其三 雨燕的夢(0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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更新於: 2019-05-25
「重鳶老師,我回來囉──!」
一手拿著傘,為了不讓行李淋濕,將後背包反背到胸口,雨燕在店門前甩掉雨傘布和身上的水氣後走進店鋪。
「本來預計昨天就會回來的啦,只是颱風突然加速,道路坍方,沒辦法只好在外面過了一晚……」雖然隔天道路就修復了,但還是抵擋不過阻塞車潮,花了好久時間才抵達市區,「氣象播報說颱風要走了,外面風雨還是超大……」
雨燕原本想把雨傘一起帶進店裡,不料傘骨好像在沿途被吹彎了。可想而知區區攜帶用折疊傘敵不過狂風肆虐,她只好先把歪七扭八的雨傘擺到店門口的死角。
「店裡應該沒有受到影響吧?剛剛走進舊巷以後風雨就停了,烏雲也沒那麼厚。」該不會這也是什麼食夢妖的神奇力量吧,結界之類的。
雨燕這時剛好轉身環視店面內部,她懷疑起自己的眼睛。
「……嗯?」
店鋪一樓向來整潔,她也會定期打掃。如今感受不到沉靜古香的氛圍,雜物紊亂散落一地。
「天啊,颱風也吹進店裡了嗎?」
自然是沒人搭理她,雨燕跳過地板上的樂譜堆和倒塌的古董擺飾,對著盡頭的書齋高喊:
「老師──你在嗎──?」
「別一回來就大聲嚷嚷。」
嗯。他在。
雨燕像是麻雀彈跳般越過雜物,朝書齋裡瞄一眼。
重鳶比照昔日,坐在書齋裡讀書。光是見他那副模樣,她就覺得時針轉動的聲音不見了。這隻妖異有種讓時間走慢的魔力。
書齋裡散滿雪花。有些書的裝釘脫落,紙頁攤在地板上。重鳶視若無睹地靠在椅背,拄著頭。
雨燕更納悶了,她困惑地歪歪頭,雨水自髮梢滴了下來。
沿路從舊巷口走過來,明明一點風雨落葉的痕跡都沒有,尋夢樓的門窗既安穩又牢固。狂風暴雨是怎樣跳過巷弄吹進店舖裡的?
她努力運轉著派不太上用場的腦袋。思維再怎麼簡單,也察覺到有蹊蹺。尋夢樓店主壓根不像是無故讓風雨掃亂店鋪的人。
「老師……」她提心吊膽地問:「遭小偷了?」
她抱著被重鳶打記回馬槍的心態,心想著「怎麼可能嘛」。
「算是。」重鳶卻這麼說。
「真的假的啊!」尋夢樓遭小偷?這種事有可能嗎?
「不過真正遭竊的譜,僅僅一張。」
「那、那該怎麼辦才好?」該怎麼鎖定小偷?是怎麼偷走的?動機呢?被偷走的樂譜又能做出怎樣的運用?疑問接二連三地蹦出來,她一陣頭昏腦脹。
「無妨,被偷了,再製張新譜便是。」重鳶不以為意,「這種小把戲也不是第一次。總有些不得其門而入之徒,盡幹些徒勞無功的蠢事。」
「這樣啊……」是哪個不怕死的傢伙膽敢挑戰妖怪店主的底線?
