以異常的力道攤開皺巴巴的衣物,發出可怕的聲響,就像在警告我別再多問一樣。
  我只好放棄探聽小綾的消息,縮回屋內之後,到玄關穿鞋。
  當我打開門,隨即看見小綾從外面拿了一個跟她身高不符的大桶走進來,臉上還是剛才那張泫然欲泣的表情。
  「小綾?」
  我用驚訝的語氣表達出我對小綾現在正在做的事情感到不解。
  「媽媽叫我幫爸爸做要用的魚餌,當作今天早上的處罰……」
  小綾沒有抬頭,但卻移動了視線看著我,那是一種由下往上、楚楚可憐的眼神。她的眼神充滿對我的愧疚,看起來應該是有好好地在反省把我摔下床的事。
  ——當我這麼想的下一秒,小綾的眼中又透露出「哥哥你現在要出門嗎?」的問句,她的表情也隨之改變,一副「我也想去,可是……」的樣子。
  這讓我一時之間不知該如何反應,只對她能用眼神與表情說話這點感到敬佩。
  「呃……這樣啊。」
  我這麼說道,並往旁邊退開,以此暗示小綾我沒辦法幫她。
  但是她求助的眼神並沒有因此停止,反而跟著我的身子移動,完全讓人無法忽視。
  沒辦法,只好出下下策了。
  「妳……要偷偷跟我出去嗎?」
  聽見我這麼說,小綾馬上變臉,露出燦爛的笑容。
  「嗯!」
  事已至此,就當作拯救可憐的堂妹吧。我在心中向嬸嬸道歉。
  這個時候——
  「哎呀……小潮,你還沒出門呀?」
  「噫……!」
  從我以及小綾身後傳出的聲音,毫無疑問——是應該在後院晾衣服的嬸嬸。
  我轉動僵硬的脖子回頭,發現身後籠罩著一片低氣壓,讓我幾乎看不見嬸嬸的臉。
  所謂暴風雨前的寧靜,應該就是這種感覺。
  「是忘記帶什麼東西嗎?」
  嬸嬸的聲音非常溫柔,但聽起來卻異常冰冷,讓我直打哆嗦。
  「呃……我、那個,小綾她……」
  連一句話都沒法好好講,我不禁佩服自己居然沒有立刻逃離現場,反而還顧及小綾。
  這到底該說我笨?還是固執呢?
  「小潮,我剛剛在後面跟你說過什麼呢?」
  溫柔的聲音依舊、臉上的低氣壓依舊,卻讓我內心的恐懼感升到最高點。
  「——我、我立刻出門!」
  就這樣,我連小綾的臉都不敢看,頭也不回地奔出這個家的大門,正式放棄拯救小綾。
  我一邊在心中向小綾道歉,一邊朝海岸跑去。
  「呼呼……」
  等我冷靜下來,我才終於放慢腳步,走上堤防去。
  想起剛才的光景,我還是感覺到背上有股惡寒,不禁打了個冷顫。
  看來在這裡的兩個月還是不要惹嬸嬸生氣為妙。
  我舉起手背擦拭臉上的汗水,看見遠方沙灘坐著一個熟悉的人,我於是跳下堤防,前往那人身邊。
  「龍爺爺!」
  我在距離不遠的地方就先朝他的背影呼喊,好讓他知道我正在接近。
  龍爺爺輕輕轉過臉,看見我之後很快又把臉轉回去看海。
  「是你啊。」
  等我走到龍爺爺身邊,他面無表情的吐出這句話。
  語氣卻帶了點失望。
  「龍爺爺,你在做什麼?」
  「我在等人。」
  「等人?」
  龍爺爺的背上都是汗水,不知道他坐在這裡多久了。
  「我女兒還小的時候,跟我說過這裡有個傳說。」
  我對他的話產生興趣,於是跟著坐在他身邊。
  「雖然只不過是小女生之間口耳相傳的謠言,但到了這把年紀,卻忍不住想信一回。」
  「那是什麼樣的傳說?」
  「……如果你有想見的人,大海就會把他帶來。」
  想見面的人……
  「很像小女生之間會有的幻想吧?」
  龍爺爺轉過頭來對我微笑。
  那是我第一次看見他如此和藹的表情。
  「那龍爺爺你在等的是……?」
  「…………」
  他沒有說話。
  我們身邊的靜默全由海風的呼嘯聲填滿,許久沒有人打破。
  對了,我記得昨天去龍爺爺家的時候……
  那間房子裡感覺並沒有其他同居人。
  「唉……也不知道是我想錯人了,還是她帶錯人了。」
  「咦?」
  沉默過後,龍爺爺站起來,說了一句我怎麼樣都聽不懂的話。
  「龍爺爺?」
  「下午會下雨,你自己小心。」
  彷彿宣告我們的對話結束一般,龍爺爺說完這句話就馬上轉身,頭也不回的離開海岸。
  留下什麼都沒搞懂的我。
  獨自一個人居住的房子、等待內心渴望相見的人……
  龍爺爺是在想念家人嗎?
