其二 往日昔事(0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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更新於: 2019-05-11
車輛在大雨中奔騰一段時間後,總算脫離高速公路,來到市區。他們透過導航地圖找到附近一家飯店,將車子停了進去。雨燕把車子停在地下室停車位,一邊胡思亂想:如果這副模樣被局裡的人撞見,學長的職業生涯說不定就完了。

抵達飯店櫃台時已是深夜,飯店還真的只剩一間雙人房。

「幸虧有兩張床。」

這也是預料之內,有房間反倒還算幸運。飯店人員多半也猜得出來他們是來躲避風雨的處境,貼心地遞來了乾毛巾。

兩人都沒有面露尷尬神色,拿了鑰匙就走進電梯裡。剩下的就是快點洗洗睡,祈求路況快點恢復。

這時,總局警官和前任菜鳥女警的職業病又犯了。

他們悶不吭聲地安置好隨身行李,迅速確認目前颱風走向與路況坍方狀態。雨燕打開電視新聞台,將音量減到最小,灰澤則立刻向局裡單位撥了通電話報備。別說是對談閒聊了,彼此看也不看對方一眼。

這下年輕男女共處一室該有的遐想總算全數消失殆盡,效率傑出到反而像在行軍。

雨燕雖然依允航局長的命令私下行事,檯面上仍辭去了警察職位,警證也還了回去。沒有報備義務的她坐立難安,於是趁機去沖了個澡,洗去身上的雨水和灰塵。速度之快只花了十分鐘。

她盥洗完畢走出來時,灰澤正好結束手機通話。

「我告訴局裡的人道路坍方,會盡早趕回去。」

「他們怎麼說?」

「被罵了。」灰澤搔搔臉頰,「哈哈哈,真是沒辦法。」

「你怎麼還笑得出來啊?」

「反正之前就請假了,就祈禱這段時間別發生什麼事情囉。」

全身幾乎被雨淋濕,被房內冷氣風乾後更是寒冷,灰澤也迅速沖了個澡。同樣有效率的十分鐘。

他走出盥洗室時,雨燕抱著膝蓋,坐縮在床鋪上,正目不轉睛地盯著電視。已經不是新聞,而是綜藝台,她平常沒有看電視的習慣,隨手轉了一台節目消磨時間。

「感覺好像高中時代的畢業旅行喔。一群人擠在房間裡搶電視看,或是玩牌聊天。」她回想起學生時光,同房的好友總是信誓旦旦地說要熬夜通宵,結果還沒到凌晨三點就全房睡死了,之後通常會被飯店的冷氣冷醒。

她揚起一股懷念之感,這些年沒什麼特別理由和以前的朋友聯絡,大多都斷了聯繫。現在這種身份也不太方便和昔日舊友暢談。

電視螢幕的光輝,反照在雨燕的眼珠子上。

「學長,對不起。如果不是我說要來掃墓,也不會變成這樣。」

「別這麼說。這種颱風天如果只能一個人待著,丹歌小姐反而會寂寞的。」

「……謝謝。」

放下長髮的雨燕,紫紅色長髮柔順地披在背後,落在床上的髮尾彎曲,有點像是貓咪的尾巴。

雨燕明白在他人心中自己多半是嬌小、幼稚、不可靠的印象,因此她總是把頭髮綁得高高的,試圖扭轉些外貌形象。其實比起將頭髮梳成馬尾,她放下長髮時的姿態反而成熟穩重,可惜本人沒有自覺。

