8、殊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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更新於: 2019-05-30
「穆然⋯⋯」
這聲低喃宛如雪片落掌,倏地消融,只餘下殘存的濕意,卻不見痕跡。
「哥哥!」
穆然猛地坐起,環目四周。昏黃夕色自窗子照進屋內,在穆然眼裡繪出房中陳設。
此處僅有一個櫃子、一張小圓桌和一把凳子,擺設簡潔,是個穆然十分熟悉之處。他現在正坐在自己的榻上,愣愣地看著房間,心中萬般不解。
自己不久前分明還和南日煌待在萬魔淵中,怎麼一睜眼便回到自己房裡了?
穆然揉著額角,竭力回想自己最後所見畫面。只記得身前火堆的溫度,還有那清冷繾綣的竹葉幽芳,似乎還有一聲輕淺的低喃,可就是沒有離開萬魔淵的記憶。
這時,門板向內推開,青色衣襬微掀,一人邁入門檻,走到穆然床邊,坐在凳子上。那人素來慈和的眉宇微蹙,面色有些嚴肅。
穆然朝來人道:「師父⋯⋯」一語未完,卻被本芳道人的一聲長嘆打斷。
本芳道人望著自己最為傑出的弟子,眉目間失望之情難掩,「你還記得我是你師父?」
穆然滿是疑惑,不懂為何會忽然冒出這句話。本芳道人又道:「你可還記得自己是蒼冥派弟子?是為了什麼而修煉的?」
他這話說的緩慢,無異於平日,卻帶著一絲嚴厲。
穆然被本芳道人不尋常的反應嚇到了,說出的話語顯得有些跌跌撞撞:「師父⋯⋯你怎麼了⋯⋯徒兒做了什麼嗎⋯⋯怎地⋯⋯」
本芳道人道:「你既知我是你師父,卻為何又和魔族勾結,竟然還是⋯⋯」言至此,他眉目間的憂色更加顯露,語氣隱約有股壓抑的怒意。
穆然不解地問:「什麼魔族?我什麼時候勾結魔族了?我恨不得殺了他們,怎會⋯⋯」
本芳道人嗓音淡雅如昔,卻帶著懾人的氣勢:「恨不得殺了他們?這話說的可真好,我倒是親眼瞧見汶天君見你落了淵,慌忙失措追上的模樣呢。」
穆然眼神有一瞬恍惚,喉嚨微覺乾澀,半晌,才擠出幾字,聲音卻是有些發緊:「汶⋯⋯天⋯⋯君⋯⋯?」
本芳道人眉宇間的憂愁又深了幾許,道:「不錯,現任魔君汶天君,你可別和我說你不認得這個名號。」
穆然面上依然茫然,呢喃著:「汶天君⋯⋯哥哥⋯⋯不可能⋯⋯不可能⋯⋯」說到後來,聲音已有些沙啞。
本芳道人道:「怎麼不可能?你認為這世上有多少人能夠抵擋萬魔淵的妖魔?又有幾人可以絲毫無損地離開萬魔淵?」
話語梗在喉中,穆然不知該說什麼,亦不知能說什麼。
南日煌是汶天君?那個待他如此溫柔的哥哥竟是魔君?
穆然只覺腦中思緒紛亂,胸腔跳得飛快,每一下都似敲擊在頭上,彷彿要扎出好幾個窟窿才肯罷休。
本芳道人見他如此,不禁又是一聲長嘆:「為何總是如此⋯⋯」
穆然好似聽見這嘆息般的一句話,卻又似乎沒有聽見,只吐出不完整的斷句:「師父也在⋯⋯為何師父見過⋯⋯到底⋯⋯不是說汶天君殘暴嗜虐?可哥哥他⋯⋯他一點也⋯⋯」
本芳道人雅緻秀氣的面龐轉向穆然,慈和的目光對上他雙眸,似嘆息,似輕喃,低低地道:「我不會錯認,那人是汶天君,現任魔君汶天君。」
他這話說的斬釘截鐵,穆然不由得一怔,默然半晌,才道:「為何師父那麼確定⋯⋯確定他是汶天君?」
再怎麼說,魔君畢竟是統帥魔界的首領,實在少有機會能見到,大多隻聽聞其任由手下妖魔作亂,和平日殘虐嗜血的行徑。汶天君的外貌在民間更是傳得天花亂墜,說多誇張就多誇張,有多恐怖就多恐怖,並無一確切說法。可如今,本芳道人語氣卻是過於堅決,令人心生疑竇。
本芳道人語氣輕緩,卻有著一絲不易覺察的惋惜:「他原來是我的弟子,也算是你的師兄。」
穆然驚道:「什麼?!」
也就是說,現在令各門派頭痛不已,人人慾除之而後快的魔君汶天君,原本竟然是蒼冥派本芳道人門下的弟子?!
