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0、往事

本章節 3807 字
更新於: 2019-05-31
  平南鎮街道上,人潮稀稀落落,卻是帶著一絲寧靜平和的氛圍。
  一個高挑的身影在街上行走,衣衫墨黑如夜,腰間一把通體雪白的長劍,劍柄上刻著如霜般的兩字「念世」,半挽起的烏絲隨意垂在身後,跟著他踏出的每一步輕晃。
  他那雙眼尾上挑的丹鳳眼,不經意瞥見一處,腳步一頓,便朝那處前去。
  屋前石階上,一位孩童正百無聊賴地用樹枝戳著地板,那雙白嫩的小短腿不安份的亂動,一下踢著,一下扭著。
  那孩童無趣地將樹枝拋開,卻恰巧丟中一雙烏黑的靴子,他心道不好,一仰頭,卻是望進了一雙帶笑的眼眸中。
  那人被樹枝扔中腳,也不生氣,反而問那孩童:「你怎麼會一個人在這裡呢?」
  現下已是日暮時分,天色漸沉,正是歸家時候。
  那孩童道:「阿爹和阿娘叫我在這裡等他們。」
  那人沉吟道:「這樣啊⋯⋯那要不要吃糖?」
  自方才起,便有一道斷斷續續的肚鳴聲傳來,也是因為如此,他才會注意到這個小孩兒。
  那孩童一對烏黑眼瞳閃出亮光,唇瓣抿了抿,故意把嘴角下拉,道:「阿娘說過,不可胡亂吃生人給的食物。」
  那人看著他微微一笑,接著自懷中紫囊取出一顆糖,放進嘴裡,再對他道:「要不要吃?」
  那孩童咕嘟一聲吞了口口水,目光不時飄到那人手裡,他沒吃過糖,所以很是好奇糖的滋味。這時,又是一道小小的肚鳴聲響起,那孩童頰上泛起淡淡的潮紅,手壓著肚子。
  那人忽在此時問:「你叫什麼名字?」
  那孩童道:「穆然⋯⋯唔!」
  那人趁著穆然說完話,嘴仍開著時,將一顆糖丟了進去。
  穆然有些不甘心的舔著舌尖那顆糖,嘴裡盈滿甜膩的滋味,唇角揚起一道弧度,笑出兩顆小小的虎牙,看起來很是可愛。
  在那甜味全都融進肚裡時,穆然側頭望向坐在他身旁的人,問:「哥哥是誰呢?」
  那人道:「蒼冥派本芳道人的弟子,南日煌。」
  穆然小小的頭點了幾下,似懂非懂,南日煌見了,低低笑了數聲。
  穆然又問:「那哥哥為何要來這裡呢?」
  南日煌道:「來這裡除害。」
  穆然一臉瞭然的看著他,一邊胡亂揮著手,一邊道:「是不是最近大家說的妖怪?頭上還長角?」說著,還在頭上比出兩根手指充作角。
  南日煌笑著捏了捏他紅撲撲的臉蛋,問:「有說在哪裡看見的嗎?」
  穆然手指向西邊,道:「很多人都說在那片樹林裡。」
  南日煌伸掌揉了揉穆然的頭,道:「我知道了。」
  這時,一個女性的聲音遠遠喊著「然兒」。
  穆然一聽,道:「阿娘來了!」便從石階上蹦起身子,仰頭看向剛起身的南日煌,道:「哥哥還會再來嗎?」
  南日煌笑道:「其實最好別再看見我比較好。」
  穆然歪頭,困惑地問:「為何?」
  南日煌道:「這樣表示這裡很平和,沒有妖魔作亂。」
  穆然又似懂非懂的點了下頭,眨巴著一對圓潤的眼眸,道:「但是我還想再見到哥哥。」
  南日煌道:「如果之後有機會,我會再來。」
  穆然朝他露出一個甜甜的笑容,道:「一定喔!」說完便轉身朝一位婦女奔去。
  南日煌搖頭笑了笑,朝西邊樹林裡走去。


  天色微亮,穆然纏著父親去田裡,撒著一雙白嫩短腿,在四周亂跑。
