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樂章 夜幕的青色戀曲(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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更新於: 2019-06-13
       
  聽不見音樂的那一天,我非常害怕。幾乎以為世界要毀滅了。
  後來才知道,原來毀滅的——是我的音樂。
  那一陣子我正好因為生病在家休養,當天覺得身體狀況不錯,就起來彈琴。
  我掀開琴蓋,仔細地觸摸過每個琴鍵,準備彈「青色戀曲」。
  「咦?怎麼沒有聲音……」
  我平常很用心地在保養鋼琴,因此我不認為它會出什麼問題。
  可是不論我多麼用力敲琴鍵,依舊聽不見它發出任何聲音。
  看到這種情況,我也不得不認為它壞了。
  「到底是哪裡出問題了……」
  我低頭檢查鋼琴,祈禱問題不會嚴重到需要請師傅過來修理。
  這個時候,我的手機發出了規律的震動聲,在書桌上不斷抖動。
  於是,我離開鋼琴,伸手拿起手機。
  「喂,阿浩?」
  我跟阿浩在學校幾乎每天都會見面,因此他若發現我沒有出席,便會直接打電話來。
  我們簡單對話之後,就各自掛斷電話。
  這個時候,我發現一件怪事。
  我的手機並沒有設定成震動模式,那麼為何剛才我完全沒有聽到鈴聲?
  難道連手機的喇叭也壞了?
  當頭腦閃過這個念頭,我立刻按下音樂撥放,隨便哪首歌都好,總之就是先測試喇叭是否真的出問題。
  「奇怪……」
  過了二十秒,我還是沒有聽到聲音。
  明明已經調到最大音量,同時也確認了程式的確順利在執行,然而我的耳朵卻沒有接收到任何聲音。
  這個時候,歌手開始演唱,但是我聽到的竟是沒有音階高低的聲音,那歌聲簡直就像沒有感情的朗讀一樣。
  「嗚啊……!」
  我嚇得把手機丟到一旁,全身開始顫抖。
  我惶恐的看著被我丟在地板上的手機,從中不斷傳出的詭譎歌聲正一步步逼著我後退。接著我撞上鋼琴,手掌重重地壓在琴鍵上。
  但室內依舊只有那難聽的朗讀歌聲。
  「嗚……!」
  我慌亂地抓起手機,關閉音樂程式。
  看著自己顫抖不已的雙手,我終於明白了——原來出問題的是自己。
  「我的……耳朵……」
  我的耳朵聽不見了嗎?
  當下,我的腦中首先閃過這個問題。我以為我像貝多芬一樣聽不見了。
  恐懼不斷在心中蔓延,侵佔著最脆弱的地方。
  「不對……」
  但我很快就取回一絲冷靜。
  剛才我還可以和阿浩正常地聊天,而且不論是屋外的聲音、還是我在室內發出的聲響,我全都聽得見。
  唯有音階從我的世界消失了。
  「為……為什麼……」
  失去音樂,我覺得世界忽然失去了色彩。
       
  ※
       
  「小潮,快彈吧!」
  現在,我坐在鋼琴前,而小汐就站在我眼前的海岸邊,催促我彈琴。
  我滿是顧慮的將雙手放在琴鍵上,緊張地嚥了口唾液。
  按下琴鍵卻聽不見聲音的恐懼再度襲來,讓我遲遲沒有動作。
  「沒事的,一點都不可怕喔!」
  不遠處的她彷彿看透了我的心聲,露出淡淡的微笑使我安心。
  我終於鼓起勇氣按下第一個白鍵。
  琴鍵與木頭互相撞擊發出單調的聲音,而原本敲擊琴弦應該發出的音色,則是由潮水聲填滿。
  這種感覺非常奇妙。
  雖是在彈鋼琴,卻又不是鋼琴。
