其二 往日昔事(0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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更新於: 2019-04-20
「重鳶老師,不好意思,這周末我可以請假嗎?」
某天閉店後(閉店時間總是隨店主當下心情為主),雨燕向重鳶徵求同意。
在尋夢樓度過的日子不知該說飛逝還是緩慢,安穩地日轉星移。
「母親的忌日到了,我想去見她一面。」
掃墓得花些時間,還想回老家露個面,她保守推估,大概得請個兩天假左右。
「妳就這樣一去不回也無妨。」
「我還會回來啦!再把賠償金還完、解開音痴之謎以前,我是不會走的!」
這應該是准假的意思吧?雨燕暗自點點頭,走到店外,將掛在屋簷下的招牌裝飾轉成結束營業的方向。這呈現亮黑色的金屬招牌是她請人設計,在進駐尋夢樓時一起帶來的。
外觀是隻展翅的黑鳶,叼著鳥籠,鳥羽延續在後方。尋夢樓至今為止沒掛過招牌或門牌這類東西,畢竟自報店名也沒有意義。這段時間,黑鳶可謂成了尋夢樓的商標。
而後,到了周末,雨燕起了個大早。
「……有颱風?」她用手機確認氣象,這幾天有鋒面會過來,「應該沒關係吧……」
秋颱總是神出鬼沒,也不是沒見識過颱風,何況還有點距離。她低喃幾句後就不以為意地收起手機。
葡萄酒光澤的亮紫紅長髮被高高綁起,這樣比較有朝氣、方便活動、看起來身高也比較高;換上便於行動的褲裝,拉上夾克拉鍊;身後是她愛用的後背包,裡頭放著換洗衣物,這樣就算來不及當日來回,借住在親戚家也無妨。
她確認夾克內袋裡的東西沒有掉落,謹慎拉上拉鍊。口袋在胸口附近,最能感受到心跳的位置。
這身打扮和平常顧店時沒什麼分別,穿上黃色夾克的雨燕卻宛如脫胎換骨般,格外有朝氣,也多了股難以用言詞形容的清爽。
重鳶在二樓調整樂器,她朝著樓梯口喊:「老師,那麼我出門囉!」對方沒撘理。她不以為意,離開下榻的尋夢樓。
她將告別都市,朝家鄉前進。老家有段距離,這次不騎車,改利用鐵路移動。
獨自一人到都市生活多年,都市的秋季依然會有陽光露面,也很溫暖。越往北走,朝家鄉邁步,天空漸陰。空氣的濕度加深,深呼吸時,隱約還有股夾帶海潮氣息的鹹澀。這反而是雨燕認知中最原始的秋天,從小到大,她家鄉的秋天就是這副模樣。
搭乘鐵路到達車站後,再度轉乘高速巴士上國道,窗外飄了點細雨。外頭的氣溫看來又下降了,身上的夾克正好派上用場。
歷經多小時的長途車程後,她終於回到家鄉的港灣。
陰雲壟罩,厚重濕氣與煤煙,加上迎面撲來的港口氣息,對樂於意境的人而言總是詩情畫意。毛毛雨點這時歇了口氣,太陽依舊沒從厚雲探出頭來,用不著看天氣預報,光看一眼黯淡到無法反射光芒的海面,降雨機率八九不離十。
身兼觀光景點指標、市中心、公車站牌等多職的海洋廣場,雨燕行走在上面。
三三兩兩的行人與她擦身而過,她滿不在乎。
她的故鄉,是灰色的。
在雨水的懷抱中,逐漸失去一切。只有在每年農曆中元時才會找回一點喧鬧色彩,儘管雨燕自己從沒參加過慶典。自有意識起來,她的心就徬徨到別處去。
但是離開了,不代表忘了。只要閉上眼,至今仍能清楚描繪出港口與船舶的輪廓。
港灣為市街鬧區的中心,最為繁榮之地。說是繁榮,發展程度和首都圈也是雲泥之差。不過雨燕的任職處也不在直轄市,用不著總是跟跑在最前端的人們做比較。