  空氣帶著一絲晨露的味道,穆然舔了下唇,嘴裡好似還殘留著昨日的甜味,可一股更加濃重的氣味將穆然上揚的嘴角抹平。那是一股腥甜的鐵鏽味。
  周圍寂靜,間或有蟲鳴鳥叫聲,或有風拂青葉聲,耳中卻唯有一道快如擂鼓的心跳聲,隨著踏出的每一步而越發沉重,掌中衣襟也越握越緊。
  當鼻間聞到的氣味濃到可以擰出血時,一副景象就這麼毫無預警的閃進眼裡。
  一人半跪在地,手中的雪白劍身撐著地面,才終是沒有趴倒在地。那身黑衣仍如初見般漆黑如墨,卻不時有鮮紅色液體自衣衫破爛處汩汩湧出。
  穆然身子有些發顫,走向他,聲音乾澀,「哥哥?」
  南日煌此時只覺一股冷意在四肢百骸裡流竄,指尖腳跟漸寒,眼前一花,就要向前跌去,緊接而來的卻非預料中的堅硬地面,而是柔軟溫暖的觸感。
  當他再次睜眼,看見的便是陌生的環境,和一道灼熱擔憂的視線。
  南日煌掙扎著想要起身,卻覺腹部一陣疼痛,那雙柳眉不禁蹙起。這時,一雙小小的手壓著他的肩,力道很小。
  那稚嫩的聲音響起:「哥哥,還不能起來!」
  南日煌看去,眼前便是昨日在街上遇見的穆然。他對他笑了笑,聲音微啞:「我沒事。」
  穆然卻喊道:「沒事才怪!躺好!」
  南日煌見他喊的雙頰泛紅,眉頭微皺,便乖乖的躺了下去。穆然用那短小的掌揉了揉南日煌的頭,很是滿意的樣子,南日煌不禁失笑,卻也只是任由他搓揉自己的頭。
  此處並無太多陳設,只有身下一張床榻,和一張桌子及圓凳。南日煌側頭望著在一旁盯著他的穆然,問:「這裡是?」
  穆然道:「我家。」
  南日煌又問:「現在是什麼時辰了?」
  穆然歪頭想了想,才道:「申時。」
  南日煌看著穆然,目光柔和:「謝謝。」
  聞言,穆然臉上浮現困惑神色,問:「為何要道謝?」
  南日煌道:「你救了我,難道不該道謝。」
  穆然噘嘴,道:「如果哥哥要道謝,以後就不要把自己弄成血人兒了,很可怕!」
  南日煌輕笑,抬手要摸他頭,卻牽動了傷口,只舉了一半便滯在空中。穆然見了,忙把自己的頭頂湊過去,在他掌裡蹭了蹭。
  此時,門板向裡推開,一位婦人端著一碗東西走進房內。穆然甜甜的叫了聲「阿娘」,南日煌則點了下頭,道:「多謝收留。」
  那婦人道:「這裡只有一些清粥,倒是要委屈一下你了。」
  南日煌忙道:「不會不會,願意收留我,還幫我包紮,已是十分感激了。」
  那婦人笑道:「那都是然兒的功勞,若不是他發現你,我們也不會注意到那裡倒著一個人。」
  南日煌朝穆然一笑,那雙微微上挑的眼尾勾的穆然心癢。他抿唇瞥過頭,走向婦人,雙手伸向那碗粥,道:「阿娘,我來。」
  婦人讚許道:「然兒真乖,這邊就交給你了。」
  穆然乖巧的點頭,兩顆小虎牙隨著他牽起的唇角露出。
  在婦人離開後,穆然端著粥,坐到南日煌榻邊的圓凳上,舀起一口粥,嘟著唇瓣吹了又吹。南日煌見了,忙道:「我自己來就好。」
  穆然卻絲毫沒停下手上動作,又吹了幾下,才將那杓粥遞至南日煌嘴邊,還說著「啊」。
  南日煌無可奈何,只得張口嚥下。二人就這樣一來一往,將那碗粥吃完。
  穆然端著那個碗,像是怕南日煌寂寞,朝他道:「我很快就回來了!很快!」接著走出房門。
  南日煌看著方才離去的嬌小背影,又是一陣失笑。而穆然果然如他所言,過不久,他就回來了。
  穆然爬上南日煌的床榻,在他尚未反應過來前,頭後便傳來一個柔軟的觸感,他正枕著穆然的腿。
