9、夏雨

本章節 3194 字
更新於: 2019-05-30
  春已盡,夏初至,玉清峰上花木繁盛依舊,暖黃日色照進層層密密的枝葉,剪出片片光影,落在烏黑如昔的衣衫上。
  穆然仰頭一望,朝空道:「哥哥,你說過今日要和我一同去賞荷的。」
  南日煌低沉醉人的聲音響起,帶著顯而易見的笑意:「我又沒忘,無需那樣緊張。」
  穆然道:「那不是因為哥哥來去無蹤,總叫人搞不清你究竟在何處。」
  南日煌單邊柳眉微挑,道:「只要你想我了,我就會出現在你眼前。」
  穆然道:「那我現在想你陪我一起下峰。」
  南日煌笑道:「當然好。」
  二人走上下峰道路,穆然步伐踏在南日煌身側,行個幾步便看一眼他。南日煌注意到身側的視線,轉頭一瞧,二人恰巧對到眼,穆然裝作若無其事的收回目光。
  南日煌笑問:「怎麼了?」
  穆然目光瞥向一旁,嘴上含糊道:「沒事。」
  這時,眼前出現兩條岔路,右往峰下走,左往峰後行,南日煌足下毫不猶豫的踏向右邊那條路。
  穆然眸光一瞬黯淡下來,只覺似乎有什麼,在這條岔路前,悄無聲息地走偏了,漸行漸遠,終將消逝於一線天地間。
  鼻尖淺淡竹芳依舊清冷,一抹鮮白填滿穆然的眼角,籠在袖中的手緊攥成拳,指尖嵌入掌,印下四個深深的月牙,他卻渾然不覺。
  本芳道人說過的,他是汶天君,那個殘暴嗜虐的魔君,還曾是本芳道人的弟子。
  是啊,穆然低聲淺笑,他是汶天君,不是那個自己一口一個哥哥的南日煌。
  穆然自懷裡取出一顆糖,含進嘴裡,滋味甜膩如昔,卻嚐出一絲苦意。
  南日煌輕搖摺扇,墨髮微揚,穆然走在一旁,眸底情緒難辨。
  一處道路,兩種情懷。


  荷花池畔,徐風過處,碧波微掀。滿池荷花挨挨擠擠,圓葉青翠,花似染脂,白中帶粉,粉裡帶白,絲絲縷縷的荷花淡香盈滿衣袖。
  穆然坐在池畔,望著身前荷花,有些發愣,腦裡不斷浮現本芳道人的話。
  這時,一片白色衣角佔據餘光,落在他身側。南日煌纖長潔白的手指拿著一個紙包,遞給穆然。
  穆然怔愣接過,朝南日煌露出一個困惑的眼神,問:「哥哥這是?」
  南日煌柳眉微彎,嗓音裡溢滿笑意,「方才路上恰巧看見的。」
  穆然低眉開展紙包,裡面是幾塊淺黃的糕餅。他拿起一塊,輕咬一口,柔軟的綠豆香盤旋在嘴裡。他停下動作,呆呆的看著手裡的綠豆糕。
  南日煌眉頭輕蹙,問:「不好吃嗎?」
  半晌,穆然聲音微啞,閉目道:「好吃,只是⋯⋯覺得有些懷念。」
  他忽然想起,以前他雙親尚存於世時,他很常吃綠豆糕,或許是爹娘給的,或是附近的叔伯姨嬸,他記不清了,但這味道,卻勾起更多過往片段,一幕幕模糊景象掠過腦海。
  穆然指尖不自覺出力,淺黃糕餅碎成幾塊落在烏黑衣衫上。他這才回過神來,有些慌張的清理著那些碎塊。
  待他清理完,繼續吃著剩下的綠豆糕時,南日煌忽問:「你以前⋯⋯常吃嗎?」
  穆然道:「或許吧。」
  南日煌看向滿池荷花,眸光微閃,聲音極弱極微:「或許嗎⋯⋯」
  天上幾片飛雲捲來,遮去一點日光,留下陰影罩頂。眼前池水碧綠澄澈,隨風漾起一波漣漪,盪至穆然身前,撞在岸緣,悄然離去,惟餘平靜池面,心卻起了波瀾。
  穆然嘴邊鬼使神差地漏出一句,「你相信我嗎?」待他注意到時,語尾已然落在南日煌耳裡。
  南日煌沒有絲毫猶豫停頓,彷彿是早已說過千遍萬遍,一句話就這麼順口而出,「相信。」
  穆然聽了,心卻似落下一顆大石,壓得他喘不過氣。表面神色不露,心中念頭卻是千迴百轉,最終如落花入泥,身化塵土,不見顏色。
  南日煌忽問:「為何今日突然想下峰賞荷?」
  穆然側頭望向南日煌,露出帶著兩顆虎牙的笑容,「因為我高興。」掌心卻是一緊。
  聞言,南日煌微愣,片刻後低笑出聲,「好啦,紙給我,我拿去扔。」
  穆然將適才還包著糕餅的紙遞給他,道:「謝謝。」
  當南日煌離去後,穆然突然發覺,衣衫一角被自己抓的皺了,這才鬆掌。可掌鬆了,心口卻是微緊。
  天色昏沉,陰雲捲來片片黑影,逐漸染透烏衫。不一會,絲絲點點的雨珠落在他身上,留下一滴滴冰涼的觸感,眼前已是綿密的一片雨幕,指尖微冷。
  層層疊疊鋪在池面上的圓葉,被雨打的有些晃盪,那粉白的荷花看上去卻是越發清澄。
