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4、真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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更新於: 2019-06-01
  清晰的面容映在鏡面上,卻不再是熟悉的模樣。那張臉,五官輪廓皆是一片慈和,眼眸仍是圓潤烏亮,虎牙依然在,可除此之外,再無半分與原本容貌相像之處,竟是與本芳道人有七八分相似。
  穆然身子一震,渾然不知自己身在何處,又或在做什麼。他的腦海裡只剩本芳道人的那句話。
  ——「身上流有高等魔族血統之人,能夠召集或號令一眾妖魔。」
  彷彿一掌劈開腦門,轟雷貫頂,震得耳中嗡鳴不絕。
  難怪方才妖魔停滯不前,原來事實竟是如此。
  十年前平南鎮,不是趙處吟引來妖魔躁動的,而是自己。
  幼時,穆然便知道自己是爹娘撿回的孩子,可卻不知⋯⋯竟是信凌君的骨肉。
  他一直以為,一切都是魔族的錯,一切都是趙處吟和那群妖魔的錯,可事實證明,他錯了。
  十年的怨恨,不過是自己的一廂情願。
  宛若一把撕開結痂多年的疤,心口血淋淋的疼,可他現在卻希望那傷越大越好,越痛越好,最好能夠讓他只記得這股疼痛,不及思考其他事情。
  穆然不知自己現在面上是怎樣一副表情,可南日煌卻看得分明,清楚到心痛。
  悵然若失,臉色煞白,眸底翻攪著悲和痛,唇角高高扯起,似在笑,卻是拉出了滿嘴苦意。
  南日煌撕下一塊衣角,幫穆然包紮左手的斷指處,所有的血都被包進了雪白的布裡,卻似滴在南日煌的心頭上,每一下,都激出了滔天巨浪。
  穆然雙眸發紅,似要哭泣,眼眶卻擠不出一滴淚,徒留酸澀打轉,喉間哽咽。好半晌,才顫抖著唇瓣問:「你⋯⋯早就知道嗎?」
  南日煌默然不語,卻也等同於給了回應。
  穆然忽然笑了,從細碎的輕笑到仰頭狂笑,原來從一開始,只有自己醉了,卻不自知。將十年怨仇悶成一罈酒,飲入肚腹,誓要手刃仇人,最終卻發覺,不過只是一罈清水,而自己卻被清水灌醉,醉到分不清一切真假,演了一場令人發笑的劇。
  驀地,身後獵獵作響,南日煌持扇的手一揮,讓竹葉抵擋了藤蔓的攻勢。
  本芳道人眼露殺機,藤蔓攻勢陡然增強,招式越發詭譎莫測,南日煌隱約顯露敗象。
  本芳道人溫雅眉目不見慈和,只餘狠戾殺意,「殺了他,他不應該存在的。」
  南日煌蹙眉,扣緊扇骨的手指喀喀作響,骨節發白,驅使竹葉擋下藤蔓,「他是你兒子。」
  本芳道人眼裡陡然閃過一線殷紅,恨聲道:「正因如此才更該殺!」
  穆然始終握著劍柄垂落身側的右手忽然一緊,儘管現在才知道,儘管本芳道人是信凌君,可他畢竟照顧了自己十年,自己也一直將他視為至親之人,現下情緒不穩,又聽他將這話說的斬釘截鐵,嘴裡免不了嚐到滿口苦澀。
  墨綠藤蔓一個撲竄,猛地刺向穆然,眼見阻擋不及,南日煌毫不猶豫伸掌一抓,直把那藤蔓扯斷一截,掌心卻也被墨綠倒鉤扎出窟窿,幾點血花濺到穆然泛白的面上,更添豔麗。
  穆然被這一下驚醒,眼裡終於望進現下的情況。
  ——你還要窩囊到什麼時候?
