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9_我從來不認為這種事情會發生在自己身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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更新於: 2019-04-21
  青時得到親戚收養而轉學後,海絮徹徹底底地成為隻身一人。

  友誼原本就是相輔相成,若說畏縮的青時因為有海絮的存在而不願更加拓展交友圈,那麼海絮也是如此。只要身旁有著青時,只要有人陪伴著自己,海絮認為自己的世界就此狹隘下去也無傷大雅。

  青時轉學後,生性冷漠的海絮無法融入班級生活,就此落單。學園生活宛如縮影,交友圈一旦定型就不易改變,何況海絮的性格寡言早熟,更是讓人難以接近。海絮自認為這樣的學生生活無法轉圜,打算就這樣平靜渡過剩餘的中學生涯,不料卻因此出現了變數。

  班級上的風雲人物開始主動向她攀談,首先是溫彩。

  「妳很漂亮。成績也很好,我覺得妳有資格加入我們,如何?要不要成為我們的朋友?」

  這是溫彩第一次主動找她說話。

  溫彩是班級的中心人物,姿色艷麗,總是化上過於成熟的妝容,裙襬也短的不像話。行事作風高調辛辣,翹課,吸菸,頂撞師長等等行徑也是家常便飯。多半是雙親的社會地位不俗的緣故,加上家境優渥,同儕與校方都只敢默認溫彩的行徑。

  海絮雖無法認同溫彩這類人,但只要別危害到自己,他人的行為舉止她並沒有打算過問。

  「妳的眼睛好特別喔,是遺傳嗎?為什麼家族遺傳會出現那種綠色啊?」

  「妳該不會現在還和那個叫做季青時的廢物有聯絡吧?別理那種人了,他根本沒資格和妳走在一起,妳這麼漂亮的人,應該當我們的朋友才對。」

  「我男朋友也會帶我們去很多地方玩,還有好吃的東西,妳要不要一起去?別待在這種無聊的教室裡了,乖乖讀書又有什麼用,那是白痴吧?」

  「哈哈,妳看到那個人的表情了嗎?我不過假裝要把她推下樓梯,她就害怕的跟隻豬一樣!」

  興趣話題不同,性格與氣質也天差地遠,海絮不認為自己有任何卓越之處,也不像這些人一樣有權有勢,她不明白為何溫彩會願意主動接近這樣的自己。她並不打算為了融入團體而扼殺自己的意志,也沒打算攀附他人的利益。

