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0_憎恨會帶來死亡,死亡則會引來新的憎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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更新於: 2019-04-28
  青時沉沒在追憶的沼澤中,當海絮彷彿落葉般從高樓墜下時,身歷其境的他同樣感覺心臟被人緊緊攫住,痛苦的難以呼吸。早已死亡的青時仍然擁有求生本能,缺氧的他大口吸入空氣,卻驚覺透過鼻腔傳入肺裡的氧氣好似燒紅的烙鐵般焚燒他的胸口。

  臉頰灼燙,視野一片赤紅。他的世界,淪為熱氣蒸騰的煉獄。

  「……小鬼,你要恍神到什麼時候!」

  有人硬是將傾倒在地的他往上扯,他虛弱地抬頭一望:「夏、佐……」

  「給我醒來,你是嫌割腕身亡還不夠,打算再被烤個全熟嗎?」

  「什麼?」

  青時一瞬間從追憶的幻覺中清醒。

  在他囚禁於海絮的生前過往這段期間,體育館四周竟然已經竄出足以包裹四周圍牆的熾烈火苗,燃燒產生的焦黑濃煙膨脹攀升,挑高窗戶緊閉的緣故,無法疏散的煙幕盤旋於上方,隨著氣流再度下降,壟罩眾人的頭頂。

  「我,為什麼會……」他回想起意識矇矓前,海絮將手貼上自己臉頰的動作,「我看見了……海絮的過去……」

  「夜叉雖為借屍還魂之軀,本質仍和我們一樣是執念過深的亡魂,就是因為這樣,那個女人才有辦法把回憶傳過來吧。」夏佐瞪了遠方的海絮一眼,這下也用不著確認對方胸口有沒有彼岸花的刺青了,他再次篤定那個金髮女無庸置疑就是他們追查的起死回生之人。

  青時尚未理解狀況,只看見被海絮強行帶來體育館的兩位女性,也就是溫彩與鍾以藍,兩人均頂著狼狽亂髮,對著彼此咆哮嘶吼。

  海絮無視恢復意識的青時,雙手交抱,作壁上觀地觀賞這場戲劇。她翡翠綠的眼神映照著火焰燃燒的光芒,縱使她沒開口說話,單單一道眼神的催促,就逼迫溫彩和鍾以藍發寒顫抖。

  溫彩和鍾以藍的手上都拿著裝滿液體的瓶子。

  「我、我這是為了活命啊!當初是妳提議要這麼做的,我只是聽妳的話而已!」

  隨著火勢蔓延,臉部被高溫燒紅的鍾以藍終於打開瓶蓋,把裡頭的液體往溫彩臉上潑。

  「追根究柢,這都是妳害的!當初帶頭欺負人的是妳……要是不聽妳的話,我們也會被連累!所以我沒有錯!」

  液體濺上溫彩的臉頰與長髮,從髮梢與下巴滴垂下來,溫彩彷彿喪失理性的野獸般發出怪異慘叫,「妳竟敢,妳竟敢……妳竟敢啊啊啊!」她激烈顫抖的手當下也轉開瓶蓋,將液體潑向溫彩的臉,持續瘋狂嘶吼:「既然這樣……那就一起死啊!怎麼可以只有妳活著!」

  黏膩的油臭味於空氣中揮發,封閉室內滿綴著朱紅色的高溫燈火。

  青時終於領悟到瓶內的液體究竟為何,厚重的刺激氣味,是汽油。

  朝彼此潑灑汽油的兩人崩潰咆哮,宛如方位錯亂的磁石般打滾轉動。兩人試圖朝尚未延燒的方向逃亡,半身濕濡的溫彩眼神失焦,傾斜著身子朝著火勢與火勢之間的縫隙鑽進去,只要沒沾上火苗,她就有機會活命。

