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1、別離

本章節 3276 字
更新於: 2019-05-31
  爾後,若南日煌得了空閒,或是恰巧去往附近城鎮,總會順道來探探穆然,買塊糕餅,和他一起吃著,過了小半時辰再離去。也因不知何時會來此處,他身上常備著糖,才能在見面時逗逗穆然。
  這日,南日煌有了閒暇,摸了摸懷中那包糖,輕笑出聲,腦裡想著不知今日穆然看見自己會是怎麼樣的神情。
  正在此時,一人急促奔來,連氣都來不及喘上一口,便慌忙道:「平南鎮妖魔躁動,師父已先動身,南師兄也⋯⋯」一句未完,南日煌墨黑的衣尾便已消失在眼角餘光裡,獨留那人在原地兀自將未完的語句說完。
  南日煌立於雪白劍身之上,御劍前往平南鎮。潑墨長髮隨風揚動,那張帶著虎牙的笑容被風勾起,拉出了滿心憂慮。
  南日煌指尖深深的嵌進掌裡,指腹泛白,面色如紙。
  到了平南鎮,映入眼簾的便是一片混亂景況。烈焰沖天,黑煙嗆人,屋舍傾倒,磚瓦破碎,人群奔逃,妖魔作亂,此等慘狀,令人膽寒。
  南日煌直奔穆然住處,等著他的卻是一地狼藉,不見絲毫人影。南日煌指尖微顫,強自壓下內心焦灼,卻無法停止腦中浮現一幕幕穆然消逝在他眼前的畫面,還有那一下下剜心般的刺骨疼痛。
  究竟是何時呢?穆然已在自己心中有了舉足輕重的一席地位。
  正在此時,一道身影猛然竄出,迎面就是一口咬來。
  念世錚然出鞘,利刃吞吐寒芒,在空中畫出一道霜白弧度,鮮血迸濺,妖魔倒地,劍刃依然鋒銳,南日煌的眼神卻更為凌厲。
  南日煌逢妖便殺,遇魔便砍,手上濺滿鮮血,身上衣衫仍是一般地黑,卻隱隱散發著一股血腥氣味。屋舍燃燒的黑煙瀰漫四周,吸入肺腑裡,活似吞了塊火炭,熱辣辣地疼。可更疼的卻是鼓噪的胸口,每一下都帶著錐心刺骨的痛。
  南日煌心焦如焚,卻束手無策,只能在周圍無頭蒼蠅似地亂竄,期望能見到那道嬌小的身影。
  忽地,他聽見幾聲斷斷續續的嗚咽聲,雖然那聲音十分壓抑,卻仍逃不過他的耳朵。
  南日煌循聲朝著一間看來尚且完好的房屋走去,未入門檻,便已瞧見倒在內裡的兩具屍身。當下他一眼便認出,那兩具屍體正是穆然父母,額上泌出粒粒汗珠,胸口怔忡不止。
  三步兩步,他踏進門內,目光在漆黑的屋內刨出一個蜷縮的身影。
  南日煌一個箭步上前,蹲在那身影面前,聲音有些發緊,有些發顫:「穆然⋯⋯」
  穆然一抬頭,滿目淚光簌簌落下眼眶,唇瓣橫著一道血痕,潔白的小虎牙卻仍緊咬不放,像是要將今日的悲傷憤懣都咬入肉裡。
  穆然眨了下眼,一顆顆晶瑩淚珠滾落,在南日煌心裡下起雨,留下冰涼潮濕的痕跡。
  南日煌伸手便要去攬穆然,卻在這時發覺自己手裡滿是鮮血,便在烏黑衣衫上抹掉血漬,卻淡不去那股鐵鏽味。
  南日煌將穆然攬進臂彎,幾步走出屋外,直接御劍行往安全處。
  穆然的身子原本有些發顫,南日煌攬起他後,鼻息逐漸平穩,虎牙也移開唇上,讓傷口凝上一道血痕。他緊緊的環住南日煌的脖子,將一張小臉埋進他肩窩,滿嘴熱氣都吐在他心上。
  耳邊不時帶起呼呼風響,南日煌卻是聽的一清二楚。穆然嘴裡喃喃唸著「處吟」兩字,像是要狠狠的扎進記憶,一遍又一遍,一筆又一畫,深深的刻在心頭。
  南日煌用不著多久便在腦裡翻出這個名字——魔界四天王之一,趙處吟。
  他默默將這名字也記在心上,或許,這人和此次的妖魔躁動有關聯。
  南日煌另一手放上穆然的頭,安撫似地,一下又一下輕柔的撫著,梳順了穆然心底的不安。
  不多時,二人落了地。此處為難民聚集處,還有許多修士在此稍作歇息。南日煌將穆然安置在一處,轉身欲行。
  不時竄起的火光浸染著南日煌的身軀,暈出一道忽明忽暗的輪廓。穆然想出聲呼喚,卻只說了一個「哥」,剩下的字卻結塊似地,哽在喉嚨不上不下。
  南日煌回身一望,須臾,又走了回來,將懷裡裝著糖的紫囊放在穆然掌裡,語調輕緩地道:「等我。」
  南日煌伸掌揉了幾下穆然的墨髮,相望無語,卻在心中默默許下承諾,他絕不會丟下他。
  轉身行了幾步,南日煌又側過身,看了穆然一眼,將他的身影刻進眼裡。萬般擔憂到了唇邊,化為一句:「一切都會沒事的。」語氣一如以往帶著笑意。
  南日煌御劍而起,在平南鎮上空徘徊,察看是否尚有未逃出的住民。驀地,一道青色身影閃入視線一隅,南日煌凝神細看,果然是本芳道人,當即落在那處。