  海絮並不是那種興風作浪的性格,但是主動與溫彩拉開距離也會有引來怨恨的疑慮。她心想,只要時間久了,自認沒趣的溫彩就會主動打退堂鼓了吧。

  在這之後,同夥的李旭良也開始主動接近她。李旭良是溫彩的男友,一樣家世顯赫,正因如此,害怕惹事生非的師長都對他們一夥人的問題行徑視若無睹。

  李旭良會若有似無的與她產生肢體接觸,移走於底限邊緣。

  「其實我一直覺得妳很可愛,比溫彩那頭母獅子,我更喜歡妳。怎麼樣?要不要和我交往?」

  海絮終於無法隱忍,試圖抵抗的她正巧被溫彩撞見。

  「是、是她自己貼上來的!我明明說過好幾次我已經有交往的對象的,這女人還是不死心地黏過來……是她!全部都是她的問題,溫彩,妳會相信我的吧?」

  在那之後,溫彩搖身一變,對海絮投射的只剩下嫉妒與惡意。

  「喂……我說妳啊。」溫彩將她抵到牆上,直視著她的瞳仁說道:「妳那雙眼睛,還真噁心。」

  欺凌,日累月積。

  先是言語造謠與肢體衝突,課本等隨身物品被剪爛、衣物遭到潑漆、桌椅被扔到陽台下、在廁所被潑下一桶桶冷水,諸如此類的欺壓隨著時間開始變本加厲。

  同儕視若無睹,師長壓下風聲,她的雙親也不願接受事實,無人願意對海絮伸出援手。

  「我說啊,妳是不是太自命不凡了?真的以為自己很漂亮又有本事嗎?我們只是因為妳落單,看妳可憐才勉強接近妳的,當真以為我們稀罕妳啊?勾引別人男朋友的賤女人。」

  「妳這眼睛,我看也只是想引人注目吧!戴了隱形眼鏡就說,少假裝是什麼遺傳了!」

  「那綠色眼睛是不是真的,挖出來看看不就得了?」

  「哈哈哈,真有趣!」

  同伴之一的鍾以藍鎖住女廁大門,將海絮推倒至角落,拿起水管朝她射出水柱。溫彩則是拿起手機攝影並拍照,尖銳的笑聲洋溢在室內。

  「我想到一件很好玩的事!」溫彩笑露出牙齒,晃了晃手機,「把這些照片登錄到約會聊天室怎樣?會很有人氣喔!標題就叫做──綠眼怪物怎麼樣?」

  海絮的腦門遭受重擊,她只感受到最原始的恐懼,害怕到連骨頭都在發抖。這些人究竟想做什麼……她還來不及追問,無從使力的雙手就被壓制在牆壁上,制服與內衣被剪刀剪破,被水濡濕的蒼白肌膚暴露在空氣之中。

  「既然妳這麼喜歡勾引男人,我就徹底發揮妳的天性吧。」

  衣服被撕扯到再也無法遮蔽軀體,「不、不要……放手!不要!」海絮發出雛鳥般的慘叫,惡寒以及憤怒促使她扭動身體試圖逃亡,卻被扯住頭髮抓了回來。一道巴掌揮擊在她臉頰上,遭受重擊的臉頰歪斜扭曲,後腦杓被扣上牆壁上的磁磚,視線焦黑發暈。

  齜牙裂嘴的嗤笑聲以及快門聲迴響在耳際,每一分每一秒都扼殺著海絮的心靈。

  「救、我……」海絮對著身旁圍觀的人影伸出手,「快救我!拜託讓她們住手!」

  不只是溫彩和鍾以藍,身為男性的李旭良和張凌也在女廁內目睹這場嬉戲。

  張凌看著海絮伸過來搖搖欲墜的手,伸出了手臂。

  ──然後,裝模作樣地揮開她的掌心,對著她大笑。

  「哈哈!才──不──要。這是妳自作自受吧?當初乖乖聽話加入他們不就得了?」

  張凌彎下腰來,將海絮失去衣物遮蔽的裸露身體一覽眼底。

  「聽好了,海絮,人這種群聚動物啊,面對事情用不著分別對錯,只要隨波逐流就對了。我們又不是什麼可以改變世界的聖人,如果想要安穩過日子的話就附和他人吧?這樣一來,當有人被欺負時,那個人至少不會是自己。」

  每當他笑得猥瑣時,海絮只覺得連結著心臟的血管就像是被剝除般,再也無法運送血液。

  被張凌揮開的掌心,持續發熱發辣,那是絕望與屈辱的溫度。

  「只要大眾默認,這件事情就是對的。妳被欺負到這種程度,不也沒有人願意幫妳說話嗎?這也是妳活該!我們沒有做錯任何事,要怪就怪妳運氣不好又不願意放低身段,就是因為妳那種氣焰,才會被當成目標的吧?」

  噁心的綠眼怪物。精神恍惚的海絮只聽見了這句話,照相的快門聲簡直要聾了她的雙耳。

  海絮勉強擠出了這句話:「為什麼……要這樣對我?」

  「妳問我為什麼?那還用問嗎?」溫彩在雙眼凹陷的海絮耳邊說道:「當然是因為好玩啊。」

  無法用言語比擬的絕望感竄上海絮的頭皮,嘔吐感的酸楚湧現到喉嚨口。

  「看妳喪盡尊嚴,垂死掙扎的醜態,我全部都覺得有趣,甚至開始期待妳會有什麼新表現了呢。從今以後,也要好好的當我們的玩具喲?」

  在這之後,海絮的神經思維就此斷裂。她想不起來自己是怎樣面對一連串的惡意,又是如何走出校園大門的,她陷入了極為深層的睡眠。

  ──為什麼是我?海絮心想。

  她的姓名等身份資料、私密照片均被流傳到網路論壇與情色聊天室。曾經有人在她家門前埋伏,或是突然在街上攀住她的肩膀將她拖往巷弄裡。她所呼吸的空氣裡壟罩著無法散去的恐懼,每一口吐息都幾乎貫穿她的安寧。

  ──我從來不認為霸凌這種事情會發生在自己身上,安分守己過日子就行了,我沒打算過分涉入人際關係,他人的所作所為也與我無關。只要不干擾到我,怎樣都無所謂。所以現在才會輪到我了?我會遭受這種痛苦全都是因果報應嗎?

