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2_為什麼不能殺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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更新於: 2019-05-19
《第六章 與君訣別》

  青時躺靠在薄葉編成的小舟裡,於夢境中載浮載沉。

  夢境之水滲透葉片縫隙,淹沒他的四肢與感官。當水脈滲進他的毛細孔時,記憶洪流也沖刷著他的每一吋肌膚。夢境之湖映照著倒影,每當小舟一劃,水面遭受波盪,海絮的身影就會減少一吋。

  最後,海絮的身影化為千萬漣漪,消失在水面搖曳的碎片裡。

  翠綠色的螢光從湖底緩緩浮升,穿透水鏡般的湖面,一朵一朵飄散之空中。螢色燈火的顏色好比海絮的綠色眼瞳,翠冷而帶著暖意。小舟中的青時就這麼沐浴著螢光,任由葉片將他帶往更幽靜的湖泊深處。

  恍惚半醒的青時嘗試朝水中倒影伸出手,唯有川水自他指縫間流淌而出。他雖然意識朦朧,憑藉指尖接觸水面的瞬間,仍隱約開始揣測──這似乎是渡川的水。

  他正順著渡川逆流而上,通往緣覺初流。

  他手腕裡的綠色絲線,逕自生長而出的綠意,正將他引至更為清透的水源處。

  而後,夢境甦醒,青時徐徐睜開雙眼。

  恢復意識的他橫躺在自己臥室內的單人床上,右手依舊掛著手銬金屬環,唯有不同的是鎖鏈早已被某種蠻力扯斷成凹凸不平的切面。他的行動總算因此獲得自由。

  夏佐正操作著手機螢幕,「終於睡醒了?」發覺青時有了動靜,挑眉問道。他的左手也同樣扣著鎖鏈被扯斷的手銬金屬環。

  「……」於夢中甦醒的青時發覺身體的狀態格外舒適,昏迷前所遭受焚身般的痛苦、以及頭疼欲裂的嘔吐感都已平息。他觀察手腕上的綠色印記,印記也不再散發出光芒。

  青時深呼吸,吐氣,再次反芻著自己狩獵了張凌靈魂、並脫離燃燒體育館的事實。

  「……我恢復記憶了。」他沉默了半晌後,低語:「剩下的,全都想起來了。」

  「剩下的?」

  青時頷首,「當初殺害我的兇手……約翰.史密斯。」

  重拾生前最後一片記憶碎片的青時,語氣出乎預料的平靜。

  「約翰幫助了靈魂出竅的我,還因為我而受傷了……老實說,在被他殺害以前,我沒有察覺到任何異狀,我甚至連他殺害我的原因都不曉得。」

  「你稱為約翰的那個傢伙,身上傳來的業完全超乎想像,說是整個人被業包覆起來也不為過。」
雖沒有正式打過照面,但夏佐對當初那個總是出現在青時身邊的中性青年有所印象,「那傢伙隱藏得很好,當初見到那傢伙時完全沒發現。那個業……遠比夜叉的靈魂還要黑暗。」

  「……」

  「先別論天使死神,光是以前還活著的你,和那種人朝夕相處後竟然沒被精神污染,根本可以說是奇蹟。」

  「沒有約翰幫忙的話……當初的我不可能活回來。」

  我因為約翰而免於一死,又因為約翰而喪命。青時在心中對著自己訴說。

  生前最後一刻,約翰刺殺他的影像終於像是吸飽血水的棉花般綿綿襲滲而來,反覆在他心中播放。

  約翰紫灰色的眼瞳橫越過他的視野,悚然而蠱惑人心,卻又美得不可方物。那抹紫灰,是最為純粹,也最為黑暗的魅惑之色。

  「我說,那時候出現在你手上的鐮刀,那是什麼?」青時同樣想起夏佐為了阻止喪失理智的他,突然出現在手中的武器。

  提到那把與成人等高的利刃,夏佐的神情果真閃過一絲嫌惡,還是撇嘴說道:「遺物。」

  「那種怎樣也不像是會出現在現實生活裡的東西是遺物?」

  「將生前意念實體化的東西,是什麼模樣都不奇怪。」

  「……竟然拿著那種東西,這下就算你說你是天使,我也不會相信了。」天底下哪有天使拿著鐮刀,小說漫畫和神話的世界觀都要哭泣了,「這麼說來,你還記得……你生前發生了什麼事嗎?」

  「老子沒有回答你的必要。」被踩到地雷的夏佐冷哼一聲:「我才想問你,你那隻手上的印記到底是什麼?」

  「我不知道。我要是知道……也用不著待在這裡了。」

  「死小鬼,你還記得那時候發生什麼事了嗎?」

  青時看著自己的手背,篤定地頷首。

  他將若隱若現的黑色氣流吸入體內──不,是那些黑色罪業,自動自發地竄入了他的手腕裡。

  「你的遺物,擁有吸收罪業的能力。」夏佐像是反映他的內心想法般,將他的心聲化為語句。

  青時明白他接下來想問什麼,率先回答道:「……我的身體沒有異狀。」奔入身體裡的罪業沒有給他帶來任何影響,他甚至感受不到有外物入侵身體的不適。從頭到尾都沒有一絲不自然之處。

