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緣起

本章節 3446 字
更新於: 2019-05-28
  穆然應言退後。一陣竹葉淡香傳來,數十數百片竹葉漫天飛舞。本應脆弱不堪一折的竹葉,卻硬是將空氣劃出風聲獵獵,圍繞在那妖魔身周,止住牠的攻勢。
  「退下。」這句話沉沉地擲出,似在對那妖魔所說。
  穆然循聲望去,那是位白衣男子,身形高挑,潑墨長髮披垂身後,纖白手指拿著一把通體烏黑的摺扇,掩去半張面容,僅留了一對眼尾勾人的丹鳳眼,平添一絲豔麗。
  那人揮扇驅使竹葉的身姿,宛若行書,不如楷書端正拘謹,不似草書狂蕩豪放,卻是兩者皆有,不多一分不少一毫,給人恰到好處的輕鬆恣意和沉著穩重。
  白衣人摺扇一揮,數百竹葉翻飛,劃過妖魔時不見殷紅鮮血,卻見黑芒溢出。那妖魔本已支持不住,單憑一身蠻力硬扛,現下更是無法招架。
  無數裂痕攀上周遭畫面,剎那間灰飛煙滅。畫面、妖魔盡皆消逝,只餘下仍舊暗沉的天色,和那鮮明的無瑕身影。
  穆然朝白衣人抱拳,道:「多謝高人相助。」
  聞言,白衣人將那漆黑摺扇一收,露出他那輪廓精緻的下巴,和帶著淺淡弧度的嘴角,「不需言謝,只是,下次別再如此莽撞。」
  穆然面上神色不變,恭敬地道:「是。」
  那白衣人見穆然如此,似是有些不滿,眉頭輕蹙,道:「不必如此拘束,隨意點。像你剛才那樣就挺好的,比你在那三人面前要好上許多。」
  穆然微一沉吟,這才想起適才自己還大字開開的躺在地上,這白衣人當是將自己那些舉動都看進眼裡了。他已有許多年沒在他人面前如此,是以有些無措。
  他下意識地往懷中一摸,卻摸了空,那紫色小囊不知何時已掉出。
  穆然心下一慌,連忙在附近地上找尋那紫囊。這時那白衣人道:「你掉了這個。」隨後一個物事拋向穆然,他伸手一接,將它緊緊握在掌心,緊繃的神色鬆了稍許。
  白衣人問道:「那紫囊對你而言很重要?」
  聞言,穆然一愣。其實他也不知這紫囊是哪來的,只是自小便帶著,忽然不見就好似缺了什麼,心中空落落的。
  半晌,穆然點頭。那白衣人平靜的眸底好似掀起一波漣漪,微一停頓,似在思考什麼。
  這時,穆然忽道:「吃糖嗎?」
  白衣人被穆然這突如其來的問題弄的一愣,卻也很快地回:「吃。」
  穆然取了幾顆糖,放在白衣人的掌心裡。白衣人仍舊有些呆楞,須臾,忽然笑出聲來,他看著掌心的糖,一口丟進嘴裡。
  見白衣人吃了糖,穆然又道:「你救了我,我給你糖吃,如此便兩清了。」
  白衣人聞言,又是一愣,好一陣靜寂後才又笑出聲。他上翹的眼尾含著一點水光,薄唇輕勾,雖然唇色淺淡,卻是笑出瑰麗嫣紅,「我還是頭一次聽人這麼說,一般不都說,救命之恩無以為報,只好以身相許?」
  穆然正色道:「救命之恩無以為報,只好以糖將就。」
  白衣人笑道:「好好好,你這樣比剛剛好多了,不那麼拘束了,甚好!」說著說著他的手微微抬起,可很快又放了下來。垂在身側的手,空虛地握了握。
  穆然也含了糖在嘴裡,笑出兩顆小虎牙。他看著眼前白衣人,心中一陣疑惑:為何在他面前有種說不出的舒適呢?總感覺,不管在他眼前怎樣的放浪,都能為他所接受。
  下山路上,兩人有一句沒一句的搭聊著,很是愜意快活。穆然聞著那股淡淡的竹葉幽芳,味雖清冷,久了卻是嚐出一絲醉意,心尖微麻。
  銘城西山山腳下,一黑一白兩道身影相伴,走在一條小道上。穆然忽然想起,自己還未問過對方名字,便道:「敢問閣下姓名?」
  白衣人笑道:「什麼閣下,聽起來多生疏,叫我南日煌便可。」
  穆然道:「那你也叫我穆然。」
  南日煌道:「好。你那群同伴呢?怎不見他們人影?」
  穆然道:「概是先行回峰,和長老報告此事了。不久後或許便會有人前來搭救吧。」
  南日煌道:「那我這算不算搶了他們的活了?」
  穆然道:「何出此言,若非哥哥相救⋯⋯」
  穆然的話嘎然而止,足下微微一滯。
  他剛剛說了什麼?
  他剛剛叫他什麼?
