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樂章 回憶之國的雙人卡農(上)

本章節 10891 字
更新於: 2019-06-01

  我常在想,幸福是什麼呢?
  在我年紀小的時候,為了更貼近創作者的心境、體會那些我還沒經歷過的事,我像個傻子一樣,拚命讀了許多書。
  但就只有這個問題一直得不到答案。
  日本作家宮澤賢治在「銀河鐵道之夜」裡寫下這句台詞:「我再也不怕身處巨大的黑暗之中。我一定要去尋找每個人至高無上的幸福。」
  德國詩人卡爾‧布歇也提到:「幸福居於山之彼方天之涯。」
  比利時劇作家莫里斯‧梅特林克創作「青鳥」尋找幸福。
  究竟,幸福是什麼?
  它看不見、也摸不著,沒有人知道「幸福」的樣子,然而卻是每個人都在追尋的。
  就算看了這些書,我對「幸福」還是不甚了解。
  難道在山的另一邊就會有幸福嗎?
  找到青色的鳥兒就算擁有幸福嗎?
  ……總覺得不是這樣。
  到底怎麼樣才對?我始終看不見解答。
  於是,我很快就放棄鑽牛角尖,把這個問題拋諸腦後。
  後來之所以會想再次追尋答案,純粹是個偶然。

  ※

  我們的世界充滿各種聲音。
  因為有聲音,所以才有音樂。
  曾經有人說過:音樂就像一面鏡子。它會誠實地、無情地反映出演奏家的一切。舒曼是如此,海頓是如此,貝多芬也是如此。
  在音樂面前,任何謊言都無法全身而退。
  我今年十四歲,在我還對這個道理懵懵懂懂的時候,我坐上列車,逃離了那面明鏡。
  波蘭的鋼琴詩人——蕭邦曾經在信上寫道:「我從不曾如此清楚地感受到自己的孤寂。」
  雖然我跟他的心情不同,但那份孤寂……似乎是相通的。
  現在是我升上國中之後的第二個暑假。
  暑假期間,我所就讀的音樂學院正是忙碌的時候。當全天下所有學生都在享受假期,我們卻要忙著準備緊接著開學的校慶。
  我家的媽媽明明就知道這件事,卻在暑假開始的第一天就把我送回鄉下。
  我永遠不會忘記這天發生的事。
  天才剛亮,媽媽就把我從床上挖起來,接著火速幫我塞好行李,汽車的油門一踩,便直奔車站。
  等我揉揉眼睛清醒過來,才發現我跟著行李一起被丟在火車上,而手上不知不覺多了一張車票。
  「咦……?」
  有一瞬間我以為自己像隻小狗一樣,被棄養了。
  這時候,我發現車票背後還有一張留言:

  到爺爺家渡假、放鬆心情吧! BY媽媽

  我不知該從何處開始吐槽,也沒有勇氣中途跳車,只好乖乖坐下,任由火車載我前進。但內心深處卻有股「太好了……」的聲音,卑鄙的迴響著。
  到爺爺家坐車要花上大半天時間,還要轉好幾次車。我在不熟悉的車站跌跌撞撞換車,終於平安到了最後一個轉乘車站,卻在這裡坐上一班從沒搭過的骨董列車。雖然還不到靠燒煤炭發動的地步,但是不只速度慢、噪音大,連車廂內的車窗都可以隨意打開。
  完全是只有在書上才看過的舊式火車。
  「原來這種火車還存在……」
  上次去爺爺家已經是好多年前的事了,我甚至沒什麼印象,所以坐上這樣老舊的列車只會讓我懷疑接下來即將前往的地方到底有多麼偏僻、荒涼。
  「唉……」
  車廂裡很悶,不知是冷氣太弱還是根本沒開,窗邊連窗簾都沒有,我只好戴上帽子抵擋刺眼的太陽,並打開車窗讓空氣流通。
  這節車廂只有我一個人,開個窗戶並不會影響到他人。我放寬了心,享受列車行進帶來的微風,才終於讓燥熱的身體冷靜下來。
  我把手肘放在窗緣,手掌拖著下巴,眼睛望著不斷變換的風景,卻無心欣賞。
  安靜的車廂內有許多「聲音」。
  鐵軌碰撞的聲音、車掌巡視車廂留下的皮鞋聲、微風擦過耳邊的呼嘯聲,以及外頭的蟬鳴聲。
