其三 雨燕的夢(0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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更新於: 2019-05-18
《其三 雨燕的夢》

雨燕的記憶是灰色的。和故鄉的天空一樣。

這裡的日照量低落,人口外流,人與人之間的交流密度稀疏,下雨時雨點和雨點之間的空隙說不定比人之間的距離還近。她並不討厭陰天,反倒認為氣溫很舒服,儘管高濕氣總讓母親的支氣管出毛病。對了,高降雨率也是令她頭痛的一點,母親看來精明,可經常弄丟傘。

非假日時的沿海公路人煙稀少,海風強勁吹拂。偶有風平浪靜之時,母親就會牽著她的手到蔓延著冰涼海水氣息的浪攤散步。「反正很近。」母親說,這個社區地處偏僻,沒什麼價值連城或能夠炫耀的東西,卻比市內地方都來的靠近海洋。

雨燕記憶中的海洋是灰色的,和時常落雨的季節一起,天地海三者連成一片晦暗的薄暮。

無光的灰色厚雲下方,海水總是映照出一片似午夜藍的帶紫深潭。黛藍色的海。這片海裡,沒有關於父親的過往。

她還年幼,正因尚未經歷人情世故的淬鍊,腦袋可供記憶存放的空間多得寬敞。她曾轉述幼稚園同儕的話詢問母親:「沒有爸爸很奇怪嗎?」母親反問她:「妳會覺得自己很奇怪嗎?」

雨燕將「沒有爸爸很奇怪」的認知與陰天畫上等號,陰天是家的顏色,她喜歡陰天,人們則會覺得喜歡陰天「很奇怪」,但這世界上沒有法律規定人不能喜歡陰天。

奇怪是什麼?奇怪是不順從著世間的規矩與道理,不與眾人一同順流而行,這就叫奇怪。

「媽,奇怪不好嗎?」

「不會不好,只是……」

母親彎下身,笑著摸摸她的臉頰。

「如果覺得寂寞的話就手牽手吧,兩個人一起走,可以走得比較遠。」

母親的雙手佈滿厚繭。指節、指腹、指尖,粗糙地儼然不見肌膚該有的光滑。雨燕撫摸了自己的手背做比對,根本是天壤之別。她卻相當喜歡碰觸母親那雙充滿肉刺與乾燥脫皮的手掌。溫柔的體溫,清晰的觸感,總能讓她走向無夢的安睡。

「雨燕,今後妳或許會遇到比其他人更多的挑戰,但千萬不要埋怨自己的際遇。」

母親經常如此柔聲告誡她。

不要嫉妒他人,不可以出現害人之心。遇到灰心的事情時可以哭,也可以生氣,但是絕對不可以報復。要學習寬恕。

「任何時候都要保持誠信,要對他人的付出心懷感激,不可以愧對深愛自己的家人與朋友,更不能愧對自己。」

她將這些話謹記在心,有意識以來,她可謂每分每秒都在敦促自己。今後無論有任何變數,也千萬不可遺忘這最基本的教誨。

「妳要成為一個無時無刻都能抬頭挺胸,保有自信,也能帶給他人勇氣的人。」



母親與許輝良是在市區的某場騷動下認識的。

那天,難得兼職的母親帶她外出採買生活用品。母親不太喜歡去距離最近的超市,社區內閒得發慌的三姑六婆總愛聚集在那裡閒聊是非,也曾將矛頭指到她身上,數落她行為不檢點,年紀輕輕就帶了個拖油瓶,或是用著微妙的口吻對雨燕說了句「真可憐」。不僅母親會蹙眉,雨燕自己也不喜歡那種感覺。

可惜那天天氣不好,母親想趕在下雨前將一大袋一大袋的生活用品搬回家裡,因此選了最近的超市。莫非定律在此發生了作用,社區明明地廣人稀,就這麼遇上了曾經將她們作為消遣的中年婦女。

好歹是同個社區的鄰居,母親點了個頭當作禮貌,並禮讓那位婦人先前進到櫃檯結帳。婦人採買的商品填滿了整台購物車,對方收拾商品時,皮夾不小心從塞滿的購物袋裡掉了出來,正好落在雨燕腳邊。