  為什麼他沒有跟家人住在一起呢?
  我無法想像沒有家人的生活。對我而言,家人就像理所當然的存在一般,無時無刻都會在身邊。
  這是我第一次知道不是每個「家」都是一樣的。
  「唔……!」
  正當我思考每個家庭應有的面貌時,頭腦深處傳來一陣痛楚。
  但馬上又消失不見了。
  「…………」
  我抓抓頭,發覺痛楚沒有繼續之後,很快就不再理會。
  「不過,大海會把人帶來什麼的,女生的想像力還真豐富。」
  我站起來,拍拍褲子上的細沙後,繼續向前走。
  走了一會兒,我再度造訪昨夜見到小汐的沙灘。
  現在正好是開始退潮的時候,我沒有任何阻礙就來到山壁後的沙灘。但是那裡沒有任何人,只有昨夜擺在這裡的鋼琴以及還沒完全退光的海水。
  「不在嗎……」
  我有些失望的呢喃道。
  嘆了口氣之後,我走近鋼琴,把手上的筆記本與鉛筆放在譜架上。接著,我捲起褲管、脫下鞋子,赤腳踩在白沙上。這片沙灘因為會定時沒入潮水之中,所以溫度沒有想像中的高,濕度也相對高,腳踩在上面特別舒服。
  但要是直接坐在上頭,衣服應該會馬上濕一片吧。
  我考慮了一段時間,最後還是彆扭的坐在鋼琴椅上。
  由鋼琴這個位置向海看過去的景色非常美麗,可以清楚感覺得到三面山壁環繞著自己,而一望無際的海洋則在遠方跟天空連成一條藍色的地平線。我聽著浪潮的聲音,雙手不知不覺攀上黑白的琴鍵。
  我低下頭,看著自己就定位的雙手,內心卻是一片空白。
  「你不彈嗎?」
  突然間,我的背後傳來這道女音,我連忙轉頭。
  「小汐?」
  昨夜遇見的女孩就在那裡。
  她依舊微笑看著我,白色的連身裙與她的長髮隨風飄逸,胸前的項鍊也令人無法忽視的擺動著。
  「啊、你在作曲嗎?」
  她看見譜架上擺著筆記本,立刻走到我身邊把筆記本拿走。
  「是什麼樣的曲子呢?」
  她充滿期待地翻開筆記本,下一秒卻馬上露出困惑的神情。
  「什麼都沒寫耶。」
  他抖了抖筆記本,彷彿想把看不見的音符抖出來一樣。
  「……對啊。」我滿不在乎的回應。
  「嗯……慢慢來就好了,以前你還不是用三個禮拜就做出一首曲子。」
  「妳怎麼會知道?」
  「你忘記了?那是跟我一起做的曲子呀!」小汐笑吟吟地說著。
  你忘記了——這句話就像是在警惕我一樣,從昨天開始頻繁出現於我們的對話之中。
  我到底……忘了什麼東西?