  這個世界充滿各種聲音,所以才會產生音樂。
  校長曾這麼告訴我,是我很喜歡的一句話。
  他還說:「人與人的關係就像五線譜上的音符一樣,有些並排在一起,有些卻是沒有交集的平行關係。但是只要透過樂器將它們融合在一起,那些看似沒有關係的音符,就會形成美妙的音樂。」
  校長是個和藹可親的老先生,他總會用一句話點醒低潮中的我,因此我很喜歡他。
  列車不知道什麼時候穿過了充滿綠意的森林及田野,我慢慢嗅到海水的味道。
  「快到了吧……」
  爺爺的家就在海邊的小漁村,從前爸媽聊天時說過,那個漁村雖小,但富有人情味,總是有在都市裡感受不到的溫暖。我的名字——潮,代表著我雖然在都市出生長大,卻是出身此處,爸媽說這是一種不忘本的依戀。
  爸媽覺得他們替我取了個好名字,我也並不討厭。只是在這年夏天之前,我對自己的名字始終沒有任何共鳴。
  列車離海邊愈來愈近,而蟬聲卻漸行漸遠。等我注意到的時候,周遭的植被已經寥寥無幾。
  「上次看海是什麼時候的事了……?」
  我放下手臂,整個人趴在窗邊,瞇起眼睛遠觀海岸。
  這個時候,我感覺到口袋裡的手機發出震動。
  我將手機從口袋中拿出,上面的來電顯示是學校的小提琴科學長——阿浩。
  「…………」
  我有一種不祥的預感。
  我按下通話鍵,正想開口的那一瞬間,阿浩的聲音搶先灌進耳裡。
  『喂——!你睡過頭了啊?怎麼還沒到學校!』
  我反射性將手機遠離耳邊,確認他的咆哮結束後,才戰戰兢兢的回話。
  「阿浩……」
  『你……怎麼了?不舒服嗎?』
  聽我的聲音沒什麼精神,阿浩立刻繃緊神經。
  而我也趕緊解釋。
  「不是啦,我沒事。只是……」
  我把媽媽今早瘋狂的舉動一五一十告訴阿浩。
  接著,電話再度傳來一陣咆哮。
  『什麼!那你現在到哪裡了?趕快跳車折返啊!』
  「別開玩笑了,你想殺了我嗎?」
  『你才別開玩笑!我們這邊可是有很多要你修改跟確認的樂譜,而且你也有表演,重要的是!我的畢業公演啊——!』
  阿浩歇斯底里的聲音從手機的聽筒傳來,那是一種被逼到絕境的呼喊。
  我再度把手機遠離耳朵。
  阿浩今年就要升上高中部,因此現在正在籌劃畢業公演。
  我們學校的畢業公演通常集中在開學前的兩個禮拜,升上高一的學生雖然不用準備校慶,卻依然要忙著籌備自己在國中部的最後一場公演。
  當然也是有人會安排在學期末,只是這樣就得跟期末考的準備撞在一起,幾乎沒有人會選擇這條路。
  「不然你說怎麼辦嘛……」
  『當然是到站之後再買車票回來啊!你是白痴嗎!』
  「你才是白痴!我現在身無分文!」
  我們學院對禮儀、輩份相當講究,每個人在入學時,都被徹底地教育過。因此學生們也很自然養成這種上下關係,但只有阿浩跟大家不一樣。
  我們剛認識時,他直接告訴我不用那些麻煩的禮數,反正我們之間也才差一歲。
  他似乎跟所有的學弟妹都說過同樣的話,不過敢罵他「白痴」的人,我想全校也只有我了。
  『管你的!趕快想辦法啊!不要連你都跟我來這招!』
  「好啦、好啦,我想辦法……」
  再說下去也只是繞著一個死胡同打轉,我索性直接掛斷電話。
  雖然聽不見,但我可以想像阿浩在電話另一邊氣得暴跳如雷的樣子。
  可是不管他再怎麼生氣,還是改變不了我的「現狀」。
  「辦法啊……」
  掛斷電話後,我長嘆了一口氣。
  之後,列車行駛了約四十分鐘,終於抵達目的地。我提起沉重的行李,一步一步緩緩下車。
  「呼……」
  出了車站,我一口氣將行李放下,稍作喘息。
  這個車站本身沒有建築,也沒有剪票口,剛才那個類似月台的地方,就是唯一一處像車站的指標。
