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地動

　　白石鎮上，小兒嬉鬧，賣菜人散，牧田人歸。
　　此時已是黃昏，暮色將整條街道染上薄紅，穆然和蕭夜白的身上也沾上些許顏色。只是一人板著臉，一人繃著面，看起來苦大仇深，實際上也是如此。
　　一道小小的肚鳴聲傳入兩人耳裡，穆然循聲望去，只見一孩童坐在屋前石階上，手摸著肚子，看來似是餓了。
　　穆然幾步上前，蹲在那孩童面前，問：「你怎麼不回家？」
　　那孩童抬頭看向穆然，道：「我在等爹娘，他們讓我在這等他們。」
　　穆然心中微微一緊，從懷裡取了幾顆糖，放在那孩童手裡。那孩童卻說：「娘說過，不可吃陌生人給的東西。」
　　穆然嘴邊勾起一道不明顯的弧度，從那孩童手裡拿了一顆糖，丟進嘴裡。那孩童見穆然吃了，也忍不住將掌中的糖塞進嘴裡，露出甜甜的笑容，「謝謝哥哥！」
　　穆然起身走向蕭夜白，卻發現他好似怔住了，便出聲喊他。蕭夜白回過神來，啐了一口，道：「假惺惺的笑容。」
　　這下換穆然愣住了，他不記得自己方才有笑過，困惑地抬手摸了摸自己的嘴角。見到蕭夜白繼續往前走，也跟了上去。
　　穆然看著街上歸家的行人，語氣漫不經心地問：「你餓了嗎？」
　　話音甫落，蕭夜白便接著道：「不餓。」
　　穆然情知蕭夜白的話是不太能信的，他什麼都要比，連這種小事他也要。穆然只好道：「可我餓了，我們先去找間店吃飯。」
　　說完，便徑自朝一家飯館走去，剛邁入門檻，便聽到裡頭有桌特別吵雜，於是請店小二幫他們安排一張靠近角落的桌子。
　　店小二將菜單遞給二人，再為他們倒了兩杯白水，便趕忙站離桌子，心下不住嘀咕：「那兩人看上去面色不善，其中一人的目光似想殺人一般，真是可怖！」
　　穆然瞄了眼眉宇間滿是厭惡的蕭夜白，道：「你點吧。」
　　蕭夜白臉色仍然不怎麼好，但還是點了幾道菜。
　　儘管穆然已挑了一個較為安靜的位置，可二人耳力不差，何況那桌又如此吵雜，談論聲一句接一句傳來。
　　一人拍桌，憤憤道：「我家兒子就被牠傷了！」
　　「那些滿嘴殺妖斬魔為民除患的修道人呢？也不見有人來。」
　　「搞得我們心惶惶，還沒人來，是打算置之不理？」
　　「我家老么，就整天說著想去參加那些修道的入門考試，他要是去了，那這家裡就算怎麼了，鐵定也不會再理了。」
　　「我記得之前那莊家二公子似乎就進了某個不錯的門派，他們當初可高興的勒。可現如今，他們家裡不也是有人被妖魔咬傷，也沒見著半個人影啊！」
　　「作亂都一月有餘，卻沒人來處理，好個為民除害，好個修道高人啊！」
　　穆然見蕭夜白臉色越發黑沉，心知他耐不住性子，忙伸手壓在他緊握成拳的手上，示意他別惹事。
　　蕭夜白感到自己手上一重，這一看才發覺穆然的掌放在自己拳上，連忙甩開他的手，像被什麼污穢的事物碰到，臉色更黑了。
　　穆然道：「聽聽就好。」
　　聞言，蕭夜白只是瞥過頭，啐了一口。
　　正在此時，店小二送上菜品，見蕭夜白面色更加不善了，加快手下動作，一晃眼便走的不見人影。
　　穆然將店小二的驚惶神情看在眼裡，默然伸筷夾了菜，吃了幾口這才發現，桌上的菜恰巧都是自己喜歡的。他抬眼瞧了蕭夜白，心想他們的口味還真類似。


　　天暗月出，白石鎮東林裡，兩道身影在林間疾速穿梭，一人穿的一身漆黑，腰間一把長劍卻白的刺目。另一人身穿一襲白袍，上面繡著緋紅的烈焰花紋。
　　二人正追著一隻小妖，欲斬殺之，卻因其步伐快極，雖不致追丟，可二人一妖間的距離卻絲毫不變。
　　蕭夜白啐了一口，道：「就知道和你出來，定沒好事。」
　　穆然心中無奈，他亦非自願和他一起出來的。若非師父如此安排，他也實在不怎麼想和蕭夜白同行。
　　兩人追著那妖魔來到深林中的一處空地，卻不見那妖魔影蹤，正覺怪異間，一陣天搖地動襲來，視線晃蕩不清，好一陣才歇止。
　　柔和月光傾瀉而下，撫過浸染夜色的枝葉，描繪出一道道輪廓，周圍景物登時明晰起來，令人心慌的念頭也越發清晰地浮現心頭。
　　穆然瞳孔猝然緊縮，映在他那烏黑眼眸裡的是一道巨大的裂縫，三個字猛地爬上腦門——萬魔淵。
　　據傳，萬魔淵棲息著萬千殘暴妖魔，多無思考能力，且殘忍嗜殺，難以對付。