  「怎麼樣?聲音很棒吧?」
  我緩慢的撫摸整個琴面,不可思議的看著這台鋼琴。
  小汐看我沒有回答也沒有說什麼,站在原地只是微笑。
  「我可以……彈鋼琴……」
  我的胸口湧現一股難以言喻的感受,就像失去已久的東西又回來了那樣,不斷發出疼痛的喜悅。
  「小潮,」小汐來到我身邊,倚著鋼琴再度開口。「彈一首曲子吧!」
  「……嗯。」
  我面對鋼琴,深深吸了一口氣,開始那天未完的「青色戀曲」。
  「這樣啊,你選擇這首曲子……」
  小汐輕聲說道,臉上的表情夾雜著喜悅、悲傷、不捨……
  這首曲子是我在三個禮拜之內創作出來的曲子,同時也成為出道曲之外的代表作。
  曲子的基調成型之後,我又把譜分成兩種不同的形式寫下:一種是獨奏版本,另一種則是四手聯彈版本。兩個版本分別有不同的故事。
  獨奏版是由單戀開始進行,講述單戀心境的酸甜苦辣,直到中段才由單戀變成兩情相悅;而聯彈版本則是講述兩段互相交錯的單戀,最後兩情相悅的故事。
  其實兩種版本原本就是一個故事,是兩個人互相吸引的戀愛故事。雖然都是同一首曲子,但兩種版本彈奏出來的感覺卻截然不同。
  我在演奏會上發表這首曲子之後,學校每到情人節就會在校內撥放這首曲子,更有學長姊會用這首曲子來確認心儀對象的心意。
  自己的曲子以這種方式流行,實在是非常丟臉,一到節日我就想挖個洞把自己埋起來。
  即使如此,這首「青色戀曲」卻是我最喜歡的一首曲子,因為這首曲子……
  曲子來到第一樂章的尾聲,我的腦中隨著一波波浪潮的節奏,流入從前的往事。
  ——對了,這是我跟小汐一起寫的曲子。
  當她聽到我被逼著要在三個禮拜內做出一首曲子時,二話不說就決定幫我。
  為什麼我會忘記這件事?
  第一樂章結束後,我便停止演奏。接著,小汐舉起雙手鼓掌。
  「果然是很出色的音樂。」小汐放下雙手,又開口說道。「太好了。」
  「太好了?」
  「你還是沒有變,現在這個表情才像我認識的小潮。我還以為你討厭鋼琴了。」
  已經許久沒有碰琴的我,因為她這番話,心中頓時充滿喜悅。
  自從沒了音樂的陪伴,我覺得自己慢慢變成了醜陋的妖怪。
  我甚至懷疑就是因為如此,所以才一直無法聽見音樂……
  「我想起來了。」
  「嗯?」
  「我跟妳一起做這首曲子……」
  「嗯,是啊。」
  小汐抬起手把一邊的頭髮塞到耳後,溫柔的對我微笑,然後坐到我身旁。
  「我剛剛也嚇了一跳,沒想到你居然會選這首曲子。」
  她很自然的把手放到琴鍵上。
  白皙的雙手與黑白將間的琴鍵,讓人看了不禁入迷的合適。
  「謝謝你,想起我來。」
  說完,她直接下手開始彈奏「青色戀曲」的第二樂章,並用眼角看著我微笑,示意我一起彈。
  我沒有遲鈍到看不懂,於是也微笑回應,並著手開始演奏四手聯彈的另一半樂譜。
  我們互相和著浪潮,一來一往的配合彈奏。
  我第一次進行這麼奇特的演出,卻也是第一次覺得演奏如此舒服……不對,這種感覺,我從很久以前就知道,每當四手聯彈時,我總是覺得內心彷彿被填滿一般幸福。
  「小潮,你的身邊圍繞著音符呢!」
  跟夢裡一樣,唯有跟「她」四手聯彈時,我才會感受到如此幸福。
  這個時候,我完全遺忘這個惡夢的終結,只想好好享受這段許久沒有品嘗到的音樂饗宴。
  因為被恐懼蒙蔽,讓我幾乎都要忘記了,彈琴是可以如此快樂。
  高度與溫度都漸漸攀升的陽光、一波一波向身體撲來的潮水鹹味、腳下白沙的柔軟感,所有事物都襯托著我們的演奏,我們宛如融入大自然一般,在這片小小的沙灘上舉辦我們自己的演奏會。