  就好似濃烈的罪業化為他的血肉,化為他的細胞與神經,與他共存一樣。

  這股力量勢必能派上用場,青時凝視著手腕的傷疤,而後握緊拳頭。

  只要有這個能力,他就能再度次接近約翰,追尋海絮的腳步,找出事情的真相。

  「……關於調查夜叉的事,請讓我協助你們。」

  青時抬起頭來,直視夏佐的瞳孔。

  「海絮會變成那樣,有一部份是我的責任……作為贖罪,無論是夜叉還是黑色的業,甚至是有關約翰的事情……我全都會幫忙,請讓我幫忙。」

  他的眼神幾乎不曾如此堅毅,連夏佐都為之一愣。

  夏佐說的沒錯,當初他明明隱約察覺到海絮的異狀,卻選擇視若無睹,才會間接導致這種悲劇。

  「哼,說什麼自以為是的屁話。」夏佐照常粗魯地啐了一口:「和那個叫做約翰的怪物有所接觸的也只有你,就算你想逃,老子也會把你抓回來盤問個清楚。決定權打從一開始就不在你身上。」

  「隨你高興吧。」

  夏佐見他的心情低迷頹廢到枯萎的地步,依舊沒打算放軟態度。

  「你替夜叉女復仇的對象感到可憐嗎?還是認為罪有應得?」

  「……我不知道。」

  比起被火舌吞噬的體育館,海絮傳遞而來的追憶更是歷歷在目,至今仍消蝕著青時的心靈。

  「只是,如果今天換作是我的話……我或許也無法原諒對方吧。」

  海絮究竟是以何等心情奪走這些人的性命,是懷抱著實現復仇的喜悅?還是任由悔恨與空虛感填滿她的胸臆?並非當事人的青時恐怕永遠無從得知。

  「但是我也無法放任海絮繼續這樣下去。復仇……就像是輪迴一樣,會形成永無止盡的連鎖。」

  「季青時。我問你,為什麼不能殺人?」

  夏佐突如其來的提問,讓青時霎時間無法反應。

  「……什麼?」

  「小孩會踩死螞蟻,大人會徒手打死昆蟲,為了製造皮草會將動物的皮活生生扒下來,不被選為蛋雞的雛雞也會當場被機器攪爛,對了,你會吃肉吧?人類吃肉是再普遍不過的事吧?既然都能這麼輕易奪走動物活命的機會了,那為什麼還要留恨之入骨的仇敵一命?弱肉強食是自然之理,同樣都是死,那為什麼不能殺人?」

  夏佐每一句話、每個咬字都清晰得讓人他無法喘息。

  那股感覺又來了。夏佐凝視著他,眼裡卻又絲毫容不下他的身影。夏佐好似透過直視青時,追逐著比青時還要更加深遠、遙不可及的某種存在。

  「我不認為那個夜叉女有做錯什麼,既然是為了復仇,為什麼不能殺人?」

  即便青時怎麼回應著對方,他都明白夏佐的瞳仁裡沒有自己。

  在那抹湛藍色的世界裡,青時沒有任何立足之地。

  「因為……會難過的。」

  於是青時垂下眼簾,沙啞地低語。

  「不論多麼罪大惡極,或是像我這樣一無是處的膽小鬼,只要有人死去……一定會有人替他難過的。」

  現場一片靜謐。夏佐沒有回話,代替他回答的,是從他嘴裡吐出的菸草氣息。

  靜寂的空間內,只有香菸的煙霧裊裊上空,好似連白煙散開的聲音也能聽見。

  夏佐不發一語拿出手機開始操弄,點了幾下螢幕後再次把手機收回口袋裡。

  接著,他強行把青時拖下床,並拆掉自己衣領上鈕扣大小的銀色徽章。

  「夏佐?」

  「站好,這樣我別不上去。」夏佐將識別徽章別到青時的衣領上。多虧左手脫離手銬桎梏的緣故,身手相當俐落迅速。

  「但是那是你的──」

  「誰說要給你了?只是借你而已,敢弄丟,老子這次就真的把你埋到無間塔最底層當礦物。」

  鈕扣大小的銀製徽章安穩地懸掛在青時的衣領上,隨著青時轉動身軀,不時反射出白熾燈的冷色光輝。

  而早在夏佐將徽章轉交給青時前,他們眼前早已敞開黑洞傳送空間。至於空間將通往何方,即使夏佐未做表示,青時也心知肚明。

  夏佐用下顎點了點黑洞,頤指氣使地說了句:「時間到了記得自己回來。」

  青時盯著這名生色可畏的高大青年,甚至是凝視到失禮的地步,夏佐終於失去耐性的大吼:「磨磨蹭蹭的做什麼,還不快去!」

  「是、是!」被怒吼的青時抽一口氣,「……謝謝你,夏佐!」立刻轉身跑進了黑洞裡。

  青時闖入傳送黑洞後,洞口立即密合。房間只剩夏佐一人。

  夏佐又點了第二支菸,原本是想藉由吸菸來平穩心情,卻在呼出灰白色的香菸吐息後,情緒非但沒有緩和,反而還更為波折動盪。

  「嘖。」

  他索性把尚未燃盡的菸蒂給扔了,宛如戒斷症狀發作般,再次用指甲撕扯圈在自己脖子上的銳利刀疤。

  一圈,又一圈,血色疤痕化為牢籠,禁錮著他的生前與死後。

  夏佐反芻著稍早與約翰對峙的過去,那個名為約翰的青年似乎說過──

  「『綠之力,乃緣覺支流』是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