  真的來到鄉下了。
  我再次這麼想道。
  「小潮!」
  我向聲音的來源方向看去,不遠處的休息站外有個年紀跟爸爸差不多的叔叔對著我揮手,接著走過來。
  我很快就認出他。
  「叔叔?」
  「嗨,好久不見了。你長大很多呢!」
  叔叔一到我身邊來,宛如丈量身高一樣拍拍我的頭。
  他是爸爸的弟弟。
  大伯跟爸爸長大之後就到都市工作,只有他選擇留在這個漁村。
  因為工作的關係,爸媽不一定每年過年都有時間回鄉,所以叔叔每年都會來我們家拜年,這也是為什麼我能馬上認出他的原因。
  「我聽你媽媽說了,這個暑假你就好好在這邊玩個過癮吧!小綾也很期待跟你這個哥哥一起玩呢!」
  「對不起,要麻煩你們照顧了。」
  「不麻煩!不麻煩!歡迎你都來不及了,怎麼會麻煩呢?」
  叔叔又拍拍我的背,一邊催促我上車,一邊替我拿行李。
  「我是工作告一個段落後直接過來的,所以車子裡有點亂,你別介意。」
  叔叔一邊說,一邊打開後車廂。我看見裡面堆滿了我不知道名稱的漁業用具,並且一直延伸到後座。
  正當我猶豫該把行李丟到哪個位置上時,叔叔二話不說,直接拿走我手上的行李,胡亂塞進後車廂,接著花了一點時間用蠻力硬是把蓋子蓋上。
  「好了,走吧!」
  叔叔拍拍雙手,爽朗地對我露出笑容。
  「呃……好。」
  不知該不該吐槽的我,只好默默走向副駕駛座打開車門。
  這時,我的耳朵聽見遠方傳來海浪聲。
  我好奇的回頭,以為海岸就近在咫尺,沒想到身後卻是一片樹林。
  「在都市很難聽到這種聲音吧?」叔叔趴在車頂問道。
  「嗯……」
  雖然看不見,不過確實有聲音。
  海浪一聲聲打上岸,聽起來就像漸強、漸弱不斷跳躍的音符,撥動我心臟的鼓動。
  「很舒服的聲音。」
  「果然學音樂的人就是不一樣,這種聲音我們早已經聽膩了。」
  叔叔笑道,我們兩人都開門坐進車裡。
  「你還記得之前我帶著小綾去參加你的演奏會嗎?」
  「嗯,我記得。」
  車子往前開,我們離開車站。
  「從那之後,小綾就吵著要學琴,說想跟小潮哥哥一樣彈一手好琴,還說你很帥喔!」
  叔叔捉弄我似的露出笑容,我卻感覺到我笑得很不自在。
  「雖然我們沒辦法買鋼琴給她,但是至少可以送她玩具,她現在玩得可起勁了!我想她應該會纏著你教她,你就多擔待一點吧!」
  「不,叔叔別這麼說。」
  雖說是玩具,但……那個家有鋼琴嗎?
  果然,要逃離一直以來賴以生存的東西並不是那麼容易。
  「小潮你現在可是她心目中的英雄呢!當然,也是我們大家的驕傲。現在整村的人都知道你爺爺有個天才孫子呢!」
  天才。
  十歲那年,這兩個斗大的字就跟我的名字並排在一起。各大報章雜誌與新聞上都看得見我的名字。
  我們家並不是音樂世家,我之所以開始學鋼琴的理由,現在想來其實很微不足道。
  但那對當時的我來說很重要。
  我記得那個時候我六歲。我就像個壞掉的錄音機似的,整天重複著同一句話,央求家人讓我學鋼琴。
  學了一年之後,我開始自己寫譜。
  一開始只是覺得很有趣。
  因為我能自由的編織音樂,創造只屬於自己的天地。
  後來,鋼琴教室的老師幫我發表了琴譜,我就在一夕之間變成名人了。
  說我是什麼「宛如莫札特的音樂神童」,又說我是「當代的蕭邦」。
  雖然我根本就搞不懂他們說的這兩個人,不過被稱作「天才」倒是很開心。
  變成天才之後,我的生活還是沒什麼變化。跟音樂的關係也僅止於每週固定的鋼琴課程,以及不定時發表新的曲子。
  到了小學六年級,我在升上國中之前突然淡淡地想了一回我的未來。
  長大之後我要做什麼呢?