  當火勢與她被汽油沾溼的衣肩擦身而過,照理而言會被延燒成火團的溫彩竟然安然無恙。

  「啊啊啊啊啊啊!」

  反而是朝另一個方向逃亡的鍾以藍,竟然爆出撕心裂肺的哀號。

  火舌當場吞噬鍾以藍的臉頰,彷彿水份順著毛細作用爬上花莖般,攀附在鍾以藍沾滿汽油的衣領和長髮,一路蔓延擴散,遍布整張臉。鍾以藍整個人幾乎淪為一顆火球,「好燙,救我……救救我啊啊啊啊!」蛋白質燃燒時產生的臭味與黑煙奔騰而出,鍾以藍跪倒在地上扭曲滾動,一心只想熄滅侵蝕上半身的烈火。

  溫彩瞪著自己沾滿汽油,濕濡的手,「這是……怎麼、回事……」

  「開玩笑的。」不知何時,海絮竟然出現在她身邊,過份優雅地咯咯輕笑:「鍾以藍潑到妳身上的,只是普通的水而已。」

  那是唯有完全捨棄惻隱之心與良知,被復仇填滿心胸時才有辦法顯露的,灰雲色的笑容。

  「但是妳潑出去的是貨真價實的汽油喲,所以才有辦法燒得那麼旺。」她一面貼上溫彩的耳邊,將視線調往遠方持續被火焰紋身的鍾以藍,細語輕喃:「這下,妳就成為名副其實的殺人犯了呢。」

  旁觀這場復仇劇的青時,對上海絮深翡翠綠的眼瞳時,溢上胸襟的情感只有最為純粹的恐怖。

  逐漸吞噬立足之地的大火,震耳欲聾的尖叫聲,蒸騰肌膚的熾熱高溫,全都比不上海絮翠綠眼瞳裡的那抹陰暗與惡意。

  「海絮……妳為什麼會……」青時只希望這是場惡夢,只要一清醒,一切都能恢復日常。

  「別過去。」夏佐歛起眼神,將打算衝上前的他抓回來,「那兩個女人的靈魂被業染色了。」

  從頭到尾都身為旁觀者的約翰,此時悠然自得地走向海絮。

  「用不著擔心,救護車和消防車就快到了才是。」約翰搶在青時開口前,晃著手機向他打了個平安符,「打從一開始就照著腳本走呢。」

  約翰全身一塵不染,甚至沒有因為體育館火勢壯烈的緣故導致體溫升高,似乎有道薄膜將他與現場空氣完全切割。四面八方的濃烈大火成為了襯托他的背景,他則是依舊一身高潔純白。

