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幻境

　　僵持一陣，穆然心想這人既幫了自己，應無歹意，當即朝空抱拳行禮，道：「多謝高人相助。」
　　慕容明道：「不知那人是否知道離開此地的方法。」
　　說時遲那時快，四人身前的景色被劃出一條縫，縫外是一片漆黑的夜色。四人見了，心中狂喜。
　　穆然道：「先將子軒帶出。」
　　慕容明疑惑道：「你呢？」
　　穆然道：「墊後。」
　　聞言，蕭夜白一張臉彷彿塗上濃墨，啐了一口才和慕容明一起攙著臉色發白的莫子軒走了出去。可出去一陣，仍不見穆然出來，轉頭一望，卻只見著浸在墨黑夜色裡的樹林。

　　穆然看著三人走出幻境後，轉身朝林中行去。
　　從一開始，他便無離開之意。
　　他在林中穿行一陣，卻沒再遇見半隻妖魔。過了約莫一個時辰，穆然窮盡山道，眼前卻是一處街道。
　　街上滿是殘屋敗瓦，屍體遍佈，血腥味混著哀嚎哭喊聲，帶出一片絕望氛圍。
　　穆然知曉這是鏡花水月製造的幻境，可心頭還是不禁微微一顫。
　　穆然踩在堆滿伏屍的街道上，緩步行了一陣。突然，他在一間屋前的階梯上，看見一個小孩。
　　那孩子烏黑圓潤的雙眸炯炯有神，左顧右盼似在找尋什麼，一頭短短的墨髮散在肩上，身上穿著磨破多處的粗衣布褲，正是幼時的穆然。
　　穆然目光一凝，眼裡好似有什麼情緒一閃而過。
　　這時，那孩子露出帶著虎牙的可愛笑容，穿過穆然的身子，向後奔去。
　　穆然僵硬地回頭一望，身形一滯。他知道這是幻境，是假的，不真實的，可心中仍是掀起了波瀾。
　　只見那孩子滿面欣喜的撲向一男一女，嘴裡喊著：「阿爹阿娘。」
　　那一男一女著急的抱住他，一邊柔聲安慰穆然，一邊帶著他奔逃。
　　穆然雙眸一閉，撇過頭去。他不斷在心中告訴自己，一切都過了。但那二人溫柔的面龐，三人聚在一塊的景象，卻仍不受控制的浮上心頭，許久不散。
　　無數驚叫聲在耳邊迴盪，穆然睜眼，一陣刺目的光湧起，他的四周蔓著大火，人群自他身旁奔行而過。
　　烈火沖天，妖魔躁動，人群紛亂，死屍遍橫，如此慘況，令人心寒。
　　穆然神色不變，似是對此情此景毫無所感，亦像早已見怪不怪。他不疾不徐地邁開步伐，逆著人潮向前行去，一顆心隨著沈重的腳步，怦通怦通地重擊著。
　　行了一會，穆然猝然停下腳步，定睛望著眼前場景，胸口一陣氣血翻湧，滔天恨意捲上心頭。
　　適才見到的那一男一女渾身染血的蜷縮在地，懷裏好似抱著什麼，有些鼓起。半晌，二人早已僵硬的身軀微微晃動，一個瘦小的身影自他們懷裏鑽出。
　　幼時的穆然見自己的雙親一動不動，便輕輕搖了搖他們的身子，小小的掌心觸及濕黏的猩紅仍似毫無察覺，嘴裡喊著：「阿爹？阿娘？別睡了，現在不能睡覺。」
　　可不管他怎麼喊，二人身軀還是一般的僵直，身上鮮血依然艷的刺目。
　　他晃著頭環顧四周，只見屋舍破敗，橫屍遍佈，不時還有火光竄起。
　　幼時的穆然晃了晃身子，站到癱在地上的爹娘面前，瞧了一陣，忽地背起他們，半脫半拉的將他們帶到一間較為完好的屋舍裡，嘴上還說著：「這裡比較安全，來這裡睡。」