  我想,這絕對是每個小孩子在成長過程中司空見慣的問題。
  我沒有什麼一定要完成的目標,專長也只有從小開始學習的鋼琴。
  我不討厭鋼琴,硬要說的話,應該算是喜歡。
  但我除了會譜曲之外,琴藝可以說是普通至極。
  而且在這之前,我從沒想過要朝音樂這條道路前進。
  我根本沒有自信。
  「小潮,面對挑戰,沒有一個人是絕對準備好的。」我的鋼琴老師這麼說。「如果你有這個想法,那就去試試看啊!決定要不要讓你入學的人不是你,而是那些評審。你怎麼知道他們絕對不會讓你通過?」
  於是,我抱著姑且一試的心態報名了音樂學院的入學考。
  放榜後,我收到了入學通知書。接著報章雜誌又刊登了「天才少年進入音樂學院」的消息,搞得全校都知道我的名字。
  「不過你今年也才十四歲,你媽媽其實也希望你跟普通小孩一樣,能玩就盡量玩。所以你可不要把自己逼得太緊喔!不是有句話說:拉太緊的弦會斷嗎?」
  叔叔一手放開方向盤,胡亂揉了揉我的頭。
  「……謝謝你,叔叔。」我抬起手整理被叔叔弄亂的頭髮回答。
  我們的車順著山道前進,很快就在右手的崖邊看見大海。海水反射著中午的太陽光,顯得波光粼粼,讓我不禁看得入迷。
  「到了,就是前面的村子。」
  過了一個彎後,我們終於看見位在海岸邊的村子。
  「小潮,你應該還沒吃中飯吧?」
  是的,我的肚子正發出聲音向我抗議。
  「我們準備了大餐要歡迎你喔!」
  聽見叔叔這麼說,嘴中的唾液就忍不住開始分泌,訴說著我的身體有多麼期待。
  我再度看向車窗外,正好一道光射進眼裡,我反射性的閉起眼睛。
  但我張開雙眼之後,卻怎麼也找不到任何可能反光的事物。
  「小潮,怎麼了?」
  「啊……沒什麼。」
  車子駛入村子,筆直朝爺爺的家前進。我也索性將那道反射光拋諸腦後,繼續跟叔叔對話。
  村子前的船塢停滿了船,而村子後則是翠綠的山。村裡的建築再怎麼高都不會超過三樓,跟都市的景色截然不同。
  從下火車開始就感受到的潮水味在這裡顯得更加濃厚,海風吹來都帶著鹽分附著在身上。
  我們在一幢二樓建築前停下,這裡就是爺爺的家。
  以前爸爸還小、兄弟姊妹還在的時候,聽說都是擠在二樓的房間,但現在只剩下叔叔他們家人在使用了。
  車子熄火後,我開門走出車外,仰望這幢建築物。
  「小潮,你還記得這裡嗎?」
  「不,我不太記得了。」
  「哈哈!我想也是,那時候你才這麼一丁點大而已。」
  叔叔走到後車廂,一邊比著我當時矮小的身高,一邊搬運行李。
  這時候,家裡傳出一陣興奮的叫喊。
  「來了、來了、來了!」
  隨著聲音衝出門的是今年六歲的堂妹——小綾。
  門一開,我們四目相交,她很快就跑到我面前來,緊緊的抱住我。
  「小潮哥哥!」
  「小綾?」
  她長高了。
  我們久久才見一次面,每次看到她,我都會覺得她跟上次又不一樣了。
  我的堂妹穿著碎花的無袖連身洋裝,才正要開始留長頭髮的她,把短短的黑髮分做兩搓綁起,不知為何讓我聯想到繪本裡的小紅帽。
  「人家等你好久了!」
  說完,小綾拉住我的手,二話不說就領我進門,留下叔叔一人在外面搬運行李以及他的作業用具。
  「小綾,妳怎麼可以這樣對待爸爸……」