  「業是種連鎖反應。」約翰的聲音融入熱流飛舞的高溫裡,「憎恨會帶來死亡,死亡則會引來新的憎恨,如此一來,業將會無限孳生,成為夜叉的食糧。」

  他好似邀舞的紳士般,優雅地朝海絮伸出手。

  「是時候了,海絮。」

  蠶食鯨吞體育館的大火就好比海絮的復仇之心,溫彩與鍾以藍越是生不如死,赤焰就綻放得更加絢麗。

  海絮將灼燙的氧氣吸入肺裡,回握住約翰的手,主動將身子挨近他身旁。

  約翰輕輕一拂,眼前的空間隨即扭曲變形,竟然裂出一道類似於傳送黑洞的深紫色空間。

  「那麼,期待下次相見,迷途的兩界亡魂們。」

  眼看著兩人就要離開,青時當然企圖掙脫夏佐勸阻的手,扭著肩膀大喊:「海絮,等一下!不要走,我還沒有向妳──」

  「死小鬼,給我清醒點!」夏佐抓著他的肩膀,瞇起眼神低吼:「你要怎麼去追趕那個夜叉女是你的自由,但是給我搞清楚狀況,現在可沒有那個閒情逸致讓你敘舊。」

  同一時間,約翰與海絮早已步入黑洞的瞬間,空間立即縫合。

  體育館的火勢一發不可收拾。熊熊烈火中,如今只剩下青時與夏佐、崩潰不成形的溫彩與鍾以藍、以及私自逃出兩界的張凌。

  一連串襲來的真相震撼彈宛如煙花般一齊炸裂開來,青時的眼珠無法自拔地播放著跑馬燈。儘管他強逼自己閉上眼,追憶的幻燈片仍不斷收縮播放。

  海絮死了。

  海絮受盡種種折磨後死了,約翰拾起了她的靈魂,她為了復仇而以死者的身份再度回到這個世界上。那麼溫彩那群人呢?間接害死海絮的他們固然無法原諒,但是這樣是對的嗎?青時怔忡地望著淹沒在烈火中的悽慘人影們,海絮復仇了,她確實將他們帶往遠比死亡還痛苦的結尾,但是她這樣就算得到救贖了嗎?

  只有滿腹問號通過喉嚨,帶走了青時追尋真相的動力。

  「季青時,你還有未盡的責任。」夏佐的聲音傳了過來:「只有你才辦得到的事情。」

  夏佐的話語隨即被腦內綻放的煙花給蓋過。海絮的背影狠狠刻印在青時的眼瞳上,除了她那瘦削如枯枝般的狹窄肩膀外,青時什麼也看不見。

  青時感受到一股壓力,一道人影彷彿瀕死的爬蟲類般在地面蠕動,發出可說是要將體內臟器全部嘔吐出來的呻吟,痛苦地朝他伸出手。

  「好痛、阿青……救我!救命,我還不想死……」

  是張凌。

  擅自逃出兩界的張凌為瀕臨生死之際的亡魂,靈魂出竅的他照理而言在現世不存在著五感,關於這類境遇,身歷其境的青時比誰都還要明白。然而,張凌卻好似被業火焚身般掙扎扭動,臉色青白到血管浮現而出,唾沫自唇間裡流淌了出來。

  張凌像是將青時視為救命繩索般,攀著他的腳踝哭喊:「我當初也只能這樣做了,你一定能理解的吧……我沒有錯……在那種情況下,保護自己是理所當然的吧?如果不跟著他們一起行動,被欺負的人就會變成我了啊!是你的話,你一定也會這麼做的!」

  「張凌,你……」

  「好難過、我、不能、呼吸……咳、啊啊啊……」

  夏佐冷眼望著在地面痛苦掙扎的張凌。

  「命數已盡,看來僅存在肉體裡的魂魄流失了,肉體與靈魂完全失去連結。」他的口氣不帶情感,「用不著確認生死名簿了。獵走他的靈魂吧,季青時。」

  青時無法相信自己的耳朵,「……你說什麼?」

  「獵走他的靈魂。這是只有現在的你才能辦到的事情。」

  「可是、我……這樣太奇怪了,他再怎麼樣也是我認識的人……」

  「就算你不幹,也不會改變這人將死的事實。」好似早已預期到張凌的末路般,夏佐的語氣沉穩而不容置喙,「完全脫離肉軀的魂魄失去歸宿,徘徊在現世也只會被其他同行的獵走。還是說你想把這傢伙的靈魂拱手讓給夜叉,讓他成為夜叉女的同伴?」

