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更新於: 2019-05-05
風衣男子一步一印都恰當好處,既不矯揉也不拘謹,彷彿走路對他而言是比呼吸還自然的動作。跟在他後頭,我不斷思考他究竟只是現代社會產生的不世狂人,抑或是同樣來自神洲的異客奇者。現階段來說,前者機率應該較高,畢竟我無法從他身上感受出百合那種隱約的奇特氣味。
我們離開圖書館,穿過走廊,甚至經過合作社,卻沒有任何人投以異樣眼光。無論走到哪,風衣男子前方都會自動開出一條大道來。
在我鼓起勇氣抓人確認風衣男子的存在前,他那穩健的步伐已接近校門口。
「那個,我們不是要找人嗎?」我小聲提醒。
「吶,吶對吶──」他咕噥如午覺剛醒的老人家。
能怎樣?我們還真的就此離開校園了。
警衛伯伯好像詩人騷客般深情地凝望著天際線,卻放過眼前的我們。哈囉,伯伯,雖然我身穿制服,但我旁邊可是有位在夏天穿風衣的怪人喔,你是不是該盡點專業責任啊?
一眨眼,我們已經停在路口紅綠燈前──
……等等,也太快了吧?中間到底發生了什麼事啊?難道沒人看出來嗎?我其實很希望有人中途攔截我們盤問啊!
「吶,小哥你看起來很緊繃吶,很不自在吶。」
你也知道?但我沒開口回應,只是沉默地盯著車輛呼嘯。
「這樣不行吶。雖然我對那種先追求女性再要求性交的假交配行為不感興趣,但我想小哥你應該還是很熱衷吶,也有過很多遐想吶。如果在追求時展現出這種態度,連第一關都過不去吶──」
「你不是要找人嗎?」
得到我近乎頑固的質疑,風衣男子無趣地撇了下嘴唇,紅燈還沒轉綠就走下路坎。我不知哪根筋不對茫然跟上,直到中途領了幾聲喇叭才驚覺。好不容易橫渡完畢,我早嚇得氣喘吁吁,他卻仍一副等小狗拉屎的沒事樣,不動如衷。
「小哥你很喜歡用迂迴的方式解決事情吶。」
「謝(呼呼~)、謝謝你的讚美(呼呼~)──」
「累了吶,稍微休息下吶。」說完他便看向不遠處的小公園。
這傢伙根本連滴汗都沒流,反倒比我這個受害者還要快喊累?我怨恨地瞪著他逕自走向公園的背影,卻無計可施。
待我跟上,他已經安座在長凳上,姿勢僵硬得猶如《阿甘正傳》裡的經典橋段。原先在附近開心嬉戲的弟弟妹妹一瞬之間全散光,我甚至還隱約聽見哭啕聲。這下四周靜得可怕,園內的遊樂器材形同廢墟殘垣,在夕陽渲染下更添一分詭譎。
我大概猶豫了十秒才坐到他身旁──
「吶,小哥,口渴了吶。」
明明在跟我說話,他的視線卻落在自動販賣機上。
行了行了,意圖很明確,我去總行了吧?正當我起身要問他想喝什麼時──
「吶吶吶,這不成吶,好像是我打擾小哥和女孩子的約會,現在又這樣無禮要求。小哥這麼主動教我誠惶誠恐吶。」
什麼「好像」?就是你硬把我拖出來的好嗎?而且那算哪門子的約會?最重要的是,你他媽可以不要皮不綻肉不笑地用這種奉承話術嗎?
我只得無奈回座,這下卻陷入不明頭尾的尷尬沉默。他仍盯著自動販賣機不放。
「吶,小哥,說了這麼多,我以為你會去買吶。」
蛤?!我的表情因為這句告白而極度扭曲。瞧他仍不為所動,我只能捶了下大腿,再度起身──
「吶吶,這樣麻煩小哥,我過意不去吶。」
「好,那你去買,就這樣。我要可樂,謝謝『吶』。」
「但是我吶,在常人能力所及的邏輯推演下,還是認為單方面的服務容易造成關係僵硬化,進而惡化成階級對立吶。我當然不希望與小哥的關係淪落到這種地步,所以我誠心建議,我們不妨一同行動吶。」
「好,太棒了,你說得完全正確!」
我半破音地順從,終於開始後悔自己當初沒找館員阿姨來承擔這一切。
直接跳到下一幕。風衣男子像站在甲板上遙察北極星的水手那樣盯著販賣機櫃面,我看他遲遲沒有動作便伸手招呼罐頭可樂的按鈕──
「吶吶,小哥,我不喜歡這玩意吶。所謂的爆炸,應該要在外部世界絢爛奪目,而非在罐頭內啵啵叫,你不覺得吶?」
「呃──其實這是我要喝的。」
「原來如此吶!當然,以上是以我為購買對象為前提下所進行的論述吶。如果是小哥先購買,情況當然就不同了吶。不過因為小哥願意出來幫我,我就自動將小哥想成溫良恭儉的君子了吶,因此──」
「好,我懂了,你先買吧。請。」
風衣男子俐落地投入硬幣,並選擇與自身格格不入的蜜豆奶。這畫面簡直就像某位畫家在極端想法糾纏下所描繪出的構圖。總之,接下來可以換我了吧?