  「小潮這次想寫什麼樣的曲子呢?」
  「不知道。」
  「那要一起彈琴嗎?」
  「……不彈。」
  「那我彈給你聽。」
  小汐毫無預警就擠上椅子,她靠到我身旁,硬生生把我從自己的思緒中拖出。
  就像夢中那名少女一樣。
  「吶,小潮想聽哪首曲子?」
  「……隨便妳,反正都一樣。」
  「怎麼會一樣?你的意思是我彈得很差嗎!」
  她不滿地嘟起嘴,我這才發現自己說了很失禮的話。
  「不是,我不是那個意思……」
  「那你倒是給我解釋清楚什麼意思?」
  「我……因為我……」
  小汐豎起耳朵,專心等著我的答案。
  那副等待我說話的表情讓我覺得壓力很大,我無法解釋那種感覺,但是我的身體似乎抗拒著對她說出真相。
  「總之,是我的問題,跟妳沒關係啦!」
  我從椅子上站起,忍不住逃離小汐身旁。
  不能讓她知道。
  我的心中有個聲音這麼告訴我。
  「小潮,你是不是討厭鋼琴了?」
  見我不告訴她理由,小汐落寞地盯著我,說出一個令她心痛的猜測。
  「不是那樣……」
  「那到底是為什麼?」
  「…………」
  小汐慢慢靠近低著頭的我,就在我以為她要出言安慰我時,她竟然狠狠地甩了我的腦袋一巴掌,清脆的聲音頓時蓋過一切。
  我的腦袋被一堆問號佔據,瞠目結舌的看著她,連聲痛都忘記喊了。
  「你說過,不管有什麼問題都會找我商量!難道這句話是假的嗎?」
  直到上一秒為止都還是可愛女孩的她突然驟變,用意料之外的語氣逼迫逃避的我。
  這種時候不是應該先輕聲安慰我,要我別太在意,然後就結束這個話題嗎?
  我會這麼想,究竟是我漫畫看太多?還是她太脫離常識了?
  「好了,快從實招來!我可是沒什麼耐心!」
  小汐鼓起雙頰,雙手交叉在胸前,等待我開口。
  我呆呆地看著她,用還沒接上線的腦袋思考接下來應該要怎麼辦。
  等到我終於回過神來,才發現經她這麼一弄,我心中的恐懼都消失無蹤了。
  「因為……」
  我深深吸了一口氣,不知不覺開口。
  「我聽不見琴聲,所以妳彈了也沒用。」
  一陣海風呼嘯而過,宛如告知我們天氣正在轉變,攪亂了我們雙方的心緒。
  我們有一小段時間都沒有說話,在這狹小的空間裡,只有海浪聲與風聲圍繞在四周,一度讓我以為這裡只有我孤獨一個人。
  「…………」
  小汐緩緩張嘴,但她沒有說話,看起來欲言又止。最後,她舉起手撥齊被海風吹亂的頭髮,並重整了表情,對我投以微笑。
  「聽不見也沒關係喔,因為這台鋼琴本來就彈不出聲音。」
  「咦?」
  「原來是這樣……怪不得我昨天彈琴的時候,你都不覺得奇怪。」
  小汐沒有先問我原因,也沒有確認我是否說謊。
  她正面接下了我的話,然後予以回應。
  「這台是我的鋼琴,它本來就彈不出聲音,可是呢……」
  話還沒說完,小汐雙手擺上琴鍵,靈巧的開始彈奏基本音階。
  「不知道小潮你聽不聽得見?」她邊彈邊說。
  我看著她的手指逐漸往高音走去,耳朵裡卻聽見浪潮的聲音也逐漸變細,宛如走階梯般的拉高了音階。
  跟昨夜的潮水聲一樣,是很舒服的聲音。
  「如何?雖然彈不出聲音來,可是有組成很好聽的音樂吧?」
  小汐側眼看著我,得意的笑道。
  「這台鋼琴啊,彈得出海潮的聲音喔!」
  她跳下鋼琴椅,走到浪潮處踩著浪花。當時,我的心第一次產生悸動,不論是隨風飄逸的長髮還是擺動的連身裙,我覺得她的一舉一動都惹人憐愛。
  「小潮,難道你已經忘記了嗎?」
  同樣的句子,又一次出現在我面前。而說出這句話的小汐,臉上卻掛著一絲悲傷。
  「忘記什麼?」我反問。
  「那個喜歡音樂的自己。」
  又一陣風呼嘯而過,小汐舉手按住自己的頭髮,眼神筆直地看著我。
  「小潮你一定可以譜出動人的音樂,所以彈吧!」
  我不明白,她對我的了解究竟到了什麼程度?
  為何她可以如此有自信地說出這番話?
  又是為什麼?她的話總是搶先一步佔據我的內心、撥動心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