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世-1
本章節 4132 字
更新於: 2019-05-12
皎皎明月當空,凜凜夜風偃低了城外一望無際的草原,上空繁星點點,照出悠然一張孤獨的臉龐。
上一世她過得幸福得很,於是乎這幾年來她都反覆咀嚼著那些時光來消遣寂寞。
已經二十二年了。
悠然剛來到這世時很是絕望,明明前一夜還依偎在白起溫暖的懷裡,怎麼一醒來就是個可憐的孤兒,只裹了一匹薄布就被放在街邊。手不能使;腳不能挪;雙目不靈;嘴不能喊。
就在她以為她會冷死之際,一個人把她自街邊帶了回去,可那人卻不是白起,乃是一名道姑。
她年方荳寇時,那道姑授她些道法,現在她的武功底子大抵和白起第一世時差不多。
悠然坐在城牆上,伸手接住傾洩而下的月光。
原來,二十幾年的等待是這麼恐怖。
「白起!」悠然朝遼闊草原喊了一聲,她常常這麼做,彷彿會有一縷幽魂會來回應自己無處宣洩的思念。
「還是一樣不在嗎……」悠然躍下城牆,一般人從這種高度跳下是要斷腳,可纖長的腳尖一點到地就輕輕彈起,就這樣一路往草原中央跑。
冷風刮著悠然的臉頰,很痛。她這二十二年試著讓自己過得逍遙自在,因為她聽白起說過太多故事,都是在悠然不在時發生的,所以她堅信這世輪到她來等白起轉世,至於是不是也要等二十四載,誰能確定呢?
「喂!有人嗎?」呼嘯的風中混雜一絲人聲,悠然遲疑地停下腳步,遠遠的山丘上有個人影。
悠然循聲趕去,是一個騎著馬的男子,但最引人注目的是……
「白起?」悠然瞪著那雙琥珀色的星眸,這已經變成她辨認白起的唯一特徵。
男子有表情有片刻的凝滯,翻身下馬:「悠然?我、你怎麼先來了?」
悠然沒有回答,而是一頭撞進白起懷裡,溫熱的淚滴不爭氣地奪眶而出,浸濕白起胸口,後者溫柔拍著懷中人的後腦,一下一下,為她抹去等待的風霜。
哭了好半晌都沒有要停的意思,悠然緊抓著白起,好似如果放手他就會消失:「我……我好想你……」
「對不起,我來晚了。」白起眼底映滿心碎。他寧可自己承擔這些思念帶來的痛,也不希望悠然受到這種無情的傷害,況且這種痛是他帶來的。
悠然猛搖頭:「嗚……又不是你的錯。」她啜泣道:「你等了這麼多次,換我等你又有何妨?」
白起用指腹抹去悠然臉上珠垂,雖然女孩的臉不同,但自內心噴薄而出的深情不容他質疑悠然的真實性。
「不哭,我這不是來了?」白起莞爾,捧著悠然的臉溫柔道。
「嗯、嗯。」悠然擦去淚水:「你什麼時候來的?」
「昨天。」
「大概是我們交換過來了……啊嚏!」
「這裡太冷了,先回去吧。」白起把悠然摟得更緊了。
「好。不過要回哪?跟我回去?」兩人長久對視。
「愛妃這是要朕入贅隨你回去麼?」白起笑道。
「才才才沒有!」悠然臉頰緋紅,長久沒用的稱謂此刻無比彆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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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捕頭好!」來來往往的人群中突然冒出一人,向悠然身邊的白起打招呼。
「啊,韓野。」白起的語氣像是在和熟人打招呼。
悠然湊到白起耳邊:「他是誰呀?」
白起道:「一個捕快,大抵以前認識。」
「喔喔。」
「欸,不對啊,你是捕頭?」悠然這才發現她抓錯重點。
白起笑道:「你才發現?」他笑時眼睛自然瞇起,像兩彎月亮。
「還不是見到你太高興。」悠然用手肘敲他。
韓野「咦」了一聲:「白大哥,你什麼時候有個媳婦了?」
白起清了清喉嚨:「不久前。」
「哎呦不錯……哎!你別拉我耳朵,知道了!我安靜!」
悠然一邊看著白起和韓野鬥嘴,一邊打量整個衙門。
這是個小衙門,辦公的區域外就是馬廄,裡面有幾匹棕馬吃著糧草。
在悠然分心之時,韓野湊到白起耳邊低語了幾句。
「悠然。」白起語氣凝肅叫了身邊人一聲:「城外有盜賊,我得去處理一下。」
「盜賊?」悠然重複。她不禁想起血洗村莊的那晚,雞皮疙瘩蔓延到手臂上:「你要去?」
「對,不過馬上就……」
「我也去!」
「不行。」
「為什麼?如果你又不見怎麼辦?」悠然拔高音量。
「乖,我保證,一定回來好嗎?就一下。」白起摸摸悠然的頭以示安慰。
悠然看著他,不安的情緒高漲,但她知道,白起很堅持某些事,例如守護她、守護正義、守護他的信仰。
「好吧……」悠然嘆了口氣,好不容易才重逢,怎麼又要別離了?