  當我聽見叔叔這一聲哀怨時,人已經走到屋裡了。
  「哎呀!小潮,好久不見了。」
  站在玄關迎接我的是嬸嬸。
  嬸嬸是本地人,因為從小跟著漁村作業,所以身體比一般女性還要結實,皮膚也較一般人黝黑。但這些卻掩蓋不住她深邃的五官,跟過去我在國外看見的女性很相似。
  「要打擾你們一段時間了,嬸嬸。」
  我首先打招呼,但小綾一直拉著我的手催促我快拖鞋,讓我的姿勢像是隨時都會跌倒一樣。
  「別這麼說,小綾也很高興你能來。」
  「快點過來嘛!哥哥!」
  「好啦,別拉我!」
  我好不容易脫了鞋子,登上玄關,卻始終被小綾拉著走。
  「小綾,先帶哥哥去客廳,馬上就可以吃飯囉!」
  「好——」
  我們在上樓梯前直角改變路線,前往客廳。若沒有嬸嬸的吩咐,小綾原本似乎要帶我上樓進房間。
  客廳的沙發上坐著我們的爺爺、奶奶,他們正在看電視。
  「爺爺、奶奶,小潮哥哥來了喔!」
  他們兩個人同時轉頭。
  爺爺看起來是個嚴肅的人,而奶奶則是和藹可親,他們不約而同呼喚我的名字,我也首先打招呼。
  「好久不見了。」
  上次見到他們應該是在我很小的時候,當時恐怕連記憶的能力都沒有,因此我完全不記得眼前兩位長輩是否就是當時我看見的爺爺、奶奶。但是血濃於水,見到他們的當下,我已經很不可思議的感覺到他們的確是我的親人。
  家人的牽絆真是非常神奇。
  「你長大了。」爺爺說
  「我們正在看你上次的演奏會喔!」奶奶接著笑嘻嘻地說道。
  我抬頭一看,發現螢幕播出的並不是普通的電視節目,而是我在舞台上獨奏的身影。
  我感覺到彷彿有某種東西掐住我的心臟,胸口傳來一陣痛楚。
  「哥哥,這首曲子叫什麼名字啊?」小綾抓著我的衣襬問。
  「呃……」
  我看了看影像,演奏正好結束,第一次進入十五分鐘休息時間。我迅速回想在休息時間前彈的最後一首曲子……
  「是『青色戀曲』。」
  我回答了之後,小綾小跑步到奶奶身邊,她拿起遙控開始倒轉,回到「青色戀曲」剛開始彈奏的時候。
  「嗯……」
  小綾發出呢喃聲,看起來像是在思考著什麼事。
  「這首曲子真的很棒呢!讓奶奶想起初戀情人,覺得好幸福!」
  聽見奶奶這麼說,爺爺原本就不平整的臉又顯得更皺了。
  奶奶從沙發起身,繞到我的身後,輕聲在我的耳邊細語。
  「小潮是不是也談了戀愛,所以才寫出這首曲子呀?」
  「不是啦,奶奶妳別亂猜。」
  「可是你的演奏充滿色彩喔,琴聲裡都是期待!」
  奶奶雙手搭上我的肩,跟我一同看著螢幕上的「我」。
  我的琴聲……?
  在他們的耳裡聽來,我的琴聲正在飛揚嗎?
  我的雙眼從螢幕別開,只想逃離這裡。
  「吶!哥哥,你可以教我怎麼彈這首曲子嗎?」
  「咦?」
  「人家也有鋼琴喔!教我嘛!好不好?」
  我的堂妹興奮地轉頭詢問……不,就某種意義而言,這應該是逼迫。
  我們雖然不常見面,但只要碰頭了,她就絕對會黏著我不放。如果不答應她的請求,她就會發出我沒辦法應付的脾氣。
  我最怕她這一點了。
  「可是……」
  見我沒有馬上答應,小綾又小跑步到我身邊來,拉著我就要走出客廳,嘴裡還直說著:走嘛!走嘛!