  尖銳疑問陡然刺入心中,在穆然腦裡劃開一線清明。現下不是能夠讓自己恍惚自責的時候,他不能再讓南日煌因他而傷。
  思緒回神後,穆然當即提起念世,立於南日煌身側。劍光流轉,利刃破空呼呼作響。
  這時,本芳道人足下忽地不穩,身子略躬又是一口黑血咳出,四周妖魔再度狂躁。
  一道黃色身影一閃,趙處吟扶住本芳道人,穩了他的身形。
  日漸西沉,剪了幾片紅霞,染了滿目豔麗。
  腥味瀰漫,沾了渾身血漬,濕了滿林鮮紅。
  葉飛藤捲,劍影幢幢,卻仍是分不出一個結果,但依然可看出南日煌隱隱處於下風。
  四周妖魔躁動,無端添了亂,本芳道人卻似渾不知疲憊,染了黑血的唇角勾起,眉梢滿載狷傲,強自利用躁動的妖魔攻擊南日煌與穆然,墨綠藤蔓有減少之勢,卻仍癲狂地在四周舞動。
  藤蔓身法更加詭譎莫測,在歷經多時的纏鬥,南日煌已現疲色,潑墨長髮緊貼臉側,豆大汗珠垂掛眉睫。忽地一條藤蔓橫掃而至,南日煌不及斬斷,只得順勢後躍,卻見一道墨綠影子直朝他胸前刺去。
  這一下過於突兀,南日煌不及反應,眼見鋒銳前端要扎進胸口,身前銀光閃過,在這瞬,空中劃開一道霜白弧度,藤蔓斷成兩截。
  穆然鼻息微亂,問:「哥哥,沒事吧?」
  南日看著穆然,瞳孔忽然緊縮,連出聲提醒都來不及,只能趕忙驅使竹葉,卻仍然不及。
  穆然見他面色有異,回身一望,那條藤蔓已至穆然胸前,若再向前一釐米,便會刺進心口,可那藤蔓陡然停了下來,旋即枯朽落地。
  「你、你⋯⋯」本芳道人的聲音嘶啞,隱含痛苦。
  二人循聲一望,卻看到令人不可置信的一幕。
  刀尖尚在滴血,冰冷利刃吞吐寒芒,從本芳道人背後一刀貫心,而那刀柄,握在趙處吟手中。
  四周妖魔漸漸平息,穆然胸口卻是無法止歇的鼓噪。
  本芳道人的眼裡滿是驚愕,他萬萬沒想到,伴了自己多年的部下,竟會做出這種事。
  趙處吟大吼:「自從夫人死後,您變得喜怒無常,滿腦子只想著要報仇。夠了吧!」
  本芳道人雙眼猛地竄紅,密佈血絲,「你這是在幹嘛!」
  趙處吟聲音越發嘶啞,讓人有種他在哭的錯覺,「這不是您要的,當初您一心希望人魔兩道和平共處⋯⋯」
  話未說完,本芳道人大喝:「閉嘴!」
  趙處吟卻沒停下,仍是兀自說了下去:「當初您說過,若您走上歧路,要將您拉回來,我這樣,是否有遵守諾言呢?」
  本芳道人眸光漸暗,哆嗦著唇瓣,卻是撐著最後一口氣大吼:「你死定了!」
  趙處吟點頭,唇邊勾起一抹笑,道:「是的,我會和您一起死的。」
  話音剛落,他這才發現懷中人早已斷了氣,也不知有無聽見自己說的話。他輕輕放下本芳道人的屍身,朝著前方走去。
  穆然怔愣地望著這一幕在眼前上演,搞不清究竟發生何事了,看見趙處吟走近後,心裡先是燃起一把怒火,可隨即想起當年的事是自己造成的,彷彿全力一擊都砸在棉花上,虛軟毫無著力處。
  趙處吟神態淡然,深一腳淺一腳的來到穆然面前。
  他眼裡蘊含著長輩對晚輩的關愛,唇邊帶著淺笑,「你長大了呢。」
  穆然不知該回什麼,只好「嗯」了聲。
  趙處吟續道:「不要怨君上,也不要怪夫人,他們都是不得已的。」
  穆然問道:「所以那些都是真的?讓人在體內下毒,接近師⋯⋯信凌君。」
  趙處吟道:「夫人並不知道這事,後來覺察到時,已懷了你,所以她將毒往自己身上逼,在生下你後將你託付給我。」
  穆然手微微一緊,卻又感到一個寬大溫暖的觸感裹著自己的拳,便又鬆了力道。
  趙處吟又道:「花月之後就拜託你了。」
  穆然微一細思,便明白他口裡的「花月」指的便是鏡花水月,當即想起原本在指上的那銀環,問道:「那指環⋯⋯」
  趙處吟只點了下頭,穆然當即明瞭。現在形似本芳道人的容貌才是自己的真實模樣,既然是在失去銀指環後才顯露真容,那麼必和其有關聯。製造幻覺,銀色,立時讓人聯想到鏡花水月之血,所以那指環應是用牠的血煉出的。
  穆然深吸口氣,盈了滿腔刺鼻腥味,他心想,他誤解過太多人,太多事物了。
  可是世上很多事情都沒有道理,也有太多恩怨背後說不清道不明的緣由。
  有時本以為真相是如此,最後才發覺,一切不過是水月鏡像的真實,卻終歸不離自己身上。
  可又有誰逃的過這番掙扎?
  這時穆然忽覺,趙處吟身軀輪廓逐漸淺淡,只聽他道:「君上本已時日無多,我亦是依靠君上力量活在世上的。如今他走了,我也該跟著去了。」
  趙處吟背轉身子,右腳微瘸地走近本芳道人的屍身,在他身邊坐下。
  他的聲音有些虛軟,卻仍堅持著將這話道出:「穆然就拜託你了。」
  話音方落,南日煌語氣堅定,不帶分毫猶豫地道:「當然。」
  聞言,趙處吟露出一個微笑,望著本芳道人,隨著落下的殘陽,消逝在空氣中。
  一身鵝黃衣衫在沒了支撐後落至地面,卻有一個白團團的物事滾了出來。
  那是一顆乾硬到硌人的饅頭。
  穆然陡然間想起最初進入銘城時遇見的瘋子,原來是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