  南日煌也是一愣,長長的睫毛在眼下刷上一道扇形陰影,半晌,柳眉輕挑:「哥哥?」
  穆然淡聲道:「只是順口說出,無需在意。」
  南日煌看見穆然那絞在一起的手指,雙眸一彎,笑道:「你想這麼叫,那便這麼叫吧。也沒什麼不行的。」
  穆然雖想保持一貫的淡然表情,可不知為何,嘴角總是不由自主地勾起,側頭望向他,問:「哥哥要前往何處?」
  南日煌道:「隨心而行。」
  穆然奇道:「那哥哥為何會來到此處?而且還上了山。」
  南日煌頓了一會,才道:「此地看來很是古怪,是以上山一探。」
  穆然道:「我也覺得此處很是古怪,尤其銘城裡,明明無妖無魔,卻莫名感到一股妖氣。」
  南日煌訝然:「你進了那座城?」
  穆然道:「是啊,可進去不久,便有一個瘋子趕我們走,我亦覺奇怪,因此入城不久便又出了城。」
  南日煌低眉沉吟,道:「那人,或許不是瘋子。」
  穆然一臉茫然,問道:「何以見得?」
  南日煌道:「此城⋯⋯實為一魔窟。」
  穆然嘴巴微張,滿臉不可置信:「可裡面確實有人,甚至還有攬客的販子呢。」
  南日煌只道:「鏡花水月。」
  四字一出,穆然心下瞭然。鏡花水月可以製造幻境,即是說,銘城裡的繁華景象全是假的。穆然又想,怪不得慕容明會覺得天黑的早,其實從一開始他們便入了幻境!
  穆然越想越是心驚,若非在山中遇見南日魂,自己或許已然身首異處,死無全屍了。風徐徐拂過,忽覺背脊一寒,他這才發覺,冷汗早已浸透衣衫。
  穆然心念百轉,卻仍覺有些怪異。南日煌見他神色有異,便問:「怎麼了?」
  穆然道:「此處淪為魔窟,為何外界卻無人知曉,連門派裡的長老亦不知?」
  南日煌道:「原本居於此處的人,應皆為妖魔所滅,而後來入城的人們,或許也是相同下場,畢竟此處為鏡花水月的地盤。」
  穆然奇道:「若是如此,那瘋子怎會在城裡,還知曉此處為魔窟?」
  南日煌道:「說不準他是倖存者。」
  聞言,穆然忽地想到自己幼時遇見妖魔躁動時的慘況,雙拳緊攥,咬牙恨恨地道:「又是趙處吟!」
  鏡花水月為趙處吟的手下妖魔,此城究竟因誰如此,不言而喻。
  此時他們正巧行經銘城入口處,穆然朝裡一望,熱鬧景象不再,只餘下一堆破敗的屋舍,妖魔的呼嚎吼叫不時傳來。穆然手壓上劍柄,這才想起自己的劍身已損,若是貿然闖進,只會把自己性命也賠了進去。
  南日煌將穆然動作看在眼裡,低眉抽出腰間摺扇,輕輕地搧了幾下,銘城頓時靜寂無聲,再無任何難聽的嘶吼嚎叫聲。
  這時穆然忽地瞥見一道人影,那人駝著背,瘸者一隻右腿,正一拐一拐地走著。
  穆然快步走向那人,道:「多謝前輩出言提醒。」
  那人正是穆然一行人在銘城遇見的瘋子。
  那人沒說什麼,只對著穆然淺淺地點了下頭。穆然卻在這時抓住他的手,將一樣白團團的東西塞進他掌中。那人低頭一看,是饅頭。
  這次他不再拒絕,而是拿著那顆饅頭,朝穆然點頭道謝,然後便拖著右腿離去。
  穆然立在原地看著那人一拐一瘸離去的背影,忽然有股酸楚湧上心頭。那人恐怕原先也是在這座城中生活的,卻不料遭逢此變,相識之人皆為妖魔所殺,而他為了不讓人誤入城,將自己弄成這副瘋瘋癲癲的模樣,令人不禁感嘆世事無常。
  穆然側頭微仰看著站在他身旁的南日煌。此時天將破曉,東升的微弱陽光在南日煌身周鍍上一層淡淡光暈,似乎連他身上的清冷竹香也沾染了些許暖意。
  穆然望著望著忽然伸手拽住南日煌的衣袖,一股奇異的感覺猛地竄上心頭,感覺像是不捨,但更多的卻是不安。
  南日煌見穆然神色有異,欲出言詢問,穆然卻先開口了:「⋯⋯別走。」
  穆然脫口說出那話後,突然覺得有些不妥。自己畢竟和他相識不過幾個時辰,便做出如此要求未免有些太過了。穆然突然不敢去看南日煌,將頭壓的低低的。
  天色漸明,一道細光在南日煌眼裡明滅閃動,手指摩挲一陣,才道:「嗯,我不走。」
  默然半晌,他又道:「你要去何處?」
  這時穆然才將頭抬起,拉著南日煌袖子的手卻仍未放開。他偷眼一瞄,發現南日煌嘴角眉稍依然帶著笑,神色如常,這才鬆開了手,道:「在此處等待他們過來。」
  南日煌道:「那得先找一個歇腳處。」
  穆然小心翼翼地問:「哥哥真的⋯⋯不走?」
  南日煌笑道:「真的不走。怎麼?不信我?」
  穆然連忙揮著手:「沒有沒有,我信!」
  之後二人尋了一處,欲在此稍作歇息。穆然一夜未眠,又在山中經歷過一陣纏鬥,此時已是疲憊不堪,昏昏欲睡了。南日煌見穆然如此,便對他道:「你先睡一下吧。」
  穆然沉沉的點了頭,坐在一棵樹下,靠著樹身很快便睡著了。他一顆頭東搖西晃,隨時要倒,南日煌連忙坐到穆然身旁,用肩膀接著他的頭。穆然蹭了蹭,聞著南日煌身上的竹葉幽香,睡得更加沉穩了。
  不知過了多久,穆然感到自己身子被人搖了搖,緩緩睜開惺忪的雙眼,隱約望見有幾人御劍飛來。
  忽地耳朵一麻,南日煌在他耳畔細細地說了一句話,穆然聽了心中疑惑,轉頭欲問。可這一轉頭,卻是無人,淡淡的竹葉清芳仍殘留在鼻尖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