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個星期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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更新於: 2019-04-28
背景知識:基於紀念或哀悼,人們習慣將某個特定日子命名。

在莫名受困於神域及得知摯友非尋常人後的星期天,我稱之為「那個星期天」。沒錯,那天大事發生,對我而言甚至可說大難臨頭──

我體驗到了死亡的滋味。

雖然自從與百合相遇,我瀕臨命危的事蹟都快能集結成冊,然而這次可不是那種無語問天的誇示比喻,而是貨真價實的親身經歷。拜託,相信我。

「……現在才凌晨五點十分唉。」

一切要從方克士無預警挖我早起說起。

「之前不是跟你說過好日子早就結束了嗎?少任性了。」

「不是啊,就算是為了『訓練』,今天也早到太誇張了吧?」

「對你來說,還有什麼誇張不誇張的問題?」

丟下這句曖昧如濃霧的結語後,他直接朝我後背推了一把,害我險些跌下樓。樓下百合已經安坐用早餐,纖細手指掐住花瓣碎屑灑遍吐司,動作不帶一絲遲鈍或倦怠,和我這副狼狽嗜睡樣成天壤之別。

待我和方克士入座,她便將裝有其他食物的托盤推過來。這場景神似文藝片會出現的晨醒時分。

「要喝茶嗎?」百合問道。

我們點頭。但等到她步入料理檯我才想起自己其實比較想喝牛奶咖啡,我總在事後才反悔,然而今天連更改點單的力氣都使不上來。

早晨的魔力害我說話都帶起村上春樹腔了……

夏季陽光盪隨鐘擺緩緩穿透窗簾,在桌面上映出如圖騰般神秘的影子。百合端來三隻馬克杯後繼續用餐,細膩地剝著花瓣吐司。她的動作溫柔得能安撫嬰孩入睡,且每回舉杯欲飲時都會慣性捆撩秀髮於耳後。平常難免匆促,如今難得有時間慢慢欣賞異世界少女飲食舉止,我自然看呆了。

「喂!小子你別餵褲子喝茶啦!」

「什麼?啊啊啊啊──好燙!」

這或許也是早起的副作用之一。

待一切整理完畢,我總算精神好轉了些。我們推開店門,來到前方的大榕樹公園,已有一隊爺爺奶奶於此勤練太極。我不安地望向方克士,他該不會要我加入長青運動團吧?

「首先,恭喜你們兩個都安然無恙,雖然最後飄搖幫了不少忙的樣子──」

果然還是要先提這件事啊。我小心翼翼地瞄向百合,畢竟她一直無法釋懷牧翼鳴的輕蔑態度,同時卻又為「失職」而耿耿於懷。今天她只是微微嘟嘴稍慍,看來已冷靜許多。

「無論如何,這都算某種警惕。我們對小子你的訓練方式,似乎不該只停留在與『人』對練的層級上。就像那晚的狌狌一樣,怪物、威靈的行動及思維模式都各有特色,有時甚至超乎我們想像範圍──」

話還沒說完,方克士便從懷中掏出一根伸縮式登山杖。蛤?嘴裡說得厲害,結果也不是多了不起的東西嘛。我一臉費解,身旁的百合卻大大相反,哭喪著臉質疑道:

「你真要在這時機點逼他?」

「我們也沒時間慢慢耗。算起來這小子也經歷過幾次大場面,況且進步有時得用逼得才成效不是嗎?」

縱使仍一知半解,百合的表情卻早已傳遞了最重要的訊息:不祥。正當我想進一步詢問,她突然一掌握住我的肩頭甜甜一笑說道:

「晨露最為甘美,我相信你今日必定收穫滿盈。加油喔──」

「什、什麼意思啦?」

「我以前也接受過類似的特訓。沒什麼,只是習不習慣的問題罷了。所以別再滿臉荒蕪了。活著即是天賜。」

這不是廢話嗎?一聽到「活著」二字,我的背脊登時竄上一股寒意。百合的語調和笑容雖然真誠,但這就是最恐怖的部分啊!

我猛一回頭,剛好捕捉到方克士舉杖啄地那一瞬間。杖尾滿出流光波動四溢,儘管光線柔和,我仍煞有其事地瞇起雙眼。

不知道前方的爺爺奶奶們目睹此景會作何感想?