  幸好這個時候,嬸嬸跳出來替我說話了。
  「好了啦!哥哥從那麼遠的地方坐車過來都累了,妳可不能這麼任性喔!」
  「咦——可是——」
  雖然嘴巴還在抗議上,但拉我的力道卻已經明顯變小。
  「小潮哥哥會在這邊待兩個月,以後教妳的時間多得是呀。」
  「真的?」
  小綾睜著偌大的眼睛,抬頭仰望我。
  「嗯,當然是真的。」我回答。
  「真的喔?」
  「真的啦!」
  「那我們打勾勾。」
  說完,小綾伸出右手小指來到我面前。
  我倒是沒料到她居然會這麼堅持。看來叔叔所言不假,她是真的想學琴。
  「我知道了,打勾勾。」
  小綾的手很小,但是很溫暖。
  她指尖上的那份純真,透過我的小指毫無保留的傳遞過來。那樣沉重的觸感,在無形之中化成一股罪惡感,壓得我喘不過氣來。
  「好了,來吃飯吧!今天是大餐喔!」
  隨著嬸嬸這聲響起,室內迎來歡樂的吶喊,只有叔叔一人在玄關發出悲怨。
  「我說!有沒有人可以幫我搬東西啊!」

  ※

  午餐過後,我被帶到二樓房間。
  叔叔跟嬸嬸對我很好,特別清出一間房間讓我使用。因為一大早就被媽媽挖起來,我一進房間就被睡意襲擊,很快就倒在床上不省人事。
  睡著的時間讓我覺得很安心,因為睡夢中是沒有聲音的世界。
  在都市裡,到處都是音樂,就算不願意,它們還是會恣意鑽進我的耳朵。
  我小睡片刻就醒來了,最近總是這樣,連夜間睡眠也總是醒來好幾次。
  我從床上爬起,打開媽媽幫我整理的行李袋,原本只是想稍微整理一下,沒想到竟從裡面翻出一本空白的五線譜筆記本,連我的鉛筆盒也塞在裡面。
  「…………」
  這麼說起來,我這個暑假的作業似乎是要做出一首曲子。
  我們學校派給學生的作業每個人都不同,老師會依照個人狀況與學習目標訂定作業。而我雖然是鋼琴科的學生,但因為善於譜曲,所以理所當然得到了這項作業。
  作業的內容其實不困難,因為老師並沒有指定樂曲類別,所以從長篇的交響樂、到短短的背景音樂都沒問題。總之,只要開學時交出一首曲子就行了。
  直到剛才為止,我幾乎已經忘記這件事,沒想到媽媽竟然會知道。
  我翻開筆記本第一頁,純白的紙上畫著五線譜,沒有任何音符掛在上頭。
  「……好像我。」
  跟我一樣,內心一片空白。
  我開始苦惱這個暑假作業該怎麼交差。
  雨果曾經說過:音樂是思維著的聲音。
  這句話對我來說非常難以理解。
  光在這裡思考,就能在這空白的譜面上填入音符嗎?我實在不懂。
  從前的我究竟是怎麼作曲的?
  我的記憶就像被抽出了一般,什麼都想不起來。
  我闔上筆記本,起身走出房間。
  「小潮,你要出去啊?」
  當我經過客廳時,嬸嬸這麼問我。
  「嗯,想到附近走走。」
  「人家也要一起去!」
  小綾馬上從沙發上跳下來,深怕我溜走一樣,抓住我的衣擺。
  嬸嬸看了只好皺著眉頭對我說:
  「不好意思,小潮,你就帶著她去吧。回來的路上可以順道幫我買魚露嗎?小綾知道要在哪裡買。」
  說完,嬸嬸給我一張鈔票,並囑咐我買魚露剩下的錢可以拿去買點心吃,就當作是跑腿跟照顧小綾的工資。
  「耶!有點心!」
  聽見可以買點心,小綾非常高興,手舞足蹈地拉著我往前。一陣子不見小堂妹,她變得比想像中還要霸道。
  「那我們出門了——哇啊!」
  因為被小綾拉著走,讓我走路踉踉蹌蹌。好不容易回過頭對嬸嬸打招呼,沒想到後半句卻已經留在門外面,我們很快就遠離家門。
  離開屋子後,我們走上堤防,沿著海岸往車站的方向走。
  堤防的另一邊是一片不大的沙灘與防波堤交錯而成。看來,這個地方的海岸線應該正好是岩岸與沙岸的交界處。
  「小綾,妳這樣子不行喔!下次出門要好好跟媽媽說妳要出門了才行。」
  我花了許久的時間才讓小綾的手離開我的衣服,好好地牽著她的手。只見她懵懵懂懂地看著我。
