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5、纏緣
本章節 3321 字
更新於: 2019-06-01
之後,穆然和南日煌將本芳道人的屍身與其妻子葬在一塊,穆然也在一旁用趙處吟的衣衫給他立一個衣冠塚。待得處理完後,夜幕低垂,滿目稀星,二人皆是疲憊不已。
南日煌望著穆然有些單薄的身影,問:「你要回去嗎?」
穆然搖了搖頭。
南日煌本欲送他回峰,這一搖頭,卻是晃出了他滿腦子的迷霧。
半晌,穆然才道:「我不會回去了,不管是玉清峰,還是蒼冥派。」
月色如洗,淡淡的罩在穆然身上,更顯孤寂。
南日煌眼裡帶著柔和,問:「那你今後有什麼打算?」
穆然側過頭,卻是匆匆避開了南日煌的目光。今日發生了許多事,每一件都似在心中壓塌了一塊地,崩毀了以往的認知,而自己最恨的,便是沒有看清一切,還傷了南日煌。
墨髮輕揚,徐風拂面,本應帶著夏季溫度的風吹在穆然身上,卻令他哆嗦了下。
須臾,南日煌道:「如果你不知該去哪,就來我這吧。」
穆然微愣,目光不由自主地移至南日煌臉上,一個不當心,和他的目光撞了滿懷,那雙眼裡依然含笑,依然溫柔,依然灼熱,沒有絲毫不同。
穆然瞧的頭暈乎乎的,心跳好似漏了一拍,足下一個不穩,向前撲去。
緊接而來的不是落入泥中的觸感,而是混雜著絲絲血腥味的竹葉清芳。
南日煌一碰到穆然的身子,面色微驚,撫上他的額頭,燙的好似燒灼的鐵塊。再一瞧,卻是已經昏了過去,可泛白的唇瓣似乎蠕動著什麼,細看卻是一字「好」。
穆然只覺渾身熱的難受,彷彿將自己丟進滾水裡,熱度直透進體內,燒灼著五臟六腑。
迷迷糊糊中,眼前出現一片烈火燃燒的景象,一人身穿一襲鵝黃衣衫,手裡抱著一個白嫩的嬰兒,小奶腿兀自揮舞著。再一細看,卻發覺那黃衫人是趙處吟。
驀地,一道細黑影子刺穿他的右腿,一人自後頭走出,卻是本芳道人。
本芳道人手撫胸口,看來極為難受,似是毒發了。
趙處吟跌至地上,手中嬰兒卻仍哇啦哇啦的說著什麼,看來是無傷。
趙處吟跪向本芳道人,道:「君上,他是無辜的。」
本芳道人眸底閃過殺意,怒道:「他不該存在的,就和那人一樣。」
趙處吟哀求道:「他是你的骨肉,是魔族的血脈。」
本芳道人卻是笑了:「那人究竟給了你多大好處?竟讓你這樣維護他。」
趙處吟道:「夫人不是⋯⋯」
本芳道人卻截斷他的話,斂起面上笑容,語氣陡轉陰鷙:「我現在給你一個機會,你親手殺了他,做個了結。」
趙處吟面露困難,沉吟好半晌,才道:「好。」
刀刃出鞘,冰冷刀鋒在火光映照下更顯詭譎,閃動著橘紅色的光。趙處吟下手毫不遲疑,一刀斷了嬰兒的性命。原本扭動的手腳頓時無力垂下,鮮血浸濕趙處吟前襟。
這時畫面陡然一轉,本芳道人已走,趙處吟瘸著一條右腿走向別處,胸前衣襟乾淨如初,沒有絲毫染血痕跡。他走向一處,抱出了一個嬰兒,正是方才被他「殺了」的小兒。
穆然心下瞭然,他剛才在本芳道人面前殺的只是一個幻像,鏡花水月製造的幻像。
烈火仍灼燒著周圍一切,染了他們一身的緋紅。趙處吟抱著嬰兒繼續奔走,最後來到了平南鎮。
穆然時隔多年再次來到自己的家鄉,儘管知道這只是夢境,心中卻仍不受控制的激動起來。
他在一個石階上坐下,再一抬頭,原本墨黑的天空頓時明亮,行人來來往往,伸手卻發現,自己的掌變得很小,彷彿幼童。
這時,眼前忽然一暗,眼上傳來溫暖的觸感。也不知怎的,穆然的唇自己動了起來,發出帶著稚嫩的童音:「哥哥!」
話音一落,眼前恢復光亮,一道低低的笑聲傳來,穆然扭頭一瞧,將那人的臉看的清清楚楚。
那人正是南日煌,卻不是現在的打扮。
烏黑衣襬微盪,筆挺的身軀坐在穆然身旁,腰懸長劍燦若霜雪,「念世」二字清晰地勾勒在劍柄上,那恍若玉石雕刻的手遞來一塊糕餅。
穆然接下,咬了一口,盈了滿嘴綠豆香,邊吃邊道:「哥哥怎麼來了?」
南日煌捻下穆然嘴邊的糕餅屑,舔了下手指,道:「來看你啊。」
聞言,穆然拉起一個帶著虎牙的笑,看著比蜜還甜,可不一會又硬是板起面孔,卻壓不下唇邊的笑意,「哥哥你這樣不行,要是哪個姊姊聽你這樣說會被你拐跑的,美色誤人。」
南日煌愣了,眼神裡透著狐疑,道:「穆然,你這些是和誰學的?」
