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3_再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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更新於: 2019-05-26
  薄暮之時。

  林立建築切割出的晨曦,正落在某棟大廈的頂樓上,將市區街景染成泛白的淺橙色。

  青時跳出傳送口,降落在人間的地面時,天色已翻覆成魚肚白。距離體育館大火燃燒起已經過了整整一夜。清晨的天空燒紅了碎布雲朵,色澤雖艷麗,卻沒有減輕一月隆冬的寒冷。

  海絮佇立在大廈頂樓的一隅,察覺到身後傳來腳步聲,僅是稍稍用綠色眼珠子朝後方一瞥,隨即又轉回頭來遙望著街道景觀。

  兩人相逢的地點為市區某商業大廈的頂樓。是海絮當初墜樓,同時也是李旭良被推下的死亡地點。對彼此而言都是淵源之地。

  青時悄悄走到海絮身旁,發覺對方的指縫間塞了支散發煙霧的細白物體,皺起眉頭問:「……妳什麼時候也開始抽菸了?」

  「心血來潮。」海絮從唇縫呼出的灰白氣息隨著頂樓冷風逝去,「今後想體驗各種以前沒做過的事。」

  冷風拂過臉頰,香菸的煙霧全飛到了青時臉上,青時皺起眉。海絮有趣地咯咯笑了幾聲,顯然昔日好友不太喜歡這股味道,她索性把菸給熄了。

  青時停靠在海絮身旁,距離當初分別後時隔數年,換了軀體的海絮身高幾乎與青時並肩。兩人反照著破曉日光的髮絲隨風擺動,有別於青時漆黑的短髮,海絮飄揚的長髮彷彿豐收的麥穗般搖盪出一波又一波的金色浪花。

  「……海絮,對不起。」

  青時保持著凝望遠方天空的姿態,如此低語。

  「要是我早點察覺到,鼓起勇氣去見妳一面的話……真的很……對不起……」

  他的聲音一同被紅橙色的天空燒融,逐漸變得嘶啞。

  「如果我當初再勇敢一點,是不是……就能避免這種結果了呢?」

  「或許可能,也或許沒辦法吧。」海絮呼笑一聲,聳聳肩,「至少我不會讓你來見我,我不想讓你看到那麼狼狽的自己。」

  即使海絮換了聲帶,改變了音色,青時仍然能從她自嘲的口氣中找尋到昔日的蹤影。青時看著她的側臉,高挺鼻樑旁,細長的金色睫毛下依舊是沉靜的翡翠綠瞳眸。

  「……最一開始,我是想原諒的。徹底忘記那群人的所作所為,放下過去,重新開始生活。」

  只要學會寬恕,光明就能點亮黑暗。這是主治醫生時常告訴海絮的話。

  就算被人剝奪了過去,也不代表連露出笑容的權力都得全數交出。

  「但是當我再次遇到溫彩他們時,過去的回憶立刻全翻攪了上來。我再次變得沒辦法進食、無法面對人群、過度換氣和自殘傾向也復發了……我害怕這群人會不會又因為好玩,再次毀掉我好不容易建立起來的人生。」

  「……」

  「當我一想到自己得永遠背負這種痛苦走下去,溫彩那群人卻能安然無恙的嬉笑過活時,這讓我覺得……我果然還是無法遺忘,說什麼也沒有辦法原諒。」

  欺凌者永遠不可能理解自己帶給被害人的傷痛究竟有多麼龐大。

  「只要溫彩他們尚未得到報應的一天,我就沒有辦法喘息。」

  就是這樣的執念,才會促使海絮透過死亡而獲得重生嗎?

  青時並不認為海絮是什麼怪物,她的瞳仁比任何寶石都來的清澈美麗。

  「你知道嗎?當我獲得力量,把李旭良從這裡推下去以後,不知道為什麼,無論是心悸、自殘傾向或是過度換氣……長年以來折磨我的所有恐慌症狀,竟然像是開玩笑似的全都停止了。」