  「我的老師告訴我,彈鋼琴不是為了你的外在,而是陶冶內在修養。一個人如果沒有修養,那麼鋼琴彈得再好也沒有用。」
  我不知道當時的這番話在六歲小孩子面前是否很難懂,但是,小綾卻睜著大眼睛,認真的點了頭,告訴我她以後會注意。
  「妳真的有聽懂嗎?」
  我苦笑著揶揄眼前的小大人,感覺到掌心牽著的小手似乎多了點力道。
  「哥哥,你想去哪裡?」
  「嗯……想沿著海岸走走。」
  「那快走吧!人家知道一個很棒的秘密景點喔!」
  說完,她又拉著我開始奔跑。這時我確信,她應該是沒有聽懂我的意思。我只好默默嘆了口氣,跟著小綾繼續前進。
  小綾帶著我走到堤防底下的沙灘。這邊的沙質很柔軟,而且是很細的白沙,走起來非常舒服……如果撇開太陽照射的溫度不談。海岸邊的風較強,就算現在是盛夏,依舊帶來涼意,跟腳底的溫度完全相反。
  沙岸處因為海水較淺,漁夫通常不會從這裡出海,所以在這裡停泊的船隻也較少。
  我們沿路上遇見許多漁村的人,他們不是在整理曬好的昆布,就是整理漁網,也有人在製作魚餌。大家看見我跟小綾都很有精神地向我們打招呼,甚至每個人都知道我就是爺爺的天才孫子,讓我有些不自在。
  反倒是小綾顯得非常驕傲。
  「我哥哥可是很厲害的哦!」
  這句話她說了不下十次。
  我並不討厭被稱為天才,也對這件事感到自豪。
  那讓我覺得自己是特別的,是無法取代的存在。
  只是現在……
  「哥哥,我問你喔!你覺得我也能彈出漂亮的琴聲嗎?」
  「嗯,可以啊。」
  我們離開作業的村民之後,又走了一小段路,小綾問了一個我剛開始學琴時也問過老師的問題。
  我和她手牽著手,走在沙灘上。遠方的太陽轉變為橘紅色,用肉眼觀測不出的速度慢慢順著軌道下沉。
  「真的嗎?」
  「只要好好努力,每個人都能做到。」我摸摸小綾的頭說道。
  「那我要是做到了,可以當哥哥的新娘嗎?」
  太陽拉長了我們的影子,映照在白沙上的黑影正面對面,彼此對看著。那一瞬間,我們就像已經長大成人,彼此手牽著手,看起來宛如是一對情侶。
  只有烙印在沙灘上的腳印明顯是孩童尺寸。
  「噗……哈哈哈!」
  「哥哥!你為什麼要笑?不要笑啦!」
  一想到我竟會被一個小女孩求婚,我不禁笑了出來。
  但看見小綾認真的表情,我快速收起自己的不正經,開始思考該怎麼回答她。
  「抱歉、抱歉!我想想……」
  小綾一副要哭出來的樣子看著我。
  我想這應該是她人生的第一個告白。
  這讓我開始好奇日後當她回想起來,會有什麼感想呢?
  我一面想著這個問題,一面開口回答。
  「等妳長大了,如果還是跟現在的心情一樣,到時候我會考慮的。」
  「……長大了是多大?」
  「這個嘛……至少也要等妳小學畢業吧?」
  以我們的年紀來說,上國中是人生的一個里程碑。雖然還不夠格成為大人眼中的「大人」,但無疑是成長的一大步。
  對大人而言,六年也許不會有什麼重大的改變;但對小孩子來說,卻是一段足以讓我們的世界驟變的時間。
  我原本以為搬出這麼長一段時間,應該就能讓小綾放棄,沒想到她卻不哭也不鬧,神情認真的對我點點頭。
  「嗯,我知道了。在那之前,我一定要學好鋼琴,然後去找小潮哥哥!」
  這次我肯定小綾絕對有聽懂我的話,但心裡卻怎麼樣也高興不起來。
  對自己有利的情況下才聽得懂別人的話,她的這種個性好像似曾相識……
  「……!」
  那一瞬間,我的腦中似乎浮現了一抹身影。
  那是誰?
  在我找出答案前,下一秒她的身影馬上又消失無蹤。
  她是誰……
  「哥哥?」
  見我站著發呆,小綾拉了拉我的手,讓我回過神來。
  「啊……對不起,我們走吧。」
  我還記得當時我的內心動搖得厲害,久久無法平靜。即使注意力已經回到現實,依然無法擺脫剛才騷動內心的那股不安。
  我剛才是想要想起誰呢?
