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二章──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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更新於: 2019-05-25
「……光……林蔭光──」

若隱若現的呼喚聲敲打著意識大門。

我勉強伸出虛弱的手握住門環使勁朝外推開,迎面而來的卻違背當前季節的冷冽空氣。數記寒顫催促之下,雙眼緩緩睜醒。毫無眩目強光,也不見任何人造建物,只有濃密樹海空出一池星夜,天上波光慵懶地輕吻大地。

對一個都市男孩而言,如此景色堪比仙境,但現在可不是悠閒愜意的時候。失去意識前的危難仍歷歷在目。

我嘗試坐起身,頸部和後腦卻隨即傳來隱隱鈍痛。

「別心急,不適的話慢些起來也無妨。」

順著在清新空氣中略顯虛弱的溫柔嗓音,我轉頭看見百合跪坐於旁。她的微笑被星光照得疲憊。

我長吐一口氣,待狀況穩定後才完全起身。百合似乎也因此終於放鬆,一手放在我的大腿上安撫著。

「需要再躺一下?」

「沒問題了……怎麼突然變這麼冷啊?」

「這──我們似乎被困在某座山頭上,氣溫才這般驟降。」

山上?看著她用雙手捆住健康白皙的腿,我更感覺到寒氣逼人。

這絕對是突發事件。趕快回想一下──

方克士破解傳送陣途中遭受攔截而誤把我們送到這種鬼地方?我只記得失去意識前,不小心和紅衣妹妹頭對到眼……其實也不算眼,說眼窩或黑洞還比較貼切。我還記得方克士接住了某道人影。

對了!百合替我驅離紅衣妹妹頭而反被狠狠咬了一口。傷口不知道怎──

「無大礙。別喪著臉,小傷罷了。」

我的心瞬間涼了一半。本該只是圓點狀的咬痕,如今卻擴散成噁心的黑青腫塊。連在單靠星光輔助的深山中都這樣顯眼,想也知道非同小可。但百合只是連忙用手遮住,要我別費心。

也許是錯覺作祟,我總感覺她的臉色逐漸如紅衣妹妹頭一樣蒼白。

我正想強行確認傷痕,對方卻搶先開口:

「醒後便沒見到小芳苞,也許替我們求援去了。」

事到如今還要替她辯護嗎?我無奈地嘆氣連連,她卻只是不斷往臉上堆砌笑容,並過來拉住我的手腕勸道:

「還是趕緊找處能遮蔽的地方吧,都快冷死了。」

然而周遭寒風惡意騷動枝葉,彷彿整座山都在下達逐客令。如此情況下實在舉步維艱。躊躇之際,百合從口袋中掏出熟悉的小瓶罐,再從中掐出幾片花瓣灑於空中吹氣。花瓣瞬間化為可愛的飄浮光點。

她示意我將光點帶入褲袋,總算在腳邊拉開可視範圍。

我本想稱讚其效之便,卻愕然發現她的臉蛋果然蒼白佈人,遠超乎我的想像。有什麼不自然的東西沉澱,同時又有什麼慘遭剝奪。

無名的惱火衝上心頭,都什麼時候了這位大小姐還想隱埋嗎?

我準備上前質問,誰知第一個字還卡在喉頭,樹林卻忽然飄出陣陣呻吟,而且是高低音混雜的「大合唱」。這下顧不得百合如何逞強,我們下意識背部緊貼彼此,心神戒備。

「大合唱」氣勢萬鈞,卻像山中的海鳴般違和失序。而在肢體相親後,我才知道百合早因冷汗而渾身濕透……

可惡!為什麼每次都禍不單行?

我現在只想把她綑在被窩裡,命令她除非休息足夠否則不準下床。

「林蔭光,無論遭逢何事都不要喚出神信物,知道了嗎?」

「也由不得妳來選了吧──」

「拜託!聽我的。拜託……」

儘管是細微低語仍掩蓋不了她氣息失調。聽完這種熟悉又煩人的指令,我只感覺血脈腫脹、耳鳴作響。

「為什麼又要這樣?妳當我瞎子嗎?妳現在連隻蚊子都打不死吧,難道相信我有那麼難嗎?都什麼時候了──」

「對不起……是我沒用。但你絕對不能出事。我當然相信你,但我是你的『命渡』……我有責任……」

平時在我任性後總會討來打罵,而這其實也是我當下所期待的。但今朝卻有難言處,百合越說越是哽咽:

「不行了……這次真的……拜託……沒有人會來了──」

最後一句話道盡一切。我第一次發現大敵當前,百合仍直挺的背影卻是那樣渺小無助。呻吟低吼延綿不絕,此刻林中又亮起一雙一雙血色魔眼。魔神族。這就是百合要我放棄招喚神信物的原因,他要我避免繼續驚動他們,她要我為自己保留一線生機。

那她呢?又要美其名爭取時間,實則犧牲斷後嗎?

直到這天,我才赫然察覺到,是啊,百合本來就是軍人,是組織教育下的產物。我們的成長環境天差地遠,她有應該堅守的信念,但……難道我就沒有無法退讓的原則嗎?