驚覺皮夾消失的婦人,再看見正打算拾起皮夾的雨燕時,也不知哪根筋不對,當場大鬧她的錢包差點被雨燕給摸走了。以結帳櫃台為中心,小小社區內的超市就此引起了騷動。

母親的辯解被婦人高分貝的尖叫蓋過去,對方彷彿要詔高天下般大聲嚷嚷:「別偷我的東西」、「靠近妳們這種人,連我也會被不幸傳染」、「我早就覺得不對勁,所以我才說沒有父親的家庭──」

婦人揚高的手試圖揮向雨燕時,猛然被從圍觀者裡跳出來的男人給捉住。

是名身材高大壯碩、精瘦到沒有多餘脂肪的嚴肅男人。對方力氣很大,輕而易舉就將婦人的手扳給回來,並開始主持公道:

「我人在現場,那孩子只是想幫妳把掉在地上的皮夾撿起來而已,哪來的偷?」

婦人質問他:「你憑什麼出來插手,你又是什麼人?」男人紋風不動地拿出警證:「我是警察。」他連眉梢都沒動,容貌像是用來驅逐惡鬼的石雕。經他這麼一說,口沫橫飛的中年婦女噤住了口。

這名出手相助的男人就是許輝良,這也是母親與許輝良相識的契機。

許輝良肅穆的好比閻羅,現場登時人群鳥獸散,之後遺失錢包的婦女取回了皮夾,小騷動不了了之。母親帶著她,萬分感激地對這位貴人致謝。

許輝良的外貌凶神惡煞,即使是阿諛奉承也難以稱為和藹。但看在雨燕眼裡,卻遠比剛才那位婦人還來得良善,她主動挨近這位成年人,再次向他說了聲謝謝。

回程的路途有一小段是重疊的,丹歌與許輝良閒聊了幾句。這名警察是從外地來的,被調派來這附近不久,好不容易在休假時有空來買齊生活必需品,就恰巧在超市遭遇了這樁小鬧劇。

「我也有個女兒,所以聽到那種話……沒辦法坐視不管。」許輝良說,撇開剛才制止婦人的厲聲,他平常開口時,形象遠比沉默時的威嚴來的溫柔許多,「這麼說來,我也算是『沒有父親的家庭』的半個當事人。」

許輝良的女兒似乎剛出生,正是家人最需要彼此互相扶持的階段,他卻只能按照上級指示調派到遠方,他似乎連當初妻子臨盆時都無法抽出身來陪伴。

究竟是怎樣的因素才會被調動到這裡來呢?母親沒詳問,這種內幕別深究對彼此都好。

「真是辛苦了。」母親當初得知這消息時,安慰許輝良的話語滿是感歎。沒什麼比不能陪在孩子身邊更無能為力的事了,她說。

許輝良還說,他因為這張臉太兇惡,和家人難得見面時經常嚇哭女兒,女兒也不太認得他,「只要表現好的話,說不定能盡快調回去,我會加油。」

話談得投機,兩人交換了聯絡方式。

母親與許輝良如同友人般往來,許輝良恐怕多少將對兒女的思念投射到雨燕身上。看著雨燕時,他的眼神沒有平日般凝重。這些瑣事,雨燕都還記得。



──因此那天夜晚,許輝良態度驟變,帶刀挾持她與母親上頂樓,要脅母親若是不協助作偽證就把她女兒──也就是雨燕從頂樓推下去。這件事,雨燕也記得。



那是個連月光也無法穿透雲層厚膜,天空開始留下灰色淚水的秋末深夜。

空氣並非楓紅的金秋,在潮濕氤氳的破舊小城裡,季節沒有選擇色彩的權力,落葉與回憶都是只能是灰鼠色。

急於破案的許輝良拿刀抵著她的咽喉,作勢將她從頂樓推下去,並對母親吆喝:「妳答應協助我作證,或是我把妳女兒從這裡推下去,再不然就是妳親手把我推下去。三擇一的單選題,比二分法還大發慈悲。妳選一個吧。」