  「我以為妳會彈『卡農』。」
  演奏結束後,我不假思索地說出這句話。
  我也不知道自己是怎麼了,就是覺得她跟我夢中的女孩是同一個人。
  「你連這個都想起來了?」
  小汐沒有否定,她走在浪花旁,臉上透露著喜悅。
  「那你應該會慢慢想起來,在『卡農』之前是『青色戀曲』。」
  「這是什麼意思?」
  「所以說你要慢慢想起來嘛!」
  對馬上就想知道解答的我,小汐比出食指,嚴厲的指著我要自己回想。
  我束手無策,只好放棄詢問,並離開鋼琴,走到小汐身旁跟她一起踏浪。
  「小潮。」
  「嗯?」
  「你為什麼會聽不見呢?」她的語氣像是下了很大的決心。
  或許自從知道我聽不見的那一刻開始,她就一直想問了也說不定。
  「我也不知道。」
  我看著浪一波波打上岸,每次沖到腳踝就感受到一股沁涼。多虧它澆熄我體內所有的煩躁,讓我得以平靜地說出自己的煩惱。
  「大概一個月以前,我常常覺得頭暈想吐,有時候甚至連飯都吃不下。本來以為只是壓力太大,休息一下就會好了,沒想到後來有一天就突然聽不到音樂了。」
  小汐沒有插嘴,靜靜地聽著我訴說。
  「可是明明聽不見音樂了,只要在有音樂的地方,我的身體就會不舒服。」
  尤其看到鋼琴的琴鍵下壓,卻沒有一絲琴聲發出時,一股噁心感就會在胃裡瘋狂翻攪。
  那種感覺非常可怕。
  「那你去看過醫生了嗎?」
  我點點頭,接著回答:
  「其實檢查結果應該是出來了,可是我媽連問都不讓我問,就直接把我送到這裡來了。」我苦笑道。
  「沒問題啦,你一定會恢復的!」
  「為什麼妳這麼肯定?」
  「因為你並不是耳朵出問題吧?而且現在還可以跟我正常對話。」
  她說的似乎也有幾分道理。
  ……但我跟她的對話算是正常的嗎?這傢伙是小綾嘴裡的幽靈吧?
  「啊!你剛剛在心裡覺得跟我對話不算正常吧!」
  「嗚……」
  說中了。
  「小潮,你真的很過分!」
  她重複昨天一直說的話,嘟著嘴、鼓起腮幫子瞪我。
  那可愛的模樣不只沒辦法達到遏阻我的效果,反而讓我忍不住大笑。
  我感覺到自己似乎已經很久、很久沒有這麼放鬆開心了。
  「哈哈哈哈哈!」
  「欸!你真的很過分耶!」
  小汐彎下腰,把手伸進正在退卻的海水中,用力對我潑灑,宛如這樣就能讓她氣消。
  既然有人先潑水過來了,我當然也不會示弱。我將雙手伸進海水中,掀起比她更多的水,往她身上潑去。
  「呀……!」
  小汐將雙手擋在面前,卻沒能擋住全部的水花,純白連身裙的底部很明顯濕了一大片。
  真是不可思議,她對我來說明明跟陌生人沒兩樣,但我卻覺得非常開心。
  就好像回到了從前一樣。
  我很喜歡和她在一起的時光。
  「我問妳,我跟妳是同學嗎?」
  「你覺得呢?」
  我發現小汐總是不直接回答我的問題,跟她的對話就像觸礁一樣,窒礙難行。
  「既然你把我忘得一乾二淨,那你就要靠自己想起來才行。」
  而且她說出來的話總是能準確戳到我的痛處,讓我乖乖閉嘴。
  「不過,我可以給你提示。」
  「什麼提示?」
  「我跟你不是同學。」她斬釘截鐵地說著。
  這個提示推翻了我好不容易拼湊起來的線索。
  想起我們一起創作「青色戀曲」時,我還以為她就是夢中的女孩——那個穿著我們學校校服的女孩。
  這是很合理的推斷,她們都說跟我一起作曲,又都喜歡「卡農」,在這樣的條件下,難道還不足以證明小汐就是出現在我夢中的女孩嗎?