「吶吶,小哥還是執意選擇氣泡飲料吶?誠如上述,我認為將液體導入體內來產生爆炸的錯覺是欠缺格調的行為吶。可說是Fake吶。」
「有這麼嚴重嗎?只是喝個飲料而已──」
「但也有人說過好的生活狀態源自於好的習慣態度吶。就像商人總是要戴金錶一樣吶。」
我是不懂為什麼能扯這麼遠,但這樣下去就真的沒完沒了。情勢所逼,我的手指移向無糖烏龍茶──
「吶吶,小哥別誤會吶。我並不想指責小哥,只是想順便闡述我的理想格調吶。況且,堅持己見而不隨波逐流在現代社會也是重要的心性培養吶。」
……我虛弱地微笑應對,手指移回可樂按鈕上方,但在電光石火之間,只見另一根細長手指以迅雷之姿搶在我前面按下蜜豆奶的按鈕。
我的表情又忍不住扭曲起來,這次應該到了連尿都能擠出的程度。
「吶吶,小哥你動作躊躇、左右閃避,我以為你要放棄己見吶。不然我們再試一次吶──」
「不用!就這樣吧……」
歷經幾波折騰(僅對我而言),我們總算坐回板凳上,手上各自多了罐蜜豆奶。我大概快十年沒喝過這東西了吧。
風衣男子連含吸管的樣子都異於常人,感覺就像吸食果凍的獨角仙。
周遭除了漸行漸遠的選舉宣傳車,其他聲音都像被徵召到遠方作戰似的。
「吶,小哥你喜歡這個世界嗎?」
我一面咬吸管,一面做出困惑的表情。他繼續道:
「很多人吶,雖然口口聲聲說討厭這個世界,一旦給了他們改變的機會卻又佇足不前吶。也許他們根本就只是打打嘴皮,毫無意願改變吶。但換個角度看,會不會是因為『害怕』改變吶?」
「害怕改變卻又對現狀不滿?」我濃縮道。
「是吶,就是這樣吶。既然如此,又該如何應對吶?」
怎麼突然冒出這麼有深度的問題?但從這傢伙的眼神判斷,若不回答點什麼他絕不善罷干休。
「什麼都……不做吧?順這世界的潮流,以靜待變之類的……」
他依舊面無表情,但這回,我卻察覺到他原先鈍重的瞳孔內,破出了一絲絲興趣的光輝。
「很超脫的想法吶,小哥,很超脫的想法吶。可以再更深入解釋下『世界的潮流吶』?」
「應該就是任何事物都會改變吧……我也不是很清楚啦。」
「吶吶吶,是這樣吶?很不錯吶。但小哥,如果哪天你碰巧掌握到這種改變的契機,到時候還會這樣想吶?」
「我不太懂你的意思。」
「也許我將情況簡化的太過分了吶。這世界吶,常常有很多看不見的東西在激烈碰撞吶,無論裡面、外面、上面、下面。有些東西吶,很可能會在瞬間『改變』我們想『改變』的初衷吶。」
「……好,謝謝。」
「不客氣吶。也許小哥你哪天就能親身體會了吶。」
真是麻煩的人物,我的腦漿感覺就像飲料瓶上的水滴緩緩滴落。
正當我身陷於暑氣和腦脹間時,風衣男子一口吸乾剩餘的蜜豆奶,並精準扔進垃圾桶中。他站起身,我以為他又要好好「闡述」自己的見解,誰知只留下淡淡一句:
「我先告辭了吶。」
「咦?我們不是還要找人嗎?」
「吶,我後來想起來,其實好像已經找到了吶。我說要找我想找的人吶,如今想起來找到了,自然不用繼續找了吶。」
雖然不能說準備完全,但突然被如此告知仍不免有種失落感。興致使然,我終於找到形容他的最佳評語。
「小哥其實很特別吶,似乎很能接受意外吶。」
「是啊,我可是被特別訓練過的。」
「吶吶,很有意思的回答吶。我會帶回去好好思考的吶。那麼作為臨行前的禮物,還請小哥收下吶──」
將所謂的禮物交到我手上後,他便俐落地轉身,頭也不回地離去。那背影彷彿能揭露世界盡頭的風景。不用多久,風衣男子便完全消失於街道轉角,但他身上的檀香味仍氤氳不散。
我行畢注目禮,搔了搔後腦杓,將沒喝完的蜜豆奶丟到垃圾桶中,接著攤開掌心好瞧瞧禮物為何──
我本應安置在口袋內的錢包像歷劫數回人口販賣後幸運回歸的小小孩,有氣無力地躺著。
「我到底在期待什麼……」
我雙手遮住顏面,在公園坐到第一根路燈亮起才悻然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