其二 往日昔事(0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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更新於: 2019-04-27
灰澤來到走廊外,倚靠在角落的白牆旁,他抬頭望著天井的宗教玻璃彩繪,緩緩闔上雙眼。

睫毛於他眼下附著了層虛弱的陰影,他的膚色原本就偏白,這陣子則更是褪了血色。靈骨塔內部的燈光暈黃,稍微淡化了委靡的色澤。

良久,他睜開眼,湛藍色眼珠裡找回了意識的清晰。

沒過多久,雨燕也帶著鑰匙走出走廊,來到他身邊。

「走吧,學長。」

「嗯。」他照舊是昔日的笑容,「妳還要回老家一趟吧?我載妳過去。」

「等等,你是開車過來的?你的身體不是……」

「不要擔心,今天狀況很好喔。」

「……」雨燕有些狐疑地看著他。如果對方真的是開車一路北上,也沒辦法叫他把車子丟在這裡乖乖回去,她只好妥協地說了聲「好」。

灰澤的車子停在佛殿附近,往雨燕老家的行車方向得先經過車站。

途中,雨燕問:「不好意思,可以去一下車站嗎?我想買一點伴手禮回去給重鳶老師。」

她指的應該是剛才提到的,車站附近那家很甜的點心店。

灰澤第一個直覺反應是:食夢妖會吃那種東西嗎?

灰澤點點頭,到了車站附近,先放她下車。雨燕身穿芥黃色夾克,她快步穿越海港的廣場時,整片陰鬱天空好像都被夾克的顏色點亮了。

雨燕走進室內的店舖,挑了個能久放的伴手禮用禮盒。口味她選擇丹歌生前最喜歡,也就是最甜的那款。結帳完後,她欣喜地小跑步回到灰澤的車子旁,敲敲車窗。

「學長,換我來開車吧。」

灰澤思考了幾秒,也好,「要遵守交通規則喔。」

「遵命!」

他們交換駕駛座。雨燕調整座椅角度──她和灰澤身高差了一截,得把座椅往前挪才能安然踩到踏板。她適應座椅時,灰澤好像在旁邊偷笑,這次換他的眉毛變得彎彎的。

準備就緒,雨燕繫上安全帶,「好,出發囉──!」

「嗯。」

車輪攀爬上升坡,百年未變的港灣老城市,市中心的柏油路意外平坦。基本上是直線通道,鮮少需要轉彎,越往郊區方向散去,路況開始顛簸,車輪輾壓地面的噪音增強,時不時會引起晃動,這時雨燕和灰澤兩人的身體就會被震得稍微跳起來。兩人沒多大的反應,看來都習慣了。