　　這時，火光乍現，一線光明流散夜空，帶來了片刻的明亮。此為求救訊號，若有洽在附近的修士望見，便會前來支援，應是蕭夜白點燃求救煙花的。
　　煙花散後，眼前恢復不見五指的漆黑，林中寂靜的落針可聞，唯有瘋狂搗鼓的突突心跳聲迴盪耳畔。寒意透骨而入，在額上凝出一層薄汗，微冷。
　　穆然將全身感官凝為一線緊繃的弦，念世將出未出，僅露出一截霜白劍芒。
　　眼皮一眨，一道黑影便立於二人身前，不知何時而來，悄無聲息地令人心驚。
　　皎潔月光在二人眼中描出一個輪廓，身形高大，六足四翼，羊首二尾，暗紫毛皮。牠嘴裡那兩個又長又利的尖牙大張，身後尾巴甩動，尾上蛇頭還呲呲地吐著分岔的鮮紅信子，另一條尾上的毒針泌出點點紫液。
　　那對閃爍著綠光的眼眸直勾著二人，眼光流轉著看見獵物的癡狂，足下一動，塵土輕揚，身影卻不知到了何處。
　　二人頓覺腦後生風，心下一凜，一左一右向旁躍出，躲開背後襲來的利爪。
　　一擊撲空，那妖魔左右扭頭，視線停在蕭夜白的方向，一瞬便已到了他眼前，粗大尖銳的利牙大張，灼熱吐息夾帶腥氣迎面而來。
　　蕭夜白不及閃躲，只好舉劍抵擋，鏗鏘一聲，利牙與長劍相撞。他被這力道壓退半步，隱現敗退之勢。
　　穆然舉劍刺向妖魔眼珠，角度刁鑽，眼見要成，腹部卻猛地傳來一陣劇痛，被尾巴一擊揮出，向後踉蹌幾步方止退勢。
　　穆然胸腔一陣氣血翻湧，一抹腥甜直竄喉口，卻是強忍著嚥了下去。
　　不等穆然平穩氣息，妖魔已竄至他身前，一爪揮出，念世於間不容髮之際橫擋胸前，一擊相交，銳響破空。
　　一人一妖在這片刻間分合數次，穆然虎口陣陣發麻，鼻息微亂，劍招卻使的一絲不苟，又挽出一個劍花，削掉妖魔幾根毫毛。
　　穆然腳下一錯，頃刻間滑出一丈，那妖魔卻似甩不掉的尾巴，緊跟其後。穆然回身一劍，在妖魔身上擦出一道血痕，蕭夜白自旁攻出，趁勢擋於穆然身前，讓他得了一絲喘息的空閒。
　　穆然拄劍站立，汗珠凝在眼睫，一眨便落下幾滴，目光卻定定看著眼前與妖魔纏鬥的身影。雖然蕭夜白平素與他不合，處處針鋒相對，危難關頭卻是竭力相助，劍光流轉，招招凌厲。
　　穆然握緊念世，眼下能拖一刻是一刻，若讓妖魔出了林，定會造成白石鎮死傷無數，不論今日遇見的小兒，或是飯館裡唇齒相譏之聲，皆會成為爪下亡魂，橫街死屍。
　　穆然足下幾個起落，躍至妖魔身後，打算來個前後夾攻，那妖魔卻是一回身，將蕭夜白一掌揮出，撞上樹身發出巨響。
　　牠咧嘴露出銳利尖牙，一口咬向穆然，穆然順勢後躍，牠那兩條尾巴卻在這時一左一右同時襲向穆然，避無可避。
　　穆然迅速揮劍抵禦，劍光一落，斬斷了蛇頭，腳下卻猛然一疼，隨即一股麻癢感襲上。他一看，正巧望見那尾上毒針拔離他的腳，一股腥味直竄鼻翼。
　　穆然腳下一滯，便被那妖魔一掌擊中，宛若失線的風箏，重重向後飛去。
　　碰的一聲，他的身子撞進了一個堅實的胸膛，一股淺淡的竹葉清香傳入鼻尖。他心下一喜，可旋即又想起那妖魔，雙手一推，要將南日煌往後推開。
　　可南日煌攬的極緊，任憑穆然怎麼推都紋絲不動，適才一擊又撞的他胸腔氣血翻滾，一股血氣堵在喉間隱隱生疼。這次沒忍住，嘴角溢出一線殷紅，他卻顧不上這些，語氣急促地道：「哥哥，此妖魔凶惡，快離開！」
　　南日煌卻不應，目光觸及唇邊血色，神情冷了三分，原本顏色淺淡的薄唇，現在看來更加白了。他將穆然輕柔的放在一棵樹前，讓他能夠靠著樹身休息。
　　穆然見他面色有異，張口欲問，可唇瓣只哆嗦著，卻是一字也吐不出，話語堵在心口憋得慌。只能輕抬微顫的手指，拉住雪白的衣衫下襬。
　　南日煌轉身走向妖魔，那片白色衣角也離了穆然的指尖，只留給他一個雪白的背影，和一句顫抖的話語：「沒事了。」
　　穆然覺得眼皮有些沉，視線僅剩一條細縫，眼前紛飛的竹葉不如平日溫和，反而帶著凌厲殺意。
　　他忽然瞧見一個青衫人影，視線模糊間，他認出那人是本芳道人。
　　正在此時，又是一陣鋪天蓋地的搖晃，穆然身下猛然一空，一股極大的失重感襲來，他的眼皮也越發沉重了。
　　在意識陷入深淵前，他聽到了兩人驚慌呼喊自己名字的聲音，似乎還有一聲，極淡極淡的嘆息參雜其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