穆然指了一處,恰巧是賣糕餅的攤販,「阿姨啊,她總和我說你美色誤人,拐跑了一眾姑娘的心。」
南日煌以手扶額,嘆了口氣,道:「你別真信了那些。」
穆然眨巴著一對烏黑晶亮的眼眸,長長的眼睫刷啊刷,道:「可我覺得是真的啊,我的心就被哥哥拐跑了。」
南日煌在他腦門上輕輕一彈,笑道:「你分明是被甜食拐了。」
穆然忽然拉下臉,斂起唇邊的笑,看來很是嚴肅,卻透著一股莫名的稚氣,頓了下,才道:「如果不是哥哥給的,我才不會吃呢。」說著,鼓起雙頰撇過頭去。
南日煌撫上他的頭,用指尖順了他的髮,他才終於轉過頭來瞧了南日煌一眼。
穆然覷著南日煌的臉,不知怎地臉頰微微發燙,當即移開視線,卻看見了他那一身漆黑如夜的裝束,忽問:「哥哥為何要穿黑衣呢?」
南日煌微頓半晌,才道:「因為容易隱藏吧,容易隱於夜色,染血亦難察覺。」
穆然歪頭,一臉似懂非懂的樣子,道:「可是我比較喜歡白色。」
南日煌問:「為何?」
穆然嘿嘿嘿的笑道:「因為哥哥都在白天來看我。」
南日煌忍不住笑了,手上搓揉著他的頭髮,將指尖的溫度梳進穆然的髮絲間。
這時,眼前回復一片漆黑,身軀也不再滾燙,只是感覺臉上有什麼,他伸手一把捉住。
滑滑的,溫溫的,還有些發顫。
穆然睜眼,發現自己躺在一張床上,窗外竹林青翠欲滴,左手傳來一個毛毛癢癢的觸感。
穆然移動視線望去,發現是鏡花水月,身形卻宛若一隻小貓,穆然啟唇:「是你給我看那些的嗎?」
牠輕輕點了下頭,穆然伸手順著他的毛,道:「謝謝。」
可牠卻突然像是看見什麼很恐怖的東西,渾身的毛都要炸起來了,身軀還微微發顫,不一會就跑的不見影蹤。
穆然順著牠方才視線望去,看見了坐在榻邊的南日煌,眼角眉梢依然帶笑。
穆然掌下不自覺縮緊,卻發覺自己抓著南日煌的手。他突然想起南日煌那時伸掌為自己擋下一擊,連忙拉過他的左手,一點反應時間也不給,翻掌查看傷勢,隱於雪白衣袖下的手腕也露出一截。
美玉般的肌膚透著一股溫潤色澤,卻不見那個傷口,可穆然的眼怔愣的盯著一處,彷彿要在上面燒灼出一個洞。
南日煌道:「我傷好的比常人要快,不用擔心。」
穆然卻還是怔愣的瞧著,望著他左手手腕。他顫抖的指尖撫上那道猙獰的疤,眼眶微潮。
那疤痕看來很舊,很深,卻隱隱可以看出那刻的是一字「然」。
南日煌想抽回手,可穆然握的很緊,就像很怕眼前事物下一刻會消失在眼前。
穆然喉頭一哽,半晌只擠出不成句的斷字:「哥哥⋯⋯這是⋯⋯」
南日煌笑了笑:「之前,我被信凌君丟下萬魔淵,天天以妖魔肉為食,身體開始產生異變,神智也漸漸恍惚,為了不忘記自己身為人的一切才刻的。」
當時他在萬魔淵裡,一心想著穆然還在等著自己,一定要回去,可是在下面過的時間越長,記憶也越發不清起來。
他很怕自己忘記一切,拼了命的去回想,用力的將穆然的輪廓一筆一畫刻進腦裡,壓在心上。
他將穆然的名字刻在手上,很深很深。他常想,如果思念是一把刀,或許他的手早就斷了。
如今,那十年前刻下的疤痕還在,凝為深沉的思念。
南日煌輕笑道:「可是我來晚了,讓你等了那麼久。」
穆然將自己與南日煌的手掌貼合,一股熱潮自肌膚相接處曼上眼眶,滲進心底,沸騰了冰涼的心湖。隨著穆然扣緊的指尖,心跳也搗鼓的更加飛快。
他將頭深深的埋進他的肩窩,悶悶地聲音傳出:「可你還是來了。」
南日煌瞳孔微縮,身子僵硬的宛若一根木樁,細看卻是有些發顫,連帶聲音也抖了起來,「你⋯⋯想起來了?」
穆然沒回答,只是交扣的手指緊了緊。
南日煌想起方才在穆然身邊的花月,喃喃道:「那個多事的傢伙。」
穆然抬起頭,雙目直盯著南日煌,心中有千言萬語欲訴,半晌卻仍吐不出一字,彷彿只這一眼便已足夠。可他最終還是將唇貼近他的耳,細語呢喃,醉人心神。
南日煌聽了身軀更是止不住地發顫,若從背後看來,簡直像要哭了。他一手環上穆然的腰,將兩人緊貼的胸膛壓得更加密合,彷彿要將骨肉全都揉進肚裡,唇齒間不斷重複著:「好。」
窗外竹葉微晃,徐風輕拂而入,吹過兩人的心頭,留下一股淡淡清香。
或許當初,衣袖染上竹葉芬芳,心頭烙下素衣白裳,便註定你我一世纏緣。
既然把我的心拐跑了,就要對我負責,哥哥你說好不好?
——〈木染日黃〉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