  南日煌朝著青衣背影走去,一聲到了嘴邊的「師父」尚未喊出,卻見本芳道人轉身,指尖一朵花如夜般深沉,如墨般濃黑。
  四周燃燒的烈焰,讓南日煌藉著搖曳光線看清他臉上表情。
  本芳道人五官輪廓仍是一派慈和之色,可眼角眉梢卻似帶著一股狷傲之氣,連帶著唇邊的笑容也變得有些刺人。
  本芳道人低笑道:「你來了。」
  南日煌心中滿是疑惑,不僅因為他這句話,更因為他看來與平日不同,若非聲音樣貌皆是記憶中的模樣,他定要懷疑身前此人不是他的師父,而是另一個披著師父皮囊的人。
  本芳道人將南日煌眼裡閃過的情緒全都捕捉,毫無遺漏,隨即又笑了起來。
  烈火沖天,空氣鼓脹著熱氣,可本芳道人的笑聲卻是無端勾起一股寒意,冰涼徹骨,深入脊髓。
  他笑道:「我想讓你接手這個位置。」
  南日煌心中霧氣更濃了,自方才起,本芳道人說的話,沒有一句是他能夠理解的,他終是疑惑出聲:「什麼意思?」
  本芳道人不語,手臂忽地纏上一條藤蔓,仍在不斷向外伸展,拉成一條鞭子,無數墨綠色倒鉤扎在上頭,看來十分可怖猙獰。
  南日煌眼皮突地一跳,斟酌著詞句,一字一頓道:「你是誰?」
  本芳道人雙眸彎起,道:「我是你的師父。」
  南日煌道:「你明知我不是在問這個。」
  眼前之人毫無疑問的是他師父本人,可卻又不是。
  本芳道人臉上笑容更加明豔,雙掌拍了幾聲,似在讚揚,可隨著動作晃動的藤蔓,卻看不出一絲善意。他挑眉,語氣平穩地道:「就算我不說,你應該也猜的八九不離十了吧?」
  南日煌胸腔鼓聲擂動,每一下都似砸在腦門,震出嗡嗡迴響,半晌不能止歇。
  本芳道人那話,等同於承認南日煌心中所想。南日煌右手微動,掌壓劍柄,雪白劍鋒出鞘,映著周圍飄搖的火光,明閃閃,顫巍巍,渾身透著凜凜寒氣。
  南日煌心弦繃緊,劍尖指著本芳道人,道:「為何是我,我並非魔族,況且我聽說你有一子,為何不是他?」
  本芳道人道:「我沒有兒子,我殺了。」
  他這話說的平淡,彷彿只是茶餘飯後的閒聊,嘴裡的那人也不過是個不相干的陌生人。
  南日煌心中一震,「我記得你與我們交好許久,為何突然如此?」
  聞言,本芳道人放聲狂笑,好似南日煌說的是什麼荒誕無稽的事,眼角噙著一粒水光,眸色卻是黯淡無光。
  他道:「自從你們對我做了那事,我便清醒了,人魔兩道是絕不可能和平共處,只要有一方先動,那另一方便會做出反擊,而我如今,不過是被動的做出反擊罷了。」
  南日煌一愣,此言,不就是在說今日的局面,絕不是單單是魔界的錯。
  本芳道人續道:「自那以後,我一直在想,該怎麼樣才能對你們造成最大的傷害呢?」他頓了片刻,拳頭敲擊掌心,一臉恍然大悟的神情,「有天我忽然想到,如果讓一名正道中的傑出弟子入魔,再讓他破壞人界,豈不是妙哉?」
  南日煌恨恨地道:「一切不會如你所願的,況且,如今這慘況還不夠嗎?」
  穆然的模樣忽地閃現心頭,心口猛然一陣急縮,彷彿有隻手緊緊攥著,要將心臟揉成指頭大小,疼痛難耐。
  聞言,本芳道人頭一次露出有些懊惱的神色,唇邊笑容斂起,眉間緊擰,道:「今天這可不是我造成的。」
  南日煌道:「不是你,誰還有這種能耐?」
  本芳道人道:「雖不多,卻也不是沒有。」他忽地嗤笑一聲,又道:「但,是我又如何?不是我又如何?」
  南日煌卻明白他後面那句話只是故意在挑釁他,是以並不理會,只是在心頭思考著究竟是何人⋯⋯此刻,他突然想起穆然說的「處吟」,或許是他⋯⋯
  在南日煌還來不及細思其中關聯,本芳道人臂上藤蔓猝然襲來,南日煌迅速將心神抽回現實,專注抵禦藤蔓攻勢。
  墨綠色枝條行徑詭譎,令人猜測不著下一步,南日煌雖勉強接了數招,卻明顯可見敗退之勢。
  這時,「鏘」的一聲,虎口裂開,念世脫手而出,腹部傳來一下重擊的疼痛。南日煌整個身軀止不住裡地向後飛去,背後卻並無任何疼痛,沒有撞進殘瓦或是牆面的觸感,隨之而來的只有,無止盡的墜勢。
  南日煌跌入忽然在身後裂開的一道隙縫中,在掉入前深淵,本芳道人帶著慈和溫雅的輪廓,聲音淡雅如昔,卻是毫無溫度:「你終將成為顛覆人界的——下一任魔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