Incite - chapter.1
本章節 5818 字
更新於: 2019-05-22
「您好,敝姓李,是粹藝苑前台負責人。」他希望臉上所掛的笑容能沖淡客訴對象不悅的心情,前方這名衣裝筆挺、散發白領階層氣息的男人隔著鏡片微微點頭,在形形色色人群來回的大廳,男人的身影略顯單薄。
「先生怎麼稱呼?」他問著。
「要在這個地方談話嗎?」男人正臉盯著他,似乎還不想表明身分。
「說的也是,請跟我來,二樓有兩間咖啡廳可供您選擇。」邊說邊移動腳步前往二樓窗景咖啡廳。他對這片景色情有獨鍾,平時處理完手邊事便會來這裡喝杯下午茶,粹藝苑不像一般辦公場所制式化,工作人員經常在午後去附近購買甜甜圈或是烤地瓜到藝術中心綠意盎然的草地野餐,拎著筆記型電腦去咖啡廳悠哉的辦公也是稀鬆平常的事。
不曉得身後那名嚴峻的男人在咖啡廳沙發區看到粹藝苑的員工不務正業的喝茶聊天,會不會一本正經地提出「從事藝術活動者必備的素養之我見」等等話題?他確實好奇客訴對象對粹藝苑究竟抱持何種要求,理所當然的說出「無法發自內心喜悅的服務觀眾,不適合粹藝苑的工作」這樣的人,到底是在想什麼,他想知道。
「這邊的位置如何?」他選了一個視野良好又舒適寧靜的地方,非假日午後咖啡廳大約三成滿,週末的話這裡就是一級戰區。
男人一聲不響坐下來,雙腳交疊的姿勢甚是好看,接著從口袋裡摸出黑色皮夾,拿出一張卡交給他。「無糖熱拿鐵,請用這張卡片扣款。」
「請稍待片刻。」為了怕纖細的男人會不滿意他單手收卡片,連這種小動作他也是謹慎的用雙手完成,只差沒拿衛生紙擦拭上面的指紋。他走到咖啡廳櫃檯,和熟識的店員打招呼。「一杯無糖熱拿鐵,一杯脆糖奶茶,分開結帳謝謝。」
「和團隊談合作嗎?」還保留大學生青澀感覺的青年靦腆說著。
「很遺憾不是。」他露出苦笑,「是客訴對象。」
青年抬起頭往男人的方向看過去,然後若無其事的環顧周遭一圈,像是閒話家常般的給了評價。「是個很帥的客訴,可以榮登粹藝苑開幕以來顏值最高的刁民了吧。」
「你不要光顧著聊天,手要動。」他低聲催促著。
「好好好。」青年俐落的將兩杯飲料放在托盤上。「祝你一路順風。」
「等我解決完這樁再來料理你這個小王八蛋。」他惦記著前臺的形象,因此這句話說的有多低調就有多低調。
一個轉身,他露出十足十營業中的完美微笑,將熱拿鐵還有卡片交給男人。
「那麼您想從什麼地方開始說起?服務中心還是前臺負責人?」他無意中發現男人被黑髮掩蓋的耳廓戴著數個無色矽膠耳針,乍看之下循規蹈矩的外觀卻隱藏叛逆不羈的細節,他開始覺得眼前這個男人有趣起來了。「不過在這之前,我該如何稱呼您?」
「我姓紡,紡織的紡。」男人淡淡回應。「李先生身為前臺負責人應該十分瞭解工作內容,作為粹藝苑第一線與觀眾接觸的單位,你能否解釋貴單位包括服務中心態度草率的原因?」
開門見山就連發好幾個洲際飛彈,真的是。他暗自嘆氣。
這時如果還為自己以及服務中心找藉口,肯定會惱怒紡先生,無論如何先誠懇的道歉平息對方的怒氣,再好好向客訴對象承諾會改進--這是標準作業程序,他確實打算這麼做,但除此之外,他還想釐清一件事。
「紡先生,您平均一個月裡來粹藝苑幾次?」他問著。
