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1-2
本章節 3220 字
更新於: 2019-05-03
接下來的日子裡,就像原先吵雜的教室一夕之間人去樓空那樣,尷尬地度過了。對,我想再也找不到比「尷尬」更恰當的形容詞。我、百合、方克士,甚至牧翼鳴都想盡快解決手上的兩塊燙手山芋。但小小人范厄多所帶來的訊息,卻教方克士一籌莫展──
原先預定的偷渡客援救計畫不得不順延,至於臨時被通知的「第二位神之子」更是毫無頭緒。儘管小小人擔保組織會主手此事,然而一旦獲知後豈有不一同煩惱的道理?
大家的敏感神經近日都被磨得纖細。
「接下來會發生什麼事我都不會意外──」
某次晚餐時分,方克士一面剝蝦殼一面低頭呻吟,這搞得我和百合搞不清他是在自言自語還是向我們訴苦。
據說目前的研究成果只能做到「預期」某區域可能出現神之子,其準確性仍有待進步。換句話說,面對此事我們永遠處於被動狀態。除非神之子神性爆發,那自然容易偵測,然而若走到那一步,墮落為威靈的機率又教人頭疼了。
套句方克士常掛在嘴邊的話:我是個首次爆發後難得存活的幸運兒。
至此,他撥斷一顆蝦頭。
除此之外,也有比較和緩的神性外洩,那種狀況則容易招致怪物接近。之前便有神之子來不及得到援助就被拖到暗處料理的悲劇。百合如此補充道。
嗯……我盯著自己那盤蒜香炒蝦義大利麵,忽然合理地失去食慾。以上怎麼看都不是適合餐桌旁的話題。
我斜瞄了百合一眼,她始終如一,將秀髮撩至耳後優雅地用餐,好像剛剛只是在討論哪家飾品店新開幕。與她相處越久,我都快忘了正常女孩該有的樣子。
對了,說到百合,大家還記得「生存訓練」嗎?那已經被方克士調整到每週三次之多。多虧了如此密集程度,我不久後應該就能蒐集所有戰鬥死法了吧。至於成效……我的警覺心的確增強了不少。現在只要教室內有人物品掉落或突然發出特定分貝以上的聲響,我都會下意識地跳到椅子上,擺出百合千叮嚀萬交代的預備姿勢。這當然淪為班上茶餘飯後的笑柄。
「總而言之,時間就在那些不比大海乾涸重要,也不比花鳥綺麗的瑣事中流逝。中途或許輾過一、兩隻螞蟻卻不影響其進程。畢竟時間是殘酷的。」
這是某次值班時,我在女神大大的課外書上瞄到的句子。自從校園驚魂後,我們的交流便回歸「正常」的界點。然而只要不經意想起她那天早上的怪異舉動,我仍會感覺到類似胸悶的不適。
但也不能硬著頭皮去向她的姊妹群們打聽近況吧?八成會遭誤認成「又一隻不知好歹的蒼蠅」。與其這樣不如頭塞馬桶沖個涼快。
然而在時間輾過不知第幾隻螞蟻後,事件的齒輪突然在不知名力量的驅使下,發出金屬生鏽的刺耳聲響運轉了起來──
此刻,我照例坐在圖書館櫃台,一旁的女神大大則沉浸於書海浩瀚。對角自修室已擠滿準備考試的勤勉學子。冷氣有點過強,我因而哈欠連連,盯著時鐘發愣。
「請問有登記校外閱覽證嗎?」
我順著女神大大的詢問望去,一位身形削瘦,臉色蠟黃,身穿淺褐色風衣的男子站在櫃台前正中央。彷彿自身化為量尺般精準的「正中央」。
風衣?雖然館內冷氣夠強,但現在是夏季唉,這傢伙竟然向蝸牛背著殼一樣自然地穿著風衣?而且臉和脖子上找不出一滴汗。該不會是暴露狂吧?我緊張地望向女神大大,她也同樣滿臉不安。
風衣男子仍未回答女神大大的問題──
他彷彿要感應周遭磁場般,瞇細雙眼,繃緊嘴唇,以不動之姿放大所有感應連結。通常向他這種瘦骨嶙峋的人,難免給人站不穩的飄逸感,但他卻姿勢鼻挺,感覺不出一絲怯懦或躊躇。
經典油頭、有些褪色的風衣、輕薄細三元素構成的五官,以及深凹眼窩內射出的銳利視線,我感覺自己正一點一滴被看透,喉頭忽感緊繃。
「我在……找人吶。」
咦?比起氣場和儀態,他的嗓音還真教人提不起勁啊。雖然還不至於到聽不清楚的程度──
「不好意思,您是從正門進來的嗎?」
對啊!女神大大不問我都沒注意,警衛伯伯怎麼會讓這種怪異角色進來?況且校門到圖書館是校園內最長的距離,中間總會遇見某某師長之類的吧?