至少我們現在處於同一陣線不是嗎?

既然如此,我又在猶豫什麼?

我堅定地握住她濕冷的小手,直直回瞪那些仍不敢動作的閃爍魔眼。

「我看唯一的辦法是背著妳跑吧?」

「你明知我的用意,為何還──」

「那妳要我逃到哪去?這裡至始至終都是別人的地盤啊。我們現在就像闖空門被活逮。妳有看過哪個闖空門的叫共犯……同伴先逃的嗎?」

「終究只會耍嘴皮子──」

我不甘地搔搔頸脖,卻很高興聽到她原先有氣無力的哭腔中總算多了一絲生氣。

「必要之時,麻煩你在後頭支援了。花友。」

「早就該這樣──」

「臥倒!!!」

電光石火、防不勝防,我順著指令壓低身子,只見星空下閃過漆黑飛影,撞上百合的花鞭而炸開一道血光銀河。頓時腥味瀰漫,群山都要為之震撼。

「嗚啊啊啊啊──」

落難者經過扭曲掙扎後緩緩起身。我幾乎是屏住呼吸目睹這一幕。她的外貌和紅衣妹妹頭如出一轍,赭袍惹塵埃,拉起半邊側袖任點點血穢滴落。不難想像剛才一擊實為重創。

至於百合,僅僅一回交鋒便教她喘息難當。本已帶傷果然勉強。我念頭一轉,準備招喚神信物及建木棍加入戰局,卻聽到她警示:

「還不行……還不到時候……」

究竟這些是對我所說或自我打氣?

眼見衝突一發不可收拾,更多紅衣小女孩一個接一個從樹林走出,各各臉帶殺戮笑意要將我們團團逼圍:斷了羽翅的籠中鳥,還敢妄想脫逃?

只聽百合吸氣一聲,提鞭又起。我們換過準備完了的眼神,轉回頭卻驚呆於眼前所見──

剛才被命中顏面的小女孩,此刻正慘遭同伴們欺凌。

這幅光景……甚至無法用「同伴」來形容她們之間的關係。無限隻老樹皮般粗糙的手凌遲著本是同根生的肉體。受害者卻不抵抗、不嘶吼,像被野狗咬扯的破布娃娃歪著一顆頭,認命地接受。她的紅袍漸漸寬大,因底下身軀趨於枯散……

我的身子不聽使喚地瘋狂顫抖,最後甚至別過頭去,狠狠閉上雙眼,忘了自己正遭受圍攻。夜晚寒氣持續囂張,我的心裡也從某一處開始結凍成瘡。一裡一外夾擊之下除了害怕別無選擇。

危難當頭,我的手心忽地暖流暢通。被緊緊握住,我的手,以一種搖擺於決心和眷戀之間的微妙力道被緊緊握住。我總算能吐出一口較為像樣的氣息。但接下來,卻換成耳朵接收到宛若煉獄般的鬼哭神號。

百合在我們周圍鞭出一圈防護。不是很大的範圍,但紮實嚴密,不容許一絲一毫的侵入。面對這突然奮起的戒備,小女孩們首度開始退縮。但好景不常,她們又像是說好般齊朝百合撲殺而來,彷彿先前的後退只是助跑。

百合的鞭圍因而從我身旁撤離,改去迎敵。鮮血灑塵滾滾。旁人若瞧見這副光景,百分百會與我剛才一樣撇開頭逃避。然而此時此刻,我卻移不了視線。百合每擊抽鞭及其衍伸出的凌波微步,少了血戰該有的英氣方剛,反而多了一種忘我的柔和協調。這些與更弘遠寬廣的境界無縫接軌,星辰照耀下一江血紅池水。

美,對美的悸動竟油然而生。

可惜隨著女孩們攻勢凌厲不減,加上臨終不斷補充新兵,百合再驍勇也是隻身難敵。我看著她的衣裳沾滿血跡像楓葉孤伶飄盪且越盪越沉,心也快跌落至萬丈深淵。

最終,一個小女孩突圍成功跳到百合肩上,誇張的裂嘴笑容宣告勝利。百合原先順暢的節奏因此全亂了套,前不久還像野芳盛綻的鞭圍,如今只剩草草幾撇。

結束了嗎?

下一秒,我只感覺自己單手舉高,神信物手套及建木棍開天闢地。眾女孩們停下激戰,全數朝我望來。

雖然很煞風景,但我得承認當下密集恐懼症瞬間發作。

獲得喘息空間的百合姿態狼狽、神情複雜。

現在的我貌似號英雄營救戰友,但在她眼中我終究只是個叛逆小鬼?

方克士提過的信任問題,終究只能是無解的大哉問。也許對百合而言,所謂的信任自始至終都建立於犧牲奉獻的基調上。但這不該是唯一的解答,我們之間的關係從來都不該是問題。

少女似乎本想露出欣慰的笑顏,最終卻只是垂眉抿唇。

我想菩薩若會落淚,絕對離這表情不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