她連系統導航都不需仰賴,利用最短的路途,來到了擺放著母親塔位的佛殿。
像這樣,攀爬寬長樓梯而上的人們會先在途中看見巨大佛像,與那尊菩薩擦身而過後繼續往上爬,就會來到佛殿入口。香爐佇立在廣場中央,只有這個地方才會用到線香。
「……咦。」
雨燕不吁不喘地爬到廣場的最後一階階梯以後,視野登時遼闊起來。她發出一聲驚呼。
「灰澤學長?」
時節非清明時分,祭祖的人潮稀少。柳灰澤竟然就站在廣場中央,正把一炷香插進香爐裡。
灰澤聽見遠方傳來的聲音,朝她的方向看過來。一臉「總算來了」的表情。
「我不是跟蹤狂。」他開門見山地解釋,「雖然這個立場根本沒說服力,不過我不是。」
雨燕愣愣地頷首,「那個,今天是我媽媽的忌日……」
「我記得。」灰澤釋懷地微笑,「所以才會過來。」
「……謝謝。」
聞言,雨燕也鬆懈了緊繃的肩膀。她將線香氣息吸入心脾裡。
「上次碰面的時候,氣氛比較尷尬,我找不太到時機提起……謝謝你還記得這件事。」
佛殿現在都以花代香,不過正門處仍會用線香祭拜。
即便如此,線香與紙錢焚燒的氣息已根深柢固數十年,一趟掃墓下來,肩頭衫擺仍會沾染氣味。淡淡的,雨燕並不討厭。走在港灣街道上,一下子就會被海風吹散。
──每年母親的忌日前後,她與灰澤總會一同前往佛殿。
因此她不意外與灰澤的重逢。這不是偶遇,不如說今年她沒聯絡灰澤,獨自一人歸鄉才是稀奇。看見灰澤不計前嫌地道來,她心中除了愧疚,也多了點暖意。
「我們去拿鑰匙吧。」雨燕說。得先到服務櫃台領取塔位的鑰匙,才能打開放置骨灰罈的小櫃子。
兩人行走在佛殿內的走廊,得先經過長廊,往上爬,穿越轉角,再往下走,才會抵達櫃台。路途忽上忽下,有點像是在爬山。每年都得走一次。
「這裡一點也沒變呢。」走在長廊上,灰澤看著沿途天台的風景,是灰色的。
「嗯。我想就算哪天全台灣都改頭換面了,這裡還是不會變。」
廟口的動線規劃與店舖,均和記憶中相差無幾,以前雨燕的祖母甚至提到這裡五十年前也是同一副光景。是個連時間流逝也被雨霧一併沖刷掉的港灣。
「本來想說買點水果的,可是要帶回去也不方便。花的話好像也怪怪的。」
「花……白百合之類的?感覺很符合丹歌小姐的氣質。」
「哈哈,謝謝學長的稱讚。」雨燕回想起母親,接著說:「我覺得也有點像向日葵。」不過現在好像不是季節了,何況花形太大,不方便帶過來。
他們領了鑰匙,走向塔位放置櫃。千百個塔位像是圖書館叢書般,於長廊兩邊並排延伸。雨燕連排數列數都用不著計算,熟練地走到深處。她稍微彎身,停在某個小小抽屜前。
上頭寫著「陸丹歌」三個字。
她用塑膠鑰匙轉開六角形的孔洞,打開抽屜門。裡頭是個圓筒狀的骨灰罈,同樣貼著陸丹歌的名字與照片。她拿出紙巾,稍微擦拭一下骨灰罈表面。很乾淨,沒積什麼灰塵,看來管理費沒有白繳。
「媽,時間過的好快,我又來看妳了。」雨燕稍微挪動點身子,讓灰澤也能靠近骨灰罈的抽屜,「學長也在喲。」
「丹歌小姐,好久不見。」灰澤靠了過來,朝丹歌的相片輕點了一下頭。
「學長最近症狀好像又復發了,都不好好睡覺。媽,妳勸勸他啦。」
「哈哈,不好意思……」灰澤只能沒輒地乾笑幾聲,雨燕說的確實,他眼瞼下的黑眼圈似乎又深了點。
雨燕拉開夾克拉鍊,把內袋裡的東西拿出來。是廟宇求來的護身符,裡頭塞著求來的籤紙,有點鼓鼓的。她將護身符放到丹歌的相片前,雙手合十,祭拜。