「遭竊的,是灰雨色的譜面。」
「灰色?樂譜紙不都是白色嗎……很重要的譜?」
「是有價值,但就各方面而言挺麻煩的,如果就這麼被銷毀也不錯,省事。」
「啊?所以別去追究比較好嗎?可是放任小偷胡作非為不太好吧?」她體內的前任警察之血正蠢蠢欲動。
「與妳多說無益。」
這店主又把人當笨蛋了,小助手今日也飽嚐了店主唯我獨尊的態度。
「那,我可以整理一下嗎?店裡好亂。」她接著問。
重鳶頷首。
意思是她碰觸譜面也沒關係,於是雨燕先把行李擱置在櫃檯。她迅速拾起一張張譜面,有些樂譜卡在書櫃的死角隙縫裡、或是懸在挑高天花板的吊燈上。她動作輕巧如羽,把樂譜全數回收,身高構不到的地方則利用梯子、或是乾脆踩上書櫃頂端。四肢比頭腦發達的店舖小助手,發揮了如魚得水的實力。
撿起最後一張樂譜後,她從梯子上下來。
她猜測,該不會是有人來挾怨報復吧?無不可能,畢竟尋夢樓不只有贈送厚禮的慷慨顧客,也有不歡而散的個案。說來也是,店主這種脾氣不樹敵也難。
「……該不會和前陣子的事情有關吧?」她不禁推敲起來,「菲央……呃,那個被拒絕的女學生。」
「私下與顧客有何交情是妳的自由。我管不著。勸妳別後悔就是了。」
「老師,你還是不肯告訴我拒絕織夢的理由嗎?」
重鳶沒打算搭理她。既然店主不說,那也無計可施。雨燕聳聳肩。
「說到這個……前幾天,我終於夢到我家人了喲。」
她用著閒話家常的語氣接著說。順勢開始打掃起店鋪,雜物和紙張全數傾倒,翻出了不少灰塵來。
店主脾氣乖戾,通常不會把她當一回事。被當作自言自語也無妨。
「是怎樣的夢境?」
書齋裡卻傳來重鳶的應聲,讓她稍微感到驚喜。
「唔……」
雨燕抓緊掃把,努力思考,整體走向有點曖昧模糊,不過……
「海!」
夢境裡重現回憶的那片蔚藍,她仍記憶猶新。
「我夢到以前和母親到海邊的回憶。一起去買東西,手牽手散步,還有……」
她每細數一項,就彎起一隻手指。說到一半時,她猛然語塞,彎曲的指節不再動彈。
灰雨色的雷雲,滂沱雨勢與血海,目睹他人墜落的空虛感,登時將她的聲音抽乾。
「……總之,是很棒的夢。已經好久沒夢到她了,我好高興。」她吸口氣,放下手,露出微笑,「然後醒來,就回到現實了。」
如果菲央也能快點夢見她的父親就好了。她在心裡祈禱。
「對了,我有買點心回來!請用。」
她將在車站買的精緻點心拿出來。外層套了層防水袋,沒有被淋濕,也沒有擠壓變形。
雨燕拿起西式糕點朝他晃了晃,重鳶露骨地皺起眉,表情之惡劣就像是在說「這種東西也算食物?」一樣。儘管共事了四個月,雨燕還是抓不太到食夢一族的味覺頻率。
「老師,食夢妖是靠食夢維生的吧?夢境是什麼味道呀?」
事實上,她真正想問的是「你會吃樂譜紙嗎?」奈何勇氣不夠。
「顏色。」重鳶說。
「顏色?」
「音色與顏色,相互影響。」
太深奧了,她估計一輩子都無法理解食夢妖的世界。
「那,重鳶老師……食夢一族的力量可以解決失眠嗎?」
「妳又在打什麼算盤?」
她自認被抓包地撇過臉,「我、我只是在想啊,如果有人是因為不斷做惡夢才失眠,那抽走惡夢的話,至少在惡夢再次生成前,可以好睡一點吧?」
「原則上是如此。」
「果然可以!我就想說上次對付惡夢怪物的時候,老師不也『咻』的一下,『唰啦』的一下,然後我就睡著了嗎?就是那種感覺!既然我可以,就代表用在其他顧客身上也沒問題吧?」
「單細胞生物的素質,恐怕無法與正常人類比較。」
為什麼我身邊盡是這種人啦!一下山豬一下單細胞的……
「倘若真有人因夢所擾,當事者有意投靠尋夢樓,我才有辦法。反之,當事者若無心解套,旁觀者再怎樣喧騰都是白搭。」
「……我知道了。」雨燕嘆了口氣,「我去放一下行李。」
趁灰澤學長下次拜訪時,半哄半騙把他的惡夢抽走,不知道可不可行?她提起已經擦乾雨水的背包,踩上階梯。
借住的臥室在三樓,她將鑰匙插入孔縫裡,轉開門把走進房間。擔任尋夢樓助好一段時日了,房間的擺設與布置讓借住的客房染上她的色彩。
儘管是搭灰澤的便車回來的,灰澤要回警局,她中途就先下車了,因此仍沾到不少雨水。雨燕換掉潮濕的貼身衣物,吹乾頭髮,重新把頭髮高高綁成馬尾。
夾克表面防水,她把母親生前替她求來的護身符從夾克內袋裡拿出來,謹慎地放進抽屜,上鎖。
稍微整頓一下儀容,她再度離開臥室。
她一面踩下木製階梯,一面盤算:如果真的是有人刻意來尋夢樓搗亂,為什麼重鳶沒有制止呢?地上那堆散亂的譜面與雜物,映照在重鳶的眼瞳裡,彷彿一文不值。
雨燕回首,朝三樓起居室走廊的盡頭遠望而去。
──該不會是因為,真正重要的東西,都藏在被勒令禁止進入的閣樓裡吧?
