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佳人

本章節 4159 字
更新於: 2019-05-29
  「穆師兄!」
  黎梵梵碎踏著碎步過來,在穆然身前站定,雙手手指在身前擰緊又鬆開,似乎想說什麼,卻又難以出口。
  穆然問道:「何事?」
  黎梵梵聲若蚊蠅:「我在思過崖上,不是說過等你下崖,有話想和你說嗎?」
  穆然問:「那妳想說什麼?」
  黎梵梵一張臉突然熱了起來,雙頰泛紅:「我⋯⋯我⋯⋯」半晌,她仍是張闔著嘴,說不出一句完整的話。
  在斷斷續續的說了幾字後,黎梵梵深吸一口氣,喊:「穆師兄有沒有心儀的人?」
  穆然一下子愣住了,他從沒想過黎梵梵會問自己這個問題。默然片刻,他想出言否定,可不知為何,聲音像被堵在喉頭,發不出來。
  黎梵梵見他如此,手指扭著身上輕紗,臉現不安之色,問:「有嗎?」
  毫無徵兆,一道白衣人影突兀地浮現腦海,穆然心中直道奇怪,頭微微下低。可他這副模樣看在黎梵梵的眼裡,就像是有心儀之人,卻不敢說。
  黎梵梵眼眶微紅,問:「是不是有了?那人是誰?長得如何?」
  穆然突然被強壓了一個答案,只好順著答:「髮黑如墨,衣白若霜,膚似美玉,手執烏扇。」
  他在說這句話時,嘴角總不自覺地揚起。黎梵梵見了,面色死灰。穆然很少在人前笑,現在不過是提起那人,他便露出如此欣喜的表情,那該是多喜歡那人。
  黎梵梵眼眶更紅了,嘴唇緊抿,聲音略帶哽咽:「我知道了⋯⋯」
  說完,她大步離去,留下杵在原地的穆然。
  穆然眨了眨眼,困惑地歪頭,心道:「為何黎師妹一副泫然欲泣的模樣?」
  他忽又覺得奇怪,為何他會想到南日煌?可自己其實也不知他究竟是真人,還是自己的妄想。
  穆然莫名感到一陣心慌,伸手入懷拿出一個紫色小囊。他看著紫囊,不知為何心情忽然平靜下來了。自小開始便是如此,只要心頭發怵,他便會拿出紫囊,吃個幾顆糖,如此便能平定心緒。
  穆然取出幾顆糖,丟進嘴裡,那股甜膩滋味使他雙目微瞇,露出兩顆小小的虎牙。他仰頭看向滿目碧翠,左手背輕放在額上,擋了些許刺目的碎光,小指上銀環流轉著一點微光。
  「髮黑如墨,衣白若霜,膚似美玉,手執烏扇?這便是你心儀之人?」
  這道聲音忽地從穆然身後出現,他嚇的身子一顫,可面色旋即恢復如初,牙齒嘎嘣嘎嘣的咬著嘴裡的糖。
  穆然轉頭一望。碧枝青葉間,陰翳樹影下,白衣無瑕,膚若霜雪,如玉般的手指開展摺扇遮住半張面容,一對丹鳳眼裡溢滿笑意。
  微風徐來,將清淺的竹葉幽芳帶進穆然鼻中。
  穆然蹙眉道:「不是。」
  南日煌唇角輕勾,道:「可那問題不是問⋯⋯」
  話音未落,穆然又道:「不是。」
  南日煌笑吟吟地將摺扇一收,道:「好,你說不是便不是。」
  穆然雙眸直盯著南日煌,從輕勾的眼尾看到腳下的白靴,似在確認什麼。他唇齒輕啟,聲音微澀,「你是人嗎?」
  南日煌眸底瞬間閃過一絲情緒,宛若石入大海,盪出一圈漣漪便再無動靜。他面色如常地開展摺扇,將自己半張面容掩在扇下。
  見他未答,穆然心中一頓,問:「你是真的嗎?」
  聞言,南日煌愕然,反問:「若非還有假的?」
  穆然急道:「所以這劍是哥哥幫我拿去修的?」
  南日煌道:「是啊。」
  徐風拂過頭上枝葉,搖出一下又一下的沙沙聲響,鼻尖的竹葉淺芳越發清晰,懸在穆然心中的疑問和不安,在這瞬間都落了下來。
  一瓣粉紫色的花瓣跌至穆然肩頭,南日煌見了,舉起未拿摺扇的左手,欲幫他拿掉。