  我愈來愈搞不清楚了。
  「我才不想跟你當同學呢!」
  「如果不是同學,那是什麼?」
  「這種事你自己想!」
  「什麼嘛……直接告訴我有什麼關係?」
  一度踢到鐵板的我,忍著腳下的痛,無視她的要求,持續對她死纏爛打。
  畢竟她可是我好不容易找到的線索。
  「不然總可以告訴我,妳認識的我是什麼樣的人吧?」
  「我認識的你?」
  「對啊,妳不說妳自己的事情,總可以講我的事情吧?」
  「嗯……」
  看她陷入沉默並認真思考我的提議,我感覺到機會來了。
  「說的也是,說這個應該沒關係……」
  很好!
  我悄悄在心中擺出勝利姿勢。
  「我認識的你啊……是個鋼琴彈得不怎麼樣,作曲卻堪稱天才的一個怪人。」
  「喂……」
  我有點後悔自己問她這個問題。
  「可是你的個性很溫柔,而且感情很豐富,所以你寫出來的曲子才會有那麼多人喜歡。」
  ……好吧,看來這個問題其實也不壞。
  我沒想到自己會因為她一個評價的好壞心情就上下起伏,我肯定是哪裡不對勁。
  「小潮創作的每一首曲子我都很喜歡,這次的作曲我也很期待喔!」
  小汐走上岸,抓起裙襬擰乾水份之際,露出了原本被藏在裙子底下的雙腿,讓我看了不禁臉紅心跳。
  奇怪了,學校的裙長明明就更短,為什麼我會因為她小露雙腿就無法直視,還這樣心跳不已?
  我別開了視線之後,再一次慢慢看回去。
  小汐的雙腿沾滿了水珠,在陽光的照耀下正晶瑩剔透的反射著光線,讓她的雙腿看起更加美麗;微濕的連身裙也若有似無的勾勒出她身體的曲線,讓她的肌膚若隱若現。
  視覺受到了這樣的刺激,讓心跳又瞬間加速,我馬上別開視線。
  我果然是哪裡不對勁。
  「對了,我好像沒有問過你,你之前都是怎麼作曲的?」
  小汐擰乾了洋裝上的水後走回鋼琴旁,接著轉頭對我提問。
  「說是作曲,其實並沒有那麼偉大。我只是把心中迴響的聲音照抄下來,變成曲子而已。」
  「嘿——原來是這樣啊!那現在迴響著什麼聲音?」
  「……完全沒聲音。」我思考了五秒之後回答。
  其實硬要說的話,現在胸口正演奏著不得了的心跳聲。
  這種話打死我都不可能會說出口。
  「自從聽不見音樂之後,心裡別說有沒有聲音迴響了,就連想像都沒辦法。我完全失去了音樂。」
  「沒有這回事。」
  低頭看著腳邊的我,因為小汐這句話而抬起頭看她。
  她坐到鋼琴椅上,手摸著琴鍵往下說。
  「因為你剛剛不是演奏了一首美妙的音樂嗎?我聽了之後就知道了,小潮你到現在還是很喜歡音樂,而音樂也從來沒有離開過你。」
  她的右手一鍵一鍵往高音彈去,海潮也跟著她的聲音上揚。
  「貝多芬不是也說過嗎?『我要扼著命運的咽喉,他休想使我完全屈服』!」
  小汐舉起她的右手握拳,突然刻意壓低嗓音,說出貝多芬的名言。
  那完全沒有半分相似的舉動,讓我覺得非常可愛。
  「小潮你也是因為不想放棄,所以才拚命想從我這裡挖出線索吧?」
  她回復正常的聲調,對我微笑說道。
  「既然妳都知道,那就告訴我啊!」
  「可是我覺得就算我現在告訴你了,事情也不會好轉。」
  「為什麼?」
  「因為你會把我忘記,就代表你想要把記憶中的我消除,對吧?」
  說著說著,小汐的微笑沾染上幾分悲傷,讓我的心揪成一團。
  「所以,在小潮你真的想要想起我之前,我什麼都不會告訴你的。」
  這時候,我第一次對小汐抱有一絲愧疚感。
  如果有朋友把自己忘得一乾二淨,照理說他應該會積極地要對方盡快想起來才對,至少我就會如此。
  但是小汐卻相反,她壓抑自己這份心願,優先了我的感受。
  我到底是為什麼會忘記一個這麼溫柔又體貼的人呢?