我才剛如此自問,驚悚駭事便立刻發生:才一剎那,那群正在舒展筋骨的銀髮族就化為煙縷飄入晨光。待杖尾之光收斂,周遭除了我們別無他人。

我不敢置信,直盯著災難現場。那些可愛的爺爺奶奶就這樣提前遭強迫退出人生舞台?明明該是感傷的畫面,我卻有點想笑……

「別擔心,他們不是真的消失。我只是暫時於此『以氣代理』,確保我們和原本『理氣抗衡』的世界有隔開距離。」

好,怎樣都好。我苦笑回應,內心卻仍因剛才的笑意而飽受良心譴責。

「還沒開始便面容枯朽?」百合上前關心道。

我揮手示意,一早就接受這種視覺震撼,該醒得也都醒了吧。乾咳幾聲,方克士正式宣布:

「從今以後,我們會重新調配訓練菜單。百合仍會繼續給你指導基本戰鬥,除此之外我還會定時加上『求生意志』的部分。」

我面無表情地盯著訓話者,對方也感受到我理解力缺乏而繼續說明:

「告訴我,今天一隻倍享主人關愛的家貓和一隻時時刻刻都得崩緊神經的家貓,哪隻的生存能力比較強?」

「什麼鬼問題?當然是野貓啊。」

「沒錯吧?但是小子你現在就不幸地限縮在家貓的舒適圈內。我知道你本身沒有可愛的喵喵和軟嫩的肉球,但這是心境問題!因此當情之急,就是幫你提起野貓的幹勁。」

我無言地張著嘴,他根本只是把自己的癖好硬套在我頭上吧?況且我哪有待在舒適圈?他剛才不都承認我經歷過數次大場面了嗎?

我手指自己對百合問道:

「舒適圈?」

「我贊成,舒適圈。」

……這是文化衝擊,再次向各位展示。

「野貓無師自通,靠的就是大量實戰經驗。反觀你,雖然也不是毫無進展,卻往往需要他人從旁提點協助。還有,記得我『那天晚上』在這裡跟你說的話嗎?」

他是指百合對我的信任問題吧。會這樣旁側敲擊,八成是不希望當面刺激她。不知道百合是不是早已推敲出加密內容,至少方克士這番提醒打開了我連結自我精進的開關。

我的確不能一再淪為保護對象,明明有能力自保不是嗎?

「所以啦,恕我直言,你現在的獨立程度跟嬰兒沒兩樣。時間上刻不容緩,給我打起精神來!」

不過數秒,我好不容易建立起的信心便全數崩盤。瞧方克士口沫橫飛,跟競選演說沒兩樣,配上百合在旁連連點頭,我開始懷疑自己為何要出現在這裡。

「現在到空地去,動起來!」

我拖著無奈的腳步抵達指定地點,無助地回望兩人。他們坐上靠背長凳,一副「欣賞」廉價表演的表情面對此方。

「接下來……無論發生什麼事……我和百合都不會插手…….狼狽……屁滾尿流都隨便……給我活下去……」

喊聲雖遭風聲零碎切割,不爽程度依舊。

百合煞有其事地開始鼓掌,方克士則起身掏出一張紙來。只見他唇間泛動,紙張便如金紙入火坑般燃燒,接著竟直接朝我這扔來!火團墜地,響聲劈啪,冒出濃煙嗆霧逼得我閉眼狂咳。

「笨蛋!幹嘛閉眼睛啊?」

「已經開始了,快振作起來!」

開始了?百合及時告知後我才睜眼確認。只見煙霧內一團謎樣身影,形狀神似……大便?不是,真的很像啦。難不成方克士要叫我吃屎不成?

現在回想起來,吃屎可能還比較容易……

「嘶嘶嘶──」

堂堂一座開放公園怎麼會有瓦斯外洩聲?等煙霧退散大半,我才總算查清楚聲源何來。首映畫面卻是一對豐滿的奶子?好,我承認自己重點失焦,但我好歹也算直男,眼前可是赤裸裸的女乳唉。

繼續往上瞧,頂上一頭亂髮糾纏,微微露出女人的臉孔。下方……咦?下半身呢?腳呢?鱗片?