風衣男子面對提問,厭煩地皺眉以代回應。簡潔、講求到位的皺眉。
他雙手重新插回風衣口袋,緩緩靠近櫃台。這下女神大大再也藏不住懼色,直往我身後退去,風衣男子因此將視線轉到我身上來。我下意識地按住桌上的鉛筆,怎麼有種搶銀行的即視感?
「我在找人吶。有人託了件苦差事,很麻煩,但不幹不行。天命使然吶──」
這次他加長了句子。
我勉強把持住與他互瞪,身後的女神大大不斷扯衣角,似乎希望我去找其他館原來處理。若在平時,我應該會依循這種作法,但今天不知為何,我的內心直湧現「不能逃避這男人的視線」的強烈驅力,因而回道:
「請問要找哪位老師嗎?教職員室不在這裡,在──」
「不是要找『老師』那種東西吶。我在找人,找我想找的人,不知道在哪裡才來問吶。」
「先生,這裡不是百貨公司服務台,小孩走丟的話也不是來這裡吧?」
好,我臨危大亂的老毛病又犯了,到底在供三小呢?總之,眼下也退卻不得了。倒是對方聽完我嘲諷滿點的回應後,眉頭再度深鎖,這次卻是疑惑的皺眉。
「吶吶,小哥,怎麼回事吶?我看起來有小孩嗎?那種只會破壞和鬼叫的爛東西我怎麼會有吶?我說大家是不是都對小孩太好了吶?動不動就要提起他們。小孩可是比老人還沒用吶。老人至少還累積了不少人生經驗,當然還是會有幼稚的老人,但比較起來小孩就真的一無是處了吶。我非常討厭小孩吶。討厭到想把他們一一掐死,可惜世間的法律和道德規範都禁止。但那些規定其實可以更改,別老是只想限制吶。你們同意吶?」
我目瞪口呆,女神大大扯衣角的力道也瞬間增強。世風日下啊,真的是甚麼樣的變態都冒出來了,還是乖乖請館員阿姨來──
「吶吶。沒必要將事情搞大吶?我說過了,我只是在找人,找我想找的人吶。」
風衣男子又更靠近了些,伴隨身上的奇特檀香。
「吶吶,小哥吶,你後面的女孩子好像很怕我吶。雖然我跟一般男生不同,對那種追求女生再要求性交的假交配行為不感興趣,不過事到如今也只能指望你了吶。」
語畢他便像玩偶背後的發條停住那樣一動也不動,依舊筆直地站在櫃台中央線。應該是在等待我的回應吧,都這樣指名了。
我像觀察蟬殼的小學那樣端詳風衣男子,接著謹慎地回頭望向女神大大,她也一副為難樣。面對這種怪客,其他館原來鐵定會搞得滿城風雨,與其這樣──
「小哥吶,雖然我剛剛沒說,但其實我趕時間吶。可說是行程滿檔吶。」
催促完畢,他便捲起袖子看錶。正常程序?但重點是他手腕上壓根沒戴錶啊!就算從這也看得一清二楚,他的手腕上只用奇異筆畫上圓形和幾條線而已。注意到我的視線,他才從容地放下袖子,並若無其事地說明:
「其實吶,我從小就羨慕那些配戴金錶的商人。你們不覺得金錶和商人簡直是天生絕配吶?金錶顯現出商人的品味,商人則加深金錶的貴重。不管是確認時間或純裝飾都很棒吶。我尤其欣賞商人們在拒絕窮人延緩高利貸還款時,命令他們把太太、女兒賣給妓院時的表情吶。這表情又因為金錶而更有說服力。這世界的法則:強的會越來越強;弱的只會越來越弱。我是這麼相信著吶。」
止住,彷彿演講計時器倒數完畢而不得不收斂。正當我這麼想的時候──
「剛剛說過吶,我對所謂男生先追求女生再要求性交的假交配行為不感興趣吶。比較起來,前往妓院消費不是更能直接面對自己的性慾嗎?慾望並不可恥吶。至於把太太、女兒賣到妓院懷債,我得澄清吶,我絕對沒有看輕女性的意思吶,只是從性市場的供需現況來看吶──」
「好好好,我懂。我跟你走行了吧?跟你一起找人。所以拜託你別再說了。」
再不做出犧牲來,女神大大大概就要昏倒了吧。風衣男子得到我的承諾後深深一鞠躬,一腳劃過精準九十度朝出口而去。姿勢端正到放杯水到頭上也能半滴不漏。
收拾東西揹書包時,女神大大趕緊抓住我的手腕,欲言又止。
少女啊,我們的生活環境果然差很多,對吧?
颯爽一笑後,我順勢放下她關憂甚切的手說:
「有些事情習慣後就沒事了──」
在她疑惑滿溢的注目禮下,我跟著步出櫃台,途中彌留著風衣男子身上,那教人新奇又懷念的檀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