「你還沒回答我的問題。」
「是,但您今天不趕時間的話,我們可以先聊聊。」他喝了一口脆糖奶茶,不動聲色的期待男人給予的反應。
「八至十次。」男人修長的手指抵著下唇,若有所思的開口。「來這裡觀賞表演是我的興趣。」
「您喜歡表演藝術嗎?」這是顯而易見的答案。粹藝苑大致上一個月會排十到十四個左右的節目,扣除座談會還有親子體驗之類的活動,實際上能被稱為「表演藝術」的演出差不多是八到十個。也就是說這個男人只要有節目就會來粹藝苑欣賞,此等程度恐怕只能用戲癡來形容了。
「是。」談論藝術時,男人清冷的目光才有些許溫度。「因為是美的事物。可惜的是同處於藝術領域的你們,毫無美感到令人失望。」
原來是這樣。他總算理解男人這般吹毛求疵的原因。
他突然發覺這名端莊細密的男人遠遠超越「有趣」的範疇。
已經是惹人憐愛的地步。
他很久很久沒有這樣的感覺了--想更加接近一個人的感覺。
粹藝苑開幕以來面臨過各種讓人啼笑皆非的客訴,包括文化部長官中途離席造成還在觀賞表演的民眾困擾、憤而投訴的尷尬狀況;贊助廠商姍姍來遲然後發現自己不能立刻進場,必須等換景時才能進表演廳,直接放狠話「你們是不想要贊助了是不是」;觀眾在欣賞節目時發現粹藝苑的工作人員在陰暗角落處滑手機,破壞他的興致因此要求退票的情形;最慘烈的莫過於黃牛票事件,開放售票沒多久便搶購一空,演出團隊與粹藝苑以為票房大受好評還為此慶功一番,沒想到正式開演前十天收到五十張以上的退票。但先前已經公告票已完售,因此粹藝苑只能自行吸收五十幾張退票,之後有觀眾在社交平台上抱怨演出後旁邊仍有不少空位,認為粹藝苑在售票前就將席次保留給公關票,而拿到公關票的人卻沒有來觀看演出,簡直把花時間搶票的觀眾當笨蛋耍。
通常安撫完怒氣騰騰的觀眾,一些人情義理的慰勞也必須誠心誠意的獻上,一邊說著「讓您心情受到影響十分抱歉,我們絕對會在近期內改進,也請您有空來粹藝苑觀看錶演,這是一點小小心意」一邊把禮物遞給客人,紙袋裡大多會放節目冊、戲劇原聲帶或是精美周邊,絕大部分的觀眾會看在禮物的份上暫時放下對粹藝苑的偏見。
但這個標準流程可能對斯文又傲慢的紡先生一點效果也沒有。
只是口頭上的應付想必會讓紡先生對粹藝苑失去好感,身為前臺負責人的他也不允許自己隨便敷衍別人,事實上客訴「態度問題」並不是第一次發生,過去也曾有來粹藝苑觀賞表演的民眾批評工作人員面無表情,一個藝術中心的服務不該如此低水準。換個方式來說近似於這家餐廳的料理好吃,但不知為何服務人員連點笑容也沒有,滿意度十分的話光表情控管就損失三分了,不論餐點再怎麼美味,終究無法吸引客人再度捧場。
瞭解客人的需求是解決客訴的方法,不過有件事讓他頗在意。
說來七成以上的觀眾來粹藝苑看戲的次數了不起一個月一次,少數人是一個禮拜一次,喜歡演奏樂的人不見得喜歡舞台劇,熱衷歌劇的人說不一定對現代舞蹈興致缺缺,在「表演」這個領域裡幾乎沒有人可以全盤皆收,如果有,肯定是極致喜愛「表演」的人。像紡先生這樣修長纖瘦的體型與嚴肅冷淡的臉龐,一個月至少來粹藝苑八到十次的頻繁出席率,卻讓他毫無印象,這究竟是怎麼回事?