本芳道人看出書寫在穆然眼中的驚愕,點頭肯定:「正是如此。」
一件又一件令人措手不及的消息,讓穆然的思緒瞬間炸開了。腦裡宛如萬千螻蟻啃食著,撕咬著,他完全無法理解自己到底聽了什麼,抑或是不願理解。
兩人間流動的空氣,彷彿凝為無數碎塊,穆然每一次呼吸,胸腔便盈滿撞擊的疼痛,深深的敲進心窩。
正在此時,門板被人推開,一道粉色的輕紗身影踏入房內,也暫時讓僵硬的氛圍散了些許。
黎梵梵端著一碗粥,走到穆然床邊,張唇似欲說些什麼,卻終是吐不出口,只是那碗粥放在桌上,道:「粥放在這,等會記得吃。」便退出房內了。
沉默片刻,本芳道人站起,微整衣衫,道:「然兒,你想要的究竟是什麼呢?」
在穆然還未反應過來時,佔據眼角的那一抹青色衣尾,隨著門板輕闔的細微聲響離開房裡了。
他低低的將那句話重複一遍:「我想要的是什麼?⋯⋯我想要的⋯⋯」
他清楚,自己一直以來想要的都是手刃仇人,斬盡妖魔。可如今,這裡面也包含了南日煌。
窗外天色漸沉,緋紅雲霞沉殿為一片漆黑夜色。穆然有些愣怔的起身,點燃燭火,端起白粥,胡亂塞了幾口,軟爛米飯在喉頭卡了一下,才終是嚥了下去。熱粥已寒,更是冷了心,白粥無味,卻淡不去喉中腥甜。
穆然握著心口衣衫,隔著布料摸到了那個紫色小囊,掌心縮得更緊了,胸前的衣襟皺成一團。
這時,窗邊傳來幾道喀喀聲響,穆然鬆開衣襟,望向窗外。窗外是深沉的夜色,月光描摹出浸染成一片墨黑的枝葉輪廓。穆然起身闔上窗,坐在榻上任憑搖曳燭光勾起心中思緒萬千。
外頭又是一陣風,吹亂了窗紙上的樹痕,卻吹不散心頭人影。
穆然在榻上呆坐了一宿,隔日發起高燒,整日臥床不起。
意識昏沉中,穆然又夢見那黑衣身影,腰間念世燦若霜雪,淺藍穗子隨風擺盪,半挽墨髮披垂身後。
穆然見他朝前走去,不知要走向何處,心中無端竄上一股強烈的不安。他想追上,雙腳卻不聽使喚,牢牢的嵌在地上,抬不起邁不開。
正無措間,黑衣人側頭看向穆然,面容依舊模糊,只能隱約看出側面輪廓。黑衣人嘴唇微動,穆然聽不清他說了什麼,卻又好似能察覺那話語帶著的笑意。
穆然聲音沙啞中帶著一絲哽咽:「別⋯⋯走⋯⋯」
他盡力的伸出手,妄圖拉住黑衣人,就算只是一片衣角也行,只要能夠抓住⋯⋯
正在此時,掌心傳來一股實感,似是一塊布料,穆然手指收緊,深深的攥住手中物。
抓到了,終於抓住了,既然如此,那便再也不會放手。
那有些燙熱的纖長手指,捏著一片雪白的衣角,白袖微抖,隱約露出腰間收著的烏黑摺扇。
南日煌輕扯袖襬,可穆然抓得極緊,若是硬扯,怕會擾動穆然,只好任那片衣襬在穆然手中揪成一團。
此時夜深,皎潔月色透窗而入,在南日煌眼裡繪下穆然的睡顏。他伸手將貼在穆然頰上的一縷墨髮撩到耳後,目光不離穆然,入了魔似的,像是要將他每根眼睫每縷青絲都刻進眼裡。
穆然只覺腦中昏熱難當,薄汗浸透白色中衣。
這時,耳畔有股清涼的觸感,他眼睫輕顫,想睜眼,卻是無法。