待視網膜所接收的畫面和腦袋成功連線,我才慢半拍地一屁股跌坐地上。眼前,上半身女體一絲不掛,下半身卻鱗甲遍布,「一條」碩大的蛇妖盤繞挺直,蛇信上下彈晃,彷彿要招引亡魂。

我倒抽一口氣,向後罵道:

「幹!這又是什麼鬼啊?」

「『華胥之怒』。華胥女神庇佑生育,於此的憤怒點在於五洲人漸漸將生育當兒戲,甚至隨意棄置新生之兒。」

「林蔭光,蛇眼懼光,此威靈慣用腹部感應地面震動。」

到頭來還是百合的情報比較有價值嗎?

「所以嘞?要我怎樣啦?」

「你以為自己還在舒適圈啊?活下去啊──」

死到臨頭,我兩手無力垂落。遠方的百合似乎有些坐立難安,但依舊沒有起身。只需短短幾秒,我已從腦海釣出一百種幹掉方克士的方法。那又怎樣?看看現在是誰要至地府報到?

前方兩顆濁黃的爬蟲類眼珠狡猾轉動。華胥之怒雙手撐地,指甲於地面刮出狂亂之音,我的心跳因而失序無章。

冷靜、快冷靜啊!我心念一動,神信物手套及建木棍隨風出現。這戰鬥預備姿勢已經不知被百合雕過幾十次,當用之際卻實感生疏,彷彿上半身和下半身是各自獨立的存在。

好,到底「活下去」代表什麼?是要我跟蛇妖拚個你死我活,還是在限時內成功存活即可?死大叔啥也不說清楚。一想到這,我又忍不住朝後方白了一眼,卻見兩人比手畫腳,直指前方。

不等我轉身完全,一股強勁力道便以動地之勢襲來,我只能勉強橫舉棍身好阻擋蛇妖大手。指甲銳利寒光森森距我不過十幾公分。對方力道持續加重,害我雙手逐漸疲軟,且避不了牠口中惡臭。

大勢已去了?從開始算來連十分鐘都不到啊。

對方似乎也感覺到終期不遠,為避免夜長夢多,下盤肥壯蛇尾果斷掃蕩而來。

你們鐵定認為我死當了對吧?

呵,畢竟我當下也是這麼想。但不知是平時厄運提煉出的人品終於修練有成還是怎樣,我在一股神力加持下順著呼吸起跳,時機點剛好壓在蛇尾橫掃那一刻。然後,只能說奇蹟顯現,騰空之際我棍頭直指蛇妖,疾風先是於棍頭醞釀,接著猶如領大汗之命的鐵騎衝入敵陣。

這下蛇妖只得棄下即將到手的勝利,舉雙手護住頭部。一記靈感激發出的反擊,竟替我重新拉出對峙距離!

落地後我仍不可思議。看來百合規律的基本教練,已在我體內刻進本能式的種子了。棍頭仍飄著裊裊細煙,我四肢顫抖,呼吸仍急促,痛苦卻較原先減分不少。

有機會!我嚥了口唾液,心內篤定,身後也傳來百合和方克士的喝采聲。但現在才是重點。

華胥之怒似乎意識到自記太過輕敵,因而不像上次積極搶攻;同樣地,我隨然糊塗得手一回,卻也不敢躁進,只是遵循百合所授,下盤盡量蹲低,緊盯對手動態。場面就此搞成一人一蛇繞著圈圈彆扭尷尬。

「你在跳華爾滋啊?對方怕你了,快上啊──」

聽那個死大叔說得一派輕鬆,你自己上來是看看啊?壓力所逼,我大膽做出決定──

「啊啊啊啊─」

「不行!重心太高了。」

成也基本教練,敗也基本教練。然而一但衝出,要煞車談何容易?無可奈何,我只得用如此扭捏之態對付那張猙獰的妖魔臉孔。

「啊……果然稱讚不得。」方克士一副運彩賠光的口吻。

總而言之,面對如此不像樣的攻勢,蛇妖簡直是以逸待勞。只見牠一手接勞「虛弱」的建木棍,另一隻手撐住地面,姿勢好像卡在牆壁中間似的。蛇尾得到發揮空間,一記猛鞭帶度席捲而來!

這回我的運氣值回歸正常,左腿著實吃痛,整個身子接著被甩往空中。周遭忽然萬籟俱寂,只剩耳鳴嗡嗡。我咬緊下唇,叫出最後一絲氣力和專注力,棍頭再次指向目標,等待風壓回應招喚──

蛇妖長嘯撼天,我也總算落地,但怎麼感覺緊繃?