  海絮站在隨時都有可能墜樓的頂樓邊緣,俯首低視著高樓下方渺小如螞蟻般的車輛。小巷道路呈現柏油的鐵灰色,李旭良當初死亡的血跡早已被沖刷得乾乾淨淨。

  「看到那群人絕望到變形扭曲的臉孔時,我甚至有種鬆了口氣的心情。」

  那對我來說,或許就是種救贖吧──海絮抬起頭,昂望日出的天空。

  死後脫離輪迴之道,以亡魂之姿佇立於兩界的青時,此時只感到一股酸澀感通過鼻腔,直達眼睫。只要一個不注意,心中的酸楚就會從眼眶裡跳脫出來,他粗暴地抹了抹臉。

  「別露出那種表情了,我不後悔。」海絮無可奈何地對著他露出笑容,「就算身體變成這副模樣,我也不會感到可惜。」

  「……」

  「只是剩下的溫彩,我也不會輕易的就殺了她。我要讓她接下來一輩子都活在隨時會喪命的恐懼裡,讓她永遠記住自己的所作所為會帶來怎樣的下場。」

  復仇是死亡的連鎖,彼此盤根錯節,編織成更為深根柢固的業。

  海絮的抉擇或許會在不久的未來引起更多仇恨與憎惡,但是青時無法請求她收手,他發不出制止的聲音。

  「聽好了,青時。」

  海絮用她即使換了軀殼,本質仍照舊不變的翠綠色眼瞳看著他。

  「夜叉因借屍還魂而蘇生,違背生死之道獲得復甦的我們,必須仰賴生者的精氣與業來延命。」

  她敞開夾克的拉鍊,將衣領往下一拉,袒露出左胸膛,胸口的印記宛若盛開的花朵般赤紅,鮮嫩欲滴,搖盪著死絕的生氣。

  彼岸花艷麗綻放,甚至到會吸食人類生血的地步。青時再次釐清現實,這就是夜叉。

  「若不繼續殺害生者、吸取生者的生氣與業,夜叉就會發狂而死。」

  「……」

  「約翰給了我復仇的機會,作為回報,今後的我將會為了約翰而活。」

  「復仇成功的妳……今後會和約翰到哪裡去?」

  海絮搖搖頭,「這條重新活過來的命已經是他的了,我沒有干涉的餘地。」

  青時語塞數秒,換了個疑問:「那我們還會再見面嗎?」

  「這就要看你的選擇了。」海絮拉上夾克拉鍊,將袒露的胸口再次包覆起來,冷風颼颼的緣故,她將半張臉埋進了高衣領裡,「兩界的事我也有略有耳聞,若你決定插手夜叉一事,那我們必定會再見面吧。」

  屆時兩人將會以怎樣的關係對峙,即便海絮沒有點破,青時也心知肚明。

  「夜叉是目前兩界的首要追查對象,何況我也有話想親自問約翰,所以我沒打算退縮。」青時苦澀地皺緊臉色,「我無法原諒約翰……至少現在沒有辦法。」

  「是嗎。」海絮預料之內的勾唇一笑,笑得哀戚,「看來我們都無法學會寬恕呢。」

  「我本來就不是什麼寬宏大量的人。」

  「我也是。」

  海絮又撇嘴笑了一次,唇縫間呼出來的吐息在一月寒冬中成為白煙,化散在空氣裡。

  「那麼,無論今後立場如何,你都是我的朋友。」

  冬風咆哮,在這連植物枝末都寒冷得發抖的季節裡,她對青時伸出了手。

  青時的心中不存在著任何猶豫,他回握住她遞來的掌心,兩人被手套包覆住的手掌,於此刻交疊。淪為死者的彼此,儘管有辦法重疊手心,卻再也無法分享情感的流動。

  無論是青時,還是海絮,已脫離生者身分的他們都感受不到彼此指尖該有的微弱體溫。

  「再見,海絮。」

  「再見了,青時。」

  在這宛如時間靜止的訣別裡,晨曦繼續上升,而後,太陽終於完全高掛於頭頂的天空。



  青時開啟傳送黑洞離開後,海絮拿出手機,將有關夏佐的聯絡資料全數刪除。

  那個天使該不會就是預料到會有這一天,才刻意和她交換聯絡方式的吧?當稍早收到夏佐傳來,要她到大廈頂樓等待青時的訊息時,海絮忍不住這麼揣測。

  「敘舊結束了嗎?」某道聲音從她後方飄了過來。

  「嗯。」

  大廈頂樓處的某個陰影死角內,一道身影從容自在地從黑暗中探出頭來。銀白色髮絲隨冷風飛揚起舞,無論是髮色或是紫灰色的眼瞳,都飄忽的讓人聯想到冰晶雪花。

  雖說偷聽並非禮儀之舉,但約翰也並非不識大體的庸俗之人,看來他隱藏氣息潛伏在暗處並沒有被發現。說來也是,要是他直接與青時接觸的話,這場老友重逢可不會有如此安穩的收尾。

  「真是令人動容,我也想要有一個這樣的朋友呢。」

  「羨慕的話去交一個不就得了?」

  海絮用著「想要女朋友的話就去交一個啊」的口氣回答。這話講起來不費吹灰之力,實際上可是比登天還難,約翰無奈地噗哧笑了出來。

  「再怎樣刻骨銘心,萬物終將先我而去,所以還是算了吧。」

  「我聽不懂你在說什麼。」海絮側睨了玩世不恭的他一眼,結束了話題。

  她接著剝除掉自己的手套,端詳著自己蒼白到幾乎能一睹青綠色血管的掌心。

  「約翰。」她呼喚對方的名諱,略帶猜疑地問道:「那個人……真的是青時嗎?」

  約翰稍稍瞪大眼睛,花了幾秒運轉思維後,笑著回答:

  「這次換我聽不懂妳在說什麼了。」他原封不動的將剛才的話奉還回去,口氣輕盈,如同隨風飄舞在空中的鳥羽,「我又不是本人,怎麼有辦法回答妳呢?」

  「……說的也是。」海絮吁出一口氣,「忘了吧。」

  海絮訣別了所有過往與臆測,重新帶回手套。

  即使如此,她終究無法忽視腦中的困惑。

  當她將自己的追憶透過肌膚接觸傳達給青時,同樣地,青時的生前過往也透過肌膚流遞了過來。

  馬賽曲的歌聲傾盆而下,險些貫穿她的鼓膜。

  人潮濃密如海,在廣場平台四周形成密不通風的包圍網。不計其數的眼珠凝視的方向唯有廣場中央的台座。數公尺高的木製台柱作為支撐,上方鑲嵌著散發出陰冷光芒的灰黑色鐵塊。

  洶湧的歌聲持續震動空氣,站在台座旁的行刑者等待號令後鬆開手中的繩子,台座上方的刀刃瞬間化為千斤頂,閃爍出足以切斷空氣的刺芒,飛逝而下。

  唰啦!肌膚、骨頭、組織液,種種物質斷裂的聲音乍聽之下微乎其微,仍在馬賽曲的高歌中揚起陣陣迴音,敲擊著海絮的思維。

  海絮說服著自己,眼前的光景只是場夢境,久久不散去的歌曲則是夢魘產生的囈語。

  那是──斷頭台將首級一分為二的聲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