  就算是吵架,那我也太過分了吧……
  我陷入思考,希望能再想起其他事情,卻在途中被震動的手機打斷。
  我從口袋拿出手機,螢幕上顯示是從爺爺家打來的。
  「喂?」
  『小潮,已經過中午了,你要回來吃飯嗎?』
  是嬸嬸的聲音。
  我這才驚覺原來時間已經過了這麼久,太陽不知不覺都升上頭頂了。
  「對不起,我忘記時間了。但我還想在外面待一下,請你們不用等我了。」
  『這樣啊,那好吧!』
  「真是對不起,我應該提早說的。」
  『沒關係,我會留一些東西下來,如果你回來肚子餓就吃吧。』
  「好,謝謝嬸嬸。」
  掛斷電話,我回頭望向小汐。
  「已經中午了,妳要回去吃飯嗎?」
  「你不回去,對吧?」
  「嗯,我今天吃這個。」
  我從口袋裡拿出一片已經被熱得軟趴趴的巧克力。
  「又吃巧克力?你從以前開始只要集中想事情就只吃巧克力維生……」小汐嘴裡吐出棄嫌的語調。
  雖然知道她應該跟我認識許久,但對現在的我而言,她卻等同於陌生人。被一個陌生人這樣說,總覺得哪裡怪怪的。
  「我想集中在作曲上,所以暫時還會待在這裡。妳呢?」
  「嗯……那我也一起。」
  思考了幾秒之後,她如此回答。
  「咦?這樣好嗎?」
  「如果你分我一點巧克力的話。」
  她露出詭計得逞的笑容,說出這句宛如已事先準備好的回答。
  等我察覺她的詭計,一切都已經成為定局。我只好苦笑三聲,答應她了。
  「知道了啦!」
  我硬是把軟綿綿的巧克力拆成兩半,跟著包裝一起分給小汐,兩個人坐在椅子上,背靠背一起吃著就快融化的巧克力。
  「以前啊,我們一起寫『青色戀曲』時,你都不正常吃飯,肚子一餓就吃巧克力。你的口袋根本就是四次元百寶袋,隨時隨地都可以從裡面掏出巧克力。我還說,你才不是什麼作曲天才,而是巧克力白痴!」
  說完這段話,小汐哈哈大笑,笑了很久都沒有停止。
  雖然她說的都是事實,但被一個「陌生人」這樣嘲笑,心裡總不是滋味。我只好一邊鼓著腮幫子,一邊把巧克力塞進嘴裡。
  「把你拖出琴房吃飯可是花了我好大一番力氣呢!」
  她也咬了一口巧克力,滿臉幸福的樣子品嘗。
  不知道為什麼,看著她的臉,就覺得已經沒有咬勁的巧克力也很好吃。
  吃完巧克力後,小汐開始彈鋼琴。而我也不管是不是會弄濕褲子,獨自盤腿坐在鋼琴旁的沙灘上,遠眺沒有盡頭的地平線。
  原本晴朗無比的天空,這個時候開始飄來烏雲,它們都夾帶著眾多的水氣,每一朵雲的高度都低得像會碰到海平面一樣。
  沒有聲音的鋼琴在我身旁演奏,浪潮配合著琴鍵來來回回上岸的聲音不絕於耳,海風也吵著加入演奏一般,在我的耳邊呼嘯而過。
  「這首曲子……是『貓』嗎?」
  很不可思議,潮水聲明明就不比琴聲,但我依舊聽出來了。
  「真厲害,答對了!」
  由作曲家——安德魯‧洛伊‧韋伯根據艾略特的詩集所做的音樂劇「貓」,堪稱是最成功的音樂劇之一。小汐正在彈的就是劇中最受歡迎的一首曲子「記憶」。
  「明明就沒有琴聲,小潮你對音樂的感性真的很厲害!」
  「音樂劇啊……沒寫過這種的呢……」
  我無視小汐的稱讚,埋頭想著暑假作業的題目。
  「這麼說起來,你的曲子幾乎都是鋼琴獨奏曲吧?好像蕭邦喔!」
  小汐笑嘻嘻地說道,「記憶」的音符也隨之飛揚,就像在說明她雀躍的心情一樣。
  「我好歹也是鋼琴科的嘛……而且其他樂器我又還不熟。」