「紡先生是最近才來南部工作嗎?」他問著。
「雖然不曉得你為何要問這些,不過我確實兩個月前才來這裡教書。」男人喝了一口無糖熱拿鐵,語氣透露著疏遠感。
兩個月前,扣掉整理住家跟熟悉環境,大概是這個月開始勤勞的來粹藝苑走踏,的確很難留下深刻的記憶。
撇除這些,令人意外的是紡先生居然是教職出身,這副一絲不苟的氣息應該在學校裡很常被怪獸家長關切才對。他不禁揣測男人的日常生活。「您在學校擔當什麼科目呢?」
「英文。」男人放下紙杯,「你似乎誤會了,我是補習班老師。」
原來如此。他點了點頭。「您對現在的學生有什麼想法?」
「父母花錢把小孩送進補習班,但有半成以上只想混水摸魚的等待下課,我的職責是盡可能讓學生的成績以及語言上有顯著成長,無論喜不喜歡,都得上完課才能走。」男人不想多談的簡略回應。
他有那麼一點衝動想藉故去洗手間調查紡先生在補教界的評價,完全是拿出生平最大自制力壓抑內心的衝動,一方面告誡自己不該去侵犯別人的隱私,一方面則思考該如何做才能使對方從今以後不排斥與他來往,而且是無關客訴與抱怨的前提下。
「您喜歡這份工作嗎?」單以紡先生的回答無法斷定對方是否熱衷教書,雖然那句「混水摸魚等待下課」感覺到意志消沉的一面,不過他還是想知道紡先生對「工作」有何看法。
「當然,因為是興趣。」男人幾乎沒有一絲猶豫的給出答案。
「我也是。」他露出淺笑。「我的工作內容是協助藝術團隊能毫無後顧之憂的在舞台上演出、讓觀眾舒適安全的欣賞表演,工作性質必備的條件是長時間與人接觸不會感到疲憊、盡自己最大努力維持粹藝苑的品質與形象,但這份工作光靠一個人投注熱情不夠,得要很多人共同參與才行。」
「這些言論與剛剛那些問題有什麼關聯?」男人顯然還在意方才一連串的問話。
「有關聯。紡先生在電話裡堅持要我道歉,可我自認沒做錯誤的事因此不想將對不起這三字輕而易舉的說出來,我同時無法理解為何紡先生直接評斷服務中心的櫃檯小姐不適任粹藝苑工作這番話,一來您不瞭解那位小姐的為人處事,單憑一次的態度就否認對方,未免獨斷了些。第二點是,粹藝苑全體同仁熱愛表演藝術因此致力維護這個環境,儘管我們盡可能把最好的自己奉獻在工作上,但偶爾也會有一些瑕疵,因為是人的緣故所以無法十全十美。」他十分堅定的開口。「您希望粹藝苑的服務態度能更好,這絕對沒問題我們一定會大幅提升品質,不過我想讓紡先生明白,在粹藝苑工作的人,沒有一個是抱著輕浮隨便的心情來上班。」
男人微微一愣,那張嚴肅的臉龐有了複雜的表情,七分困擾兩分妥協,一分微乎其微的友善。
「你們這個單位真不是普通的護短……算了,就這樣吧。」說著這番話的男人,語氣已經沒有電話中那般強硬。那張白淨到不可侵犯的臉龐被落地窗透射進來的午後日光溫暖包圍,隔著鏡片的眼眸十分明亮,儘管面頰消瘦、頸項的皮膚蒼白到青藍色的血管清晰可見,仍流露獨特的靜謐氛圍。
「紡先生下禮拜三晚上七點有空嗎?」他巧妙掩飾掉自己用了相當失禮的目光直直盯著眼前的男人。不論是側臉還是低頭沉思的模樣都極為賞心悅目,他腦海裡瞬間浮現上個月接待國外表演團體時,有位俄羅斯籍的舞者美的不可思議,他忍不住凝視那張過份冷豔的容貌許久,直到被對方發現。雖然那時不慌不忙的解釋「對不起,你實在太美了」,舞者欣然接受,不過對旁觀者來說,他的舉動恐怕跟變態沒有兩樣吧。學生時代他也經常目不轉睛欣賞外表出色的人,好比眼角下的痣或手背裸露的青筋、凹陷的眼眶以及眼瞳的折光,年紀太輕還不懂得收斂視線,總是被人誤解。拜此所賜,他的求學生涯無比曲折刺激。
「為何這麼問?」
「從下禮拜四開始,一連四天在歌劇院演出阿瑪迪斯,下禮拜三晚上七點進行正式綵排,這場沒有對外販售,是邀請制,若紡先生有興趣,也請--」他邊說邊把票券拿出來時,男人面有難色的嘆息。
「現在不確定下週三晚上是否有空。」男人停頓了一會兒,接續說著。「週末才會得到對方的回覆,如果星期三時間充裕的話,我再連絡你。」
「很不巧,我這個週末休假。」他惋惜的從口袋掏出紙筆寫下電子郵件帳號,「紡先生如果方便的話,請用電子郵件連繫我。」
「可以傳手機訊息嗎?」男人頗為困擾的咬著下唇。「電子郵件是我工作時才會用到的通訊系統。」
手機訊息?當然絕對沒有問題。他努力不讓自己的微笑看起來太猥褻,現在這個發展順利到連他都覺得可怕,不費吹灰之力拿到對方的手機號碼,這是什麼樣的運氣?