「嘶嘶嘶──」

濕滑黏膩的觸感滲進皮膚。我的方位正好面朝旁觀二人,他們則一臉尷尬地回盯著我。百合甚至雙手摀口。

這條蛇妖如果去守外野,絕對會是金手套等級。

視線微微偏移,我看見那方數棵樹木遭攔腰折斷。看來那就是我失準誤擊的傑作吧。作為代價,此刻我整個人被蛇身緊緊纏住,只剩頭部勉強露出。咖、咖,骨頭發出哀號抗議,我卻連痛覺都麻木了?

蛇信彷彿在探求著什麼,於我臉龐放肆遊走。另外,這大概是我一聲中最接近女性裸身的一次了,竟是在這種荒謬的脈絡之下。胸貼胸的快感?我只想長笑三聲。

好呆喔。只能用呆來形容,我甚至連自己有不有失禁都不得而知。這絕不是如意的死法,好歹也讓我意識到「死亡」這回事吧?

於此同時,我卻見到那位號稱「命渡」的百合‧幽谷小姐於此關頭仍不採作為,只是和方克士交頭接耳。如果這就是方克士期待的「信任」,那我果然被狠狠耍了一輪。臨死前,我集怨恨於一身,朝蒼穹高喊那教我心煩卻也無可奈何的名字:

「百合啊啊啊啊──」

「好,卡!」

碰!我就這麼臉貼地面。諷刺的是,這一下好像比剛才更加真實。兩雙腿慢慢步入視線內。

「快告訴我這裡是天國。」

「我也想,但我向來以誠待人,撒這種爛謊有失原則。」

方克士的打火機發出比平時更空曠的悠遠之音。我在百合攙扶下總算站直,卻聽死大叔口出惡評:

「該怎麼說呢?真是場極具個人風格的生死拚搏啊。」

「噗──」

我瞪向身旁憋不住笑意的百合,她半帶哄騙地勾起我的臂膀解釋道:

「幻術啦。真要死,哪會這般輕鬆愜意?你也真奇葩,都做出超乎常人的反應動作了,卻敗在我耳提面命的要點上!」

罵完,我的腰肉被狠狠捏了一下。心中卻氣不起來。

「分析剛剛的對戰,小子你目前已經能及時與體內之氣感應了,雖然還無法『痛快』地與最大塊的神性溝通,當前先做到這樣即可。反觀控制方面卻很不穩定啊,你也看到那幾棵樹了吧?」

「有啦……」

「那就代表你在『理氣抗衡』方面有待加強,這本來就是最困難的部分。『格物致知』,用心去感受天地流動,太宏觀的話至少先好好跟建木棍培養感情。『養浩然之氣』,你體內蘊涵可觀的神性,做好溝通便能適時運用,同時──」

「也能降地『氣曝心智』的風險。這便是我們要指導神之子正是其力量的初衷。」

百合接續說完後嫣然一笑,彷彿要我放心,我們在同一條通往正確方向的道路上。

「說的難免模糊,用身體學習才是王道。小子你聽好──」方克士難得將手放在我頭上。

「你已經在今天死過一次了。往後的日子裡你要謹記這事實,懂嗎?」

不等我任何回應,方克士瀟灑轉身,登山杖再度啄地。起先的爺爺奶奶們看來已經離開,留下三條野狗趴在地上曬太陽。

「好了,還得準備開店呢──」

突然,他整身晃了一下,一臉噁心笑容回過頭來。

「不得不說小子你也是性情中人啊。大家都說戰士臨死前會高呼愛人的名字,你剛剛詮釋得很好呢。好好朝真正的『戰士』邁進吧。呵呵──」

此話一出,我和百合的雙頰同時間高溫加熱。少女不久前母愛滿分的態度蕩然無存。她狠狠地瞅了我一眼,腳跟一踏,獨自大力跺回店內。

由於她如此橫衝直撞,導致一輛腳踏車險些煞車不及。然而百合正值怒點破錶之際,駕駛不但沒下車理論反倒退避三舍。換作是我遇到那種氣場,八成也會先逃為妙。

「唉,方克士,我又做錯了什麼嗎?」

「你指高喊名字嗎?那要看你的意圖囉。」

「我的意圖又是什麼?」

「我怎麼知道?我看起來像會讀心術嗎?」

「說的也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