「謝謝妳今年也保護著我。」她用呢喃的柔軟音調說道:「媽,對不起,其實之前有次我把護身符弄丟了,差點拿不回來。」
她還記得,那次裝著護身符的外套掉到湖裡,所幸外套防水。她跳進湖裡撿回來。
「對了,我買了這個,比較不佔空間。」她接著從背包裡拿出了一條便利商店買的薄荷糖,同樣放在丹歌面前。
灰澤輕嘆口氣,「送這個真的好嗎?」
「沒關係啦,心意最重要。」
而且比起水果或花,糖果也比較好處理。雨燕想起母親生前的喜好,開啟了話匣子:
「對了,車站那家很有名的甜甜圈,我媽生前很愛吃。上面裹很多巧克力醬跟糖霜的那個。」
「下次就買那個過來吧。」
「其實我不太喜歡。」
「那還是買別的吧。」畢竟供奉完的食物,最後還是得由活人吃掉。
「以前親戚來我們家玩時,她就會指定要那家的甜甜圈,然後告訴我小孩子不要吃太多,會蛀牙……然後自己把它吃掉。我那時候還小,也喜歡吃甜的,但是那個真的太甜了,甜到牙齒有點痛……我到現在路過車站時,偶爾會買來吃,果然還是不行,牙齒會酸酸的。」
很像被牙醫的電鑽鑽過那樣,她說。
「妳那純粹是蛀牙了吧。」
「我沒有蛀牙啦。」
雨燕來到丹歌的牌位前時,總是會變得比平常更多話,且語無倫次。
她經常說些摸不清邏輯和時間順序的話,口吻有點像終於盼到談話對象的獨居老人,若放任她,她就會絮絮叨叨一直說下去,把母親和自己生前的回憶全抖出來。
當她回過神來時,會因為自己的多話而道歉。灰澤就會摸摸她的頭,笑著說沒關係,他還想再多聽一點。
「媽,我……一直在變老。」雨燕合十的雙手脫力,不禁鬆了下來,「就算一直變老,還是覺得甜甜圈太甜了。一點也沒改變。」
味覺也是,這座城市也是,其他事情也是,除了年紀以外,一成不變。
「再過幾年、十幾年,就會超過媽媽的年紀了。」
但母親的時間卻只能永遠停留在這裡。
她噗哧一聲笑出來,眉毛彎彎的,「總覺得有點不切實際,好像在作夢一樣。」
在灰澤眼裡,那張笑臉看起來有點像在哭泣。
「骨灰罈啊。」雨燕又說:「意外的很輕呢。」
直系血親就她一個,當年她負責扛起母親的骨灰罈,聽大人說罈子很重,還得綁上背帶以防失手滑落。她倒是覺得挺普通的,最沉重的永遠都不是手臂上的壓力。
人一生的重量就集結在這個小罈子裡。悲哀也好,節省空間也罷。她不明白重量的優劣基準何在,也無法判斷母親這樣的重量是否算值得。
「嗯。」
「骨灰……」語音落下,戛然而止。
雨燕閉上唇,突然不說話了。
她緘默良久,隨即搖搖頭,「不,沒什麼。」
灰澤明白她欲言又止的內容,她應該是想說「那時候打翻了骨灰,真是抱歉」吧。每年掃墓時,至少他有印象的次數裡,她常常這麼說。
「對了,學長,你是不是之前就有過來一趟了呢?」
「為什麼這麼問?」
「那時候我聞到了。」雨燕指指自己的鼻子,「線香的味道。」
灰澤傻愣了一下後笑出聲音來,摸摸她的頭。
「好像緝毒犬呢。」
「我是人類。」
有一搭沒一搭的閒聊結束,灰澤輕拍一下她的肩膀。力道很溫柔,彷彿是在替哭泣的嬰孩順背。
「我在走廊外面等妳。」
「……謝謝。」
語畢,灰澤起身離去。他臨走前回首看了眼雨燕的側臉,她似乎正將某種情緒嚥下喉嚨,發出一聲極為細小的嗚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