  穆然抬頭,欲讓這場雨洗淨心中亂緒,眼裡卻映入一道圓弧,和一人淺笑的眼眸。
  南日煌眼帶憂色,「怎麼在這淋雨?小心染了風寒。」
  穆然起身,整了整坐皺的玄色衣襬,道:「我在這等哥哥。」
  南日煌微愣,再次開口聲音卻是有些發緊,「嗯,我來了。」
  越來越大的雨珠點在傘面,發出淅淅瀝瀝的聲響,更凸顯兩人間的靜默。
  雨下得突然卻不久,不過幾盞茶工夫,豆大雨珠漸成細絲,不多時便已止歇。
  空氣瀰漫著雨水沖刷過後的清涼氣味,混雜著幽微的荷香,沁人心脾。身側那股竹葉芬芳,雖然淺淡,卻如絲線般縈繞鼻翼,竟是有些纏綿。
  穆然呼吸微窒,心口澀悶,興許是因空氣過於冷冽吧,他心道。
  在南日煌收起傘後,穆然才道:「我還想哥哥陪我去一處地方。」
  南日煌想也不想,直接點頭:「好。」
  二人行了一陣,距離一座山越來越近。
  他們甫一入鎮,便能夠清楚望見這山,現下隨著距離縮短,更能看出山勢高聳。極目朝上望去,卻只見那山巔若隱若現的藏於捲雲後。
  他們上了山,四周枝繁葉茂,密密的蓋在上方,空氣帶著雨後未退的水氣,腳下土地微潮。
  行了一陣,穆然唇瓣開開闔闔許久,才終於吐出壓在心上的疑問,「哥哥你⋯⋯不問要去哪?做什麼?」
  南日煌柳眉微挑,那對細長勾人的雙眸彎起,道:「你帶我去哪,都無妨。」
  穆然小小的虎牙咬上唇瓣,將尚未出口的疑問扎進肉裡,也將突兀浮現的情緒融進粒粒血珠中。
  不知走了多久,位置約莫位於山腰之上時,穆然忽然停下步伐,轉頭望向南日煌,目光透著無限疏離與淡漠,彷彿站在他身前的只是一個毫不相干的人物,而非他口中親暱叫著哥哥的南日煌。
  南日煌對上穆然的目光,眸中流過一絲瞭然的情緒,開展腰間烏扇,輕搖的扇面帶起幾縷青絲飛揚。
  穆然啟齒,聲線凝上一層薄霜,「汶天君。」
  南日煌目光不閃不避,只輕輕應了聲:「嗯。」
  穆然輕蹙眉頭,他本還抱著一絲希望,或許⋯⋯他不是汶天君,或許他們還能這樣相處。但現在,南日煌的反應說明一切,明明白白的告訴他,所有事都無法再回到當初。
  穆然望了眼周圍,繁茂的墨綠枝影搖曳,但他知曉,這裡面藏身著許多人,就如同說好的一般。
  那日,本芳道人詢問他的決定後,讓他在今日的此時,將南日煌引至此處,眾人一齊圍剿他。
  原本他還擔心無法辦到,卻不料,竟是如此容易,輕易到令他無法置信。
  腰間念世錚然出鞘,雪白劍身鋒芒閃動,直朝南日煌刺去。穆然繃緊心弦,準備拆解南日煌即將出手的招式。
  一股實質的觸感自劍柄傳入掌內,不是預料中的短兵相接,亦非震麻虎口的激烈交戰,而是就這麼直直地穿過他的腹部,濃厚的血腥味蓋過竹葉淡芳,猛地竄進穆然鼻中。
  穆然愣住,抬眸對上南日煌的目光。他面上淺笑依稀,顏色淺淡的唇角卻是流下一行豔紅痕跡。
  一線殷紅流過冰冷劍刃,染了穆然滿手濕黏。這股滾燙觸感自肌膚相接處曼上眼眶,灼熱的令人難以忍受。
  念世抽出,劍尖在草地畫出一道緋色弧度。南日煌柳眉輕蹙,卻是連一聲都沒哼,無瑕白衣暈開一片艷紅。
  穆然聲音微啞,語氣急促地問:「為何?為何不閃?你明明能躲開。」
  他無法看見自己此時表情,不然便可發覺,自方才手裡傳來長劍入腹的觸感時,眼眸便爬上一絲血色。
  南日煌蒼白的唇角勾起一道弧度,朝他走近幾步,右手微抬,又垂了下來。他輕聲道:「對不起。」
  穆然有些不明白,踉蹌的退了一步,喃喃道:「你信錯人了。」
  南日煌唇邊笑意不減,道:「不,我信你,是因為即使被你騙我也絕不後悔。」
  一股情緒卡在穆然嗓子眼,不上不下,心中越發慌張,卻不知為何至此刻仍不見圍剿人影。
  正在此時,一道極低極淺的嘆息聲傳入耳裡,穆然心下一喜,側頭望去,唯見一人身上青衣微揚,身側還站著一身著鵝黃衣衫之人。
  穆然雖疑惑為何只有兩人,但還是喚了一聲師父。
  本芳道人輕抬指尖,上面有一朵如墨般漆黑的花朵,他對著它輕嘆口氣,才終是將目光移至兩人身上。
  他搖了搖頭,語帶惋惜地道:「我早就和你說過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