  小汐說的沒錯,我目前創作出來的作品絕大部分都是鋼琴獨奏曲,剩下一些零星的也都是鋼琴協奏曲。
  縱使內心不服氣,卻不能否認這是我還不成熟的地方。
  「不過我喜歡小潮的曲子,所以沒關係。如果哪天你寫出鋼琴不能彈的曲子,那我反倒很傷腦筋。」
  「記憶」輕輕地結束,小汐的手也暫時離開了琴鍵。
  「對了,你為什麼會開始學鋼琴?我們以前好像沒有聊過這個。」
  「那個啊……是因為以前鄰居的大姊姊也在彈琴的緣故。」
  我用一句話就解釋了來龍去脈,盡可能快速結束這話題,卻沒能逃過小汐的敏銳。只見她露出抓到小辮子的詭異笑容,接著對我說:
  「我猜猜……你喜歡那個大姊姊沒錯吧!」
  「唔……!」
  如果我現在正好在喝飲料的話,毫無疑問一定會被嗆到然後噴出口。
  就是因為這樣我才想快點結束這話題。
  「不會吧!我猜對了?」
  「不行嗎……」
  「真是不純的動機。」
  說這話的人依然掩嘴竊笑著。
  看樣子挖到我丟臉的過去讓她覺得很高興,但我卻不是滋味。
  「別說我,那妳呢?」
  要說到學鋼琴的動機,其實大家都差不多,我身旁的朋友裡,十個有五、六個都跟我一樣。
  我抱著小汐也是那絕大部分的想法問她,準備嘲笑她也是半斤八兩。
  「我?那種事你早就知道囉!所以我不會告訴你。」小汐露出一臉得意的表情。
  看來我又輸了。
  這股不甘,讓我第一次後悔自己居然刪除了關於她的記憶。
  「可是既然你學了鋼琴……你彈的又不是很好,怎麼會突然開始作曲?」
  她又不假思索說出一個刺耳的事實,我實在很懷疑她體內的同理心到底有沒有正常在運作。
  雖然才剛認識她不久,但我差不多習慣這種在言語間交錯而成的刺了,所以也就沒有發出太大的反應。
  小汐會有這種疑慮很正常。對鋼琴還不成氣候的學生,當然要繼續指導他彈琴的技巧,沒有老師會在這種時候教他作曲。我當然也是這樣。
  「我剛剛不是說我的心中會迴響音樂嗎?有一次我試著在音樂教室把它彈出來,結果老師非常吃驚,還把自己心愛的茶杯都摔壞了。」
  回想起當時的情形,我到現在還是覺得幸好老師沒有叫我賠他茶杯。雖然退個一百步來說,那毫無疑問是他自己摔壞的。
  「那一天預定的課程完全沒有上,我被老師逼著重彈了好幾遍。老師把譜記下來之後,跟我商量了好幾個需要修改的地方。可是我那時候根本什麼都不懂,只好順著他的意思改。然後,那首曲子發表之後——就變成現在這樣子了。」
  「嗯——那就是你的出道曲了吧?」
  當時發表的曲子是「冰雪」。
  那是一首節奏不快,力道不強的抒情曲。
  當初心中之所以會浮現這首曲子,也是因為不久前的家族旅行上了山。那時候是冬天,我在山上第一次看見降雪。純白的雪宛如棉花糖一般,無聲的從空中落下,然後落地。雖然整個過程完全沒有發出聲響,卻敲動了我心中的鍵盤。那純白的落雪畫面,就像是雪的結晶在演奏音樂一樣,既美麗又動聽。
  「而且老師後來還問我有沒有其他首曲子,要我把以前創作的曲子全都彈給他聽。累都累死了……」
  「你真的很厲害耶!當時明明還那麼小,卻能寫出這麼好聽的曲子來。」
  小汐誇我就像神童莫札特,句尾還補上:雖然鋼琴彈得不怎麼樣。
  「欸,我這次可不可以也跟你一起作曲?」
  「咦?」
  就在我還對她一直說我鋼琴彈得不好而鬧著彆扭時,她突然提出要求。
  「可是……這是我的暑假作業耶。」
  「說是這麼說,但老師沒叫你一個人寫吧?」
  「是沒錯……」