當又輾壓到疑似是小石子或凹陷的地方,車輛搖晃了一下時,雨燕想起放在後座的點心盒。盒子也晃了一下。

「那個甜甜圈,重鳶老師吃下去以後會有什麼反應,之後再告訴你。」她講這句話時,明顯在憋笑。

「希望他會喜歡。」但願那妖怪不要浪費食物。

行車時間,兩人都沒有說話,毛毛細雨不知不覺停歇,雨燕關掉雨刷。這下只剩下引擎運轉與車輪滾動的聲音。

灰澤的身體朝車窗傾斜,車子是他的,最常擔任駕駛的自然也是他,鮮少有像這樣坐在副駕駛座給人載的狀況。維持一定音量與頻率的行駛聲,平常對他而言有點像搖籃曲。

他垂下眼簾,車窗外,開始看見海岸線了。

車窗上殘留著細雨痕跡,好似竹葉。竹林的另一端是灰藍色的天空與海洋,厚雲與秋風。灰澤的視野開始朦朧。

「睡一下也沒有關係喔。」雨燕輕聲說:「應該說,小睡一下比較好。」

灰澤深呼吸,睜開半瞇的眼睛,藍色瞳仁找回了神智。

「雨燕。」

「嗯?」

「去看海吧。」

雨燕不明所以「咦?」了一聲,迅速瞄了副駕駛座的他一眼,隨即又定睛到前方的路況。

「丹歌小姐不是有帶妳去過海邊嗎?去看海吧。」灰澤又說了一次。

「……沒關係的,以前在惡夢裡已經去過了。」雨燕的笑容帶點苦澀,「去過很多次了,還跳進去了呢。」

車輛行駛在微彎的海岸幹道,途中經過停車場與通往海岸的階梯,她沒有鬆開踩著油門的腳,輕而易舉地穿越過去。

港灣那裡也能見到海,甚至還有入港的船,然而與北海岸線的沙灘就是有所差異。雨燕儘管沒閒暇瀏覽車窗風景,也深知這點。

兩種海,是截然不同的海。乘載的回憶重量不同。

若說共通點,那就是不管是哪片海域,都再也不可能找到丹歌的身影。

近一小時以上的車程後,終於抵達雨燕的老家。

那是能嗅到遠方飄來的海風,卻隱密於疏林間的小鄉里。遠離市中心,港灣市中心的發達已經矮了直轄市一階,小鄉里則更是在港灣的方圓外。

地廣人稀,土裡的根莖作物,深掘出來的溫泉水,滋潤著連年外流的居民。每逢假日一擁而入的觀光客,說不定比當地人口數還多。

地價特別便宜,雨燕的老家就是住宅群裡的其中一棟老舊別墅,她掃墓完畢後原本打算前去叨擾的親戚,則住在別的地方。

抵達老家後,她將車子停在庭院的停車格裡──她會開車,可惜倒車是弱項。副駕駛座的灰澤看不下去了,乾脆充當人體導航替她抓準時機與角度,協助她倒車入庫。

「成功了!」雨燕欣喜地握拳,「合作的勝利!」

「以前妳倒車的時候是不是也這樣過?」

灰澤想起幾年前,順道去餐廳吃飯的時候,某隻燕子在餐廳附屬的停車格上苦鬥了好久。

「停了好幾次才成功卡近格子裡,前前後後好像重覆了五次吧。」

「是三次啦!」

兩人解開安全帶,各自開門下車。雨燕鎖好車,把鑰匙還給灰澤。

灰澤仰天一看,含頂樓共四層高的露天別墅。淺藍色磚牆與朱橘色的屋簷,多年未清洗,磁磚表面盡是風沙與塵土,整棟透天厝顏色黯淡,好像從黑白照片裡剪下來貼在現實風景上一樣。

至於他們稍早為了停車而推開的鐵柵欄則是生滿鐵銹,鐵網的坑洞上還攀爬著藤蔓與蜘蛛網。雨燕從包包裡拿出濕紙巾,一張遞給灰澤。兩人默默擦去手上的灰塵。

「還是沒有打算賣出去嗎?」

灰澤問。無論是大門、窗口還是柵欄處,都找不到「待售」的標示或防水布。沿途看見不少待售屋,斜對面的房子掛著牌子,這棟房屋卻連告示牌也沒駐足。

「是想賣啦,但是這種地段,還有房子的歷史……」雨燕尷尬地牽笑嘴角,「畢竟那個嘛……算是凶宅。」

「也是。」

當年──她與母親相依為命地住在這時,兇嫌闖進這棟屋子。那天下著大雨,她們被逼到了頂樓,爭執期間,兇嫌沒站穩腳而從頂樓摔了下去。後腦著地,當場斃命。

就是從那瞬間起,無論是房價還是世人對她母親的評價,均開始一落千丈。

「我是有想過不然把房子打掉,只賣土地也好……果然還是有點可惜,就作罷了。」

雨燕拿出老家鑰匙──應該說曾經是老家的空屋的鑰匙,走進別墅內。

兩人當然都沒有脫鞋,裡頭早就斷了水電,也用不著開燈。窗簾全拆了,今天是陰天,薄弱光源參差而入,她將大門開到最底,順手用一塊石頭抵住,更多光源才點亮室內。

屋內塵埃滿布,地上鋪了一層灰塵絨毯。

「……嗯?」

雨燕皺起眉,她以為自己看錯了,還特地用手機光源照亮地板。

不是眼花,地板上──有著不屬於他們的鞋印。

「奇怪,學長,感覺有人來過耶?」

「小偷之類的?」

「會有人來偷空屋嗎?」這裡可是長年間斷水斷電狀態,說不定連馬桶水箱裡的儲水都乾涸到見底了,「腳印意外的小……」

雨燕的鞋碼是二十二號,人小鞋子也很小。她伸出自己的腳,和地上的足跡比對。地上的鞋印竟然和她差不多大小,會有這種小偷嗎?