  如今再次回想,卻怎麼樣都無法想起剛才一瞬間的身影。
  強烈的海風吹拂著我的身軀,我腦中的「她」很快就隨風飛逝了。
 「就是這邊!」
  沿著海岸行走約十分鐘之後,我們終於抵達小綾的秘密景點。
  我們腳下的沙岸到這裡就沒有再延續,眼前是一座小山壁。看來這裡應該是沙岸與沿岸的分界線。
  就如小綾所說的,這個地方除了我們之外沒有別人。不過要當作祕密景點,感覺又少了幾分味道。
  「啊啊——來不及了……」小綾失望的說著。
  「怎麼了?」
  「哥哥,我跟你說!前面那個地方只有退潮的時候才過得去喔!厲不厲害?」
  我跟著小綾一起看向前方,潮水已經打到小山壁上,看起來並沒有小綾所說的道路。
  不過居然問我厲不厲害?
  這種對景點的形容詞,我還是第一次聽見。
  「前面有什麼嗎?」
  「可以撿到很多漂亮的貝殼!而且還有很多魚!然後還有海鳥!」
  小綾興奮的比手畫腳,雙眼不斷閃爍著光芒。
  「這樣啊,那今天還真是可惜……」我拍拍她的頭安慰。
  「今天我們就先在這裡玩,下次妳要再帶我來看山壁對面的海灘喔!」
  「嗯!」
  我席地坐在沙灘上,小綾則是在淺灘上跑跳玩水。
  海浪不斷推送潮水到岸上的聲音非常動聽,每一聲都流入我的心中,彷彿可以洗淨心中的汙穢一般。
  我從以前就特別喜歡水聲。不管是雨聲、河流聲,或是海浪聲,雖然同樣都是水聲,但卻完全不一樣。尤其是海浪沖刷的聲音,更有別於其他兩者。
  我閉上眼睛、豎起耳朵傾聽浪潮聲,跟今天中午在車站附近聽見的聲音不太一樣,少了因距離產生的立體感,卻因呼嘯的風聲而增添了更多的狂野。
  「真不可思議,明明一樣都是海浪聲……」
  我再度張開雙眼,小綾已經離開淺灘,在一旁堆起沙堡了。
  太陽又比剛才的位置更低了一些,再過一下子就到了稱為夕陽的時間,我忽然想起嬸嬸交代的事,於是開口呼喚小綾。
  「小綾!」
  原本堆著沙堡的小綾不知何時站起身子,一動也不動的往小山壁那裡看去,似乎沒有聽見我的聲音。
  我也起身,拍拍身上的白沙,接著走到她身旁。
  「小綾,怎麼了?」
  「那邊有音樂傳過來……」
  小綾用沾滿細沙的手指著山壁,宛如在告訴我聲音是從那裡傳來的。
  「…………」
  我也朝山壁的方向看去,但是那裡什麼都沒有。
  「小潮哥哥,我跟你說個秘密喔!」
  小綾放下她的手,改拉住我的衣擺。
  「最近有人說,晚上潮退了之後,那邊會出現幽靈喔!」
  「幽靈?」
  我複述小綾的話,兩個人一起盯著山壁看。
  一個六歲的小女生居然會主動說出幽靈的話題,實在讓我吃驚。
  「小綾妳不害怕嗎?」
  「不會啊,他好像會彈鋼琴喔!」
  「彈鋼琴?」
  「嗯,而且聽說彈得很好聽。」
  聽到這裡,我開始覺得這個傳言很詭異。
  「人家不會怕彈鋼琴的幽靈,我好想聽聽看他的琴聲……」
  「妳不會怕他對妳怎麼樣嗎?」
  「才不會!彈鋼琴的人一定都跟小潮哥哥一樣溫柔,才不會對我做那種事!」
  六歲的單純加上漁村的純樸,讓小綾有著跟我完全不同的思維。
  我牽起小綾的手,替她拍乾淨手上的沙子,笑瞇瞇的對她說:
  「差不多該回去了,請小綾小姐帶我去買魚露吧!」
  「嗯!」
  於是,我們又手牽著手,一步一步遠離小綾的秘密景點。
  這個時候的我還不知道,往後那個「鋼琴幽靈」帶給我帶來的影響究竟有多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