  「而且你曾經跟我說過,作曲就像是在尋找幸福的聲音。既然這樣,兩個人一起找不是比較快嗎?」
  「我有說過這種話嗎……」
  她所說的話完全是在鑽漏洞。而我居然也沒有堅決反對,反而被她誘導。
  我一定是瘋了。
  「那妳的暑假作業呢?沒問題嗎?」我抓住自己所剩不多的理性對她發問。
  「我沒有暑假作業,我只剩畢業公演的練習而已。」
  「畢業公演?妳比我大!」
  我發出不輸海浪聲的驚呼,瞪大了眼睛注視著眼前的少女。
  「幹嘛啦?有必要這麼驚訝嗎?」
  那我還一度覺得她可能比我小……
  「不……既然妳要籌備公演,那怎麼還在這種地方鬼混?」
  「不行嗎?偶爾放鬆一下對演奏家也是必要的啊!為了通過畢業考,我練得手都痛死了,不放點假怎麼對得起自己?」
  「我姑且問一下,妳的畢業考課題是……?」
  「李斯特,超技練習曲——鬼火。」
  回答問題的人一臉得意地挺起胸膛,而得到這個解答的我——
  「騙人!妳考過了?」
   不加思索地大叫了出來。
  說到「超技練習曲」,那是以高難度著稱的十二首練習曲。李斯特被譽為音樂鬼才,他的作品都是富有高度的技巧的曲子。
  舒曼曾經說過,演奏「超技練習曲」就像在暴風雨中行走一樣。那是現在的我絕對不會想碰的樂譜。
  「我才沒騙人!因為你忘記了,所以我在這裡跟你說清楚!我可是鋼琴科的首席!」
  不惜打破原則也要說出這條情報,究竟是自尊心作祟,還是單純對我的懷疑感到不滿?
  「總之,我已經決定了!就一起作曲吧!」
  接著,小汐從椅子上站起,她指著我的鼻子,自行決定參與我的暑假作業。而我卻還在懷疑她剛才脫口而出的情報究竟是真是假。
  「啊!你這眼神!你在懷疑我對吧!小潮你真的是超級過分!」
  在這一連串的來往之後,小汐終於因為我的態度而歇斯底里起來,她不斷指著我的鼻子,瘋狂的跺著腳喊著「過分」。
  但我的腦子卻還跟不上她的情緒,始終在意她剛才所說的話。
  她是鋼琴科的首席?
  我尋遍腦中的記憶,卻始終找不到類似的資訊。就算已經想起她曾經幫我作過曲,還是找不到任何關於她的細節。
  對小汐來說,我明明就是如此無情,但她卻願意為了我付出她的體貼,還主動要求要幫聽不見音樂的我作曲。
  「我真是過分……」我脫口而出。
  「咦?」
  「對不起。」
  小汐先是心存疑惑,接著是一陣莫名其妙。她停下對我的指責與跺腳,臉上充滿各種問號。
  「你幹嘛……突然跟我道歉?」
  「因為我試圖忘記妳,而且真的把妳忘掉了……」
  剛才對小汐產生的愧疚感再度席捲而來。
  對於忘記她的自己,不只覺得失望,更覺得差勁。
  不論有什麼理由,我都沒辦法原諒自己如此自私。
  她說她喜歡我的音樂,還說我的音樂充滿感性,更認同我是個溫柔體貼的人。但是我卻忘記了關於她的所有事情。
  小汐心中那個溫柔的我,竟對她做出如此殘忍的舉動……
  「什麼嘛……幹嘛在這種時候跟我道歉……」
  原以為小汐會順勢責怪我、繼續罵我過分,沒想到當我定睛看向她,發現她的眼淚就像斷了線的珠子一樣,一顆顆往下掉。
  我一時之間忘記了言語。
  「你太狡猾了……!這種時候……你應該要默默接受我的幫助就行了……!道什麼歉!」
  小汐的眼淚沒有停止的跡象,反而愈掉愈多、而且愈來愈快。
  一看到女生掉眼淚,我馬上慌了手腳。
  「呃……那個、我……」
  是我弄哭她的嗎?