額上忽又傳來一股冰涼感,輕緩卻有些微顫,淺淡的清冷竹葉香縈繞鼻翼,但此時穆然腦袋鼓脹著熱氣,難以思考,只是十分眷戀那一絲清涼。
那涼快的觸感從眉尖到唇上,輕掠即逝,彷彿只是有片小小的雪花在上面點過,剎那消融。半晌,微涼的觸感再次沾上唇瓣,輕柔繾綣,不多時,逐漸轉為熾熱,但仍只是淺淺的摩挲著,宛若一根細小的羽毛在擾著,搔進穆然心頭。
一句話緊貼在唇邊道出,穆然隱約聽出那是:「對不起⋯⋯」
「什麼?」
穆然猛然張開雙眸,烏黑晶亮的瞳仁映出房內陳設,仍是一般的簡潔。他望向窗口,窗子緊閉,早晨日色透進屋內,明朗了整個空間。
穆然此時已然退燒,再沒那股蔓延到指尖腳跟的熾熱感,思緒清明,身軀輕盈。
他揉了揉額角,卻是不知自己為何會突然大喊,只記得在昨晚,似乎有股涼涼的的觸感。
思及此,他的指尖不自覺碰上唇瓣。可這又令他感到困惑了,為何他會下意識覺得那股清涼感是在嘴唇上呢?
穆然晃了晃頭,起身敞開窗子,讓清晨微寒的風拂過面頰,雙目再沒前日的迷惘徬徨。他轉身,背對窗戶,朝著門口走去。
那所有的疑惑煩惱,似乎在剛才,全都落在了窗外的碧翠景緻中。
清芳堂內,本芳道人身穿一襲青衫,臉上仍是那般慈和溫雅,手中熱茶早已轉涼,唯餘滿手冰涼。
穆然踏入內,行至本芳道人跟前。本芳道人看見來人,將茶盞擱下,道:「想好了?」
穆然頷首,道:「想好了。」
本芳道人閉目,須臾又睜開,語調平緩地問:「你的答案是?」
穆然眼裡清明,語氣堅決:「我想法從未變過,一直都是想斬盡妖魔。」
人妖殊途,本非同道。
穆然忽然想起在那蓊鬱綠林裡,南日煌說過的話。他當時,可曾料想過今日的局面?
本芳道人欣慰似地嘆了口氣,俊雅的雙眸望著穆然,對他說了一句話。
穆然仰頭望去,細碎的嫩綠撒入眼裡,不知何時,他已經從清芳堂走到外頭林中了。
忽然,一股細小的刺痛感襲上心頭,穆然撫著心口,不明白胸口為何無端發悶,卻是摸到了一個東西。
他將那紫囊掏出,丟了幾顆糖入嘴,又像是覺得不夠,將裡面的糖全都倒進嘴裡。一股濃烈的甜味在嘴裡蔓延,甜膩到喉嚨有些不適,可他還是覺得⋯⋯嘴裡苦澀。
苦甜交雜在嘴裡化開,融進肚裡,只餘下滿嘴難言滋味。
此時天明風清,花木扶疏盡在身側,周圍是一片生意盎然。輕風拂過,捻落了一瓣粉紫色的花兒。
穆然伸掌,讓它靜靜地躺在自己手裡,眼裡映入滿林的碧枝青葉,心中卻是那人的低眉淺笑,那人的素白衣裳,那人的淺淡竹芳⋯⋯
他忽地回過神,心道:「我沒錯⋯⋯沒做錯⋯⋯」
穆然望著手心那一抹粉,忽地一翻掌,那瓣花落入泥中,褪盡顏色。
他唇瓣輕啟,聲音宛若一縷煙絲,在枝葉間飄蕩:
「這從來不是誰的錯,只因我是我,你是你,而我們,終非同道人。」
心口,又是微微緊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