「相信我。」白起在悠然額上烙下一吻,眼裡是堅定而有恃無恐的信心。他轉身隨一夥捕快離去。
「相信你……」悠然低低的聲音從白起背後傳來,他把那三字記下,牢牢放在心上。
白起走後,悠然硬是拒絕了他人要她休息的提議,盯著門口,等白起回來,再叫她的名子。
不知過了多久,悠然從夢中驚醒,衙門裡空無一人。
「有人嗎?」悠然大喊,無人回應。
她走到街上,原本車水馬龍的大道也冷冷清清,只有遠方微微泛白的天際有些生氣。
不安襲上悠然心頭,突然,嘶鳴聲響起,悠然轉頭,一匹大馬衝離馬廄,停在她身後。
「你是來帶我去外頭的?」悠然討厭自己的自作多情,可又不得不為現在這詭異的情況尋個理由。
一定出事了。
棕馬甩甩頭,悠然果斷翻身上馬,抄起韁繩,馬兒撒腿奔向西方城門,好像很清楚方位似的。
灰色煙霧瀰漫,城外狼煙四起,武器相擊的尖銳聲響不絕於耳,戰場外圍有零星衝突,悠然抽出配在馬上的長劍。
「呦,嫂子!」韓野注意到衝進戰場的突兀人影。
「白起呢?」悠然劈頭就問。
韓野指著戰事最激烈之處:「那,老大進去了。」
「好。」悠然一揮韁繩,策馬衝過酣鬥中的人形。
悠然放眼尋找白起,手上長劍寒光森森,隨時都能為她披荊斬棘,這使她不自覺想到白起。
他到底在哪?
忽然,一隻極快的箭矢劃過眼前,幸好棕馬即時煞住。
她沒時間察覺到棕馬過於機靈,又繼續前行,終於在五尺外看見白起。
在她要開口的剎那,白起也注意到了悠然,怒意和急躁席捲清澈的眼眸,還有大量的擔心,所有情緒形成一個旋渦,在他眼裡打轉,悠然眼前登時一黑,自馬背上摔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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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嘶……」悠然扶額,剛張眼時有些趔趄。
「白……」抑制住大喊的衝動,悠然發現腳下是淺淺的積水,蔓延到這個黑色天地的盡頭,光源不知從何而來。
她往前走,鞋子被浸濕,可悠然不在意,只想快些找到離開這兒的方法,她的身體說不定還落在戰場上。
「那是------!」黑色人形映入眼簾,悠然二話不說朝它狂奔。
那人似乎是聽到腳步聲,轉過身,光是側臉就已經讓悠然心跳不已。
「白起!」悠然衝上去抱住男子,臉頰埋在他肩窩,看不見他的表情。
「呵。」低低的笑聲從上方傳來。不是那種寵溺的笑,亦不是那種被她行為逗樂的笑,更不是見到她開心的笑。
就是冷冷不屑的嘲笑。
悠然嘴角弧度凝滯,她連連後退了好幾步,想看清這個人。
「怎麼啦?」白起關切問道。他的語氣溫柔,但這溫柔像是蜜,有把刀藏在裡頭,從那沒忍住的邪笑可窺之一二。
「你……不是白起。」悠然後退一步,「白起」就前進一步,仍是用那甜如蜜的嗓音說話:「我是呀,我怎麼不是了?」
「不、你不是!」恐懼像是魔爪般掐住悠然的心,她初次嚐到這種濃厚到令人想哭的情感。
白起為了她可以變得很強,於悠然而言,如果全天下與她為敵,白起就會為她斬盡天下人。那如果哪天白起不允許她站在自己身後時?悠然不敢想像。