  她的眼珠遭受惡意攻擊與藥品侵蝕而感染發炎,視力衰退。受到溶劑侵蝕的傷勢雖癒合,臉部卻因此留下了疤痕。無論是在校內,還是網路上,都成了名副其實的綠眼怪物。

  青時離開後的校園生活每天都是惡夢,好不容易撐過了畢業典禮,海絮卻變得害怕外出,她總覺得每個與她擦身而過的路人都知道她的身分。當她的姓名與照片被流傳在網路上後,任何人都有辦法橫越她身上的衣物,將她裸露的軀體全收進眼底。

  海絮開始嘔吐,好似要將全身的鮮血與組織液全擰乾般不斷地嘔吐。她停止進食,無法自拔的在手腕與身上留下一刀刀割腕血痕。身心瀕臨崩潰的她雖試圖繼續升學,卻反反覆覆被拉回陰霾之中,她開始懷疑溫彩等人潛伏在暗處,等待她重振心靈後,再次把兇惡的刀刃劈進她的背脊裡。

  ──人們因他人的不幸而喜悅。溫彩那群人也是,校園內害怕受到牽連而一同欺凌我的人也是,網路上那些完全不認識我、卻以我的遭遇為樂的人也是。只要我的痛楚能化為娛樂他們的糧食,即便我從頭到尾都是受害者,那也無關痛癢。

  接受心靈治療的海絮試圖回歸校園,卻徒勞無功。光是站立在戶外人群裡,恐慌與暈眩感就會盲了她的思緒,仇恨與自卑感在她的血液中竄動。

  她割開肌膚下的青綠色血管,血液湧出時,曾遭欺凌的夢魘雖然會一時間消弭,袒露在眼前的肌膚卻會再次強迫她憶起當初那被撕裂的苦楚。

  ──就算溫彩刻意扭曲真相,將我誣賴成喜好遊走於男性之間、追求性與歡愉、甚至渴望受到注目的惡人,也不會有人在意真實。無關是非真假,重點都在於成為箭靶的我。這個世界,只要出現比他們低等可悲的惡質存在,人們的生活就能因此增添豐富性。

  海絮鼓起勇氣,她必須繼續活著才行。就算踱步不前,那些將她推入深淵的人仍逍遙自在地渡過每一日。甚至,或許他們根本不記得自己曾經葬送了一個人的未來,現在依舊嘻皮笑臉地繼續踐踏他人的尊嚴。

  「海絮,好久不見,最近過得還好嗎?我想我們最近都沒什麼聯絡,想說問問妳是不是有什麼心事……開心的事,難過的是,全都可以告訴我喔!我會聽的。」

  分別以後,青時定期會與她通話,她卻逐漸因此感到恐慌。

  ──青時會不會也知道網路的那些謠言?如果青時看到了我現在的臉,他會不會和那群人一樣,為了明哲保身,反過來與我為敵呢?

  「……我很好。我沒事的,青時。」

  ──青時,你會怎麼做?

  「先這樣吧,我最近有點忙……再見。」

  ──然而無論你的抉擇如何,青時,我想,這樣的我是沒有辦法繼續成為你的朋友了。捱過雙親身亡傷痛的你,現在有了新的生活圈,你的世界裡並不需要我這種人,我也無法向你傾訴我的處境。