　　聞言，穆然薄唇輕顫，道：「他們不會再醒了，永遠不會了。」
　　可幼時的穆然卻聽不見這話。他坐在他們身旁，等啊等，等啊等，可不管過了多久，二人都沒有任何動靜。他輕抬顫抖的指尖，似是想探他們鼻息是否尚存，可他的手怎麼樣都無法伸過去，僵持許久，這才又將手縮回懷裏。
　　他蜷著身子，抱著膝蓋，忽然，豆大的淚珠自他雙頰滾落，滴進他褲子膝蓋處的破洞裡。
　　其實他早就知道了，知道他的爹娘不會再醒來，不會再如先前一般撫著他的頭，抱著他的身子，哄著他說一切都會沒事。
　　正在此時，他聽見外頭有人的說話聲，硬是將嗚咽聲全都咬進唇裡，舌尖嚐到一絲鐵鏽味。
　　一人道：「處吟大人，東邊聚集了一群修士。」
　　被稱為處吟的那人道：「將此處妖魔引至那處，務必迅速。」
　　那人道：「是。」
　　那兩人似乎又說了什麼，可他卻完全沒聽進去。他年紀小，可那些話卻仍足夠他聽出，外頭之人，必是造成如此慘況的罪魁禍首。
　　他小小的唇瓣蠕動著，似乎正咬著什麼字。仔細一瞧，便會發現，他唇齒間翻來覆去的都是——處吟。
　　穆然聽見外面那說話聲，眸光驀地一沉，沉如兩口深潭，表面死寂的波瀾不興，底下卻蘊含著洶涌暗潮。
　　他永遠不會忘記，造成妖魔躁動，導致他雙親身亡的犯人——趙處吟。
　　趙處吟為魔界四天王之一，而鏡花水月便是時常跟在趙處吟身邊的妖魔，可說是他的左右手。是以穆然覺察山上潛伏的妖魔為鏡花水月後，非但不逃，反是直驅而入。
　　驀地穆然眼前畫面一晃，身前仍是沖天烈焰，可那場景，卻是自己不熟悉的。
　　一位身穿鵝黃衣衫的男子，在紅橙橙的火光中奔馳，他的身影有些模糊，但隱隱可見他手裡抱著個什麼東西。這時他懷中事物微動，哇哇大哭起來，竟是一個嬰孩。
　　男子哄著懷中嬰孩，腳下不停。過了一陣，那嬰孩似被逗樂了，揮著自己肥肥短短的雙手，笑的很是開心。
　　就在這時，男子忽然向前一跌，那鵝黃衣衫的下擺染上鮮血。他的右腿被貫出一個血窟窿，汩汩血流奔湧而出。
　　他懷中嬰孩兀自揮舞著自己的小短手，嘴裡哇啦哇啦的咕噥著什麼，看來似是無事。
　　男子抱著嬰孩，雙眼猛地睜大，朝某個方向跪著，看似在哀求著什麼，這時畫面陡然一裂，迅速碎為無數細小光點，被空氣無聲地吞噬。
　　陽光自枝葉間流瀉而下，在穆然的衣上臉上留下片片碎光。穆然仰頭一望，天色明亮，他還待在鏡花水月製造的幻境裡。
　　數道白芒閃現，一眾幻影妖魔呲牙裂嘴地襲向穆然。利鋒出鞘，劍尖舞動，不過瞬息，穆然已盡數抵擋了攻勢。
　　劍未還鞘，穆然握緊劍柄，朝空道：「給我看這些畫面是何意？」是為了讓自己知道，他們並未忘記那次的妖魔躁動？或是想讓自己再次因相同的畫面而露出絕望的面容？
　　穆然等了一陣，卻是無人應答。片刻後，穆然一字一字地咬出一句話：「趙楚吟在嗎？」
　　這次，給予穆然的不再是無聲的沈默。前方樹林枝葉顫動，一隻妖魔踏著輕緩的步伐，信步走出黑糊糊的陰影，來到穆然身前。