  雪白衣袖滑落,露出一截羊脂白玉般的手腕,穆然在那純白之中瞥見一道深深的疤痕。他欲細看,南日煌卻在這時覺察他的視線,將左手負到身後,對他道:「你的肩上有個花瓣。」
  穆然知道南日煌是不願讓人看見,也沒有再問,只是伸手將肩上花瓣拿下,找了個話題岔開,「為何哥哥會在這裡?」
  南日煌輕搖摺扇,眉目間流淌著笑意,「我想來,便來了。」
  穆然眼裡映入南日煌的笑顏,那對眼尾上翹的雙眸勾起穆然心中情緒。不知何時,穆然已攥住南日煌的衣角,很緊很緊,可儘管手中傳來真實的觸感,卻覺指尖捉住的是一線流沙,怎麼也抓不著。
  南日煌望著穆然拉著他衣袖的手,低眉若有所思。
  枝葉搖曳,光影晃動,映的穆然臉上明明暗暗。他將手指扣的更緊了,聲音輕輕柔柔,卻是有些虛弱,宛若春風拂水,一絲起伏也無,「不要不告而別。」
  穆然的人生裡,有太多人不告而別了。他的雙親,住在家附近的玩伴,賣菜的阿姨,挑磚的大叔,還有許多許多,他來不及、捨不得告別的人。
  南日煌將摺扇收到腰間,眉梢眼角間的笑意微斂,「不會的。」
  葉靜風止,林中落針可聞,二人間無語相顧。南日煌的語氣更加堅定,「不會的。」
  穆然微一抬頭,恰巧對上南日煌那對眼眸,深沉似海,稍一不慎,就要溺在其中。他忽然覺得那視線有些灼熱,連忙鬆開握著南日煌衣袂的手,轉身背對他。
  穆然實在不懂,為何自己每次遇到南日煌,都會做出一些連自己也不解的舉動。明明他就站在自己眼前,笑語盈盈,可卻總有一種,若不抓緊,就會消失的感覺。
  穆然搖了搖頭,心道:「莫不是因為看了鏡花水月製造的回憶,才導致我如此吧。」他下意識握緊掌心,這才發覺,自己一直拿著那紫囊,心中情緒漸漸平穩。
  南日煌望著那身墨黑的背影,唇角揚起一絲弧度,張口欲言,卻終是什麼都沒說出口。這時,他覺察不遠處傳來窸窸窣窣的腳步聲,道:「有人來了。」接著揮了揮手,白色身影沒入那片青蔥春色裡。
  穆然甫一回頭,一道熟悉的聲音便傳了過來:「穆然兄,聽說你被罰啦?我帶了點慰問品,快來快來。」
  又一道聲音傳來:「子軒,不要像在喊狗過來一樣。」
  來人正是莫子軒和慕容明。
  自從他們回峰後,便一直憂心穆然會否遭遇什麼危險。畢竟是為了讓他們先出去,穆然才會墊後,不及離開幻境,因此他們心中一直倍感歉疚,也很是感激他。
  穆然循聲走去,邊走邊道:「在這。」
  莫子軒聽了,忙提著一包東西過來,伸手要搭上穆然的肩。正在此時,一股大風吹來,好幾片竹葉朝莫子軒飛去。莫子軒雙手一陣亂揮,揮走那些竹葉後,那隻手又欲去搭穆然的肩,卻覺有道刺骨寒意竄上他背脊,他抖了抖身子,道:「邪門!現在不是春天嗎?怎麼我突然覺得有些冷?」
  慕容明則是從地上撿起一片竹葉,不解地問:「咦?這裡有種竹子嗎?」環顧四周,卻連修竹的影子也不見半毫。
  穆然想或許是南日煌掉的,也不甚在意,隨口道:「可能是從其他地方吹來的。」
  二人卻在心中奇道:「怎麼可能?剛剛進來時根本沒在周圍見到竹林啊!哪來那麼大的風?!」
  但慕容明很快便想起他們此行目的,對穆然道:「那日真是對不住,將你一人留在裡面,夜白他⋯⋯⋯他有事無法過來。」
  穆然心下瞭然,蕭夜白定是不會來的,難為慕容明特意替他找理由,淡聲道:「無事。」
  這時莫子軒急急插入對話:「來來來,穆然兄來看看我給你帶了什麼。」說完,便將手中布包塞進穆然手裡。
  穆然解開結,將布包展開,裡面是一疊話本。他雖心下不解為何要給這些,卻仍道:「多謝。」
  莫子軒笑嘻嘻地道:「不謝不謝,穆然兄看起來這麼一副木頭樣,需要多學習一下。」
  穆然滿面困惑之色,慕容明則是隱約能想見莫子軒給了什麼,眼角微抽,道:「你給穆然看什麼啊!」