這陣要脅與雨燕記憶中許輝良的形象相左。她印象中面惡心善的警察,怎麼會如野獸般發狂失控呢?尚未發育完全的腦袋開始過熱,她在掙扎期間,似乎咬下了許輝良手臂的皮肉。

雨燕的意識陷入一片黑暗。

這場惡夢又長又黑,尋覓不到任何引路燈或光源,她一時間找不到督使夢境繼續前進的路標。

「碰」,某種硬脆的東西和柔軟泥巴一同攪混在一起的聲音,清脆又黏糊,接著是漫大雨勢滲襲著她與母親。

許輝良不見了,沒有刀鋒挾持的桎梏,她重獲了自由。

雨燕攀向短矮的牆垣──他們家的住宅太過老舊,頂樓的水泥圍牆不高,母親總是禁止她靠近,這是她第一次像這樣攀在夜晚的牆上。聲音是從下面傳來的,她鳥瞰著一樓的庭院。

她與許輝良對眼凝視。

她與動彈不得、感覺不到絲毫鼻息與生命跳動的許輝良對眼凝視。

屋外的照明微弱如螢火,倒也將洪荒暴雨的雨點滑行方向照得清晰。許輝良倒在黑夜與光源暈染,被雨水沖刷的赭紅色海洋裡。

雨燕沒來由地聯想到黃昏。故鄉所見的西下赤輪少而珍貴。

「……許輝良是自己摔下去的。」

母親一面說,抱著她的力道強勁得發抖,不只是骨骼,總覺得體內的每根血管也受之壓迫。

「許輝良他想加害於我們……然後不小心自己失足摔下去了。我們沒有錯。」

或一日,或一夜,時針不停蹄地兜轉。在那之後時間再度流逝,雨燕的意識再度被黑暗掠奪。

警車燈的紅藍光芒交替旋轉,與警笛一併將她家團團包圍。一輛、兩輛……甚至有非警車的箱型車隨後趕到,裡頭的人拿著麥克風與攝影機紛紛跳出車廂。那是雨燕剝除電視螢幕的隔間,首次用肉眼迎對警車與記者的來訪。

喀啦。

警察將某個金屬環卡上母親的手腕,那聲清脆,旋即被蓋上母親手腕的外套給蓋過去。金屬環的光芒遭遮蔽,快門聲與閃光燈接踵而來。

聲音與亮光接連刺激雨燕的神經,腦袋一片恍惚。不知是誰,可能是親戚,也可能是她叫不出名字的大人,按住她的肩膀,以防她像是野馬般跳脫出去。

雨燕掙脫制伏住自己的手,鑽進包圍母親的人牆隙縫裡,她的瘦弱身型在這時格外有用處。

「媽……媽!妳要去哪?」

母親低頭凝視著她的臉。

「沒事的,雨燕,不要擔心。」母親試圖伸出外套下的手,卻在途中怔忡住,縮回手臂。

母親深深吸口氣,彎下腰來,對她露出笑靨。

「妳要乖乖等媽媽回來,好嗎?」

難以言喻的熱流與酸楚湧上雨燕的眼睫,和當時遭遇許輝良的憤怒不同,是遠比那股怒氣更加平靜如水、悲哀、卻也更激昂的情感奔流。

她伸長手臂,隔著那層外套,用力握住母親的手。

「妳沒有做錯……」

雨燕摸到了金屬環的觸感,冰冰的,冷冷的。

「我不知道為什麼會變成這樣……但是媽媽沒有錯!我會等妳回來!」

有股畫面的虛與實以此為分水嶺,溶入了雨燕的每一寸細胞。成為縱橫著她潛意識的長夢。

腥臭濃稠的雨夜,許輝良的黑髮,許輝良被血液著色的瞳孔。

倒臥在溼黏血海裡的許輝良敞開雙手臂,眼珠浴血,那副模樣──像極了掠過暮靄的赤瞳烏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