  當下第一個念頭首先是疑惑,但接下來閃過心頭的卻是不解。
  可是我剛才明明就在跟她道歉……
  可是這個地方只有我跟她,如果不是我弄哭她的,那又會是誰?
  可是……
  「你為什麼總是這樣……一直、一直……!」
  她的這句話還沒有說完,嗚咽聲就取代了一切,讓我陷入恐慌當中,不知該如何是好。
  這個時候,小汐走到我面前。
  她把臉埋進我的胸膛,雙手抓著我的衣裳,嘴裡重複著相同的話,並開始放聲哭泣。
  「小潮……對不起……對不起……!」
  我滿腹不解地看著她這個舉動,一語不發地聽著每一聲道歉。
  如果,今天我沒有失去關於她的一切,我是不是就會明白她道歉的理由了?
  如果,今天我夠了解她這個人,現在是不是就知道如何安慰她了?
  我在腦中想著諸如此類問題,連把手放在她的肩頭上安撫她都做不到。
  此時,一滴雨水掉落到我的額頭上,我反射性地仰望天空,這才發現剛剛看見的那些零星烏雲,如今已經合為一體,慢慢降下雨水。
  龍爺爺說得沒錯,下午的天氣變糟了。
  小汐抬起頭來,臉上還掛著淚痕仰望天空。
  「下雨了……」她張嘴低語。
  我看了看四周,附近並沒有可以避雨的地方。要說勉強可以避雨的場所,也就只有鋼琴底下了。
  我二話不說,牽起小汐的手並拿起放在譜架上的筆記本,立刻躲到鋼琴底下那狹小的空間。
  我們兩人屈膝坐下,有好長一段一間都沒有說話,周遭只有雨落下的聲音持續著。
  「……你不回家嗎?」
  過了很久之後,小汐首先開口。
  「因為妳在哭啊。」
  我們都沒有看著對方說話,而是遠望著前方因雨水而模糊的海平面。
  明知沒有辦法觸碰到,卻還是忍不住想盯著它,彷彿這樣有一天就能抵達那個地方。
  這個時候的我們天真地以為,世界就是這樣單純的存在。
  小汐擦乾淨她的臉,見我沒有看著她,似乎因此鬆了一口氣。
  然後,她又開口:
  「其實你不用跟我道歉,這一切都是我造成的。」
  她雙手抱膝,把臉埋進雙膝中繼續說:
  「可是這就是你的溫柔,謝謝你……」
  小汐這次沒有道歉,而是吐出感謝的言詞。
  「……我才不溫柔,我把妳忘得一乾二淨。」
  「我說過了,那是我害的。」
  「我還是不懂……」
  我低下頭,腦中一片混亂。
  接著,我感覺到小汐的身體靠到我身上。原本混亂不堪的腦袋,這下反倒變得一片空白。
  「那就快一點想起我,快一點……」
  我的身體從小汐碰到的右半邊開始逐漸僵硬,因為緊張,我一動都不敢動。
  距離一個女孩子這麼近,我想這應該是第一次。海風明明就帶著冷意侵襲,我卻完全不覺得冷,我的心跳逐漸加快,嘴裡也像含了沙一樣乾燥。
  「呃……我說……」
  在那之後,小汐就沒有任何動靜,我只好小心翼翼不移動身體,慢慢轉頭向她探去。
  「……不會吧?居然睡著了……」
  身旁的女孩子閉著雙眼,靠在我身上發出均勻的呼吸。
  我緊張的心情一瞬間放鬆,就像洩了氣的皮球一樣,突然覺得全身無力。
  「作曲是尋找幸福的聲音……」
  我反芻剛才小汐的話,想了老半天依舊不記得自己曾經說過。
  但是她卻記得。
  為什麼?
  「該怎麼做……我才會想起來?」
  我悄悄握住小汐的手,把身體的重心移到右半邊,與小汐靠在一起,慢慢閉上眼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