  莫子軒還是一臉嬉皮笑臉,拍了拍慕容明的肩:「明兄放心,裡面沒有過激的話本,頂多就一些街巷間流傳的香豔趣聞罷了!」
  慕容明微鬆口氣,他怕莫子軒會在那裡面夾雜幾本春宮畫集。這口氣還未鬆到底,莫子軒又道:「況且,穆然兄和那位玉清峰第一美人不是呵呵呵,看不出來啊。所以多看點話本,開開竅,別冷落了美人兒啊!」
  穆然面露困惑之色,道:「玉清峰第一美人是?」
  莫子軒雙目瞪大,奇道:「穆然兄怎會不知呢?那人便是黎梵梵啊,你們倆不是挺親近的嗎?」
  穆然道:「我們是師兄妹,同門弟子不都是這麼親近的嗎?」
  莫子軒單手扶額,歎道:「穆然兄,好好一個美人兒自己投懷送抱還不好嗎?玉清峰上都傳你們倆是一對的。」
  穆然倒真沒聽過此事,只道:「此事虛誕,純屬妄言。」
  莫子軒嘆了口氣,道:「人家分明對你有意,你還不領,真是太可惜了。這樣一個大美人你不要,你到底要什麼⋯⋯」
  話音未落,慕容明便一拳砸在莫子軒腹上。莫子軒痛呼一聲「哎呦」,連忙退了兩步,指著慕容明道:「明兄,方才穆然兄說了,同門弟子都很親近的,你不能一言不合就打人啊!」
  慕容明臉現歉疚之色:「穆然,抱歉,莫子軒向來如此,就當是被狗啃到耳朵,別太在意。」
  莫子軒道:「明兄這是在拐彎兒罵我是狗嗎?」
  慕容明沒有理會莫子軒,拽著他的衣領將他拖走了,留下穆然揣著那包話本,怔愣地杵在原地。
  「這兩個倒是關心你。」
  聽見這聲音,穆然回頭一顧,立於那繁盛花葉間的是一抹鮮明的白,雙眸微彎,唇角輕勾:「他們人是挺好的。」
  南日煌看著他手裡那布包,伸手抽了一本話本,隨便翻了幾頁,道:「信凌君的情愛故事。」
  穆然奇道:「前任魔君的?」
  南日煌甩了甩手中的話本,隨口道:「是啊。」
  又道:「和人類女子的故事。」
  穆然皺眉尋思:「魔族和人類女子?我只知信凌君喜愛人類,在位時與我們交好,卻不知他妻子竟是人類。」
  南日煌嘆道:「不過最後結局不怎麼樣就是了。」
  穆然問:「是怎樣的故事?」
  南日煌道:「相傳信凌君妻子為一散修,雲遊四海,為民除患。一日,信凌君聽聞某地有妖魔作祟,欲前往管教。」
  穆然微覺怪異,道:「身為魔君,卻要治妖?」
  南日煌道:「正因身為魔君,才更要管。」
  穆然心道:「可惜現任魔君汶天君並不如信凌君這般友好,現下妖魔三不五時出來作亂,不時便要下峰除妖,好不累人。」
  南日煌續道:「信凌君與他妻子便是在此時相識的,他妻子將他看作作亂妖魔,欲除他。於是兩人便大打出手,打到後來,他妻子發覺自己搞錯了,匆匆道歉便離去。」
  穆然道:「倒是個奇特的相遇。」
  南日煌認同道:「是挺奇特的。後來他們二人又見面了,不聊還好,一聊不得了,二人處處相似,一拍即合,一見如故,不久後便結為連理。」
  穆然問道:「然後呢?」
  南日煌道:「沒有然後了。」
  穆然臉上堆滿困惑,不解地問:「可哥哥方才不是說結局不怎麼樣?」
  南日煌道:「是不怎麼樣,人妖殊途,本非同道。」
  穆然嘆道:「確是如此。」
  南日煌又道:「而他妻子更是短命。」
  穆然問:「短命?可他妻子不是修道人,壽命應不至於太短啊。」
  南日煌道:「人類的身體,無法承擔誕下魔族後代的後果,在生下孩子後死去了。」
  穆然嘆了口氣,道:「這結局確實不怎麼樣。」言及此,腦裡突然閃過一個念頭,尚未咀嚼便已出口:「難不成今日的汶天君便是這孩子?」
  南日煌笑了笑,望著滿林青葉,道:「誰知道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