  南日煌疑惑地道:「你這是做什麼?」
  穆然道:「以前我生病不舒服時,阿娘都會這樣做,會覺得很舒服。」
  南日煌無語,卻也不想浪費了他的好意,只得默默接受。
  穆然忽問:「哥哥為何會受傷?」
  他的聲音離的很近,每一次呼氣都搔在南日煌臉上,南日煌眼睫輕顫,道:「說來慚愧,沒料到那妖魔會在臨死前突然暴起,不慎為牠所傷。」
  穆然又伸掌,胡亂搓揉著南日煌的頭,道:「不要說慚愧,你為我們除了妖魔,哪裡有讓你覺得慚愧之處?」
  南日煌道:「是我失言。」
  穆然突然低下頭,在南日煌頭上印下一個口水印。在他雙眼失焦,不明白究竟發生何事時,穆然又道:「你很辛苦吧。」
  南日煌仍有些發愣,只是重複他的話:「辛苦嗎?」
  穆然放在他髮間的手輕輕梳理著那頭墨髮,道:「一定很辛苦吧,現在你可以先休息了。」
  南日煌心想,他身為本芳道人門下最傑出的弟子,大家遇見他都是那副恭恭敬敬的模樣,根本不會有人覺得他會感到辛苦。眾人皆認為,他如此身手定能輕易處理一切事情,更不用說被這樣溫柔的抱在懷裡⋯⋯抱在懷裡?
  南日煌回過神來才發現,自己已將臉埋進了穆然的肚子裡。穆然輕輕的撫著他的髮絲,一股奇異的感覺在心中蔓延。或許,這是他頭一次感到如此安心,沉沉的睡意襲來,一夜無夢。

  過了幾日,南日煌傷已好了大半,便欲告辭回峰,卻被穆然哀求的目光硬是多留一日。
  這天,一大一小在平南鎮上亂晃,穆然興沖沖的指東指西,說著自己平日都在這裡做些什麼,那裡又有什麼。南日煌靜靜的聽著,不時點個頭,出個聲,勾人神魂的雙眸始終溢滿笑意。
  這時,穆然的眼光在某處停滯了一下,旋即瞥了開去。南日煌一看,發現是一攤賣糕點的小販,不禁在心中暗笑。
  穆然就這麼拖拉著南日煌,在街上閒晃一日。
  入夜,南日煌和衣上榻,閉眼欲眠時,房門傳來一道細微的叩叩聲。
  他起身,道:「請進。」
  一個小小的身影出現在門縫間,一隻腳欲踏不踏。南日煌見了,溫言道:「怎麼了?」
  穆然眨巴著那一雙圓潤烏亮的眼珠子,問:「能不能⋯⋯和哥哥一起睡?」
  聞言他這才發現,穆然手中抱著被褥枕頭,雙眸彎成月牙,道:「可以。」
  話音剛落,穆然便蹭到他床上,將枕頭備好,側躺著身子,睜著一雙眼望著他。
  南日煌輕輕的撫了幾下他的頭,也躺了下來。
  這床不大,可穆然身小,倒也沒有說很擁擠,只是穆然將身子緊黏著南日煌,小掌裡攥著他的衣衫,像是怕他突然消失一般。
  南日煌拍了拍他的背,示意他別擔心,心想著,如果以後有機會,再來此處看看他吧。
  穆然眼皮微沉,鼻息漸勻,很快便睡了過去。南日煌撥了撥他額前的墨髮,看著那片潔白的額頭,鬼使神差地將頭湊近,兩片柔軟的薄唇輕點,隱約能聽見他輕聲道:「晚安,穆然。」

  天色將明未明,南日煌卻已起身,輕手輕腳地下了榻,在圓桌上擺了一個油紙包,裡面堆著好幾塊淺黃的糕餅,散發出一絲綠豆香,此等數量,夠穆然吃好幾天了。
  南日煌將那柄白若霜雪的配劍拿起,伸手虛虛地在穆然頭上輕撫,便一聲不響的踏出門,悄悄地闔上門板,離開這個他待了數日的地方。
  穆然鼻息沉穩,面朝尚帶餘溫的床榻,不知夢見什麼,唇角牽起一道安心的弧度。
  日色漸明,安睡未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