  空氣在燃燒,細密的火焰微粒子覆蓋著世界,灼熱的上空就像是用桶子潑灑出大量火粉。

  夏佐與張凌的聲音,像是拍打岩石的巨浪,接連旋舞在青時的耳膜。

  「阿、青……好痛苦,救我……」

  「我……」青時低頭俯視著拋棄一切自尊,單純向他懇求活命的張凌,不禁作嘔般地捂住自己的嘴巴。

  他嚥下腐蝕喉嚨口的酸楚,轉頭直視著夏佐,對他頷首。

  那抹眼神象徵著立下決心與交換誓言。夏佐回望他的黑色瞳仁,平日狂傲放蕩的湛藍色雙眼全數被濾淨,同樣對著青時點點頭。

  「生死乃自然之道,至少由你來引領魂魄,對當事人也算是種慰藉。動手吧。」

  青時並不明白獵魂的實際作法,然而,當他隨著夏佐的呼喚抬起手臂時,當初夏佐獵走魂魄的景象歷歷在目,化為潮水,一併湧入了他發熱的眼窩裡。

  某種激昂的情緒,於青時的胸口鳴響高放。

  「閉上眼,循著須彌之環,追尋靈魂的軌跡。」

  青時將指尖移向張凌的胸口上方,闔上雙眸。登時,一股無法用言詞比擬的引力自他右手腕散發而出,似流沙,又似牽引氣息的暖流,凝聚在他的手上。

  青時感受到右手的綠色印記正團聚著嫩綠色的輝芒。

  須臾,張凌的生前記憶順著指尖的氣流,灌入青時的意識裡。

  張凌為了避免自己成為被攻擊的標靶而順應附和,跟隨在溫彩的身後,嘻笑圍觀著每一次的欺凌場面。當海絮向他求救時,他非但沒有伸出援手,反而還將海絮推往更底層的夢魘。

  奔衝而上的血液使青時開始發出寒顫。要是沒有張凌……要是沒有這個人的話,海絮也不會遭受如此折磨。海絮即使死後仍因憎恨而無法獲得安息,但是即將被獵走魂魄的張凌卻有機會納入輪迴之圈。

  他真的非得將這種人的靈魂引導至渡川不可嗎?

  青時沒有打算將海絮死亡的責任撇得一乾二淨,海絮會落入萬劫不復的夜叉之道,他絕對也有過錯。海絮若是有朝一日將復仇的矛頭指向他,他也無怨言。

  「夏佐,我不明白,我……沒有辦法……」

  青時被自責折騰得睜開雙眼,瞳孔縮放抖動,一再反覆。

  他明白自己的過錯,是他的忽視,間接導致海絮的末路。

  儘管如此,他終究還是無法寬恕將海絮置於死地的這群人。

  「李旭良,溫彩、鍾以藍……還是張凌……我果然還是,沒有辦法原諒……」

  不只是他們,青時心想。

  ──今後,我也不可能原諒自己。

  「不要被靈魂的情感與過往所吞噬。」

  夏佐將落入懸崖的他拉回現實。

  青時感覺到夏佐一手繞過他身後,環住他的腰際,另一隻手則握住他伸出的手腕。右手的綠意印記化為花莖藤蔓,與夏佐一同支撐著他如燭火般動搖的意志。

  「可是,我……辦不到……」

  「只要有我在,沒有你辦不到的事。」

  夏佐的聲音不染一絲汙穢,捲走他心中的晦暗。

  青時發顫的指尖重新找回溫度,他的手,以及支撐著他的夏佐的手,再次移向張凌的胸口。引力懸浮而上,半晌,青時的掌心竟然寄宿著星辰。

  「萬物之業,橫渡於無間與緣覺,終將回歸於無。」

  夏佐的聲音引領著他走回正途。

  青時反轉手腕,讓手心朝上,一道接近全黑的混濁結晶塊狀物好似熟透的果實般浮遊在空中。

  體育館內高溫飛揚的火霧散發出赤紅光輝,他手心上的靈魂結晶則是黑洞,無論怎樣的光芒接觸到結晶後,唯有消失殆盡。

  「……安睡吧。」

  青時彷彿被施了術法,詞語如落地彈起的玻璃珠般字字清脆,逕自從他的唇裡吁吐而出。

  張凌前一刻宛如溺水般劇烈晃動的身體,終於失去生氣,四肢頹垂貼地。

  「贖罪,輪迴。」

  青時察覺到夏佐的聲音與他重疊。

  「而後,轉生。」

  語畢,青時滿是哀憐地懷抱著沾染業的黑色靈魂,呼出最後一口吐息,失去了意識。