灰澤走到另一張單人床,躺下。他不知所措地盯著天花板的吊燈,生活步調向來庸庸碌碌,這下無所事事反而是種變相折磨。

他們看也不看彼此一眼。房間只剩下電視的音量。

「學長。」

「嗯?肚子餓了嗎?」

「不是。」

「那怎麼了?」

「我果然還是覺得這走向有點奇怪。」雨燕終於忍不住開誠布公。

「氣定神閒的我們反而更有問題吧。」

「說的也是。」

雨燕心想,身為一個人類,她的神經與情緒起伏似乎不太妙。這是七十歲老人才該有的鎮靜吧。

「好了,熄燈時間熄燈時間。」她關掉只有她一個人在看的電視。手腕上的錶顯示晚上十一點,「學長,我關燈囉?」

「時間還很早吧?不用特別顧慮我。」

「其實是辭職之後,作息就變得很正常啦。」健康到活像是退休,「而且難得有機會休息,早點睡也比較好吧?」

雖然灰澤的職業壓力之大,也不是闔上眼就能陷入睡眠那麼簡單就是了。這點彼此沒有明說。

雨燕關掉房間燈,也把床頭燈給熄了。房間陷入一片黑暗,只剩下電視櫃附近的昏黃光芒。颱風雨持續呼嘯,時不時能聽見窗外傳來狂風試圖貫穿玻璃的震動聲。

灰澤沒有闔眼,依舊盯著天花板。視野尚未適應黑暗的緣故,無法捕捉任何輪廓。

兩人的呼息聲被風雨蓋了過去。

「學長。」

良久,另一張單人床那裡傳來雨燕的聲音。

「學長,你還是睡不著嗎?」

「嗯。」

「我們來聊天吧?」

「用不著配合我沒有關係。我沒問題的。」

「那……閉上眼睛吧。就算睡不著,這樣多少還是能消除疲勞的。」

明知對方不可能看見,灰澤仍溫順地點點頭,乖乖閉上眼睛。可惜仍舊沒有任何睡意。

「學長,失眠症是從什麼時候開始復發的?」

「大概是四個月前……輝椋鴉事件落幕後吧。」

輝椋鴉事件的肇因是來自她的惡夢,和灰澤無關才對……雨燕心想,如果兩者間有所關聯,她將會感到無比愧疚。

「為什麼會復發呢?」

「不清楚,只是也不全然是壞事,現在這樣反而讓我想起以前遇見妳的時候……有點懷念。」黑暗裡能聽見灰澤的笑聲,笑聲軟綿綿的,「我很奇怪吧?」

「不會。聽你這麼一說,我也想起來了。當初第一次遇見學長的時候。」

「當初妳覺得我是個怎麼樣的人?」

「嗯──擅於交際,八面玲瓏的萬人迷吧。對每個人都很好,受到大家的喜愛,到哪都不會吃虧的性格。」雨燕也閉上眼,開始回想,「只是這種只會在上流階層遇到的人,竟然會主動跑來找我這個小鬼說話,讓我一開始很害怕。」

「哈哈哈……」

年齡有六歲差距、生活水平與教育環境懸殊、職場位階天差地遠、這樣的兩人會搭上線本身就很奇妙,交情一路走來始終如一,更是謎團重重。

「……當回過神來時,就養成這種個性了。身邊的人都對我很好,我很感激。」可能是環境塑造人格吧,灰澤說:「只是妳也知道,現在這種處境反而很難遇到知己呢……性格也沒辦法改,有時候會覺得很累。」

「真是的,你是指我們不是朋友嗎?你這樣講我有點受傷喲?」

「哈哈哈,對不起嘛。」

總是立於人群中,不完全是好事。灰澤確實擅於與人交際,私底下卻不時渴望著寧靜。

「以前還在治療的時候,醫生有說過,失眠症可能是壓力所致。」灰澤坦白:「但是壓力這種東西也不是說消除就能消除的對吧?」

以前服用的處方箋能舒緩症狀,然而終究是治標不治本。當年的藥量對現在的他而言不再有任何用處。

灰澤的失眠症並非一朝一夕而起,雨燕也明白,從數年前他們相識起就理解了。壓力來源多半出自於工作,卻也不可能輕率地建議他調轉單位或另謀出路。灰澤與孤苦無依的她不同,職業、家世與周遭的期許,這可不是說改變就能改變的事。

「學長,你會做惡夢嗎?」

「當然有,再怎麼失眠也是有睡著的時候。」何況失眠症有好轉,只是這陣子又復發了而已,「我也是會做夢的普通人。」

「怎樣的惡夢?」

「嗯──掉下去吧?」灰澤從容不迫,絲毫沒有形容惡夢該有的驚動起伏,「像這樣,從很高的地方摔下來的惡夢,還有……」

他猶豫了片刻。

「背叛了重要的人,害對方哭泣的夢吧。」

聽見這番話的當下,某種疏遠感滲入雨燕的心臟。

不是隔了張床舖與走道的距離。而是向來與她並肩而行的灰澤,彷彿突然提起腳步奔跑般,頭也不回地將她甩留在原地一樣。

灰澤對待她再怎麼溫柔,終究沒有義務陪伴她到最後。他心中有更重要的人,而這人正釀成了惡夢的源頭。這些,雨燕早在以前就心知肚明了才對。

「惡夢的人……和現實有關嗎?」她問。

「我記不清楚了,可能吧。」

「我還以為是被奇怪的鳥類追著跑之類的。」

「這世界上不是只有被怪物追殺的惡夢啦。」灰澤笑了,「明明知道問題出在哪,但是解開陰霾什麼的果然很困難。至少我現在還辦不到。」

「你要不要來尋夢樓一趟呢?」雨燕想起什麼似地,接著補充:「雖然重鳶老師有說過,夢境的來源是記憶,就算把惡夢取走,只要回憶或心魔還在,惡夢還是有復甦的一天……但是請重鳶老師先消除惡夢的話,至少能緩和一下身體狀況。」

「雨燕,妳以前有告訴過我,事情的好與壞妳都想記下來,妳是指許輝良的事情吧?」

驀然提到許輝良這三個字,讓雨燕從恍惚中清醒。

「嗯,我有說過。」

「當時我不太懂妳為什麼要這麼堅持,忘掉不是比較好嗎?但仔細想想後……我或許也一樣吧。惡夢和現實,我都不想忘記。」灰澤輕輕吐出一口氣,語聲溫柔,「所以我應該暫時用不著委託尋夢樓的店主。」

「……我明白了。學長。」

「不過如果是單純見妳一面,我會拜訪尋夢樓的。」

「嗯,我等你過來。」

語畢,兩個人不約而同笑出聲音。闃黑的客房裡,銀鈴般的笑聲消逝而過。

「學長是人生的前輩,是光明燈喔!」

雨燕又唐突地開口。

「是我很重要的人,從以前到現在都是。」

人生的前輩,灰澤不是第一次聽她這麼說,他雖沒回話,但清清朗朗的笑聲透露出他心情不壞。

「如果能解決失眠症的真正原因就好了呢。」

「是啊。」

雨燕沉默了幾秒,而後溫柔地、以盡可能不驚動他的語氣輕喃:

「晚安,學長。」

「……晚安,雨燕。」

灰澤溫和的回應聲自耳邊散去,像是稍縱即逝的搖籃曲。

風雨聲不再暴戾,雨燕漸漸投入睡眠的懷抱。

那天,雨燕做夢了。

母親久違地出現在她的夢境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