「哼哼哼,我是白起,白起就是我,不過那個他現在不在。」好像在繞口令的話語悠然是一個字也聽不進去,她瞪大眼,想在這黑暗天地裡找一個出口。
「白起」察覺到她的意圖:「你回不去的。」「你們的第三世已經結束了。」
悠然舉起顫抖的手指著他:「你、你為什麼知道……」
「笨蛋,我說過我就是白起。」他壞笑著。
用著白起的聲音;用著白起的臉;說著白起會說的話,這一切都讓悠然不寒而慄,她腳一軟,跌坐到地上,濺起水花,有幾滴彈到她微開的嘴裡,是鹹的。
悠然忍住做嘔的衝動,發瘋似的往後退:「你別過來!」
出乎意料,「白起」順她意停下腳步,距她四步遠:「好吧,玩夠了。」
「啊?」
「白起」蹲下,和面部悠然同高:「我說我是白起,這點沒騙你。」他目光瞟向遠方:「我是他的執念。」
悠然不解:「什麼叫你是他的執念?」
白起長長舒了口氣,像是對這個說過無數次的故事感到厭煩:「你第一次死的時候,他很傷心,於是我就誕生了。我是他不願讓你死去的執念的化身。」陳爛的敘述、無跌宕起伏的語氣。
「那,我又是誰?」悠然第一次質疑起自己的存在。
如果他說他就是白起,那悠然會不會也是第一世的她的執念?
「你就是悠然。第一世的你。」
悠然鬆了一口氣。
「那原本的白起……」她感覺到全身都在顫抖,經過第二世後,他們是貨真價實的夫妻。
「他也是原本的他。」
「可你……」
「我知道很複雜。」白起打斷她:「白起的執念塑造了我,我誕生的意義就是遂了他的心願,讓他不斷遇見你。」
淚水模糊了視線,悠然咬緊下唇。
「每三世我就會洗去你的記憶。」
「為什麼?」
「白起他不希望你因為只能跟他在一起而感到絕望。畢竟……與你待在一起只是他片面的願望。」
「他怎麼能確定我不希望?」悠然心直口快反擊道。
白起怔了怔,竟無言以對。
「你說啊!憑什麼!」怒意噴薄而出,悠然怒吼。
憑什麼她要知道這種真相?憑什麼只有她一個人能超脫一世又一世的孤獨?
又是白起那該死的袒護心作祟?
茫然寫滿白起臉上,他似乎從來沒想過這問題。
「對於你,我過於保護。」
「對於我,你過於保護。」
異口同聲。
良久。
無言。
白起低下頭,再度抬首之時,表情相當痛苦:「我,我真的沒想過……」
「那就從現在開始,別再抹去我的記憶了。」悠然掙扎著站起,裙擺濕漉漉地在滴水。她突然知道這水為什麼是鹹的了。
「這是……你的淚?」悠然輕聲呢喃。她無法想像白起淚流滿面的樣子。
是那麼的,脆弱。
執念化身好似知道她在想什麼:「我並非完全是白起,他不會哭,我會。」
悠然想爭辯,但執念的下一句話讓她閉上了嘴:「他會聽你的話,但我不會。」他苦笑:「畢竟,我生來就是個悲劇。好人的位置交予他,我不在乎。」
男人以迅雷之勢點上悠然額頭,速度之快,後者眼前一黑。
這是哪裡……
發生了什麼事……
我是誰……
白起,又是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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鮮血染紅大地,唯一還有呼吸的那名男子擁著一具早已無生息的屍體,毫不在意血污弄髒自己。
「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