「……做人要誠信,做人要誠信。」不行不行,她用雙手手掌拍拍臉頰,把自己抓回正道。
雖然打從她奉局長之命,假借還債實則臥底的入住尋夢樓的那一刻起,誠信這兩個字就被她親手毀屍滅跡了。但最基本的底線,怎樣都不可越界。
不懷好意地潛入尋夢樓,這件事總讓她的良心緊緊一揪。真是無計可施。
「啊,這裡也一團亂!真是的……」雨燕走下樓梯途中,經過二樓演奏室。想不到那搗亂尋夢樓的不可抗力,在二樓也留下了魔爪。
若將演奏室的木質地板譬喻成池塘,鵝黃色樂譜紙則化為了蓮葉,凌亂地散佈在地面。食夢妖使用的織夢樂器原本就具有靈性,說有自我意識也不為過,總不會按照規矩來。至少雨燕定期來二樓打掃時,樂器擺放的定點都不同。
被不明怪風掃亂的樂譜,有些攤在地上、有些卡進弦樂器的琴弦縫隙裡、有些甚至黏附在金管的喇叭口邊緣。現場好比是狂風肆虐後的樹林,雨燕認命地將樂譜一張張撿拾起來。
「到底是結下怎樣的樑子才會被這樣捉弄啊……」應該說到底是怎樣的人才有辦法闖進店裡大亂一番啊?真的是普通人嗎?她甚至合理懷疑起來,說不定這場加速過境的颱風也和這股不明力量有所牽扯。
「……咦?」
有張譜卡在平台式鋼琴的琴碼上,她謹慎地不觸動琴弦,把譜面抽出來。然後聽見了「噹──」的一聲,音色分明。
雨燕被這陣聲音嚇了一跳,抖動一下握住譜紙的手,指腹以蜻蜓點水的力道碰了一下鋼架上的琴弦。
噹。清澈如湖水的琴聲。雨燕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鋼琴鍵盤自己動起來了?
她抽出勾住琴弦的樂譜紙,躡手躡腳地來到鍵盤前。
「重鳶老師,我偷偷……偷偷碰一下喲?可以吧?」
她用著絕對不可能被聽見的音量徵求同意,東看西看,確認店主不會突然從後方突襲後,輕輕按了一下琴鍵。
噹。簡單而柔美的鋼琴音。
直到現在,雨燕還清楚記得初次拜訪尋夢樓時,重鳶表示無法抽取她的夢境這件事。理由是音樂素養差勁透頂,連織夢樂器也無法補正的緣故。
任何樂器經她之手後都會變成泥沼色的噪音,之前她創造出來的惡夢怪物還差點把整間尋夢樓給毀了,儼然就是走到哪哪裡就會出事的活動兵器,因而被重鳶下令禁止嘗試演奏樂器。
就連鋼琴這種音色分明的樂器,她都擁有可以讓音色毀於一旦的「特殊天分」。
但是……雨燕又用指尖輕輕按下黑白琴鍵。噹。再也沒有出現毀天滅地的魔音傳腦。
「可以彈,不是噪音……」
她終於擺脫絕世音痴的名號了?
「天啊……」雨燕興奮地握緊雙拳,只差沒跳起來,「我我我……我終於也開竅了嗎?」
終於不用再遭受魔鬼店主的歧視了嗎?
──鈴鈴。
「啊,有客人!」樓下傳來開門的風鈴聲,雨燕連忙把蒐集回來的琴譜摺疊整齊,暫時先放在鋼琴椅上,「請稍等一下,馬上過來!」
她可是稱職的尋夢樓小助手!雨燕半跳躍地橫過階梯,快步抵達一樓櫃檯。
颱風尚未過境,附近的市區應該還處在風雨圈裡才對,這麼說來有可能是「其他地方」的訪客囉?畢竟尋夢樓所在的舊巷處於無法用常理解釋的異空間,與世界各地有著連結。
「歡迎光臨尋夢樓!」
她快步來到櫃檯裡,掛上營業用笑容。身高矮人一截的她抬頭一看──
「傅允航局──咦咦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