  歲月流逝,網路議論退潮後,海絮開始嘗試重新步入社會。更換髮型,戴上口罩以及黑色隱形眼鏡,利用瀏海遮住眼角的疤痕,與周遭維持最低限度的交流。

  她成為某間公司的事務職員工。只要不再與他人有過度接觸,適度迎合他人,那股災難就不會再次降臨到她身上。這麼一來,她或許也能試著遺忘傷痛。

  「妳不是……海絮嗎?」

  現實的殘酷狠狠擊碎了海絮僅存的希望。

  時隔數年的李旭良再次出現在她眼前。

  「真巧,沒想到妳會在我爸經營的公司工作,世界還真小。」李旭良笑得爽朗,開始對其他同事作介紹:「這是我的國中同學,是資優生唷,大家要好好對待她。」

  海絮的心臟好似被人浸泡到冰塊裡般,神經麻痺斷裂,過往的走馬燈闖入視界裡,腦袋發昏,眼窩與眼角的疤痕傳來焚燒般的灼燙,手腕上的割腕疤痕滋滋作響。

  李旭良的掌心貼在她的肩膀上,在她耳邊輕喃道:「真希望我們能再聚再一起呢,溫彩也很想念妳喔──親愛的綠眼怪物。」

  ──我的過去無法改變。

  「妳好不容易有了新生活,如果不想被大眾知道以前的事情……妳應該知道要怎麼做吧?」

  李旭良的手掌化為磁鐵,將她費盡全力才好不容易埋進心靈底層的痛苦回憶全吸附了上來,回憶底層囤積的泥沙翻攪而上,每一粒砂石都淹沒了海絮僅剩的生存空間。

  ──但是那些人呢?那些欺負我的人不會受到任何苛責,就算有,我所遭受的痛苦也不可能一筆勾消。只要這些人還活著,不只是過去,我連今後的未來都無法改變。

  對方單單一個惡魔般的笑容,一句話語,她就刻骨銘心地嚐受到本該遺忘的恐懼與傷痛。

  ──為什麼是我呢?

  海絮回歸一切的原點。

  ──為什麼只有我會遭受這種對待,而這些人卻沒有受到任何非難與譴責,甚至能隨心所欲地繼續生活呢?

  心理諮詢師與醫師曾告訴她要放下仇恨,不要想著復仇,只要活得比任何人都幸福,那就是最大的反擊。海絮曾強迫自己信服這些話,然而這個瞬間她明白了,這些不過都是用來搪塞她的胡謅。

  自從那天的惡夢以來,她一天也沒有忘,說什麼也不可能忘記。怎麼可能忘記?

  遭受暴力要脅與言語詆毀,衣物被撕裂,赤裸裸的被迫袒露在素昧平生的陌生人眼前,在無法消失殆盡的流言蜚語中苟延殘喘,日以繼夜地活在不知何時會扼殺自己的恐怖裡。無論是過往,現在,還是從今以後的未來,她都得被迫拖著潰爛的傷口,獨自面對充滿著險惡與陰狠的浪花。

  霸凌者永遠不會明白自己的所作所為會帶給受害者多大的痛苦與後遺症,正因為無法明白,也始終沒有明白的打算,才有辦法泯滅人性做出傷害他人的舉動。

  ──絕對不會原諒你們。

  海絮的自尊與隱私被拔除個精光,前途葬身於泥淖,卻無人能夠制裁始作俑者。這些葬送了她人生的兇手,全都是無可救藥的殺人犯。

  ──你們絕對無法理解自己的所作所為有多麼罪大惡極,你們所造成的傷痛,我一輩子都永無癒傷之道。

  溫彩、李旭良、鍾以藍、張凌……只要這些人還活在這世界上,她就無法與之共存。

  海絮懷抱著於內心成長茁壯的黑暗與絕望,從高樓一躍而下。

  自腦殼炸裂開來的痛覺僅僅一瞬,隨即被占據心靈的仇恨給掩蓋。血肉飛散的同時,她竟然感覺到自已的精神脫離肉體束縛,飄揚而上,成為氣流的魂魄被某股力量牽引而去。

  「人類,本來就不是會學習寬容的聰明生物。」

  某個無法分辨性別,透明如清澄天空的聲音在她耳邊說道。

  「正因如此,才會形成業。」

  擁有兩輪紫灰色圓月雙眼的人影對她伸出手,語調不疾不徐,輕柔如歌聲。

  「若妳渴望消除心中的所有仇恨,那就握住我的手,把今後的性命託付給我。我將會賜予妳新生,提供嶄新的力量與身分,協助妳實現理想。」

  海絮沒有任何遲疑,不可思議地,一秒也沒有。

  像是降落在眼前、足以救命的蜘蛛絲般,她握住了那隻纖弱白皙到似乎吹口氣就會化散的細柔手掌。

  溫暖的體溫透過對方的掌心傳遞而上,沿著血液脈搏,一股暖流湧入海絮心中。她的胸口,正綻放著盛開的紅色彼岸。

  百花的香氣扶搖直上,靈魂抽離,脫離枷鎖,海絮身上的一層層束縛接連剝落,最後,唯有仇恨鑲嵌在她翡翠綠的瞳仁裡,一筆一劃,鏤心刻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