　　那妖魔有著純白柔滑的皮毛，可身型高大，給人一種極大的壓迫。牠的雙目幾乎不見眼白，一對瞳仁烏漆抹黑的，叫人搞不清牠究竟看向何處。
　　穆然又問了一次：「趙處吟在嗎？」
　　那妖魔只愣愣地瞧著他。穆然見牠如此，將劍尖對著牠，得到的卻是毫無反應，猶如一個死物。
　　穆然心下尋思：此為鏡花水月創出的幻境，眼前妖魔未必是牠的本體，不然牠怎會如此輕易地將弱點呈現在他人面前。
　　忽然，那妖魔身軀微動，穆然目光一凝，握住劍柄的手緊了緊。卻見牠慢慢將自己那顆大頭伏下，似在討要撫摸，看上去十分溫順乖巧。
　　穆然被牠這行為弄的霧水罩滿頭，一把劍懸在空中，進也不是收也不是，僵持好一陣，一人一妖仍是相同姿勢，莫名好笑。
　　穆然一雙眼直盯著眼前妖魔，還劍入鞘。
　　穆然並無自牠身上感受到任何敵意或殺氣，是以雖然怪異，卻也不好繼續維持這個姿勢，因為⋯⋯他手酸了。
　　穆然在牠伏下的頭前一蹲，一邊和牠大眼瞪小眼，一邊問：「你是鏡花水月嗎？」
　　牠不答。
　　穆然取出懷中紫囊，拿了幾顆糖，丟進嘴裡，那甜膩的滋味讓穆然嘴角上揚。他身子一倒，大字狀地躺在草地裡。
　　若是相識之人見到他如此模樣，定會露出驚恐萬狀的神色，彷彿下刻萬魔躁動，天下盡毀。
　　可其實穆然也只是個少年，一個愛笑愛吃糖的少年。但在他人面前，穆然總將自己繃得緊緊的，沈默寡言，一臉肅然，讓人不敢靠近。
　　很少人知曉，這不過是穆然保護自己的方式。一個無依無靠無爹無娘的孩子，只因湊巧遇上本芳道人那般善人，才進到蒼冥派，成為本芳道人座下弟子。
　　許多弟子因此事心下起了疙瘩，時常排斥欺凌他，是以他一向如此待人，不冷不熱，不疏離亦不親近。
　　他側過身，一雙眼直勾勾盯著那妖魔，手握劍柄。可想了一陣，他又鬆了掌，恢復大字狀的躺姿。現下待在鏡花水月的幻境中，就算自己想傷牠，也未必傷的了。
　　他忽然覺得好笑，既知傷不了，又為何要自投羅網？分明那時能夠出去，卻又為何不呢？莫不是以為那出手相助的高人，會幫自己除掉趙楚吟或是鏡花水月？
　　思及此，穆然低笑出聲。或許真是如此也說不準，不知為何，他心中總有一種，那人定會幫助自己的感覺。
　　正當穆然望著被枝葉遮蔽的上空，數著有幾條細枝時，那妖魔發瘋似地向前一撲，穆然身子一滾，恰巧避開。
　　那妖魔方才明明狀若死物，一點動靜也無，可現在卻陡然間張牙舞爪地襲向四周。不似針對穆然，反像抓狂。
　　牠那龐大利爪扎進土裡，在地上深深地劃出數道翻捲的土。原本漆黑的眼眸轉為鮮紅，那雙弄不清看向何處的目光，卻似跟著穆然的一舉一動，片刻不離。
　　牠猛地又是迎面一爪襲向穆然，他舉劍一擋，卻隱隱有敗退之勢。這時一聲極輕極細的聲音傳入穆然耳裡，他瞳孔微縮，那佈上幾道裂痕的劍刃映入眼眸。
　　俄頃，又是數道細微的喀喀聲。每一聲都似敲擊在胸口，彈撥在繃緊的弦上。
　　「退後！」忽然一道低沉醉人的聲音傳來，只短短兩字卻帶著令人不容置疑的氣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