他飛快在螢幕上輸入數字,然後遞給紡先生。「這是我的手機號碼。」
男人將號碼存進通訊錄,接著撥打給他。「我盡量在中午前回覆你,那麼今天就先這樣。」
「您今日是開車來還是搭捷運?」他問著。
「捷運。」男人起身把紙杯丟進資源回收桶裡。「粹藝苑停車場繳費機掃描時常出錯,儘管當日觀賞表演的人可以持票折抵停車費用,但QR Code掃進去十之八九會出現錯誤訊息,這個業務應該不在你承攬的範圍內,停車場繳費機制是外包廠商負責的對吧?」
突如其來就把停車場繳費機大大抱怨了一番,因為連身為員工的他都覺得外包廠商有許多努力空間,只好尷尬的打圓場。
「是的不過外包廠商也勤奮的修正掃描系統,所以我想日後--」
「再見。」男人留下這句話便搭手扶梯離開。
「路上小心。」唉,這是他今天第十五次暗自嘆氣。
回到辦公室,果不其然的被其他人追問客訴相談的過程與結果,當他描述紡先生的長相外觀時,意外聽到同事的評論。
「啊啊是那個人,在服務中心很有名呢。」三不五時去美容院改變髮型的二十五歲潮男是粹藝苑前臺的門面之一,指甲整齊光滑的程度足以擊敗辦公室所有女性。
「有名在什麼地方?」他希望不是由於客訴的緣故而頗負盛名。
「Face and voice.」潮男用食指比著臉,「那位先生是服務中心所有單身女孩的獵物,不只聲音好聽還很懂得穿搭,上次一個妹紙發現他塗黑色指甲油來服務中心取票,頓時成為群組裡面的話題。」
黑色指甲油?現在的補習班教師打扮也太拉風了。他想著。說不一定上班模樣仍一本正經,只有私人時間才比較外放。他的思緒停留在紡先生耳廓上數個耳針。
「香水還是TRUSSARDI UOMO,要是老娘沒結婚,立刻倒追他。」半年前結婚升格為人妻的太太吃著滿天星聊天。「喔不行,我想到他今天來粹藝苑是為了客訴,這人好看歸好看,感覺上個性很難搞。」
「不是感覺上,實際上就是個難搞的傢伙。他之前跟服務中心一位妹妹說,妳的唇色很不健康,不上點口紅嗎?上上個禮拜則是寫信靠北收票口的工讀生沒化妝,甚至還在粹藝苑的粉絲專頁公幹節目冊沒有修正演員名稱。」潮男說著。「雖然那次我也覺得挺扯的啦,就算請代打演員救火支援,也應該在節目冊上面註明一下,萬一演員的家人親友有來觀看,發現演出名單裡面沒有代打演員的名字,這狀況未免太糾結。」
「這件事有在會議上檢討,因為對節目冊不滿的人不止紡先生一位。」他說著。「我們盡全力拿出專業的態度維持粹藝苑的好評,便能減少客訴的案件,為了鞏固前臺洗鍊端正的形象,首先從下午茶開始規範。從現在開始,吃多力多滋品客樂事滿天星卡迪那薯條不準直接用手抓,請務必拿筷子或叉子享用,以免餅乾殘屑掉落在鍵盤以及辦公室地面。」語畢,他掛著親切的微笑往向某位人妻。「這位太太,我在說的就是您喔。」
「哪、哪有人這麼突然增加辦公室條例的……」太太翻了個華麗的白眼。
「那是因為你們這陣子真的太鬆散了,給我拿出不愧對納稅人的幹勁出來。」
「啊啦~不知道是誰昨天看到客訴信件上面寫說我繳稅不是為了養你們這群米蟲時,冷哼之後撇一句你繳的稅還不夠付我薪水。」聲音總是很甜美的雙馬尾少女(自稱)意有所指的看著前臺負責人。「那個人好像坐在我隔壁的樣子,附帶一提,那個人要去見帥哥之前還講了去你媽的這麼經典的幹話,我粹藝苑前臺的菁英形象早就被偉大的負責人給拉底水平了,所謂上樑不正下樑歪大概是這麼一回事。」
沉默十秒,他從抽屜裡拿出「請勿打擾」的立牌,明晃晃的放在大家視線可見之處。「休息夠了就去幹活,我還有公文還沒提交,下班之前不要吵我。」
「下班之後可以吵你嗎?」太太壞心笑著。
他深吸一口氣,吐氣。
「下班前跟下班後都不準吵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