「……小孩子?」失蹤人口?逃家少年?人口販子?「學長,報警吧?」

「我就是警察。」這人想像力太豐富,「妳太心急了,先去樓上看看吧。」

憑前任警察的膽識與體能,用不著擔心雨燕會出事,灰澤還是怕她胡思亂想,乾脆打頭陣先走上樓梯,要她跟在後面。

拜託,千萬別真的途中跑出什麼怪東西才好,不然這房子就算真的夷為平地,只剩下土地也很難轉賣出去了啦……明明學長好心擔任試膽先鋒,雨燕還是無法停止心中的揣測。

階梯同樣有著灰塵痕跡,兩人繼續沿著足跡走,一路來到頂樓。灰澤轉開鐵鎖,推開門。

「妳看,什麼都沒有。」

「可是腳印確實是停在這裡……」

頂樓是質地粗糙的水泥地,混著小碎石礫,腳印就算沾滿塵埃也沒辦法附著上去。雨燕用鞋板磨了磨地面,腳印線索再次中斷。

「……學長。」

她昂首,隨時落雨也不奇怪的陰雲天空再次闖入眼裡。踏入頂樓領域的緣故,總覺得與天空一舉拉近距離,伸手說不定能抓到雲朵。

「你會覺得當年的兇手,許輝良是罪有應得嗎?」

平日凝聚在眼珠子裡的光芒,被灰鼠色厚雲給吸走了生氣,徒留黯淡。

灰澤在她身邊停下,反觀雨燕的抬頭凝視,他則垂下眼簾。

「……他確實跨越了不可跨越的線。」

「嗯。」

「就算經過了十五年……犯下的罪過也不可能因此一筆勾消。」

──十五年前的過往,在雨燕腦海裡仍鮮明地運轉著。

不,何止鮮明,何止記憶猶新。她甚至一眨眼、一屏息的間隙都不會忘。不可以再忘了。

十五年前,害死她母親的兇手許輝良──就是從這裡的頂樓失足而死的。

為求破案的刑警許輝良,在某件棘手的刑事案中,得知她的母親丹歌為事件目擊者,遂前來脅迫丹歌做出偽證,否則難保女兒,也就是雨燕的性命安全。

「我們家是老房子了……頂樓的圍牆特別低,媽媽總是告訴我別靠近那裡,很危險。」

雨燕還記得,許輝良將她們母女逼上住宅頂樓時,雷雨滂沱。她被許輝良拿刀架住了脖子往頂樓邊緣拖曳,上半身懸在高空。

雙方爭執過程中,地板濕滑,許輝良不慎踩空,從頂樓摔了下去。

身為目擊者的雨燕,當年僅僅八歲。

丹歌被視為加害者,儘管後日證實為冤案,仍無法磨滅外界已深植的觀感,幾年後病逝。在那之後,永無止盡的惡夢開始襲擊雨燕的意識。

惡夢的濃度逐漸淡化了記憶,她曾因為過度痛苦而擅自模糊這段真相。但她不會再忘了。

「許輝良所承受的壓力我不是不能諒解,但是如果當年沒有他的話……」

雨燕走到被囑咐不可靠近的圍牆前,她已經不再是當年那個光是偷偷朝一樓偷看,就被高度嚇暈的孩子了。

「媽媽她……現在一定也能好好活在世上。對吧。」

身後的灰澤沒有說話。雨燕也從來就沒有謀求任何不切實際的安慰。

她朝底下一瞥,可以看見土石滿布的朱紅色屋簷,以及一樓的庭院空地。許輝良,曾經躺在那片地磚上,與冰冷的血泊一起。

「……呼……」

她深呼吸。把海的潮濕,風的溫潤,塵埃的苦澀,統統吸進胸口。

「──要相信……人性本善!」

接著,對著灰鼠色的天空大叫。

「不埋怨自己的際遇,不嫉妒他人!不可以出現害人之心!可以生氣,但是絕對不可以報復!要學習寬恕!雨過會天晴,只要堅持不放棄,將來一定會有好事發生!」

這突如其來的大喊,灰澤震了一下肩膀,隨即穩定住思緒。

「與職業無關,就算已經不是警察了,一樣要秉持熱心助人與誠信!」

雨燕無法顧及他,攀附在圍牆旁,服貼在牆垣的手施力而顫抖,指甲底下的皮肉泛白。

「要對他人的付出心懷感激,不可以愧對深愛自己的家人與朋友,更不能愧對自己!不要因為失敗而裹足不前,要做一個無時無刻都能抬頭挺胸,保有自信,也能帶給他人勇氣的人!」

她伸長脖子,踮起腳尖,試圖拉近與天空的距離。

「媽,我……我現在可能還無法,但是,我會試著原諒那個人。」

為了妳,我想試著學習寬恕。她又吸口氣,大喊:

「我會繼續向前進──!」

雨燕讓心肺裡的所有空氣與意念震動聲帶。最後一口聲音脫離身體,雙腳虛脫,她缺氧似地頹微下身,貼附在圍牆邊。

灰澤來到她身邊,跪坐下來,輕聲呢喃著「好了好了」。

「妳很努力了,已經可以了。」

灰澤輕輕攬住她發抖的肩膀,順順她的背。

「聲音傳到天上囉,一定沒問題的。」

雨燕壓低臉龐,看不清楚她的表情。她捉緊他的衣袖,將臉埋了進去。

「再喊下去,丹歌小姐反而會聽不清楚妳的聲音……啊。」

彷彿能沁透肌膚的冰涼水珠滴到灰澤的鼻尖,他才剛反應過來,又是臉頰、眼瞼、手臂……壟罩水氣的陰霾天空終於潰堤,降下了雨珠。

並非雨燕抵達家鄉時遭遇的毛毛雨,這次雨勢漸強,才降雨沒幾秒就滂沱起來,豆大的雨點打落在身上,甚至產生痛覺。

「妳看,我就說吧,丹歌小姐聽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